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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土山之夜

上卷

土山之夜

她每次大呼小叫都被且元制止下去:「少安勿躁,請聽某把話說完。」
且元將酒杯停在半空,目光轉向兒小姓一方。家臣在走廊發出響亮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前來通傳的家臣隔著拉門報告:「大藏卿局大人已到玄關。」
「第三,速速將人質御袋殿下送往江戶。」
——此言差矣,此事絕無可能。
如此一來,無論且元還是片桐家,將來都無法融入德川體系了。若說實話,且元是想成為德川家的大名的。他認為除此之外,自己的安全便得不到保障。然而很難。難的是如何隱藏自己這一企圖。鑒於自己眼下仍是豐臣家家老,這一企圖一旦暴露,那自己在大坂城的立場就岌岌可危了。也許還會被人殺掉。為此,他一直以來都扮演著鵺的形象,猴子的腦袋,狸貓的身體,蛇的尾巴,老虎的四肢,為的就是不讓人看穿他的真面目。
「市正殿下的真心話,其實是想說對家康殿下危險吧。誰不知市正殿下只會為關東著想?」
這是且元的真實想法。想要脫離,只消與大藏卿局吵上一架即可。
勝重詢問。
且元心道。與其回大坂城后再稟告淀殿,不如索性在此都告訴大藏卿局她們算了。她們若是覺得蹊蹺,那以後的事也不是我該操心的了。且元此時此刻也想開了。
這是阿夏的直覺。她覺得且元極有可能以此次爭吵為借口,不再返回大坂城了。
此後,大藏卿局一行連忙趕回大坂報告了此事。城內自然是群情激奮。
「那咱們就大坂見吧。」
「您是故意的吧?」
他對家老山本豐久說著老生常談的話題。
這是他的意思。家康盼望著開戰。勝重心想或許這戰火就是從且元的攝津茨木城被圍開始點燃的。
再次進入房間時,大藏卿局與正榮尼已然端坐於此。次室是阿夏與另一個眼角上挑的年輕婦人。
他們的這張陰謀大網織得如此嚴密,讓且元不由得心驚。家康及其親信,他們全都步調一致,對女人就給出甜言蜜語般的回復,而對且元這個男人,給的卻是熊膽般苦澀的回答。他們的想法是讓男女兩班使臣回到大坂城后,因兩種截然不同的「駿府的回復」而對對方產生懷疑,相互指責咒罵,最後產生裂痕,在大坂城中挑起內訌。他們的目的就在於此,且元如今已是瞭然於心。
「您方才的所言。」
她們明明是先從駿府出發的,這到底是為何事?且元心情陰沉下來。那群將淀殿母子供在心裏、為那對母子而活的人也許活得很純粹,但用且元的話來說,政治世界可不是九*九*藏*書圍繞著淀殿母子轉動的。
「此言差矣,市正殿下就是個不學無術的人。」林道春說。
然而,且元愛惜的是自己的羽毛。
——所謂強者,就是這麼回事。
「在下見了上野殿下與傳長老殿下,但二位跟吃了黃連似的,吞吞吐吐,閃爍其詞,根本沒法指望呀。」
月亮也日漸盈滿。
——關東是想開戰。
且元首先開口發話。他將駿府發生的事都一五一十告知勝重。勝重也早已了解了來龍去脈。因為這段時期勝重與駿府之間的通信往來比任何時期都要頻繁。且元又將土山一事詳細告知勝重。
阿夏問且元。且元知道這姑娘總會突發奇想地問些問題,於是選擇沉默。
大藏卿局眼前的且元此刻正在天人交戰。
(你們是被崇傳騙了。)
「收拾下這裏。」
阿夏追問。
「市正大人方才在座上是有意挑釁,故意要鬧得不歡而散的吧?」
不過,形式上當然不是家康命令豐臣家這麼做的,而是豐臣家主動請願,德川家予以許可。但事實上卻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因為這三條要求之外,正純還加了句「若大坂拒絕實施這三條要求,那就做好東西決裂的準備吧」。這句話便是具有實質意義的戰爭預告,就是最好的證據。
之所以重新正式集齊這種誓言書,大概是有意想要討伐豐臣家了吧。無論如何,家康是有意要討伐豐臣家了,就且元目前的觀察而言,這點絕不會出錯。
「何事啊?」
但是,關鍵人物且元卻不會那麼輕易地回大坂去。他慢悠悠地繼續著旅途,十七日白天進入京都。而且這一日之後,他便停下腳步,在京都住了下來。
「首先是豐臣家搬出大坂城。至於想要哪個封國,都由秀賴自由選擇。」
「是的,都是些問候的話語。但是傳長老不僅沒有不高興,反而像春天的陽光一樣溫暖和煦。難道不是這樣么?我覺得傳長老他們對豐臣御家早就打消猜忌之心了。」
聽完且元的話,大藏卿局等人的反應遠非大驚失色那麼簡單。眾女人頓時沸騰起來,正榮尼還在途中多次大呼小叫。
(不過,也差不多到時候了……)
(乾脆在此都說了吧。)
(絕非如此。)
「到時還希望……」
且元苦澀地說,然後便再無一語。不久便出了玄關。但大藏卿局早已坐進轎子里,將前來送行的且元視若無物,最終也沒有道別,便離去了。
「此言差矣。」
片桐且元從駿府出發趕往大坂,是在九月十二日。
且元請求關東能鼎力相助。
他甚至如https://read•99csw.com此直言不諱。所謂武力,便是對諸大名的指揮權。即使豐臣家吹響昔日的號角,諸大名也不會再聽其號令了吧。太閣的權威早已是陳年舊夢。且元如是說。
「如此才是豐臣家的永世延續之道。」
——這男人還挺有雅興的。
且元在旅館的房檐下看著那月亮。庄野是椎木叢生之地,這與且元心中的風雅標準有些出入。
待且元話畢,正榮尼便向他說明了原委。她們一行本已行至草津,可轉念一想,自己一行人離開后,且元會不會聽到看到些其他情況,所以便折了回來。原來如此,這番折回也確實有道理。
「第二,秀賴必須去江戶。」
「如此一來,目前大坂豐臣家的存在便極其地不倫不類。分明早已不是天下共主,卻還被天下共主的虛榮所包圍。這是很危險的。」
「這是崇傳的把戲。」
(那一行人何以還在此地徘徊?)
第一,侍奉兩御所(家康與秀忠),絕無二心。
「故意什麼?」
「不,並非此事。」
且元站定,抬頭看著阿夏。
「這真是意外呀。」
且元展信一看,是崇傳寫給大藏卿局的手信。一看日期,發現與他來見且元是同一天。大藏卿局離開駿府時,給崇傳送去了一封道別信,這封信則是崇傳的回信,並無任何實質內容。不過,這篇文章畢恭畢敬,熱情洋溢,通篇都是外交辭令。直譯內容如下:
「大人無須擔心。」
幕府在京都設置了所司代,相當於以前的京都探題。所司代的長官是家康心腹板倉勝重。且元前往二條城旁的所司代宅邸,拜訪板倉勝重。這大概是且元此生最大一次政治活動了。只不過,這一次為的是保全自身。且元已然看透秀賴的未來。原本他應當回到主君身旁。但這段時期,且元已不再懼怕大坂城內眾人的猜疑了。
且元在政治上的不透明性,甚至迷惑了後世之人,讓他們不知當如何評價這個人物。而這種不透明性便是從此時開始出現的。且元的一切所思所想,都是為了保障自身安全,因此他總是像雲霧繚繞下的群山一樣若隱若現,叫人看不清他的真面目。這便是他的生存之道。倘若此時此刻數落了駿府的不是,傳來傳去,最後還是會傳到駿府耳朵里去的吧。
這話要是一說出口,便一定會傳到駿府那邊https://read.99csw.com吧。
勝重雖說是個長臉清癯、沉默寡言的男人,頗有文吏風範,但眾所周知,他除了心思縝密之外,也具有武人應有的決斷力。他將種種信息放進腦子整合、思量之後,覺得若為關東著想,就該將此事承應下來。
回大坂的路上,且元時不時會有這種想法。站在強者一方的人,一般對弱者都不甚在意,更不會費心潛入弱者心底去了解其想法。且元是弱者一方的外交官。其心情的微妙之處,大概崇傳與道春都不可能領會得到。
「那麼,殿下是為何事而來?」
以強弱而言,原本外交之類的就是為強者服務的,所以也許弱者本就無所謂外交之說。且元在駿府做了外交工作。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可他卻連關鍵人物家康都未曾得見,只能沮喪地蟄居數日,等來的卻是崇傳之類的家康近臣。帶來的只是「這便是御意(家康的意思)」之類的消息。一切簡直就像是在傳達神靈的旨意一般,從頭至尾,且元都在他們掌心裏被耍得團團轉。就算且元是偉大的外交高手,只要是站在弱者的立場,縱使有再大能耐,也無計可施。且元只得如此自我安慰。
阿夏在次室發言。
「實在感謝您送來書信,貧僧業已拜讀。聽聞您一行將回上方,貧僧深表祝賀。貧僧本應親自到您下榻之處登門拜訪,又恐您動身前需準備諸種事宜,貿然到訪反而只能徒增麻煩,故此才未登門拜訪。下次若再光臨駿府,還請務必賞臉一敘。祝願一路順風。」
他始終重複著這句話。且元的意思是莫非事到如今還想扳倒德川家,奪回天下不成?
且元也就此放下心來。他今日為此事拜見了家康在京都安插的代理人板倉勝重。僅此一舉,便可證明今後無論情勢如何變幻,他片桐且元都會對德川家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是否聽到了些別的事情?」
且元起身就去更衣。沒有別的房間可接待來客。且元心煩意亂,忍不住自己動手收拾起餐桌來。元龜天正型的老人大都如此,都是從底層爬上來的,所以他們養成了自己動手收拾東西的習慣。且元進入隔壁房間,找了件不太難看的日常服裝換上。
「無事不登三寶殿,某此番前來,實在是有事相求。」
「您是故意的吧?」
「月亮跟椎木的樹枝不配呀。果然得是松枝才行。」
且元在宿館裏面吃了晚班的晚飯。正在小酒微醺之際,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
「各位少安勿躁,少安勿躁。」
且元是為確認此事而來。九九藏書且元推測如今自己必遭大坂上下排擠。而豐臣家家老的烏紗帽也肯定保不住了。不僅如此,他城內的宅邸也岌岌可危,不可再住。他自然得退回攝津茨木城,但或許豐臣家會出兵圍城也未可知。
這是次室的阿夏的想法。且元既不為關東也不為大坂著想,他只為自己著想而已。因此,他才選擇為強者關東說話。且元所言之事或許也確有道理。豐臣家若想永保家門,現在就必須毅然決然地自降身份,甘做大名,去江戶進行參勤交代。也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但是如此重大的事,需要一位有足夠分量的人說出口才行。且元已然背上了關東走狗的污名,此事若是從他的口中說出,必然會引起群情激奮。一旦失去冷靜,那本來能成的事也做不成了。恐怕家康是早已看到這點,才有這般舉動的。家康將且元塑造成了那樣的人。所以他才會在駿府對大藏卿局一行毫不含蓄地宣稱:老夫一直對市正很是信任。這句話等於是表明了「且元與老夫是一丘之貉」。這樣且元便被家康染黑了。不僅如此,他還讓被染黑的且元說出這番話,實在是其心可誅。大概強者的外交就是這麼回事吧。
大藏卿局連個招呼都沒打,便起身離去。正榮尼緊隨其後,阿夏也已站起身來,不過按順序,她是最後一個。且元也跟進走廊,準備送客人到玄關。自然他與阿夏是前後腳離開房間。
「你若說的是三條要求,那可不是我有意亂說的。我只是如實傳達了大御所的想法。」
且元若對豐臣家忠貞不貳,那麼現在就應當開誠布公,一一道出駿府的計策,解剖家康的陰謀,揭露崇傳與正純是如何的兩面三刀,應當把如此事態向大藏卿局等人解釋清楚。
此時他自己也意識到這點,於是他把該說的都說了。
後來崇傳向同黨林道春說到了此事。且元年輕時馳騁沙場,然而老來也追逐流行,學起了茶道。既然玩茶道,自是對歌學也稍有涉及,時常會談論些花鳥風月的話題。
「別的什麼?」
不過,就且元而言,他說「在途中共賞海道明月」,其實是在隱喻自己的政治生命大概會在這條通往大坂的東海道上慢慢逝去吧。一路上,月亮漸漸盈滿。可正如「月有陰晴圓缺」這句話所說的,一路上不知不覺間,月亮也會殘缺下去。或許回到大坂時,正好是一片漆黑的朔月夜吧。
「那麼,市正殿下是否有別的……」
正榮尼立刻反駁道。
大藏卿局說。
他安插在江戶的家臣十萬火急發來急報。九月七日,江戶幕府對身在江戶的西國大名提出https://read.99csw.com要求,讓他們交出誓言書。誓言書內容有三條,都是宣誓忠誠的誓言。
此番前去駿府,雖未得見家康本人,但且元也自認為猜出了家康的意圖。如若沒有開戰的打算,對方便不會這樣萬般刁難自己。而且還有一事,逗留駿府時,且元獲知了一個重大消息。
總之,且元所謂的大御所的意思便是:
「這封信似乎沒寫什麼實質性的內容吧。」
「非常遺憾,豐臣家毫無奪取天下的武力。」
第二,與有違上意之輩斷絕來往。
且元抬起手,汗珠從且元的鬢角流下。他從未如此巧舌如簧過。他要把該說的都說清楚了。順便一提,從結果來看,這次土山會談是他最後一次就豐臣家的這個話題展開辯論。
「那是何事呀?」
不過,吵架隨時都能吵。眼下還應將本多正純私下透露的「大御所殿下的想法」明明白白告訴大藏卿局才是。
道春的立場是要讓學問在這國家流行起來,讓自己成為學問流派的宗祖,他這種意欲也不斷高漲。對於且元那種不懂學問的元龜天正型老人,道春向來是不放在眼裡的。
翌日是強行軍。從龜山出關,翻過鈴鹿山。到坂之下后再走一小段路,便已是近江國境內。當夜,他在土山落腳。月齡又少了一分,當晚本應是十五月亮十六圓,可惜不巧下起了雨來。
「不知是對誰危險呀?」
且元臨行前如此對金地院崇傳說。
在伊勢庄野的旅館,且元看到了滿月。這一帶在上古時名叫能褒野,原野一望無際,夜空清朗,黃金色的月亮在薄薄的雲層中穿行。
「不知大人能否幫忙料理在下的後事?」
(倘若果真如此,我得趁此機會趕緊脫離豐臣家才是。否則後果不堪想象。)
第三,對兩御所制定的御法度,嚴格執行,絕不違背。
「當然是對天下危險了。」
他答應了且元的請求。
(那個崇傳只有對大藏卿局才會寫出如此溫情脈脈的信嗎?)
「途中,某將在海道的某處與君共賞明月吧。」
且元回答。
聽他說完,饒舌的正榮尼已然發話,這還真是意外呀,按理說不該如此才對。說罷,她拿出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