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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常真入道

上卷

常真入道

他打消了對那個年輕人的期待。
且元對弟弟片桐貞隆吐露了這種鬱悶之情。片桐貞隆此番特地來到伏見的旅館迎接兄長,並告知了大坂城內的狀況。
話說關原之戰前夜,家康也積極展開政治工作,拉幫結派,壯大己方陣營,而石田三成也同樣在暗地裡活動著。三成注意到了這個常真入道。雖說他目前已是閑人一名,但終歸是織田信長之子,光擺出名號就夠三成用了。
「他們竟然……那,御袋殿下呢?」
於是,且元順著常真入道的話,退了下去。待走出御殿大玄關時,且元心口宛如一塊重石落下,他轉身向常真入道致謝。
且元抬起頭,氣運丹田。他必須稟告駿府一事。可是,何以如此這般難以啟齒?大概是因為在這上百張草席鋪設而成的大房間內,包括淀殿與秀賴在內,無論男女,所有人都已知道且元即將上報的內容。他們不僅知道,還準備好了批判的說辭。但即便如此,此時此刻,所有人無不等待著從且元口中親耳聽到這一消息。對且元而言,眼下無疑是被置身於眾目睽睽之下,等待眾人的詰問與發難。
信雄此時人在伊勢田邊城。已是身家五十萬石的大名。倘若為父報仇,介入政變,他也相當有可能繼承織田政權。但凡稍有能耐之人,大概誰都這麼做吧。然而,信雄面對急急稟報事變的鬼頭內藏助,只是驚愕地大呼「騙人的,騙人騙人。你還以為我會相信這種事嗎?」,卻沒有絲毫動作。鬼頭苦口婆心規勸:能報此仇之人非主公莫屬,需儘快召集軍隊才是。然而信雄卻膽怯畏戰,最終沒有任何舉動。他天生便是膽小怕事之輩。
「女人小兒懂個什麼?」
(倘若殿中遭遇刺客,那就拚死一搏。)
「你這是威脅嗎?」
當時世人紛紛如此看待。對家康而言,常真既然是信長之子,自是不能殺掉的,所以僅剝奪了他的封地俸祿。
他以「織田信雄」之名為世人所知,前文已經提過。這個名字曾讓天正年間的亂世話題熱鬧過一陣,但現如今卻已被世間遺忘。倘若問及世人,人們大都會是一臉驚愕:「織田信雄殿下人還活著?!」如此可見,他的存在早已被世人遺忘。
這個男人是如此看待的。倘若果真如此,那可得趕緊背叛豐臣家,為家康立下點功勞才是。這個男人從這一日前後起,開始迅速接近連他都認為是家康走狗的片桐且元,開始殷勤地施恩于且元。對常真而言,要接近家康,首先就要接近且元。
「只不過領地是丟定了。」
信雄卻口https://read.99csw.com出此言,把秀吉的提議當做耳邊風。秀吉因此大為不悅,於是索性將他踢到關東下野國那須郡,只讓他當了個兩萬石的大名。信雄從此開始沒落。此時,信雄終於覺得一生命運多舛,人世無常,遂落髮入道,法號常真。
這種陰暗的揣測與非難的聲音在大坂城本丸御殿中攪起漩渦。
——不可不可,我尚無離開尾張的打算。
(事已至此,也無話可說了。)
這個織田信長的次子,在眼角露出一絲討好的笑紋。
這種期待讓常真不禁心潮澎湃。天正十年以來,每次天下局勢大變之時,他都在心裏如此暗自期待,也暗中搞過一些「神計妙策」,可誰知每次都適得其反。
另外還有一位姓織田的老人。這位老人曾叫織田信雄,如今是常真入道。淀殿是織田信長的外甥女,因此織田家的人總會聚到她身邊。這一集團的政治動向,無論是大野派,還是片桐派,都不甚了解。只是織田常真入道在登城的前夜,也就是昨夜,遣使者傳來了消息。
正榮尼截了他的話。可且元必須把該說的都說清楚了。少安勿躁,且聽我一言。且元拿起扇子指向正榮尼,又馬上將扇子收回膝前放好,再次對著秀賴叩拜下去,緊接著他抬起頭,將臉沖向淀殿。
「簡、簡直厚顏無恥,欺人太甚!右大臣家大人對家康殿下是主君,而御袋殿下是主家之人,膽敢讓二位貴人移居江戶!簡直是不忠不義,無法無天,天理難容!市正大人竟然還能如此安然地將這些話帶回大坂!」
「市正,你還要威脅我嗎?」
且元回到大坂,是九月十八日夜裡的事。而他最終下定決心登上本丸,是在二十日早晨。
「無妄之災?」
這種絕望的想法充溢著且元的胸口。在且元看來,被圍殺于殿上是種窩囊的死法,是他無論如何也想避免的。在當時,武將拼殺疆場,馬革裹屍,縱然一死,也死得光彩,死得榮譽。可因政治爭鬥或打架鬥毆而被對方殺死,那就太不光彩,太過窩囊。這是且元厭惡這種死法的原因之一。還有另一原因,人一死便死無對證了。死後即使被人誹謗咒罵,被人罵成十惡不赦之人,也無法再開口為自己辯護了。
時光如梭,斗轉星移。
市正冷眼看著坐上段之間痛苦的淀殿,回道:「絕無此意,屬下不敢。屬下絕無半分威脅御家的餘力,如今可是關乎御家存亡的時刻。此事,還望主公三思。」
淀殿嚷道。原來如此,也許她這是在恫嚇且元吧。https://read.99csw.com對淀殿而言,戰爭一詞是禁忌。且元親口說出這個詞時,她便不可抑制地歇斯底里起來,上半身也劇烈地晃動不停。可且元卻不得不說。
秀吉此後大概覺得於心不忍,便將他召回,讓他住在大坂或伏見,成為自己的「相伴眾」,而信雄的兒子全都獲得封地,到各地去做了大名。相伴眾也稱為「御伽眾」,就是陪主公聊天的職位。
常真入道幫腔道。對且元而言,多說無益久居無用。他若不及時退下,還不知會發生什麼情況。
秀吉此時將信雄拉攏至己方。他哄騙的方法極其簡單。秀吉借旁人之口將帶有如此意味的話傳到信雄耳中:「三法師的監護人,屬下想讓三介大人來當,由三介大人來匡扶天下。」信雄便是能被這種謊言誆騙的人物。
——市正形跡可疑。
有必要先講講這個叫織田常真入道的人物。
秀吉保證了信雄的領地。不僅如此,秀吉成為關白之後,還奏請朝廷封信雄為內大臣。在豐臣政權初期,信雄身居高位,身份僅次於秀吉。
「當然是一體同心了。」
在座眾人頓時喧嘩沸騰起來。
唉,也罷。
「如今,關東已經手握所有西國大名的誓言書。」他說。
且元放下心來。這次且元決定接受這位老人的好意。
關原之戰家康大獲全勝,天下從此成為他的囊中之物。常真的處境因此變得微妙起來。雖說他並未親自出兵助陣,但也確實收下了三成的白銀,說起來還是三成的同盟軍。
(那位老人想必沒有異心吧。)
且元面露驚愕之色。之所以驚愕,是因為且元還是有品性純良的一面。
上段之間坐著秀賴。不過淀殿也陪在一旁。秀賴的妻子千姬不在席上。一旁坐的是一排淀殿的女官。另一邊則坐著這座城裡的重臣要人。雖說是要人,不過也就是大野修理、本村長門守重成、渡邊內藏助糺等淀殿女官的兒子。對且元而言,可以說也是政敵。
——明日貧僧也會出席。
聽完兒子的勸諫,常真也覺得確有道理,於是他只收下三成送來的白銀一千枚,卻沒有出兵助陣。
這話說出口的同時,且元心道大概沒用吧。一席人只被感情所支配。被淀殿的感情支配。在座所有人無不小心翼翼,謹言慎行,生怕碰觸這位女主人的逆鱗。哪裡還有冷靜看待事態走向的理性可言?且元暗自心道。他迅速將視線投向木村重成。
正榮尼發出尖叫般的聲音。
「豈有此理。」
對常真而言,今日此時此刻又讓他覺得:要出大事了。江戶的德https://read.99csw.com川家似乎真想滅掉大坂的豐臣家。也許大戰已開戰在即。
就這點而言,信雄雖是個愚人,但該有的慾望也是有的。他從秀吉手中獲得了尾張清洲城以及尾張與伊勢等地共一百萬石的巨大封地,算是秀吉給他的安撫費。然而他並不因此滿足。
貞隆察覺到兄長的心事,一臉悲痛地說。貞隆所說的「完了」,指的是兄長且元在大坂城內的政治生命。也許確實算是完了。一旦且元身上產生巨大疑團,那他也不太可能繼續指揮大坂城,統領大坂的內政外交了。貞隆的言外之意是「你乾脆就認命了吧」。
且元面對秀賴說話時,一旁的女官中,有人發出噗嗤的笑聲。大概是覺得「剛」這個詞很可笑吧。且元凌厲的視線一掃而過,發現是阿夏。阿夏笑得頭也跟著微微顫動。
(不,那個年輕人也與他人無異吧。)
他竟出人意料地向且元示好。殿中若有常真入道陪伴,肯定絕無異變之虞。當然,前提是常真對他並無異心。不過大概也沒有異心吧。
此後,且元一拖再拖,儘可能地放慢西下的腳步。最終回到大坂后,他也以各種理由推脫搪塞,絕不輕易登上大坂城。他想先觀察一下本丸的情況,看看他們究竟是否真要除掉自己。
「父親曾與德川殿下結為同盟。想想當時的同盟關係,再想想當時德川殿下的恩義,如今父親卻要討伐恩人朋友,如此為人,天理難容呀。」
常真再也沒有了收入。
信長計劃以政略謀奪伊勢之國時,將這信雄送給了伊勢國主北畠家做養子。因此,有段時期他改名為北畠信雄。十七歲時,他已然身居高位,官至從四位下右近衛權中將。天正十年,他二十四歲時,父親信長在人稱本能寺之變的事件中突然身故,發生了一場重大的政變。
「倘若勝利,某願拜殿下為尾張國國主。為表誠意,先奉上黃金一千枚。」
也就成了所謂的浪人。他窮困潦倒,食不果腹,於是來到大坂尋求表妹淀殿的庇護。而淀殿則收留了常真這個食客,讓他住進大坂城。
信長勢大之時,織田家闔府上下稱他為三介大人。三介是他的通稱。
此時,秀吉在山城的山崎為信長一雪殺身之仇。秀吉打算一舉扶搖直上,將織田政權的繼承權也握在手中。但不能名不正言不順,為此他擁立信長嫡孫三法師,自己成為三法師的監護人。織田家宿將柴田勝家反對此事,與秀吉對立起來。
秀吉隨著政權日漸穩固,自然越發覺得如此厚待信雄實屬愚蠢之舉。首先,讓他坐鎮尾張,離上https://read.99csw•com方太近,從戰略上講很不明智,於是決定將他遷往邊陲之地。於是秀吉找到信雄商量「易國」一事。
據說這天早晨,且元拔出脅差試揮了幾下,對脅差的手感,甚至連防止刀自然滑出鞘的卡釘,他都再三檢查確認。且元雖已年老體衰,卻也不是那種生長於和平年代的男人。
相較之下,貞隆對豐臣家的態度比且元更為理性和乾脆。
(若是好好活動,也許還能當回以前的大名。)
「的確只有一戰。而且,還會變成是我方先挑起戰火的。」
——看來事到如今,奉公之路已不可行了。
貞隆回答說。他這麼說也不無道理。城內,大野修理一黨早已蠢蠢欲動,準備待到且元歸城之時,將他誘至殿中,殺之而後快。
他向秀賴稟報了家康借本多正純之口提出的三條要求。
誰都明白這是要攻打大坂的動員準備令。
據說常真曾喃喃道出此言。這常真欲支持三成討伐家康一事傳到其子秀雄耳中。秀雄在豐臣政權下,作為一大貴族備受優待,此時他已在越前大野享受四萬五千石食祿,官至宰相,人稱「大野宰相」。這個秀雄聞言大驚,他趕緊來到大坂,勸諫父親常真。
不久,戰爭打響。信雄與家康的聯合軍因家康的作戰能力而讓秀吉大軍大吃苦頭,可信雄卻不知為何怯弱起來,他中途變卦,背著家康單獨與敵人秀吉罷戰言和。
此後,柴田勝家敗亡于北陸,秀吉修建大坂城,成為事實上的天下霸主。直到此時,信雄才發現原來自己被騙。於是他與當時尚為第三勢力的家康結成了同盟。家康在本能寺之變發生時,正在上方遊玩,沒能乘上這一東風,之後他回到領國,對秀吉等人的動靜置之不理,只一門心思鞏固東海地區與甲州、信州地盤,同時以地方政權的身份不斷擴大版圖。信雄便與他結為了同盟。
常真入道暗想。他的意思是一定要投奔最終的贏家。
且元火冒三丈,高聲呵斥。阿夏低下頭,露出纖細的頸脖,再也不笑了。
(這次我下的賭注肯定不會錯!)
他一口氣說完。
且元此時的憤怒也不難理解。從他的立場而言,他自認為是為豐臣家的長久延續採取了相應對策,並已盡自己最大努力來推行這些對策。不僅如此,面對以戰爭相要挾的關東,他也靠一己之力苦苦支撐,想盡千方百計來阻止戰爭的爆發。然而自己這一番苦心並未得到承認。沒想到自己如此勞苦功高,鞠躬盡瘁,換來的卻是殺身之禍。這真是豈有此理呀。
且元心想。這時他身邊的織田常真入道似乎對此有所察覺https://read.99csw.com
信長開枝散葉,眾側室誕下不少子嗣,可無一例外都是廢物,沒有一人能在那個亂世自立求存。不過說來,愚人自有愚人的價值所在。也許正因為他們都是一無是處的庸人,才能苟全一條性命吧。
「倘若豐臣御家將這三條駁回,那便只有一戰。」
就連大野修理在本丸的詰之間高聲說過的這句話,也傳到了且元耳中。且元手中一直掌握著豐富的情報來源。
「主公在上,你休得放肆。」
根據《太閣記》等資料記載,秀吉便因此在決定繼承人的清州會議上贏了柴田勝家。
這且元之弟貞隆,昔日因其通稱「加兵衛」而為人知。他一直輔佐兄長,在戰場上也頗有建樹,獲得了秀吉賞識。因此秀吉特別開恩賜他俸祿,讓他成為自己的直系家臣,與其兄且元一道提拔重用。秀吉鼎盛時期的天正十三年,貞隆與且元一同獲封從五位下的官位,成為大名。後來大和小泉的片桐家家祖便是這個貞隆。大和小泉食祿為一萬五千石,后改為一萬一千石,一直延續到明治廢藩置縣之時。順便一提,這個貞隆之子便是以大名茶道聞名的片桐石州(片桐貞昌)。
這個入道出生於元祿元年(1558),掐指一算,如今年方五十六,尚不到老態龍鍾的年紀。然而對世人而言,此人大概可以說得上是老廢之人吧。
——說什麼把尾張國給我,看來也是謊言吧。
「請稍安勿躁。眼下該做的是冷靜考慮利害得失才對。」
——只消騙取三介大人信任即可。
——要說最終贏家,當屬家康吧。
「請各位少安勿躁,」且元出言制止,「這三條要求,如今已不容置喙。絕不是商量的性質,也不接受御家再提出修改方案。駿府殿下的意思,是豐臣家必須接受這三條要求,如若接受,則立刻作出回復,回復之後,則應即刻執行。」
「市正大人。」
「我說的是會有殺身之禍。」
「不必多禮,市正殿下的心情,貧僧自是了解的。」
三成以利誘之。常真入道一聽如此承諾,自是動心,便答應加入三成陣營。常真隨即要求三成兌現黃金一千枚的承諾。不料三成卻捨不得送出黃金,只送去了白銀一千枚。這讓常真大為失望。
「屬下剛從駿府趕回復命。」
「那位老人還真沒骨氣。」
「市正也累了吧。會議改日再議,今日就此退下吧。」
「事態已然如此。且不論已故太閣殿下的大恩,事到如今,連侍奉豐臣家這條路也已走到盡頭。若不早早看清形勢,速速從大坂城抽身而退,恐怕會遭受無妄之災。」
「如此看來,算是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