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意下如何？」

他們達成共識有一個理由。對幸村和又兵衛而言，這個理由「可笑之極」。

這期間，家康在茶臼山不停地策劃陰謀。

常高院和二位局都驚呆了。不久，她們在本多正純的士兵帶領下，離開了寺廟。士兵護送她們進城時，故意繞道從清水谷一帶經過。

「老夫的孫女（千姬）還在城內。如果秀賴滅亡，那老夫的孫女不也要陪葬嗎？老夫活到七十歲，卻要殺死自己無罪的孫女，一想到這些老夫就難過。」

「是說讓我發揮點作用嗎？這可萬萬使不得……」

「關於和談，夫人心意已決。但是新來的客將們不同意，所以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肯定是家康使的詭計。現場除了壯工以外還有些雜兵在幫忙。天寒地凍，上千人赤身裸體，揮著鋤頭，敲著鑿子，正在挖一個可怕的大坑。看這架勢，讓人覺得不久這坑道就會通到大坂城天守閣的地下，然後放上大量炸藥，把樓閣、石牆炸個粉碎。

會面地點在今里村的真宗寺。不過，家康沒有親自前來，他讓謀臣本多正純前往今里村會見那些婦人。

但是，在這種場合，照規矩，又兵衛不能直接回答秀賴的問題。負責傳話的織田有樂，會把同樣的話對又兵衛再說一遍。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一位男子。年方三十，身著藏藍色木棉布棉襖。腰間沒有佩帶武器。手持三間（約合5.5米）長的竹竿，竹竿前端系著一頂草笠（軍使的象徵）。不久，本丸派人前來，傳令：「各關口，各關口。停止射箭！停止射箭！」所以我們就不再發射鐵炮，也不再射箭。隨後，一乘女轎進入城內。

織田有樂和大野修理分坐左右。這天，淀殿沒有到場。淀殿把這件事全權交給了織田有樂。當然，有樂是德川家間諜的事，淀殿毫不知情。

「真想不到。你有何證據？」有樂繼續問。

又兵衛緩緩一笑，說九-九-藏-書：「再這樣下去，勝仗也會變成敗仗。」

日落後，殿內開始進行評定。

「有樂言外之意不就是『所以你們就別抱怨了，趕緊答應了吧』。這哪裡是什麼評議！」后藤又兵衛覺得有樂的話十分可笑。

「我等服從和談。」為了避免因此事產生誤會，又兵衛首先代表浪人將領發言。

「和談已成定局！」

常高院一開始很反感，但最終還是被阿茶局說服出了城。隨同常高院一起出去的，還有淀殿身邊的侍女長二位局。

隨後，本多正純回到了茶臼山大本營，向家康詳細彙報了她們的情況。

如果是年輕時的又兵衛，在這種場合一定會當場起身怒喝，痛斥有樂。然而，又兵衛已過壯年，對於別人卑劣、怯懦的行為，已經能以寬大之心來看待。

「老夫一心想救秀賴和孫女，已經做了種種讓步。但是，大樹（指將軍秀忠）是個急性子，不聽老夫的話。說什麼『不要對敵人手下留情』、『大御所您上年紀了』之類的話。最近，大樹召集了幾千挖礦的壯工，正在挖掘坑道。如果這樣挖下去，不管什麼名城都必將被攻破。」

又兵衛慢悠悠地拿起扇子，說：「十二月五日谷町口的防衛戰最終如何？由於部署不當，敵軍趁機拆毀柵欄，爬上城牆，眼看這座名城危在旦夕。這時，連城內的婦孺都全體出動，擲瓦礫、扔石塊，拚命防守。隨後，長曾我部大人從八町目口趕來救援，驅逐敵軍，才不致釀成大錯。然而，負責鎮守此處的大將在發生騷亂時竟沒有到場，後來也一直稱病不出，待在後方休息……」

他繼續說道：

「在坑道的挖掘現場，她們已經嚇得魂飛魄散了。」正純說。

「和談，是家康那邊提出來的。淀殿夫人和侍女們大為動搖。」

我們這些正在戰鬥的人，異口同聲地說：「不管敵軍如何進攻，決不能讓大坂城陷落九九藏書！」

關於又兵衛的人品，一直跟隨又兵衛，終生仰慕他的浪人長澤九郎兵衛曾這樣寫道：

家康把他從前的侍寢、現在的秘書，一直侍奉在他身邊的阿茶局派往了城內。

他還聽到有人猜測「話雖如此，恐怕浪人們一定會反對」。

然而，家康卻盯上了她。家康想「讓常高院參加外交活動，應該最能達到和談的目的」。於是，他派阿茶局作為軍使前往城內。

本多正純說：「大御所是這樣說的。」

又兵衛立刻回答：「還是和談為妙。」

「老夫（家康）從秀賴年幼時起就與他熟識，愛他就像愛自己的兒子。可秀賴為什麼那麼恨我，像恨仇人一樣呢？這到底是為什麼？想到這點，我就不免心生抱怨。以前我還在駿府的時候，曾反覆叮囑市正（片桐且元），讓他指點秀賴豐臣家應該走的道路，可秀賴不聽，最終導致了如今這一戰，實在是形勢所迫，非我所願。」

綜合以上信息，幸村決定「不反對和談」。

織田有樂苦著一張臉，把秀賴的話重複了一遍。

「嗬。」織田有樂感到很意外，探身問道：「原因何在？」

「如此嫵媚動人，削髮為尼真是可惜。」

出於上述原因，最後兩人達成共識：「我們不反對和談。」

后藤又兵衛入城之前生活窘迫。在京都之時，曾露宿河灘；在伊勢路乞討之時，曾被舊相識藤堂武士撞見。但是，這些全都是他自己心甘情願去做的。從前的又兵衛，如果想抓住俸祿不放，要多少就有多少。他只需保持沉默，或阿諛諂媚即可。但他卻任性地與舊主黑田長政吵架，自願捨棄「一萬六千石」大名級別的俸祿轉身離去，以致落得後來這般田地。他應豐臣家之邀入城，並非為了「依託豐臣家封官授祿」。又兵衛是個自尊心極強的男人，他入城只是想「親手拯救豐臣家」。可如今，卻被人說成「不想再當乞丐才反對九_九_藏_書和談」，實在太沒面子。幸村也好，又兵衛也罷，他們常有「樹立自己尊嚴」的想法。「為了自己的尊嚴」這種精神在以前的時代並不常見，可以說是百年戰國亂世孕育出來的帶有鮮明時代特徵的美學意識。

雖然事後大坂方的官方文件里出現了「后藤又兵衛等人亦同意此事」的記錄，但浪人出身的后藤又兵衛在大坂城裡的威望卻越來越高。

「所以，不和談還能怎麼樣？」又兵衛採用的是一種慪氣的邏輯。

本多正純稍微來晚了些，大聲說：「軍陣禮儀，一切從簡。請多多見諒。」正純向常高院行了一禮，鎧甲的護腿裙嘩啦啦作響。隨後他沒有任何寒暄，直接進入正題。

心底沸騰的憤怒之情促使他們得出了這個結論。他們之所以做這樣的決定，就是針對「浪人們害怕流落街頭，所以反對和談」的謠言。幸村到了這把年紀，並不想要什麼領地，也沒有那個必要。信州的真田家並沒有全部滅亡，他的哥哥信之在信州上田領有九萬五千石俸祿。眼下信之十八歲的長子信吉和十七歲的次子信政，率領真田軍為家康效力，布陣于城東的平野川畔。幸村對此十分滿足，絲毫不為真田家擔心。對幸村而言，在這一戰中他只需「輕裝上陣，好好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才能」即可。這種一展才能的慾望，驅使他離開了高野山麓的九度山。

「不過，」又兵衛說，「恕在下直言，和談的結果恐怕將會決定豐臣家的命運。」

「話雖如此，」正純繼續傳達家康的話，「老夫無論如何也要幫助豐臣家，幫助秀賴和老夫的孫女。為此老夫會想盡辦法勸阻、說服性急的大樹。你們也要好好領會老夫的真意，替右大臣家謀劃一條長久之路。」

又兵衛言下之意，是「讓真田幸村擔任主帥，並把外交和軍事全權交給幸村。」

「這種態度怎麼打仗？」又兵衛說。

聽到這裏九_九_藏_書，一直保持沉默的家康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

會談的坐席設在空曠的正殿里。這種場合，照例是不上茶水的。由於沒有火盆，常高院凍得身體縮成了一團。

幸村消息靈通，綽號「順風耳左衛門佐」。身為軍人，他最優秀的地方在於能大量、迅速地搜集情報，掌握敵我雙方的動向。

常高院有時這樣不緊不慢地念叨，一點也沒有想過要承擔什麼政治角色。

接著，又聽說「右大臣好像反對和談。有樂大人和修理大人都不好對付。恐怕是浪人們給右大臣出的餿主意吧」。

常高院是淀殿的妹妹。淀殿是被織田信長消滅的近江淺井長政的長女，她最小的妹妹阿江嫁給了德川秀忠。三姐妹中排行第二的就是這位常高院。常高院名叫阿初，嫁給了京極高次。五年前，丈夫高次病死，阿初削髮為尼，法號常高院。

正如當時人們評價的那樣，常高院舉止優雅、風姿綽約。雖然身為婦人，卻擁有領地。她從已故太閣殿下那裡獲得了近江蒲生郡二千四十石的「梳妝費」。常高院平素在京城的寓所悠閑度日，有時到大坂去陪姐姐淀殿聊天。這次大亂爆發之時，常高院正巧待在大坂城，無奈只得留在了城內。但是，她的兒子若狹守京極忠高（在若狹小浜領有九萬二千石俸祿）身為德川大名，眼下待在攻城方的陣營里。常高院身處錯綜複雜的環境中。不過，淺井三姐妹中屬她性格最穩重，面對如此複雜的局面，卻並不覺得為難。

「不過，」又兵衛說，「和談之後，請大人立即把軍隊的指揮權交給左衛門佐。」

總之，在和談一事上，客將們已經達成一致。

常高院和隨從進入京極忠高在今里村（現大阪市東成區）的兵營。時間是十八日上午十時左右。

「打下去嗎？大人問。」

那裡是坑道的挖掘現場。

「軍中號令不能統一，各方均有命令下達，接令的物頭都驚慌失措，九_九_藏_書不知道該聽從誰的命令。再者，城內各位將領要麼互相隱瞞真實想法，要麼互相猜忌，成何體統？這樣下去，無論怎樣固守這座古今無雙的名城，斷然沒有取勝的希望。」

秀賴坐在上段。

正純說到這裏時，常高院和二位局都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真的嗎？真被嚇成那樣？」

總之，又兵衛大人從不責備別人，胸襟之寬廣，性情之溫和，非常人可比。

內容非常符合女人考慮問題的方式。

順便提一句，為了把常高院叫到城外，家康的使者阿茶局去了大坂城的玉造門。那時，戰爭還在進行中。阿茶局坐著女轎，一路上穿過重重硝煙，來到了玉造門前。目睹此番奇異景象的守城士兵里，有一個叫山口休庵的人留下了目擊記錄。大意如下：

他這麼一說，有樂不得不繼續再問：「原因何在？」

織田有樂移動雙膝，面朝諸將，擺出一副再問一遍「諸位意下如何」的架勢。只加了一句對他來說十分重要的話：

坐在上段的秀賴，突然有了反應。他揚起下巴，張大嘴，想開口說些什麼，卻沒有出聲。不久，秀賴抑制不住地大聲說「打下去嗎」。這個「嗎」，不是疑問的語氣，完全是表示「必須打下去」這種堅定決心的語氣。

「打仗的事情，女人擔心來擔心去也沒用。駿府大人絕對不會殺害右大臣家。」

正在這時，一群非常奇怪的人往玉造御門走來。

關於本丸御殿里的這種議論，固守真田丸的幸村早有耳聞。

本多正純又說：

又兵衛所說的「大將」，正是織田有樂的兒子長賴。有樂、長賴父子跟家康勾結的事，雖然本丸里的人一無所知，但是在城頭與敵軍作戰的將士們一清二楚。

家康似乎對挖掘坑道的計謀非常滿意，反覆說了好幾遍：

家康吩咐阿茶局：「在城內會見常高院。」

其間，后藤又兵衛訪問真田丸，徵求幸村的意見。

「說服女人還得女人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