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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斷罪書

上卷

斷罪書

「事態愈發荒唐了。」
那織田常真入道,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連夜遁逃。當晚,片桐且元派使者前往入道居所,並從使者口中獲悉一個秘密。
「——如此看來,大事不可成呀。」
修理說。那是當然,昔日秀吉是從麾下選出最精銳的人馬,組建了親兵七手組。然而,秀吉奪取天下后,七手組與世界各國的王室近衛隊一樣,只供典禮儀仗之用,唯武裝服飾越發華美,卻逐漸喪失戰士應有的品性。不僅如此,眼下秀吉親選的第一代成員已然老去,取而代之的是他們的子嗣。也都染上了大坂城下町浮華的習氣。
(這群人看來起不了什麼作用。)
「秀賴殿下的近臣團正打算除掉市正大人。」
不過另一方面,他也如此自負地推斷。他認為這麼多年來,是自己把這豐臣家拉扯至今,這份功勞,秀賴與淀殿也應瞭然於心。而且他也有種自負之情,若非自己,誰還有能耐為如此龐大的家族主持大局?
「市正似乎有所不滿,無論何事,但說無妨,我絕不會加害於你。」
但秀吉依然用軍扇指著且元頭上,將他歸入最高殊勛的七人當中。
他生怕露怯,順著勘兵衛的想法附和說。這是修理的壞毛病。無論勘兵衛獻上多妙的計謀,他總會說,是啊,此事我也早注意到了。勘雖然很感謝他採納自己的意見,但他每次回答必會加上這麼一句話。有些愛擺架子。在勘兵衛看來,古往今來但凡好的大將,都能讓部下為自己積極獻計獻策,且即使部下意見與自己不謀而合,也會大讚:「某兵衛,想得不錯!」只有如此,部下才會絞盡腦汁,積極獻策。修理這樣是得不到好幕僚的。勘兵衛雖在心裏如此暗想,但他卻對親自構想戰事有一股藝術家般的衝動與喜悅,為此無論修理怎麼做,今後他都打算將所思所想全都告訴修理。
當然,此話出自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常真入道之口,是以孰真孰假還未可知。據入道說此後又改為另一方案。
根據織田常真入道告密的內容,御殿密議首先想出了一個方案。
「此時關鍵在於必須殺他個落花流水。」
且元換上正裝,接過誓紙一讀,卻搖頭拒絕了。他的回答是:殿下身邊有人慾殺臣而後快,臣已從可靠來https://read•99csw•com源獲悉此事,是以拼上武士名譽,做了這般部署。不過若能將城內各要處的布軍撤下,此事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勘兵衛心說。
他只是一味地喚著眼前的貞隆的名字。貞隆在秀吉時代曾獲封從五位下主膳正,是個大名級別的官位。不過且元仍然直呼其名,稱他加兵衛。
(可眼下何以如此狼狽?)
「老夫一直把修理當做弟弟看待。」
不料那修理卻說「除掉且元」。
「他們絕不會認為是守城一方打了漂亮一仗。」
貞隆以醫師作比,將片桐兄弟看作是與豐臣家家運息息相關的醫師。二人作為醫師,千方百計施針下藥,努力為豐臣家延命。然而,他們竟在如此緊要關頭將醫師逐出家門。不對,何止是逐出家門?根本就是斬盡殺絕。事到如今,唯有投奔駿府殿下,交出一切以求周全。
貞隆此時已然穿上直垂,外套甲胄。他已安排妥當,下令院內武士高度戒備。他還遣人快馬加鞭趕回兄長的居城攝津茨木城,將情況悉數通告守將。在這點上,貞隆算得上是反應迅速、手腳麻利的男人。
他暗暗興奮,連語氣都藏針帶刺似的苛刻起來。間諜原本就是構想家,就是夢想家。
且元無力地點點頭。貞隆所說的道理,且元其實早已想過,哪有不知的道理?可到了緊要關頭,對秀吉的恩義,對這種麻煩的感情,且元始終無法狠心捨棄,只能任憑頹然的心情將力氣從身體里一絲絲抽走。且元自少年時起,便是秀吉的近侍。賤岳之戰中,他的表現並不出彩。
——因為修理是少有的能臣。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而且還得讓手下全副武裝,彈藥填滿火槍,點上火繩,備齊人馬整齊撤離。倘若本丸派兵攻來,便來個回馬槍,殺他個落花流水,然後趁亂撤離。
且元半信半疑。眼下從駿府回來複命,他也小心翼翼地關注著本丸近臣團對九九藏書自己的看法。
就是這樣一批人,正守在城內的各要處待命。
且元對弟弟說。他深知弟弟這種功利主義的決斷才是唯一的救命之道。但是讓他即刻換上甲胄,離本丸樓上的秀賴而去,他還是遲遲下不了決心。不過,或許已有大軍從本丸飛赴而來,斷不能因過往的感傷之情而如此萎靡不振,意志消沉下去。
且元憤怒不已,久久不能平靜。
修理回到現實的課題上:是否該打且元?城內有幾座小城。若一打起來,就會變成小城之間的合戰,恐怕到時局面會極端混亂吧。
近年,就連家康也實在目不忍睹,對片桐且元如此說道。
使者帶來了主公的命令,但且元卻並未露面。
(修理那個混賬。)
勘兵衛說。勘兵衛想出一計可挽救事態。那就是招募浪人。關原之戰,戰敗大名的家臣幾乎都淪為浪人,流落民間。估其人數,大概有二十萬。首先要招募其中將領級別的浪人。若得名將投靠,必會有一幫強悍之士慕名而來。修理自是從以前起便一直招攬浪人(這也是關東問罪大坂的理由之一),但他卻未把目光放在將領級別的人身上。勘兵衛說,若不積極招攬這些英雄豪傑,借他們的手改變城內的士風,我等如何能與關東精兵決一死戰?勘兵衛邊說,邊為自己的構想熱血沸騰起來。
「家主昨夜剃月代頭時,不慎染上風寒,如今正卧床靜養。」
淀殿隨後傳來回信,表示即刻撤下布軍,併當真將人撤了下去。且元見狀,也解除了家裡的戒備。
「咱們反而得以進退自由,豈不妙哉?」
待勘兵衛說罷,修理點了點頭。
「不可能,他們豈會對我狠下毒手?」
己方若動用所有能用之人,則可達五千。以五千敵五百,看似小菜一碟,可若站在更高的角度來看,卻又如何?只要發生合戰,就必有人會放火。當片桐方放火焚樓,城樓火光衝天時,世人看著那熊熊烈火,又將作何感想?
勘兵衛說。
貞隆不住心想。現在的兄長,與昔日戰場上的且元完全判若兩人。
這個叫且元的男人出身卑賤,卻爬上大名之位,因此總有些過分自信之處。而這種自信也讓他很少惡意揣測人心。
——按預定計劃,將且元遣去駿府回復家康。趁其不在https://read.99csw.com,斬殺其妻兒。
且元對貞隆悻悻地說。
「兄長,究竟何以如此狼狽?」
——助作(且元的通稱)幹得漂亮。
大坂城內的片桐宅邸在玉造門附近。且元的人馬俱都駐守其內。
途中在箭樓的陰影里避風歇息時,勘兵衛腹中湧起一股憤怒。
「我也早這麼想了。」
「此事為兄還能不知?」
他催促說本丸不知何時會發兵來襲,還請兄長速速換上甲胄才是。且元心裏亂成一團,渾身無力,只是頹然地坐著,他茫然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修理連連點頭,說他全盤接受勘兵衛的意見。
正因渾然不知,且元此前才認為修理是個可以拉攏的男人。御殿之上,氛圍的確很是詭異。不過,且元還是暗自猜測在駿府一事上,自己大概能獲得修理支持,通過大藏卿局說服淀殿與秀賴。
(怎可能是且元的對手?)
易怒的宿疾改變了她的方針。她發怒了。自己竟為安撫區區豐臣家一個下人而寫下誓紙,而且且元的回答傲慢無禮,他甚至對主君毫不忌憚,竟要在這城內與主君兵戎相見——這便是她怒火的來源。憤怒讓這個婦人暫時忘掉了戰爭的恐怖。就連修理也不知道,淀殿竟對且元親筆寫下斷罪書,遣人送到且元手上。
「市正殿下手下有五百人。」
再者,這七手組與其他諸大名手下人馬的不同之處是——這點實在讓人驚嘆——幾乎無人有過實戰經驗。因為他們是豐臣家的親衛隊。朝鮮之陣時,他們也僅跟隨秀吉到了北九州的名護屋,並未渡海。關原之戰時,七手組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跟隨石田三成出戰,結果還吃了敗仗,其中不少人只得就此成為浪人。武人的傳統自是日漸淡薄。
二十三日天明之後,且元對弟弟貞隆發起牢騷。
「兄長,只做平常打扮恐怕不妥。」
「過去應該不是這樣的。」
——宣且元即刻上殿。
——與其大費周折,不如索性將且元誘騙至殿中,趁其不備,奮起而殺之,以絕後患。
本丸派人前來質問。
其間,本丸也為防止且元叛亂,命七手組各組頭在城內各處部署人馬。由大野修理巡視各處部署情況。小幡勘兵衛也隨他四處巡視。
勘兵衛說。而且玉造門在片桐軍手中。他們隨時都能逃出城去read•99csw•com。倘若他們在逃離前先放把火,再從玉造門出城,奔回茨木,那世人自然會認為是片桐一方的勝利。
同時,他內心也不由得大為吃驚。年少時,貞隆曾將這位兄長視若神靈。長大成人之後,他意外地發現自家兄長竟不擅處世,於是便對症下藥,一直輔佐兄長至今。此外,兄長戰場上的軍事才能也略顯不足。貞隆每次都會為他提議獻策。只是戰場上己方其他陣營開始陣腳大亂時,唯有此時且元的態度與眾不同,他如石像一般巋然不動,在亂軍中冷靜準確地發號施令,因此只有且元的部隊戰旗不倒,軍心也無一絲動搖。不愧是兄長,貞隆每每想起此事,都會在心中大讚,即使如今二人雙雙步入暮年,他對且元的尊敬之心也無絲毫改變。
——不如輪番駐守駿府如何?
——市正殿下要打仗了。
「加兵衛,加兵衛。」
勘兵衛之所以如此作想,是因為火槍組的足輕中,居然有人不知如何使槍,弓箭組的足輕中,竟然還有人連弓都拉不滿。再看看那些武士身份的人,只有寥寥數人長著一張對得起武士稱號的臉。這就是那威震天下的大坂城七手組?一想到這裏,勘兵衛不禁啞然。七手組是豐臣家的親衛隊,聽起來確實很威風,但實際上可能是日本最弱的武士團了。
「此時老老實實放他們逃走,才是上上之策。」
他吩咐家臣代為傳達抱恙在身的託辭。
「的確如此。」
淀殿這邊發生了動搖。為的是片桐且元控制玉造門並屯兵宅內一事。她實在太不願見到戰火,於是這一日正午,也沒跟修理商量,便直接派人去向且元妥協。
「兄長,眼下事態,應該高興才是。豐臣家的腫瘤破了,膿血終於流出來了。」
「加兵衛,為兄明白。」
「話說回來……」
自然,這種傳言在城內雜役與廚娘洗衣婦當中傳得沸沸揚揚。
世人將這七人合稱為「賤岳七本槍」。這七本槍中,加藤清正與福島正則遠超其餘五人,成為大國國主。且元雖食祿不高,卻也從秀吉那裡獲得其他殊榮。
(日本將有一場前所未有的精彩大戰可看了!)
且元說。這場騷動讓且元連早飯都沒吃上。這難以名狀的倦怠感,也許是腹中無糧,飢餓所致吧。
「來吃點泡飯吧。」
——老夫大read.99csw.com概是多慮了,到頭來他們還不是得聽老夫的。
必須撤離。
(不想兄長竟是這樣的人!)
秀吉對他說,並將豐臣的姓賜予兄弟二人。大國之主的清正與正則雖為秀吉血親,卻也未受秀吉賞賜豐臣一姓。一想起此事,此時此刻的且元便莫名茫然,不知所措。
貞隆如此規勸兄長,此時他語氣中略帶膩煩之意。
貞隆說道。的確如此。從城裡撤出,倘若跟病狗敗犬似的夾著尾巴出門,那在世人眼中,片桐兄弟便成了不忠不義的奸臣賊子,而世人必會群起而攻之吧。但是,若奮勇一戰,堂堂正正走出城門呢?世人便不會以正義與否來進行判斷,反而會從乾脆利落、不拖泥帶水的角度來判斷行為的美醜。所以應當備齊人馬,雄赳赳氣昂昂地列隊出城才是。可兄長一屁股摔下去就倒地不起,如此狼狽卻又為哪般?貞隆毫不客氣地勸諫且元。
不料這天晚上,僅一夜之間淀殿就變卦了。
他也曾向人如此提及大野修理。修理本應是且元的政敵。可他卻一本正經地(對秀賴的近衛肥田莊五郎)說「老夫一直把他當弟弟看」。這無疑是這個叫且元的老政客顯示自己善良大度的伎倆。
且元說道。所以他進言江戶與駿府加封修理。江戶指的是德川秀忠,駿府是家康。總之,且元的意思是自己曾向關東美言,替修理討得關東歡心,對他有恩。這便是「當弟弟看」的意思。可惜且元看走了眼,未能讀懂修理的真意。大野修理視家康為宿敵,一心想為豐臣家奪回天下。在現實主義者且元的眼裡,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然而修理卻任憑自己的心囚禁在這「痴心妄想」的緊張狀態之中。而且元卻對此渾然不知。
她讓使者帶去這樣的口信。還有一事連且元也大吃一驚。淀殿以自己與秀賴之名,在熊野大權現的熊野誓紙上寫道:以神靈之名起誓,絕不會加害於你。並讓使者將之帶給且元。主人為家臣寫下誓紙,昔日亂世之時,雖有少量先例,不過因這種程度的事情而給家臣誓紙,還真是前所未聞。這件事做得太過輕率。
無論是何方案,總之有一事是肯定的:豐臣家已明確地將家老片桐且元劃歸家康陣營,並有意除掉他。
——能得此封賞的,只有助作與加兵衛你二人。
話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