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風雨
修理心說，但是既然已被問到，也不好毛遂自薦，提議自己來執掌大軍。
常真對隨行的侍從說。
「小女子無可奉告。入道大人上了御本丸后，自然便會知曉。」
（決定了。）
「常真入道也是前內大臣，駿府的家康亦為前內大臣，如此豈不是妙案？能與家康分庭抗禮的人，非他莫屬。」
此後，織田常真入道左思右想，也沒想出那重大要職到底是什麼。
「御本丸絕無輕視入道大人之意。御本丸經會議商定由入道大人來擔綱一個重大要職，便是最好的證據。」
且元處很快便派去一個名叫小島庄兵衛的家臣來詢問事由。此時，常真早已開始打點行裝，準備遠行。
「嗯。」
三，擊退三五次關東軍，同時等待關東軍中產生動搖，然後使計策反，分化拉攏諸大名。
大野修理轉向秀賴與淀殿詢問道。
淀殿忽然起意，說：「織田常真入道如何？」
「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此時，他心裏也是作如此想。說來織田信雄是什麼來頭？父親信長與兄長信忠橫死本能寺后，繼承織田政權的原本就應該是次男，這個名叫信雄的人——常真入道才對。雖說當時的世道是實力為王，卻不想父親的家臣秀吉竟謀篡了父親的天下，而自己也淪為他麾下的一個大名。最初給了一百萬石。後來慢慢變少，縮水到兩萬石，最後終於在關原之戰後，連那為數不多的兩萬石也被奪走，如今淪落為流亡之身。可無論如何，說起來秀吉也是自己的家臣，其子秀賴就更什麼都不是了。為何自己非得在這秀賴的面前低聲下氣，俯首稱臣？一想到這裏，常真入道就會產生一種奇妙的心境，可事到如今，他已然零落至斯，這種抱怨牢騷更是無人可以傾訴，只能在睡前聊枕邊話時，向狐狸吐露。
接下來必須決定「大將」。即便總大將是豐臣秀賴，也沒人真想過讓秀賴披掛上陣，指揮作戰。所以需要考慮到底由誰來接受秀賴授權，直接統領三軍作戰。
常真入道後來在大和國宇陀郡松山獲封五萬石，寬永七年以七十三歲高齡離世（虛歲）。他這一脈的織田家，子孫代代繼承封領，一直到明治時期。
說罷，他帶上一個提鞋侍從，走上通往本丸的石階。途中，在賞月樓旁看見在藍天的背景下，銀杏的葉片已開始染上黃色。
——一切均由主馬殿下負責。
他與一個被人私下稱為「狐狸」的女人同居於此。有人說狐狸以前是在京都做買賣的，也有人九*九*藏*書說她是尾張一個獵戶的女兒，不過她的真實身份卻無人知曉。唯有常真對這個女人百依百順這點是可以肯定的。
此時他故意在御前擺出毫不拘束的態度，用以亮出自己秀賴長輩的身份。
此後，他馬不停蹄地上京，將自己所知悉數告知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在其庇護下，隱居於京都。
（僅憑秀賴公的一紙檄文，是否調動得了天下諸侯還未可知。）
他催促說城內各道大門都由片桐家的武士看守，懇請片桐家將老夫帶至城門，命門衛放行，十萬火急，還望速帶老夫出城。
常真入道此時的所言被新井白石記錄到《藩翰譜》中。
他拍板定下此事。
「如今遍數天下大名，幾人不曾蒙受已故太閣的大恩？大坂一聲令下，試問誰敢不從？」
（真是愚蠢的問題。）
「若將已故太閣殿下的御馬標立於城頭，縱使是身在關東陣中的大名，也斷無不動搖一分的可能。」
結果，隨著會議的進行，在座眾人的思維方法悄然變化，變成以重成式的倫理觀念為判斷標準，甚至連大野修理也被他的想法所感染。
信中所言只此而已，不過他還加上一句，欲知詳情，還請遣人相問，必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修理心說。而且織田信雄從以前起便被世人評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若是資歷老一些的大名，大都知道這個老人是何等的無能、懦弱和卑劣。推舉這種老人做大坂方的大將，還有大名會聞風而至，為大坂助力？難得有些大名願意加入大坂陣營，可一聽旗頭是常真入道，也肯定會心生猶豫。
她表達了不滿之情。她的意思是應該派個身份更高的女官來才對。
二，對於即將大軍壓進的關東軍，採取據城死守的方針。
淀殿隨即遣人召常真入道登城覲見。片桐且元報告駿府一事是九月二十日，而召入道覲見是從那日算起的第二天。
（為何老夫必須如此低聲下氣地叩拜不可？）
本丸玄關前的白色沙地里，大野家的年輕人和渡邊家的雜役蹲在艷陽下。他們一看見常真入道，都齊刷刷地低頭叩拜。
然而在這點上，無論淀殿，還是大藏卿局，都極其樂觀。她們深信只消大坂一聲令下，諸侯便會應聲而起。對淀殿而言，豐臣家的權威從未動搖過半分，而且她認為只要諸侯還是人，就應當感念已故太閣的恩情才是。
常真住在二之丸的一處空宅中。他在周圍種上茶樹，親自照料。似乎摘取茶葉、蒸九九藏書煮烘焙都是他親力親為。話雖如此，常真卻不是茶人，說白了他似乎只是喜歡弄土種樹而已。此外再無其他興趣。
「這便是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將殿中的密議告知來使，並對驚愕不已的小島庄兵衛說，「老夫還有一事相求。」
「無論家康內意如何，我方盡皆按其指示行事，宣且元速速登城覲見。」
修理有些理解淀殿等人的思維模式了。秀賴無論如何都是天下共主，這種身份高高在上，超然無爭。家康是家臣，秀賴不可能與自己的家臣對抗。能與家康分庭抗禮的人，最好就是曾與他身份相同的織田常真入道。讓家康與常真二者相鬥，秀賴則在高處旁觀。倘若常真勝利，則可趁勢奪回天下。萬一家康獲勝，秀賴也從未直接插手此事，所以目前的身份與地位也能獲得家康的保障。對家康而言，秀賴不僅是自己的主家，更是自己孫女的夫君。
末席是大野修理的弟弟，名為主馬。諱名為治房，可以說是個天生的軍人。
阿夏說罷，狐狸趕緊追問：
——這種想法太過荒謬。
抬起頭后，常真做出微笑的表情，即使對大野修理之類的人，他也不忘寒暄一番。
前去傳喚織田常真入道的人是阿夏。
大野主馬即刻遣使者趕去城內的片桐宅邸，通傳秀賴的宣召。這個使者帶來的口信被且元的家臣和久半左衛門記錄在《和久半左衛門口上書》中。
「御袋殿下召前內大臣覲見，就差了你這麼個小丫頭來通傳嗎？」
但是，淀殿卻固執己見。
「老夫還是親自去一探究竟的好。」
「一切戰事，皆由入道全權負責。」
「貧僧常真入道，」昔日的織田信雄說，「遙想當年年輕力壯之時，統領一兩萬大軍馳騁疆場，指揮進退，也是易如反掌。貧僧不才，幸得殿下賞識，是以責無旁貸，懇請執掌軍令，待貧僧為右大臣家打上一場大勝仗，以報殿下大恩，也讓貧僧的晚年增添一分光彩。」
「此信務必交予片桐市正。」
「今年的冬天可能會早到呢。」
「啊哈哈哈。」
重成與秀賴同年，二十一歲。作為秀賴的侍讀被一同養育成人。他與秀賴一同學習，論及和漢學問方面的教養，在座眾人無人能出其右。重成為人率真，又在御殿之上與秀賴一道在書本學問中長大，為此他完全不具備大多數生長於塵世的人的特點——以利害標準來判斷事物。對重成而言，他的判斷標準無非是事物的正與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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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結束，大野修理將戰略方針總結如下：
——家康奸惡，不可原諒。
「嗯。」
「兄長還有何顧忌？家康借市正之口通傳的這些條件，不正是飛箭傳來的戰書么？此刻根本不該討論答應與否的問題。應速速向天下諸侯發出檄文，同時大量購入火藥，廣囤軍糧。刻不容緩，厲兵秣馬，嚴陣以待關東大軍才是。」
阿夏走上玄關，進入了玄關旁邊的一間小屋，等待狐狸的出現。也不知狐狸是何打算，竟然盛裝出現在阿夏面前。
這是修理擔心的。此時，修理開始懷疑起諸大名內心的想法。世間似乎並不是按照大坂的想法來行動的。
織田常真入道在這日的天明之前，不顧風雨交加，火速逃離了大坂城。
淀殿每次停頓時，常真入道都會點頭，臉也越來越嚴肅。這可不是件好差事。說什麼讓自己當大將。還說讓自己與家康一決雌雄。
常真決定將這殿中的密議出賣給德川方。賣出情報后，家康怎麼說也會給自己一些好處吧。
——明日萬萬不可登城。
待他說完這番話后，淀殿也笑逐顏開，大藏卿局等人也神采奕奕地交頭接耳起來。秀賴也終於首開金口。
這便是重成發言的要點。
淀殿大概因為是婦人的緣故，對不是自己人的人總是很難信任。乳母大藏卿局在場。然後是其子大野修理。再有秀賴的乳母宮內卿局及其子木村重成，另一位乳母正榮尼及其子渡邊糺均也在場。
淀殿說。她口中的加賀大納言云雲，說的是她曾經向前田利長發去一封密函卻被無情拒絕的事。密函內容是「如有不測，還望足下能夠助我豐家一臂之力」。淀殿認為世間都是善意的。天下眾多大名之中，總有幾成的人會站在豐臣家這邊吧。
如今天下諸大名，放眼望去都是蒙受過已故太閣大恩大德的人，大坂只消一聲令下，天下大名無不應聲而至，斷無一人敢不從。常真放聲高呼，張口閉口都是吉祥如意的好話。
（開什麼玩笑。）
「御本丸眾人瞧不起入道大人，眼下此事就是最好的證據。」她說。
淀殿多次喃喃自語。在淀殿的想象中，大將首先必須門第高，地位高。敵九九藏書方的家康是前內大臣，而秀忠是征夷大將軍。
常真內心懼怕起來。自己要是有與家康一決勝負的器量，現在還會在大坂城內如此恭順地平伏在秀賴跟前？他要有那本事，早就與秀吉決一死戰，延續織田家的政權了。最重要的是倘若如此，可能秀賴這個人都不會存在於世吧。無論如何，常真入道現在心裏想的是遙想昔日年輕歲月，那時的自己還多少還抱有一些幻想，可如今已過多年，年事已高，也早就清楚自己的才能與器量到底有幾斤幾兩了。以自己的水平，漫說與家康打上一仗了，就連打上半仗也絕無可能。相較之下，常真入道更想活得安逸長久些。不想像眼下這樣以一文不名的流寓之身寄人籬下，苟安於這大坂城裡，他想至少討得個三五萬石的身家，也好安度餘生。
他滔滔不絕，豪情萬丈，可修理卻一時難以決斷。
淀殿問道。
「是呀，大將由誰來當好呢？」
「大家絕不可能都跟加賀大納言（前田利長）一樣。」
於是刺殺任務便落在主馬肩上。
不過阿夏早已習慣狐狸的這種權柄癖，也不動怒。此事十萬火急，小女子不才，只有腳程快于旁人，是以御袋殿下遣小女子為飛腳，前來傳喚，而且——她接著說。
常真多次大笑。他笑得無比得意暢快，這是他此生表演得最好的一次。他覺得此時必須表現出欣然接受大任的樣子。
（如今不就是個流寓的老人而已嗎？）
以利害標準來判斷事物時，大腦的活動需要非常複雜的思維與分析能力。而正邪標準，卻讓判斷過程變得簡單，而且當這一判斷以語言表述出來時，會如同一把銳利的短劍，直接作用於對方的心靈深處。在婦人們的耳中，這種標準更好理解。
他的意思是殺之。朝氣蓬勃的主馬斬釘截鐵地說，除掉且元一是為軍門血祭，同時也是以此血祭向家康發起挑戰。
淀殿說。
進入御殿，發現一席人似乎開了很長時間的會議，無論男女，臉上都透著疲憊之色。常真來了，於是秀賴及其母親再次現身於上段之間。
一，招攬五萬乃至十萬浪人入城。
這便是口信的內容。
「修理，你有何妙案？」
對於這樣的淀殿，大野修理卻很難出言反駁說「屬下卻不以為然。」修理在這點上竟然有些底氣不足，實在出人意料。而且還有一事頗為棘手。那就是修理自己在心中也有些許期待，覺得：萬一一如御袋殿下所言，天下大名中，或許真有幾成人會率兵前來為大坂助陣也https://read.99csw.com未可知。這種期待與不安相互交織，讓此時此刻的修理變成瞻前顧後、猶豫不決的男人。這點上，弟弟主馬卻單純許多。
「這重大要職是何要職？」
狐狸面無表情地說。阿夏說御袋殿下召常真入道大人覲見，還望大人速速趕往御本丸。狐狸故意做出了驚愕的表情，與她計較起來。
「哎呀，修理殿下也在呀。哦哦，主馬殿下也在。哎呀呀，這不是長門守殿下嗎？哦喲喲，內藏助殿下也在。哈哈哈哈，大家都在呀。」
「屬下還有一事，」大野主馬從末席發言，「殿下喜得大將，真是可喜可賀。明日便開始準備應戰。不過在此之前，若不除掉片桐且元，恐怕後患無窮。」
淀殿本應如此回答，然而淀殿腦海里的大將候選名單中，並未出現眼前這個修理的名字。滑稽的是對淀殿而言，修理說到底只是乳母之子，僅此而已。所以淀殿絕不可能會想到讓這個修理來率領大坂軍與家康大軍決一雌雄。
這是主馬的發言。還有一人比主馬的言辭更為強硬。那人便是木村重成。
全是自己人。
主馬繼續往下說，要除且元，最好是將他刺死於殿中。明日召他上殿覲見，某將親自斬殺此賊。在座眾人聽罷，即刻沸騰起來。無人出言反對此事。
話說另一方，在本丸御殿之上，眾人圍著淀殿與秀賴秘密商議對策。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呀。）
——淀殿聽罷，歡喜異常。
小島頷首同意。
常真伏地叩拜。他在拜謁秀賴與淀殿時，常常一邊低下頭，一邊心裏憤懣不平。
寫完后，他將信交給隨行的提鞋侍從，讓他速速冒雨送信而去。
誠然，常真確實出自名門。雖說如今他只是沒有俸祿的食客，卻也是織田信長的第二子，對淀殿而言，也是表兄，而且他也曾身份高貴，顯赫過一陣，直到某個時期為止，他地位猶在家康之上，秀吉鼎盛時期的天正十五年，他已然是正二位內大臣，身家也逾百萬石。
織田常真入道退下御本丸時，天色已近拂曉。他頭戴斗笠，身著蓑衣，沿石階而下，途中，他寄身塔樓屋檐下躲避風雨。避雨之時，他立刻提筆修書一封。
修理想這麼說，而且也不得不這麼說。可是，面對已經妄自決斷的淀殿，這種潑冷水的話實在讓人難以啟齒。他自然選擇了緘口不語。
淀殿對這個血脈相連的表兄也不見外，親自對常真說明了此事。
「修理，就由你來統領三軍吧。」
阿夏辭去。
「有話請講。」
「大家開誠布公，但說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