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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妖怪

上卷

妖怪

「根本的解決之道?」
「正是,重新從根本之處來解決問題。殿下的意思是讓豐臣家想想法子,杜絕再次被謀反好戰之徒所利用。眼下的局勢,長此以往,保不準又會跳出第二個治部少(石田三成)來。大御所殿下讓市正殿下好好想想法子。」
「再者,倘若大坂同意此案,還請御袋殿下速速移駕江戶,以示誠意。」
坊間傳言家康為謀求子孫的安全,千方百計想要消滅豐臣家,然而實際如此這般與家康交談,真切地聽到他的聲音后,卻發現與坊間傳言簡直大相徑庭。這讓大藏卿局不由得大吃一驚。
「正榮尼殿下,汗。」
且元忍無可忍,轉身面向本多正純。崇傳用如此促狹輕佻的語氣說著關乎豐臣家安危的問題,且元實在聽不下去。且元也是自年少時便一直侍奉秀吉。那些成就豐臣家興隆家業的戰爭,他也一場不落,全都親身參与。也憑自己的戰功,當了個不大的大名。對他而言,拋開政治上的考慮不談,在感情上,他也自認為是把自己的大半輩子都獻給了豐臣家。崇傳之輩,既非德川也非豐臣。這男人也不知是從哪裡蹦出來,得以侍奉年老家康的,憑那一肚子壞水,近來甚是囂張。如今豐臣家的大事從這男人口中說出,怎麼聽都覺得刺耳,讓且元心裏很不痛快。而本多正純雖說與他各侍其主,但終歸也同為武士身份。為此,即使是同一件事,且元也更願意聽本多正純說出來。
「確實蹊蹺。」
「啊哈哈哈,類似我禪門公案呀。」
大藏卿局與正榮尼也說。正榮尼首先對且元產生了懷疑。
大藏卿局等人離去后,還是那二人來到駿府城下的片桐宅邸,要求與且元見面。那二人便是崇傳與本多正純。
聽完大藏卿局的一番寒暄后,家康面帶春風地說:「哎呀哎呀。真是闊別多日了呀。您還是一如既往年輕貌美,風華絕代,真是可喜可賀。」
二女……不識漢文,唯臨陣磨槍,學習漢字訓釋,道中暗記於心,下至駿府。
想到這裏,且元的心變得像鉛塊一樣沉重。
「是呀是呀。」
且元不安地問道。
有人進來了。還是那四人,本多上野介正純、僧人天海、僧人崇傳、儒者林道春。後面還有十名大藏卿局不知其名也未見過其面的武士候在一旁。
大藏卿局嘟噥著說。她之所以有此懷疑,並非因為她是女人,心胸狹窄見識淺薄。即便是久經世事的圓滑老到之人,只要讓他身陷家read.99csw.com康的謀略之中,把他放在大藏卿局的位置上,他必然也會作此感想。因為家康已經開始政治妖怪的工作了。
「老夫一直對市正很是信任。」
此後,家康召集那三人(本多正純、僧人天海、僧人崇傳。林道春缺席),開始密議。
正榮尼也屬於討厭且元的一派。接著,她便左一言右一語地說起且元的壞話。
「這個嘛,正如方才傳長老所言,最近不妥之事頗多。難得德川與豐臣兩家安泰共處這麼多年,最近兩家的關係也因此變得緊張起來。」
究竟所言何事?大藏卿局好奇地豎起耳朵。家康說淀殿擔心秀賴的將來,為他做了種種安排,實在含辛茹苦。他甚至還說:「一想到此事,老夫便覺得御袋殿下委實不易呀。」
這是《三川記》中的記載。
且元自然是想即刻返程,但是大藏卿局等人已然踏上回大坂的歸途。她們帶給淀殿的口信,是像春日陽光一般溫馨暖人的內容,與且元懷揣的這件事卻是天壤之別。即便如此,且元也不得不趕回大坂。可即使回去,大藏卿局也會先於他回到大坂,淀殿聽完她們的報告后,還會相信自己帶回的消息嗎?
——還請諸位登城一敘。實在是闊別多時,老夫欣然恭候諸位光臨。
(——何時,才能提到那事呀?)
「太遠了,聲音聽不清楚。」
「說得過分了嗎?但這陰謀啊,市正殿下可能不知,大野修理可是很那什麼的,一直小動作不斷哪。」
且元對正純說。
「或許正是如此。」
她們登上駿府城。
「上野介殿下。」
她們離開了駿府城。
二人被帶進大廣間。右手邊,杉木門板外的庭院里,高聳的關東槙沐浴在陽光中。松樹卻不是很茂盛,似乎樹齡還不夠老。石堆的石頭似乎是三河運來的。若說有什麼意義,可能是家康為懷念三河往事而運來的吧。
「或許正如你所言啊。」
大藏卿局忙不迭地回答家康。似乎與預想的情況有些出入。
「不過,也不可妄下結論呀。」大藏卿局最後說,「現在就斷言家康殿下心情極佳,未免言之過早。還得先登城見上一面才是,否則無法判斷家康殿下的真正想法。」
大藏卿局提醒道。即便年紀再大,婦人也不可讓別人看到自己的汗水。這是這個時代的規矩。
二人心裏不約而同地暗吃一驚。家康的第一個目的便在於此。要打大坂,就要先對付那座巨城。既然用兵不read.99csw•com易攻下大坂,那就需要先挑起內訌,讓它從內部分裂,一分為二。家康計算盤面的走勢后,首先下出了這枚棋子。可以說從這句話出口之時起,家康的大坂城攻略便已正式開始。
「那在下就說了?首先是獻出大坂城,第二讓秀賴殿下移駕江戶,第三速速讓御袋殿下移駕江戶。」
他甚至對她們說:「諸位難得來趟駿府,不如順便去趟江戶拜謁將軍如何?老夫會派使者向將軍通報的。」
「恐怕這陰謀一詞說得有些……」
這月的二十六日,家康在駿府城內看了場能樂表演。家康談到這件事。能樂劇目是《吳服》、《經政》、《佛原》、《猩猩》,還有《大佛供養》。
上段之間的帘子微微動了動。有風。是從庭院吹來的。正榮尼雙鬢已閃爍著汗珠。
「真有辦法嗎?」
家康天南地北胡扯一通。說的主要是些塵封往事。
且元一怔,心裏一片茫然。
一通寒暄后,崇傳率先開口說話。
大藏卿局也頗為不快,一臉凝重。且元是家康的走狗,此事今日已從家康口中得知。而且,且元煞有介事地威脅豐臣家「關東面有慍色」,其實那並非出自家康的授意,看起來似乎是且元與他的親家本多正純狼狽為奸,想要進一步擴大自己在豐臣家內部的勢力才對。
正純又說:「只要大坂城存在一日,便會有居心不良之輩圍聚而來,想要擁立秀賴殿下,圖謀不軌。若獻出大坂城,則能防禍患于未然。這是求得安泰的第一條路。交出大坂城后,秀賴殿下可任意挑選領國,我方都會準備妥當。這一點無須擔心。」
(究竟是何人在造謠生事?)
「大御所殿下的想法啊……」
「真是蹊蹺。」
(恐怕是不會相信吧。)
「聽說世人在傳些謠言,不過在老夫看來,都是空穴來風,無稽之談。」
(一直以為他是個不可大意的男子,原來果不其然,他已經把靈魂都賣給關東了。)
——老夫與且元就是一丘之貉。
(這次又想找什麼茬?)
她甚至心生不快。
他壓低聲音,為的是不讓崇傳聽見。正純還是很親切的。不過事後仔細一想,正純如此小聲泄露機密,其實也是昨晚在家康跟前密謀時設下的陷阱之一。
說的是讓秀賴臣服於德川家。
「如此,還請速速西回吧。」
大藏卿局深刻體會到這個道理。
大藏卿局在旅館拚命練習早已備好的關於鍾銘事件的說辭。這番說辭成功與否,九*九*藏*書關係到大坂的命運。一想到這裏,也只得拚命練習了。這番說辭中有一部分漢文。問題鍾銘是漢文的,既然要解釋問題,必然也需要解釋外語的字義。大藏卿局不懂漢文,只能從頭到尾死記硬背。正榮尼也一樣,她就像寺院里的小和尚念經一樣,囫圇吞棗地背了下來。來的路上,二人還在轎子里不停地背誦。
——還有。
且元一邊通過走廊,一邊拚命打消因畏懼而不敢挪動寸步的心情。這二人已是常客。每次到來,總會給豐臣家出些難題,大坂城也每每因此而騷動不安。
他開口說了這麼句話。從古至今,大概比這更為誅心的言語了。同時,我們由此也可得知家康是擁有何等超凡的謀略能力。將這番話灌輸給大藏卿局等人,今後會如何折射到她們心裏,又會起到怎樣的效果,家康全都進行了充分計算。可以說他是埋下了一顆定時地雷。
話題轉到片桐且元身上。當然,這話題是家康提出的。
家康這麼說。
「右大臣家和御袋殿下,」家康說,「一切無恙?右大臣家變得更加威風凜凜了吧?身體尚可安好?」他開始聒噪起來。
且元心裏表示贊同。
「乳母殿下錯過了好戲呀。若是再早來幾日,就有不錯的能樂可看了。」家康說。
崇傳走在前面。本多正純稍慢一些。且元趕緊追上正純。他希望正純能透露些解決問題的線索。且元苦苦哀求正純,姿態已經低得不能再低。
計劃已走出一步。
且元震驚大呼。
這二人已在書院坐下。崇傳嘴角皺紋略帶笑意,毫不在意地敞開衣領 讓風往裡吹。
「大御所殿下但求兩家安泰美滿。只是不妥之事頻頻發生。於是此時,」正純說,「大御所殿下說不知能否找到根本的解決之道。」總而言之,便是讓豐臣家想個法子,從根本上確保德川與豐臣兩家的長久和平,並提交這個解決方案。這便是今日家康欲借正純之口傳達給且元的要事。
進入本丸御殿的玄關后,阿夏與另一位隨員走進另一間控之間。拜謁家康的只有正使大藏卿局與副使正榮尼。
最後家康說了一句讓她們高興得忍不住想歡呼雀躍的話,結束了此次會談。正榮尼放下心來,滿臉大汗。這就等於鍾銘事件完滿解決了。
他的意思是,這是東西雙方最後的九-九-藏-書外交大事,若大坂拒不接受,最後就只能兵戎相見了。
「您意下如何?」正榮尼問道。
——市正殿下。
使者回去后,年輕的阿夏首先開口。家康不是心情不好嗎?片桐且元已費盡口舌將此事告知她們。可家康這興奮期待的調調究竟是何含義?
「所言極是。」
「市正殿下不像是大坂的家老,簡直就與關東的隨身侍從無異。例如家康殿下心情一壞,就算是一根針落到地面的聲音,也會被他誇大成洪鐘一般轟然,其實就是想嚇唬大坂吧。」
正純繼續說:「這三條斷無商量的餘地。縱使只缺一條,東西之間也將兵戎相見。」
正榮尼取出懷紙,正欲拭去鬢角汗水時,家康出現在了上段之間。正榮尼慌忙收起懷紙,低頭叩拜。
家康是經深思熟慮之後,才選中了這個話題。
也確實如其所言。親眼見一見家康的人,親耳聽一聽他的話,便可立刻知曉其真意。無論如何,且元只得了一句「大御所心情不佳」,便吃了閉門羹,而大藏卿局等人卻能如此順利得以拜謁家康。這讓每個人心中都有種從雲雨之間窺見青天一樣的感覺。
家康是親切熱情的。
(居然兩個人都來了,到底是何用意?)
正純停住腳步。
三人對坐期間,他沒能解開這個謎底。要有那麼好的妙案,自己還用得著這麼辛苦嗎?
大藏卿局惴惴不安,但一看家康神清氣爽的表情,她便暗自思忖起來。家康莫不是已經忘記那個讓天下沸騰的鍾銘事件了?抑或這本身就是空穴來風,只是家康周圍的一群人以忠義為由掀起的事端?家康的一舉一動,讓大藏卿局越發覺得真相必在這兩種猜測之中。
「家康公智謀超凡,與眾雜談,言平日與市正素來交好。」
回到旅館后,立刻修書一封,將此事緊急報于在大坂憂心忡忡的淀殿。
「市正常與老夫詳談豐臣家內情。市正從來對老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老夫對市正所言之事也一直深信不疑。」
(大佛供養。)
大藏卿局等人欣然同意。
大藏卿局的心臟差點停止跳動,不過轉念一想,也沒什麼的。那是取材於源賴朝大佛供養的劇目,跟此次秀賴的大佛供養毫無瓜葛。
(來駿府果然來對了。世上萬事,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還真是不知真相如何呢。)
崇傳笑道。且元不作回答。
崇傳說罷,立刻將臉轉向庭院那邊,開始東拉西扯起來:今天怎麼如此悶熱,分明已經入秋了,真是讓人難https://read•99csw•com以忍受呀。
正純說:「若依舊將秀賴殿下置於大坂,則必然埋下隱患,導致天下大亂。仙台殿下(伊達政宗)曾有過此言。實在是很有道理,為此,還請秀賴殿下務必移居江戶。」
家康是一個政治妖怪,他遣人去到大藏卿局等人的下榻之處,向她們傳達了這樣的意思。
聽了家康的一番恭維,大藏卿局竟一時忘了自己的年紀,感覺甚是奇妙,彷彿皺紋都被撫平了一般。家康深諳此道。對於婦人,無論年紀多大,都愛聽別人讚揚自己的容貌。也不知家康從何處學會這種本領的。
倘若再露骨一些,便是這個意思了。對豐臣家而言,且元這個男人絕不可信。僅憑家康這句話,就讓此事變得如驚雷炸響般清楚明了。大藏卿局與正榮尼在心裏也作此感想。
快上前來,近前說話,讓老夫好好聽聽二位的聲音。他抬起手招呼兩位使者上前,這是何等的厚遇殊榮。來駿府的客人中,還從未有人享受過如此待遇。
《山本日記》中也如此記載這段歷史。
且元想不出辦法。
且元正襟危坐,把頭垂得很低,他甚至想乾脆就這麼叩拜下去算了。若是瘟神,請位神官來驅驅邪即可,可對方卻是活生生的人。沒有比干這種工作的活人更難對付的人了。
一群女人離開了。
「閑話不多說,在下想先了解大御所殿下的意思。」
如此,一行人便去江戶拜謁了秀忠。他們在那裡也受到了盛情款待。不過也不能讓淀殿久等多日,於是一行人很快便踏上通往上方的歸途。
「別急,好好想想吧。」
說到將軍,以世界常識而言,就是皇帝。現任皇帝是家康之子秀忠。豐臣家的使者前去給這位秀忠請安,也有益於豐臣家的長久安泰。
接著,家康說了句讓人意外的話:「御袋殿下很是擔憂吧?」
「既然如此,」正榮尼說,「那市正殿下至今說的種種情況就很蹊蹺了。說什麼大坂招攬浪人讓家康殿下不快,還通過身邊近臣問責於市正殿下,市正說的那些話全都是騙人的。可若是謊話,那市正殿下撒謊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大御所殿下的意思嘛,」這個禪僧有時故意不一口氣把話說完,語氣中帶著一絲促狹輕佻的味道,「是鍾銘一事,招募浪人一事,若一一扳著手指頭數,恐怕一時半會兒也數不清。大坂乾的壞事太多了。簡直就是一座盛產陰謀的城府。」
二人起身離開。
本多正純說。
家康始終心情很好。
(有這麼一勞永逸的妙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