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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旗頭

上卷

旗頭

「殿下您說為了招攬諸侯及天下人心,才選織田常真入道做旗頭。可以右大臣家的身份,這分量難道還不夠么?秀賴殿下是已故太閣殿下的遺孤,只消親手將豐臣家御馬標金瓢高高豎于大坂城頭,那些已故太閣的恩顧大名,即使列陣于關東陣營之中,想必在面對秀賴殿下時,控弦之手也會猶豫三分,不敢貿然放箭。因此,御大將必須是秀賴殿下一人才行。」
修理想問的是以這個名義將他招入大坂城,然後用武力軟禁于城內,這是否是最佳良策。
(說什麼蠢話?)
(這個小幡勘兵衛,城內似乎有些不好的風評。可看看現在的這個男人吧。惡賊、細作之輩會如此淚流滿面嗎?那些風評都是空穴來風之說,由此事便可知曉。)
大野修理宅邸,小幡勘兵衛聽到這一評價后,獨自詫異起來,同時他也為常真入道乾的好事而憤慨。第二天夜裡,勘兵衛特意等待大野修理從本丸回來。
勘兵衛很想大聲嘲笑他。
「真是自私自利,又自以為是。」
「我的主人是御袋殿下與秀賴殿下。為讓主人安心下來,有些事做臣子的不得不做。」他說。
「原來如此。」
大野修理似乎也覺得這種三重塔結構臃腫不堪,愚不可及。不過,正如修理所言,「若以我的名義應戰,恐怕天下諸侯無人響應吧。」原來如此,大野修理之輩的名號,在秀吉時代不過是個三千石的旗本,既非大名也非位高權重之人。此外,修理也沒有拿得出手的光輝戰績。他過去既無精彩作戰,也無合戰經驗。為了讓天下人聞風而至,聚集到豐臣的旗下,就需要一個有聲望的旗頭。而這個旗頭便是織田常真入道。誠然,入道毋庸置疑是人盡皆知的廢物,可他怎麼說也是織田信長的次子,在武家貴族中,算是出身高貴的人。總會有諸侯被他的身份吸引,前來投靠吧。為此才選擇了常真入道。這便是大野修理的理由。
他將這種想法告知了大野修理。
他暗自心說,激動得不能呼吸。
「竟然連仗都沒開打就臨陣脫逃了。」
——有樂殿下如何?
勘兵衛心說。
就在勘兵衛作此感想時,在這城內發生了另一件天大的事變。
入道怎麼說也是豐臣家選出的大將。對此事他自己也欣然接受。
「為何推選那種人盡皆知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輩來做大將?」
勘兵衛想當然地以為他詢問的是這座城防衛上九_九_藏_書的專業問題,便滔滔不絕地闡述起意見來。
「話說,秀賴公他……」
勘兵衛不禁產生疑問,可也從未聽過有關她是傻瓜的傳言。總而言之,愚蠢並非指智力高低,而是指心靈是否被禁錮。勘兵衛是這麼想的。淀殿是一個具有恐懼體質的人。
「所言甚是。」
——修理原來是這樣的男人。
——不愧是總見院(信長的謚號)大人的弟弟呀。
修理並非那種能夠說服淀殿、運籌帷幄策劃戰略的男人,處理事情時,他思維的重要因素似乎是如何讓淀殿安下心來。在這種處理方法上,他也算是能臣了。
當時,三成威望有限,無法擔當旗頭,正巧碰上自山陽道率軍趕到大坂城的毛利宰相輝元,於是軟磨硬泡終於讓他答應做西軍旗頭,就此坐鎮大坂城中。這毛利宰相輝元的位置,如今變成了昨夜倉皇遁逃的織田常真入道。不幸的是關原之戰,西軍大敗。但不幸中的萬幸是秀賴一直處於超然地位。
這才是大野修理想與勘兵衛謀划的事。沒想到修理又將方才理應說得清楚明白的話題提了出來。對此勘兵衛心中大失所望。
(雖不知到底是何苦衷,但這樣是絕不可能戰勝身經百戰的大御所的。)
——置身事外,與西軍完全無關。
鑒於織田常真入道已然逃跑,今日淀殿已命大野修理「再尋個新旗頭代替入道」。
(還以為修理是個有見地的男人,看來也並非如此。)
(當擺設的大將,不是已有豐臣秀賴了嗎?竟然還要在秀賴之下再設個當擺設的大將,再由大野修理在一旁輔佐?這種三重塔似的結構,對合戰不僅一無是處,而且有百害而無一利。)
大野修理一臉平靜,還不時頷首附和,不過很快他便打斷了勘兵衛。
——該如何將織田有樂招至大坂城?
「此話雖然有理,」修理沉默半晌說,「但我之所以說此事不可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只是個擺設?」
勘兵衛一怔。
修理看著勘兵衛的臉色,似乎也察覺到他的想法,於是報以苦笑。
織田有樂,名為長益,是織田信長最小的弟弟,如今已六十七歲。織田家除信長之外,再無一個拿得出手的人物,有樂也不例外,毫無打拚領國與天下的才幹。只是似乎信長身上的藝術天分的血統,這個最小的弟弟也分得了一部分,年紀輕輕便成為茶道世界中響噹噹的人物,也九九藏書是千利休的七大弟子之一。天正十年,兄長信長暴斃于本能寺,織田政權土崩瓦解之時,有樂碰巧身在別處,得以撿回一條命。後來他侍奉秀吉,獲得一萬余石的食祿,成為御伽眾。有樂主要是精通茶道,並陪秀吉聊天。關原之戰時,他加入家康陣營,在主力決戰中還親自提槍上陣。
淀殿提出一案,卻又對修理焦急下令說:「如此,就讓有樂殿下來當吧。」
他的英勇身姿大大出乎眾人意料,戰後受家康加封,獲得三萬石的知行地,另一方面,他卻久居京都,以弄茶為樂。順便一提,他在京都的住宅,其庭院由他自己親自設計而成,並大獲好評,後來他的故居一帶便是現在的有樂町。他在江戶也有住宅,而其居住地後來也成了有樂町。
修理所謂的苦衷,是淀殿的意向。淀殿懼怕戰爭。淀殿從幼|女成長為少女的這段期間,嘗過的只有戰敗的滋味。她一想到萬一吃了敗仗就會如何,再一想到若戰敗的直接責任人是秀賴,那秀賴就必死無疑,一想到這裏,她就會覺得地獄之火在眼前熊熊燃燒,氣勢洶湧向她襲來,這種恐懼衝撞著她整個身體。秀賴不能做大將。用她的話來說,秀賴是天下共主。雖說其權威暫時被家康奪走,但若論起身份的尊貴程度,也僅次於京都天子,不應勞神費力親自指揮作戰。戰爭是霸者所為,秀賴則應是超然的存在。就像關原之戰時,大將也不是秀賴。主謀是石田三成,而時至今日,扮演這一角色的人,大概便是大野修理了吧。
「苦衷?」
他作此感想,可神奇的是勘兵衛雖然住在這處城內的宅院之中,卻對這座城的城主、這個叫豐臣秀賴的年輕人到底是聰明人還是傻子,或是性格如何,愛好如何一概不知。城主似乎是近似謎一樣的存在。
勘兵衛倒是沒說出這句話。只是這個方案愚蠢之極,勘兵衛覺得就連解釋這方案有多麼愚蠢這一舉動也是愚蠢之極,不過他還是發表了意見。
勘兵衛覺得自己似乎了解了這個叫大野修理的男人的這一面。
就在他當著淀殿及其親信面前誇下海口的那天夜裡,他藉著飄搖的風雨與黑暗的九-九-藏-書遮掩,落荒而逃,離城而去。這在日本戰爭史上,也是前所未聞的奇事。
(如此還未開戰便自己折騰起來了。)
「有關此事,容日後再議。」
(只消看看關東的樣子,就應該能猜到才對。)
(淀殿腦子還正常嗎?)
勘兵衛想開口,但轉念一想,事到如今說再多話也只是白費口舌,於是只有無言地點了點頭。想招有樂來大坂,唯有這個方法了。
勘兵衛心說。家康此番對大坂一戰,為的是摧毀豐臣家,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具體來說,便是只要秀賴一死即可,倘若可能,他願意用一種更經濟的方法來除掉秀賴,若能將之毒殺,那是最好不過的。而眼下就是因為家康找不出更好的方法,才如此召集大軍,發兵攻打大坂,掀起戰爭的。家康的本意在此。無論你把多麼貴不可言的人抓來當替死鬼,家康都不予考慮,他的目的只有一個,讓秀賴的心臟停止跳動。為何淀殿對此總是無法理解?
她口中的有樂,是茶人織田有樂。
為此,他只丟掉了天下霸權,卻保住了一條性命。淀殿此番也想故技重施。
「關原之戰時,也讓區區一介奉行治部少(石田三成)來全權負責作戰。治部少在沙場戰死,究其原因,是因為己方大名無不認為堂堂大名卻得聽從區區一個治部少的指令,簡直是愚不可及,所以眾人都無心應戰,陽奉陰違,敷衍了事,最後便成了那樣的結局。誠然,治部少是氣量狹小的男人。但是治部少卻不是因其氣量狹小而敗北的。因為治部少不過是區區十九萬余石的小大名,卻成為事實上的西軍大將,這讓諸將都覺得愚不可及。而反觀此時的家康,其身家又是如何?關東二百五十萬石的大大名。任誰都會覺得站在大富大貴的家康陣營,才是明智之舉,而選擇瓮牖繩樞的三成,便是自掘墳墓。而站在大富大貴者一方的人,必會拚死殺敵。正因東軍諸將浴血拚殺,家康才能在關原之戰大獲全勝。倘若那時秀賴殿下親自督戰,結果又會如何?縱使秀賴殿下再年幼,只消將金葫蘆馬標立於松尾山之上,毋庸置疑,加入東軍的諸將士定會放下弓箭,前來投降。真真可惜呀,正因如此,西軍才會潰不成軍,三成敗走,豐臣家才淪落致斯,僅守著一座城池和攝河泉三州的六十余萬石,苟安於世。此等愚蠢之舉,如今卻要重蹈覆轍嗎?」
大野修理扯動著發黑的九九藏書嘴唇。勘兵衛看著他的嘴唇,心說這個男人竟也是個蠢貨。
這是勘兵衛的想法。家康因自己日漸衰老而心急如焚。他自然會想為自己的子孫後代,將太閣子孫斬草除根。就算是住在大坂城的高樓之上,只要稍微冷靜頭腦,從愛子心切的盲目感情中跳出,稍稍動動腦筋,不說猜中家康所有想法,至少這種程度的打算,還是應該猜出個七八分吧。
(至少秀賴能靠譜些也行。)
(愚不可及。)
這對小幡勘兵衛而言,既新鮮又驚訝。這世上居然還真有如此愚蠢的人,對於自身的命運,對這種程度的極其明了、簡單易懂、極其理所應當的思考條件居然無法理解。這讓勘兵衛大吃一驚。這種人就在這城中,而且還站在權力的頂峰。
他滿臉不悅,責備修理。細細一想,從關東間諜這一立場而言,這也許是種奇妙又滑稽的心態。不過勘兵衛畢竟是首位開創後世日本軍事學的男人,比起間諜的立場,他更是作為軍事學家,單純地批判豐臣家軍事上的失誤,是以這般憤然不已。人類果真是種奇妙的生物。
「勘兵衛,你有何好主意?」
「織田常真入道頂風冒雨,從城裡逃走了。」
他問道。
勘兵衛一邊暗自思忖,一邊揚起下巴。為的是想聽修理解釋下到底是何苦衷。
(這次也想置身事外呀。)
「說什麼看法看法的,特意讓常真入道來做大將,究竟是何看法?所幸那個入道臨陣脫逃了,尚無大礙。要是他沒有逃走,還真以大將身份指揮三軍,那是絕不可能打贏駿府殿下的呀。」
大野修理頷首。
(竟是如此不擇手段地讓一個不諳武事的茶人來當大將么?)
勘兵衛內心為淀殿這個策略而驚嘆不已。她居然想以如此策略應戰。不僅軍事通的勘兵衛沒有想到,就連家康也想象不到她會這麼出招吧。
(那不是茶道宗匠么?)
勘兵衛漸漸明白過來。
再者,淀殿似乎認為秀賴身份高貴,貴不可言,並對此深信不疑。這種想法也讓她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可惜世人的想法越發與她背道而馳。自關原之戰起,轉眼已過十四個年頭,天下大權早已轉移到江戶,諸大名也將德川將軍尊為盟主。眼下豐臣家還在大坂的葦草之間苟延殘喘,世人也漸漸將之遺忘。然而唯有淀殿及其侍女的意識還在孤軍奮戰——與世間格格不入。右大臣秀賴殿下終究是天下共主,他的天下只是暫時借給https://read.99csw.com家臣家康打理。這種看法已經變成一種宗教式的解讀。淀殿便住在這種超政治性觀念的世界,並從這個世界觀察人事萬般與世間百態。淀殿本應是個聰慧之人吧。但對人類而言,賢明的特性與其說來自頭腦,不如說來自意識。靠她那種意識,是沒法對萬事萬物進行正確把握的。
那就是家老片桐且元的叛亂。
對她而言,她只能透過紮根心底的恐懼之情來看待萬事萬物。她只為秀賴一人想得太多,並被各種想法所禁錮,她只能通過這顆狹隘的心來看待事物,判斷事物,決定事物。
用他的話來說,倘若對織田有樂實話實說,直接拜其為大將,恐怕有樂會像常真入道那樣,避之而唯恐不及吧。為此——右大臣家將在城內山裡郭舉辦茶會。想請宗匠前來指點一二。如此借口,何如?
他想向大野修理詢問這一直指核心的問題,但是秀賴的祭司們——大藏卿局及其下的眾女官和大野修理等近臣——唯對此諱莫如深,縱使是勘兵衛,也沒有勇氣問及此事。
參照自己的軍事學識,勘兵衛知道敗者都有自己的苦衷。打仗是為了戰勝對方,可惜在為戰勝對方而備戰之時,他們總會根據一些與獲勝這一目的毫無關係的「苦衷」,來準備作戰。
大野修理壓低聲音說:「御袋殿下是不會回心轉意的。」
勘兵衛說著說著,因自己這番話而感動,這感動之情化作淚水,順著臉頰流淌,讓他有種錯覺,彷彿自己才是秀賴的大忠臣一般,而這種錯覺又催生更多眼淚,一時竟不能自已,淚流滿面。
(似乎正是如此。)
話說回來,大野修理對勘兵衛很是依賴。
「讓貧僧重拾昔日征戰沙場的雄風,給德川殿下一點顏色看看。」
(淀殿竟對此渾然不知。)
淀殿打算召這種茶人來做豐臣家的旗頭,從軍事眼光而言,與其說愚昧不堪,倒不如說是滑稽可笑。但是作為一個母親,就腦子裡只考慮秀賴一人安危的淀殿而言,只此計策也算得上是極富狡智的一招了。對她而言,旗頭是戰敗後代替秀賴被殺的替罪羊,因而也無需能力與才幹。只要作為秀賴替身,代他一死即可。
「非也非也,那件事,上面自有上面的想法。」
「此言也極有道理。」
在旁人看來,沒有比這更滑稽的事了。
當然,大野修理也感動了。
「不不,我打算到時由我自己直接統率三軍。常真入道的大將之職就是個擺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