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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淀堤

上卷

淀堤

「命他馬上切腹!」
「此言也確有道理。」
果不其然,淀殿已然被怒火沖得兩眼發黑,任怒氣在臉上橫衝直撞。
如此苦口婆心勸解修理的,是秀賴近臣團成員之一的速水甲斐守守久,他也加入勸解小組中。速水家是已被信長所滅的淺井家的一支。淺井家是淀殿的娘家,淀殿因此將守久招到大坂,讓他成為秀賴近臣團的一員,自然也無實戰經驗。
「我就這麼去。」
阿夏看到貞隆這副尊容后,更加堅定了自己此前的看法。據說中國有一種表示憎惡的說法和習慣:欲啖其肉飲其血。此刻阿夏看著貞隆,腦子裡也冒出這個念頭。可惜貞隆很快便從阿夏身邊走過,翻身跳了上馬。
聽到阿夏的呼喚,且元轉身往回走了兩三步。
於是他們暫時召集自己的手下,重新著手準備應戰。城中再次沸騰起來。
倘若糊裡糊塗出城,難保大野等人不會派人追來,城門附近難免會有一戰。不對,肯定會這樣吧。且元從戰國亂世一路打拚出來,自是不怕兵戎相見。不過他覺得在無意義的對戰中失去不少士卒並非上策。
「話雖如此,可如今也已清楚市正是得關東授意之人。正因如此,命他切腹才是危險之舉。若關東以此為借口挑起戰火,大軍壓境,那該如何是好呀?」
阿夏在片桐宅邸門前站定。門前,且元的家臣無不全副武裝,早已森然列隊,等待且元的出現。
這個老婦人事到如今依舊認為只要不惹關東生氣,便可避免一戰,她仍然無法從這種觀念中跳出。她想法之所以如此單純,是因為還對駿府的經歷念念不忘。當時家康對她們這些淀殿的使節是那般熱情和親切。
他的意思是任你如何折騰,一概與我無關。恐怕也少有人會向主人呈上如此不遜的回信吧。但且元必須這麼做。考慮到以後的身家性命(在德川家的仕途),同樣是掃地出門,他要在眾人矚目之下,被高調地掃地出門,至少要讓關東或世人都清楚認識到「且元已被主家逐出家門」。若非如此,倘若他不清不楚地出了大坂城,日後勢必會惹來關東的猜忌。
阿夏牽起吉丸的手。回木村重成人馬那邊,還有一百八十步的路程。回首一望,片桐且元的read.99csw.com妻室與貞隆的女兒也一路小跑,正欲追上片桐大軍。
修理雖一時跟且元較上了勁,但既然調動不得七手組,他也不太自信能戰勝戰國豪傑且元。再者速水是淀殿的族人,他既然自告奮勇,修理也有些忌憚,不願拂了他的好意。
修理嚴正拒絕。不過修理的外甥女阿夏正巧作為淀殿的使者來到修理身邊。她也未與舅舅修理商量,便對速水說:「就讓我牽著吉丸殿下的手去吧。」
可問題是打得贏嗎?大野、渡邊、木村等人俸祿微薄,是以家臣也屈指可數,即使全部湊到一起,較之且元的人馬也稍顯不足。此時若能調動七手組,總兵力勢必遠超且元,斷不可能吃敗仗。可要調動七手組,卻非秀賴與淀殿的命令不可。而眼下淀殿極度懼怕戰火燒身,是以絕無可能同意此事。若真能同意,她早應下令且元切腹了。
不過,阿夏不用去到鳥飼那麼遠。出了大坂的城下町,最初的宿站是守口。去守口,一般是出天滿的京橋門,沿淀川河堤逆流而上,便能到達守口。不過當天是從玉造門出來,所以是經由守口後方的寺方與大枝的村道進入守口。不久待雙方人馬都上了淀堤,在此處歸還雙方人質。
且元如今仍在大坂城的府中。聚到院內的人馬一解散,城內便平靜下來。
他小聲說。
——且元依然是心向大坂吧?
若以現今的大坂而言,玉造門大概就在森之宮地鐵的下車之處。
有了這驅逐令,他就再也不用夾在關東與大坂之間兩頭受氣了。且元終於解放了。既然如此,他便可以被驅逐為由,利用這個理由,堂而皇之地從這座城裡撤出。
片桐且元必須從大坂城撤出。應撤回之處是其居城茨木城,在現在大阪府茨木市境內。
剛一想到這裏,「出家驅逐」的命令便下來了。而且還是淀殿的命令。淀殿的使者帶著她的親筆命令而來。
勸解大野修理的人,是七手組的組頭堀田圖書助正高與伊東丹后守長次二人。
——要如何才能離開這座城?
貞隆看著阿夏,打了個招呼,不過他只有眼睛在笑,擺出一張色迷迷的臉。貞隆每每在殿中與阿夏擦肩而過,總會露出這種表情。九-九-藏-書而阿夏每次都很不愉快地冒起一身雞皮疙瘩。貞隆這個男人臉皮很厚,即使到了離開主家的時候,一見到阿夏,他還是會條件反射地做出這樣一幅表情。
茨木城在大坂城東北方,路程二十公里,直線距離十五公里。途中是一望無垠的淀川平原,沒有阻擋視線的群山,因此天晴時,可從大坂城天守閣遙望茨木的這座小城。
「我來做這個和事佬吧。可否一切都交予老夫負責?」
還有一事讓他笑了。
不過,他是個能夠裝出一副對萬事萬物洞若觀火的表情的老人。
自然修理等人只能以私鬥的形式,靠自己手中的這點人來作戰。
(——這對兄弟的撤離是蓄謀已久的。)
可惜現在男人都不在。淀殿聽信了老婦人的意見。唯有對戰爭的恐懼,淀殿是從未改變過。
(不過,不會就此罷休吧。)
「有勞了。」
武者隊伍轉向東行,暫時挑了一條叫「河內街道」的道路。不久再折向北面,那裡一望無垠的田園向北面延伸開去。田埂上依舊青草幽幽,而田地里卻已是收割后的黑土地了。片桐軍的目的地是鳥飼的渡口。從那渡口走過淀川,再向西便是片桐家的領地。
且元隨即拔營出城。
阿夏從坐轎出來時,片桐的人馬已隔六百步之遙,也在火槍射程之外。
他對修理說。
「那麼,就有勞大人了。」
不過,且元有個棘手的問題。
且元眼下只能笑了。
眼下需要高調些,鮮明些。為此就需要激怒淀殿。他希望最好能被人踢著趕出城門。
且元勃然大怒。自己侍奉的主公可不是那個女人。自己一直以來侍奉的都是前右大臣秀賴,即使要將自己掃地出門,也應是秀賴的使者攜秀賴的命令書而來才是。那女人還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不就是已故太閣的側室而已么?那女人有什麼權力處罰罷免豐臣家的家老?!
——真是豈有此理!
首先出來的是且元的弟弟貞隆。
「承蒙女官大人相送,老夫實在感激不盡。」
「此事恐怕不可為吧。」
阿夏說完,只取一頂市女笠,伸手去牽住吉丸的手。雖然已備好坐轎,阿夏卻讓他們跟在身後,自己則徒步過去。九-九-藏-書
若他們在場,大概會這麼說吧。如果有人這麼提議,淀殿必會傾向這種意見。
使者帶來了嚴厲的命令。說的可不只是落髮為僧那麼簡單,而是交出食祿封城,然後滾蛋。
「市正的背叛、二心,據此可見。雖說自古便有背叛主公之輩,可即使十惡不赦之人,在背叛時也會心有愧疚。然而市正這封回信傲慢無禮,無恥之極。古往今來也從未有過如此可憎可惡之人。」她大叫大嚷。
「此計確實是我一人所想,但御家要永世安泰,就只有此計可行。(屬下深知此事不是屬下該說的,但為御家著想,屬下還是不得不說。)」
「你去出家吧。」
最近數日,且元首次露出笑臉。從且元主觀視角而言,他認為無人比他更忠心於豐臣家了,他費盡心力與關東周旋,討價還價,終於帶著永保豐臣家和平安泰的對策回到大坂,不料不僅被人指為殘暴不忠的亂臣賊子,就連性命都岌岌可危。
——既然如此,只有(在自家宅院)死守到底了。
當然,大野修理等人也有同樣的擔心。
他試著嚇唬對方,而本丸似乎真的畏懼了(且元是這麼猜測的),連忙讓大野修理等人退兵,所以且元也讓自己的人馬恢復了日常態勢。
這是他之前說過的話。事到如今,且元竟說那並非出自家康授意。
出乎阿夏意料的是且元不似貞隆,大概是此番撤離讓他心事重重,他沒有了平日的威風,身體也瘦了一圈,如同換了個人似的。他似乎也並未注意到一旁的阿夏。
「原來是女官大人。」
當時沒有一個男性家臣在場,大野修理不在,渡邊、木村重成也不在。
他如此寫道。他的想法是萬一戰爭爆發,家康也可避免被人罵為「殘忍的戰爭販子」。且元是個細心周詳的男人,在這關鍵時刻,且元決定由他一人為家康背上「殘忍無道」的罵名,以此來向家康表示忠心。他的確是個「忠臣」,不過為了保身求全,他的行動總是很複雜的。從豐臣家的忠臣轉變為德川家的忠臣,其關鍵就在這封寫給淀殿的回信當中。回信接著說:
這種小姑https://read.99csw.com娘的好奇心讓她選擇棄轎步行。她的隨行人員除了轎夫,便只有兩個女人和兩個下人而已。
有了修理這句話,速水隨即便在兩邊活動起來,雙方很快便談妥。結論是雙方互相交換人質,確保避免發生合戰。速水率先點名,讓自己的兒子阿八來當人質。還需要一人。強硬派代表大野修理不出人質,且元不會安心。
這個老人用從未有過的恭敬語氣向她打招呼。他說「承蒙相送」,自是有意沖淡人質一詞的殘忍色彩。這個從亂世打拚出來的老人深諳世事,就連此時的用詞也無不體現其老到世故之處。
不過,也只有幾個小時而已。淀殿的使者再次從本丸御殿飛赴而至。
「倘若我等站在城樓上,眼睜睜看著市正的人馬點上火繩,荷槍實彈地撤離大坂御城,恐怕只會招世人鄙夷。」
此後,阿夏不得不取下市女笠。片桐家已為二人備好坐轎。待她與吉丸各自乘上坐轎后,轎門便被鎖上。坐轎沒有窗戶,看不到外面。
(古往今來,還真沒有一人遭遇過如此荒唐之事。)
「行吧。」
(如此便分道揚鑣了——)
「這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這三條要求(讓秀賴與淀殿移居江戶,交出大坂城。作為回報,封國任君挑選。)是家康的意思。
且元古怪地苦笑道。其實並無特別的深意,好像每次一有事,那個小姑娘都會自動跳出來晃悠,一想起她的臉,且元便覺得好笑。
「反而給右大臣家添麻煩。」
(如此便一事了,百事了了。)
根據武門慣例,且元提前告知殿中的熟人自己將率全軍全副武裝,撤離大坂城。武裝撤離是戰國時代的慣例,主君驅逐重臣時,被驅逐的重臣在撤出主君領地前,都要做好合戰準備。倘若主君派追兵來襲,便華麗一戰,向世人展示男性之美。這種先例有很多。
她猛烈地左右擺頭,不停對大藏卿局和宮內卿局說。大藏卿局探起身子,連連安撫「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她最終表態,收回了剛才發出的「出家驅逐」命令。
「是某自己的想法。」
走在今日的茨木市街頭,城堡遺址也全然變成了住宅區,在據推測可能是本丸遺址的地方(茨木市片桐町的茨木小學的校園)九九藏書,豎著一塊石碑。其餘古迹,還有附近的一處延喜式的古社(茨木神社),據說神社大門曾是且元茨木城的城門。然後便什麼都沒了。唯有大手町、二之丸之類的地名還保留至今。
這句話讓淀殿恢復了平靜。秀賴也用力點了點頭。
他接著說,「如此,日後無論發生何事,還請主公自行定奪。」
「悉聽尊便。」
「市正大人。」
速水聞言大悅。他即刻趕往且元在城內的宅邸,告知人質的姓名。
阿夏只知道在轎子兩側與前後,片桐家的人馬手拿隨時能刺穿人體的長槍,將轎子團團圍住。他們似乎打算一旦有變,就隔著轎子將阿夏直接刺死在裏面。
她口中的吉丸便是速水準備的人質,也是他兒子。
且元同意了人質一事。他的人質是自己的妻室與弟弟貞隆十三歲的女兒。雙方掂量人質的分量之後,達成了共識。
且元必須寫回信給淀殿。但是回信還有什麼可寫的?
片桐軍已走出那扇門。木村重成指揮的豐臣方人馬同樣全副武裝,緊隨其後。
「我拒絕。」
「只要將且元掃地出門,便已然等於是宣告與關東決裂了。驅逐變成切腹,戰爭也必然會爆發。眼下唯有上下一心,積極準備,嚴陣以待。」
「阿夏殿下,是大藏卿局的外孫女吧?」
他寫了封回信,大概意思便是這四個字。文章有數行。不過有段內容實在令人吃驚,寫的是:「某從駿府帶回的三條要求,並非出自大御所大人的授意」。且元推翻了前言。
阿夏心說。且元大概會投奔關東吧。關東大概會將驅逐且元視作決裂宣言,開始動員天下軍勢了吧。眼下大坂一方根本沒有與家康一戰的兵力。七手組只算得上是豐臣家的儀仗隊,徒有人數,根本不足以戰。此後必須著手面向天下廣招浪人才是。一想到不久可能爆發大戰,阿夏在河堤的風中不停顫抖,差點連腳也邁不出去。不過,她並不認為會輸。恩顧大名必然會支援豐臣家,此事也已在計算之中。不過相較之下,阿夏更覺得已故太閣殿下的豐臣家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敗給家康之輩的。這種想法對包括阿夏在內的淀殿女官們而言,已算得上半個信仰了。
且元出來了。
(我想親眼看著市正是以怎樣的神情撤離大坂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