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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大坂的使者

上卷

大坂的使者

「且元殿下所言似有蹊蹺呀。」
原本應該心情不快的家康卻不知為何傳來了如此充滿興奮期待之情的佳音。這讓阿夏也大吃一驚。
城下的七間町住著一個叫大野治純的人。他是大藏卿局的次子,兼有給家康當人質的性質,目前住在駿府城下的一處宅院中。一行人在此換下了旅途的行裝。
「闊別多日,甚是想念,老夫真想早早見面一敘。」
她任命大藏卿局為正使。
「小幡勘兵衛?他是何人?」
接下來,副使是渡邊內藏助之母,人稱「正榮尼」。她與宮內卿局同為秀賴乳母。
這是淀殿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的情感。淀殿從少女時代起,作為城主的家人,親身經歷過兩次城池失陷。那可不是用地獄一詞就能一筆帶過的經歷。第一次城池失陷,親生父親自殺,頭顱被人砍下做成骷髏,然後塗上油漆製成了酒器。無數人悲慘地死去,他們的鮮血染紅了城堡的柱子與地板,尚且年幼的弟弟被敵人生擒后活活刺死。第二次遭遇城池失陷時,義父與親生母親親手將火藥撒滿本丸,放火焚城,在熊熊大火中與城堡同歸於盡。淀殿從幼|女到少女的這段期間,被迫體驗了如此慘烈可怕的經歷。想必其他國家也不會有這般悲慘的女性吧。從少女時代起,直至今日,淀殿夢魘時總是夢見城池陷落。她在熊熊烈火中無處遁逃,敵人卻手執長矛,緊追其後。即使到了現在,淀殿每個月總有一次會在睡夢中驚聲尖叫,然後被隔壁房間的乳母大藏卿局叫醒,在她的安撫下恢復平靜。即使白天,有時也會如此。值夜班的侍女若是一不小心說漏嘴,提及打仗一事,她在隔壁房間聽到了,也會忽然發作,歇斯底里地吼道:「夠了,快住口!」
這是這段時期大野修理對小幡勘兵衛談及淀殿時的原話。修理對淀殿解釋說家康的憤怒只是出於政治需求而佯裝發怒罷了。
「說到上野殿下,」阿夏臉色一沉,「不是大御所大人身邊的近臣嗎?他人在駿府,為何知曉這般情況?」
他一字一句地粗聲說道。他親自來到駿府,卻並未打消家康的怒氣,甚至read•99csw.com還沒能得見家康一面,只能在這裏乾耗著。一個年近六十的大男人都只能做到這步,一群女流之輩到這裏來蹚什麼渾水?家康是絕不會見她們的。這是且元想說的。
阿夏一怔,隨即說道。她所言的確屬實。不過倘若果真如此,那舅舅修理展開的行動真是太有魅力了。
「浪人?是說小幡勘兵衛殿下嗎?」
大藏卿局竟這般毫不客氣地囑咐她。
且元說現在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等到大御所大人心情好轉,所以他才耐著性子,就這麼乾等著。然後,他把來到駿府之後發生的林林總總都跟阿夏說了一遍。
阿夏復命。
縴夫們每人負著一條纖繩,在堤道上前行。雖然傳入耳朵的拉縴歌時斷時續,但每個縴夫都用力前傾身子,步調整齊一致,胸膛迎著狂風,在暴雨中徐徐前行。阿夏看著那身影,有種說不出的喜歡。
「您這位家老還真是靠不住呀。」
出發時,外祖母大藏卿局囑咐說。大藏卿局對阿夏的性格很是擔心。剛才在暴風雨中,她竟忽然動手去解衣帶。若她以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狀態對且元說些有的沒的,那就不妙了。本來淀殿身邊的親信與且元就是政治對立關係(現在也依然如此),倘若此時再出點岔子,那隻會給眼下這糾紛事態火上澆油。
阿夏進入駿府地界。
她說。她是想派女官作為使者去大坂為她辯護。
——打仗太可怕了。
「總之這是你舅舅大野修理的不是。他似乎既未稟告御袋殿下,也把在下蒙在鼓裡,卻私下悄悄地跟一些手裡有國有城的浪人接洽。」
說完后,阿夏也覺得自己此言太過冒失。不錯,勘兵衛的確也是浪人,但天下共主家康絕不可能因為勘兵衛這一介浪人的存在而發怒。
阿夏連蓑衣也沒穿。準備的蓑衣不足以用,只穿一件則會打濕膝蓋。為此阿夏將自己那件蓑衣借給了外祖母大藏卿局。
正榮尼只從蓑衣下露出一雙眼睛,如此說道。也不知是在表示欽佩,還是在嘲笑。
這是報告的最終結論。
「不論如何勸諫,殿下都置若罔聞。」
https://read.99csw.com似乎連且元也對他毫無印象。
「那麼鍾銘一事……」
不管怎樣,淀殿是焦慮了。
「阿夏殿下,這話說得過分了吧?」
有一個在家康面前很說得上話的人,第一側室阿茶局。阿茶對家康而言,最初純粹只是個側室而已,不過後來其才能得到家康賞識,便開始為沒有正室的家康統管打理內政家務,更是家康秘書一樣的存在。其權勢在某種意義上,或許猶在本多正純之上,就連許多德川家的譜代大名也托她做中間人,幫忙與家康溝通說項。
其餘人選,還挑了阿茶(與家康的側室阿茶局不是同一人)和阿夏等年輕侍女隨行。
「阿夏殿下還真有精神呀。」
「簡直一派胡言。」
正榮尼調侃道。
阿夏眼下猶如落湯雞一般,從頭髮至內衣全都濕透。不過她也毫不在乎。
秀賴親口發令。阿夏在秀賴跟前伏地領命,可當她抬起頭時,秀賴已然消失不見。秀賴總是如此。此時,他似乎也擔心事態的發展,不過他對人,就連對與親人無異的阿夏,有時也會做出如此舉動。
阿夏說著便做出要解衣帶的樣子。
「簡直是多此一舉。」
正榮尼慌忙地說。從蓑衣下伸出手拉住阿夏的衣襟。
「鍾銘一事已經不重要了。大御所殿下借本多上野(正純)與傳長老(崇傳)之口斥罵的是大坂招攬浪人一事。」
「市正殿下發信來了?他究竟在駿府做些什麼?」
他的意思是家康從來就沒相信過加持、詛咒之類的迷信。正如修理所言,家康從來不信這類東西。就連秀吉到了晚年,也在其生母大政所抱恙之時,請求宮中發出敕令,讓全國社寺為其母祈福。可家康從未有過這樣的舉動。「(一個否定這類超自然力的人)當真會因被詛咒而生氣嗎?此舉必是故作憤怒,換言之就是演戲罷了。」修理對淀殿如此說明。
「那間諜他……」阿夏說,「那間諜他將此事報于駿府,然後又傳到了市正大人耳中?」
她們自大坂啟程那日正值夏末的暴風雨襲來。一行人坐著纖船在淀川逆流而上。雨水飄進船內,幔幕被風吹起read.99csw•com,沒有其他衣裝,大家只能身披兩件蓑衣,在蓑衣下把身子蜷得跟小蟲子似的,屏住了呼吸。如此境遇,可不是個好兆頭啊。正榮尼等人嘟噥著。阿夏卻端坐船舷,一邊毫不在乎任風雨吹打在自己的臉上,一邊聲音激昂地說:「嬸夫人,您還真是膽小。」
——家康無論如何都要挑起戰爭。「國家安康」之類的便是他的借口,即使這次成功壓下事端,他也會繼續尋找下一個借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大坂只有一條路。那便是儘快著手備戰。
且元不再正襟跪坐,而是故意盤起了腿。這是送客的意思。
「乳母呀,你年事已高,讓你長途跋涉,我實在於心不忍,可此事也實屬無奈。」
「阿夏殿下,你如果是男人,僅憑剛才那一句話,就不可能讓你活著回去。」
一行人來到駿府城下。
「女人跟女人打交道是最好不過的了。」
「若這場暴風雨是大凶,那對右大臣殿下而言,便沒有比這更吉祥的事了。不都說大凶時運氣跌到谷底嗎?那從今往後就只會節節高陞,越來越好了。從來沒有哪場暴風雨是能持續千日百日不停的。」
淀殿之所以每日如此念叨,是因為且元此去駿府拜見家康后,便杳無音訊,亦未遣人報告情況。淀殿從未像如今這般依賴片桐且元這位老人。她心裏有種恐懼情緒。那是一種讓她想聲嘶力竭驚聲尖叫的恐懼。淀殿深信家康真會因鍾銘一事而遷怒於她。她覺得家康會在盛怒之下,氣勢洶洶發兵殺到大坂。必須平息家康的怒火才行。且元正是那滅火的人。且元素來深得家康喜歡。只有且元才能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淀殿心懷期待,卻依舊忐忑不安。
「你不必多慮,老夫所言絕無虛假。」
「果真如此?」
且元看了一眼阿夏的衣襟。阿夏慌慌張張地把衣襟正了正。
說到有國有城,可不就是大名級別的浪人嗎?
阿夏返回丸子的宿館。大藏卿局已趕到此處。
也許我們可以說恐懼心理造就了淀殿的一部分性格,與此同時,她這種恐懼心理也造就了豐臣家的大部分政治舉措。淀殿以秀賴之名,揮霍巨九-九-藏-書資去修復全國各個角落的神社佛閣,最終還重建了京都的大佛殿。這一切都是為藉助神佛的超自然之力,將戰爭這種可怕的禍事牢牢封印起來。這個時代不像平安時代。經過了戰國時代的洗禮,世人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合理主義思想。這個時代的大部分人都知道,神佛之類對人的運勢吉凶根本毫無作用。這也是這個時代的特點之一。淀殿也是當世之人,自然也應該具備這種特點。可惜在這點上,唯獨她仍是中世之人。或者可以說縱使中世人,對神佛也從未如豐臣家這般浪費過。她之所以如此揮金如土,只能說是因為那種對戰爭的恐懼已侵蝕到她精神體質的最深層面了。
他用咳喘似的語調說,但是面對如此年輕的小姑娘,即使再粗聲粗氣也毫無意義。一想到這裏,他垂下了肩膀,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我先說清楚,我可從未想過靠你來決定豐臣御家的命運。之所以讓你從尾張先行出發去駿府,只是讓你當通傳的使者罷了。而之所以選你做使者,不過是因為你年輕有活力罷了。可不是因為覺得你聰明才這麼做的。」
阿夏諷刺道,視線直直地投注在且元身上。且元不是豐臣家的家老么?可為何他卻聽信敵方間諜探出的消息?且元究竟是站在哪一方的?
對且元而言,這並非愉快之事。當阿夏說大藏卿局一行作為淀殿的使者隨即便到后,且元的臉更是眼看著因怒氣上涌而漲得通紅。
「這我也是第一次聽說。」
為此,淀殿身邊的近侍再無一人會在她耳力能及之處談及打仗一事。
淀殿及其親信都焦急起來。
大藏卿局對且元產生嚴重懷疑,便是從此時開始的。
「速速回大坂去吧。」
「大坂有間諜。」
——僅靠市正一人,我還是放心不下。
「你怎麼來了?」
「可是市正大人,您又在這駿府做些什麼呢?不過就是如此,就像這般每日無所事事,然後喂蚊子是么?」
到尾張的熱田神宮后,阿夏乘轎先行而去。她們想儘快進入駿府,哪怕早一天也好。阿夏先行出發,目的是想會見片桐且元,了解駿府的情況,然後向大藏卿九_九_藏_書局等人彙報,再想對策。
「間諜?」
面對年輕的阿夏,且元無須顧忌什麼,自然是快言快語。阿夏也初生牛犢不怕虎。她在雙膝上啪地打開扇子。
且元若不趕緊通風報信,還不知日後家康會如何懷疑他。
——好好輔佐老者。
「也可以這麼說。」
這便是修理的結論。但他還是有些忌憚,不願當著淀殿言及此事。倘若說了,不知驚弓之鳥的淀殿又會做何反應。倘若必須著手備戰,那修理也只能瞞著淀殿暗地裡部署。
——聽懂了嗎?
大藏卿局對這個阿茶給予高度評價,並向她贈送了一份厚禮。
該做的都做了,然後一行人搬出大野治純的宅院,改住進城下的旅店。在此等候迴音。
——對市正殿下,不得多言其他。
接下來得決定由誰去向家康通傳口信,溝通此事。當然,家康近臣本多正純也不可忽視。對他已贈送了備好的禮物。
「啊哈哈哈。說不定就在阿夏殿下身邊哪。」
「此話當真?阿夏殿下。」
「上野殿下。」
且元對正欲起身的阿夏說。阿夏噗地一聲笑了。
「市正殿下說家康殿下極為不快,完全不給他覲見的機會。」
且元將她送出玄關后,便立刻返回房中,修書一封,遣使者送去本多正純那裡。信的內容是右大臣家一個名叫阿夏的女官來訪,所為之事是如此這般云云。
只是修理故意沒把結論告訴淀殿。
「不不,沒什麼。」
「那位駿府的老人說什麼豐臣家要咒殺他。可那位老人卻從未做過任何祈禱之事。」修理說。
「不知市正大人是從何人口中聽說此事的?」
她去且元的宅院后,且元也正在那裡。且元見到阿夏的臉,很是驚訝。
「不必了,不必了。」
「您若不信,那我便下去拉給您看看。」
「這姑娘呀,」外祖母大藏卿局也在蓑衣下說,「可不能捧她,要不她可真的會跟那些縴夫一起拉縴去了呢。」
家康的憤怒——雖然對家康而言只是演戲罷了——讓淀殿戰慄不已,這其實是已然深入骨髓的恐懼情緒作用於精神的病態反應。
沒想到——至少對片桐且元而言——家康的回信卻像山谷里的回聲一樣迅速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