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霧氣仍瀰漫山谷，籠罩著山野。敵人身處霧中，無法了解敵情。

「九郎兵衛，」又兵衛回過頭說，「掉頭！掉頭！跟在我身後。記住，跟著我別走遠」。

三郎兵衛抓住左吉手上的鎧甲讓他一起逃。左吉甩開父親的手，義正詞嚴地說：「主公既已戰死，家臣豈有偷生之理」。說完，左吉筆直衝入敵陣力戰而死。

敵人似乎相當害怕，竟然動用火槍對付入道這麼一個瘦弱的老人。入道仰面朝天倒入小河之中。三四個騎兵爭先恐後跑上前，搶著砍下了他的腦袋。

水野勝成派人傳令給各個大名，要他們切勿輕舉妄動。在這濃霧中倘若魯莽行事很容易落入敵人的陷阱，遭受重大損失。勝成從家康手中接過了這個大軍團的指揮權，就算只輸一場仗也是種恥辱。

德川軍的司令官水野勝成駐紮在國分村。這天，他借宿在百姓家，想睡一會兒，等天亮再起床。可他卻怎麼也睡不著，每當有人進屋，便驚跳起來問：「探子回來了？」

人數不過三百。這三百人蜂擁而下，衝下山去，從側面對松倉軍發起進攻。松倉軍立刻陷入混亂之中。松倉重政把臉伏在馬背旁上倉皇逃走。好在德川家名為天野半之助的旗本正巧在重政軍中，把敗兵重新聚集起來拚命抵抗，松倉軍才免於一敗塗地。不管怎麼說，繼奧田軍之後松倉軍再次失利。

勝成連忙從百姓家後門跑出去，爬上一個小山丘。阻斷視線的樹木早已被砍伐殆盡。四周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往敵人所在的方向看去什麼也看不見。勝成屏氣凝神靜觀其變。駐紮在國分村周圍的士兵，似乎也知道了敵人到達的消息，像漲潮時的潮水一樣喧鬧不已。

「攻下啦！」

又兵衛的同鄉好友，名為宇野入道宗味的老人得知又兵衛的死訊時，如此說道。他拔下身後的令旗插在地上，然後便一動不動立在那兒，如同在地上生了根。

又兵衛站在石川河灘上仰望小松山，興高采烈地說。他讓人把馬牽來，縱身上馬，準備過河上山。他想把本營設在山頂上。

先鋒部隊輕鬆攻佔小松山。

「勿動！九*九*藏*書勿動！」

天終於亮了。可濃霧仍未散去，依舊什麼也看不見。

勝成只好下令開始戰鬥。他首先命人吹響戰鬥號角。勝成軍的號角引發了伊達軍的共鳴，緊接著松倉軍、奧田軍、桑山軍的號角接連響起。它們交織在一起，如同猛獸的咆哮般猛烈。

不僅古沢等人，為又兵衛的魅力所折服的士兵，聽聞又兵衛戰死，無一人偷生，幾乎都與敵人同歸於盡。

軍法乃聖人賢人所立，需終日謹記以身作則。為將者需善待臣下，清心寡欲，體悟武士之道。

終於，前方部隊傳來「敵人在小松山上」的消息。勝成尚未收到這個消息，便聽見了槍聲。槍聲經過山壁的反射，回蕩在山谷中，刺痛了數萬名神經緊繃的將士的心。

松倉與奧田準備發動進攻時，萬事謹慎的桑山反對，說「你們看日向大人的旗幟，還沒有動靜。等他採取行動咱們再動也不遲。」奧田忠次反駁道：「就因為你這麼不慌不忙，我們大和人才被人家說『行動緩慢』！若是被關東那群人搶佔先機如何是好？」說完，奧田帶領三百士兵，率先開始登山。

臨近山路，又兵衛下馬開始徒步登山。他拿著一根綠竹手杖，氣定神閑地向山頂走去。從山腰到山腳的槍聲越來越大。放眼望去，從國分到小松山到處都是德川軍，黑壓壓一片。然而，這些事好像與又兵衛無關。他穿著沉重的鎧甲，若無其事地一步步往上爬。

金馬沒有別的辦法。他向又兵衛謝罪之後，繞到他身後一刀砍了下去。隨後，他用陣羽織把又兵衛的頭顱包好，埋在一旁的田地中，轉身殺入步步逼近的敵軍之中。

年屆五十的古沢放聲大哭，轉身殺向敵陣，英勇戰死。古沢之子小源太、豐田與左衛門、津田勘三郎等人也放棄撤退，英勇赴死。身為戰國武士，他們採取的行動非比尋常。

僅僅三百人的部隊，既沒有援軍，亦沒有為孤軍奮戰而感到不安，不斷對敵人發起猛攻，足以說明他們十分信賴主將后藤的智謀。到了晚年勝成還在稱讚后藤又兵衛，說「時至今日，那三百人仍栩栩如hｔｔｐs://ｒｅａd.９９ｃsｗ•coｍ生浮現在老夫眼前。每當憶及此事，老夫便覺不可思議」。

借用書中的話，穿越石川時——

《長沢聞書》作者九郎兵衛之父七左衛門聞此噩耗，決心死在又兵衛戰死的地方。眼看那個地方已被敵人包圍，他一人單槍匹馬想要突圍，不久戰死。

「日向（勝成）不知道打仗最需要氣勢嗎？一旦開戰誰還管什麼命令！進攻再進攻，拚命再拚命，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別再派沒用的使者來了！」老練的松倉重政（大和五條城城主）等人，言辭露骨地把勝成的傳令兵趕了回去。

此次德川軍中有三位大和大名——松倉重政、桑山元晴、奧田忠次。三人以松倉重政為首。

順便說一句，長沢九郎兵衛乃又兵衛的物頭長沢七左衛門的次子，日後得享高壽。他十分尊崇又兵衛的人品，終其一生都對此事念念不忘，並將其記錄在《長沢聞書》一書中。

又兵衛把這些人救回山上。他巧妙地指揮火槍隊，數次擊退了敵人的進攻。上午十一時過後，敵人越來越多，不僅包圍了山麓，甚至開始出現在山上。這時，又兵衛問道：「有沒有人不想死？」他環視左右，語氣好像在閑聊。他說：「走吧。眼下往西還能殺出一條退路。快逃吧。」然而，他身邊的士兵都一臉悲憤，異口同聲地說決心戰死沙場。又兵衛站起來說「那就跟我走吧」。他把士兵集中起來，讓山田外記鎮守小松山，親自帶兵從東邊下山展開平地戰。又兵衛把手下的人一分為二，向德川軍發起突襲，數次衝破了德川軍的第二道防線。這時，德川方丹羽軍的鐵炮部隊躲在草叢裡，從側面對后藤軍展開攻擊。后藤軍抵擋不住，又兵衛讓士兵躲進麥田，跪蹲在地，舉起長槍，矛頭沖外。

途中，一顆子彈打穿了又兵衛的腰骨。接著，又一顆子彈貫穿了他的胸膛。

有些人在喝水的時候被砍傷，有些人熱得受不了在馬上脫下頭盔時被射中。

又兵衛差點掉下馬。他好不容易把馬停下，一屁股從馬上摔坐到地上。緊跟在他身後的金馬平右衛門連忙下馬想九_九_藏_書把他扶起來。可又兵衛身材高大，平右衛門不但沒把他扶起來，自己也摔倒在地。

不久，守在山上的山田外記與片山助兵衛戰死。古沢四郎兵衛帶領敗兵殺出一條血路，好不容易撤到小松山西麓的平原上。這時他們才得知又兵衛的死訊。

長沢九郎兵衛常常聽又兵衛說：

到達山頂后，他在視野開闊的地方坐定，說了一句「好勒，漂漂亮亮打它一仗！」又兵衛「啪啪」拍拍手，好似抖落手上的塵土，一鼓作氣改變了作戰計劃。他打算以這座山為臨時堡壘。要想以少數人馬阻擋大軍，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說實話，又兵衛並不認為以三千人馬能夠擋住如海嘯般洶湧而來的德川軍。他只希望能「漂漂亮亮打一仗」。

「主公先我一步而死！」

按照織田信長的軍制建立以來的習慣，德川軍由在距戰場最近的大和擁有領地的大名擔任先鋒部隊的「先鋒」。

松倉重政一邊看著右手邊發生的這一切，一邊率隊在小松山山麓「遊盪」，迂迴接近后藤軍的左側。之所以迂迴前進，不是出於戰術上的需要，而是為了爭取時間，好等援兵趕來。

待對手身負重傷，動彈不得之際取其首級。十人中有八人如此。

本來是家臣保護大將的馬往上遊走，又兵衛恰恰相反。身為大將，他精通合戰、戰術，像師父關心弟子一樣愛護自己的家臣。

不過，德川軍兵強馬壯。士兵從各處的山丘、村莊中蜂擁而來。堀丹后守直寄的隊伍把天野半之助等人救出了困境。山田外記率軍繼續前進，欲直接攻打國分村的大本營。

在又兵衛渡河之時，山頂的先鋒隊與對面山腳下的德川軍展開了激烈的射擊戰。

眼看奧田忠次開始登山，山田外記與片山助兵衛兩位將領同時派出人馬迎擊奧田。奧田軍在坡路上遭到猛烈進攻，很快就抵擋不住，敗下陣來。附屬於奧田旗下的德川家旗本高畑九郎次郎、岡本加助、神子田四郎兵衛、下野道仁等人的腦袋很快像木賊那九*九*藏*書樣「刷刷」被砍了下來。奧田忠次也死在片山大助手中。

后藤軍以又兵衛為中心，開始渡河。河水很淺，剛到小腿處，可仍也有些年輕侍從騎在馬上搖搖晃晃。特別是長沢九郎兵衛，這年才十九歲，騎術不佳。

又兵衛的近身侍衛湯淺左吉在敗軍之中與又兵衛失散。他正四處尋找又兵衛，偶遇撤退下來的父親三郎兵衛，方得知又兵衛戰死的消息。

這時，風吹散了霧氣。又兵衛在山頂上看見松倉軍的情況，決定一舉將其擊破。他把主力部隊一分為二，一隊由自己帶領將大本營推進至半山腰，另一隊交由山田外記指揮擔任突擊部隊。

身處半山腰的又兵衛決定野戰到此為止。他派人把山田外記的三百人救回到小松山上。隨後，敵軍人馬像潮水一樣向他們逼近。

水野勝成不得不出動自己旗下的四千人，敲著鼓、搖著旗，像潮水一樣湧向那三百人。同一時刻，伊達軍的一萬人開始動身，準備從南面對小松山旁的丘陵發起進攻。位於水野軍後方的松平忠明的四千人馬開始向前推進。待他們離開后，作為預備隊的松平忠輝軍的一萬人填補了松平忠明軍的位置。

長沢九郎兵衛想說的或許是「世風如下，淪落於斯」。在關原之戰前，武士們堂堂正正的戰鬥，還像個武士的樣。夏之陣時，大坂方有很多昔日的老將，所以很多年輕人也學習他們的做法選擇與強者交鋒。而多數德川方的將士則選擇避開強敵，一看見受傷的武士就騎馬撲上去，一心只想著怎麼才能多砍下幾個敵人的腦袋。

又兵衛率先出發……出發之際對我等說「汝等小兒（你們這些毛孩子）定要跟在馬後（又兵衛的馬）」。……

「世上少了又兵衛還有何樂趣！」

勝成的小心謹慎淪為諸大名的笑柄。

后藤軍中將士決心拚死一戰的防禦態勢使得德川軍不敢輕易進攻，一味發射子彈。

事出突然。后藤軍中很多人並不知道又兵衛戰死一事。

又兵衛說不出話來。他揮手示意平右衛門砍下他的頭埋起來。

「遵命！」

這一天天氣格外炎熱。士兵和戰馬都氣喘吁吁。后藤軍中士兵連滾帶九_九_藏_書爬地跳進田裡喝水。

見此情景，經驗豐富的松倉重政一臉竊笑，心想「三郎右衛門（奧田忠次）必死無疑」，卻沒有出言阻止。松倉讓手下兵分幾路，慢慢從田埂間走過去，儘可能拖延他們接近小松山的時間，藉機觀察戰場局勢的變化。

見此情景，水野勝成大吃一驚，心想「不過區區三百人……」

從又兵衛提到「聖人賢人」不難看出他對儒教有所了解，這在同時代的人中很少見。不過，「聖人賢人」乃文治主義的理想形象。把聖賢帶入他們所不齒的兵家世界，說什麼「軍法乃聖人賢人所立」，別有一番野趣。

然而，前線的德川軍隊卻節節敗退。

拂曉時分，水野勝成剛迷迷糊糊睡著就被家臣推醒了。家臣說敵人出現了，正聚集在石川河灘。勝成跳起來，抄起頭盔，問道「是后藤嗎？」

后藤軍利用地勢的起伏，以小松山作為臨時堡壘。不過他們的目的不在於防守，而在於積極進攻。山田外記的隊伍夾著滾滾沙塵衝下山坡，發動猛烈進攻，打得東邊山腳下的德川軍隊落荒而逃。

「是后藤。」

諸將領中只有年長的伊達政宗親自接見傳令兵，小心處理此事。政宗昔日差點稱霸奧州。在他眼中，身為德川家一介武官的水野勝成不過是個小嘍啰。只不過，今日天下已是德川家的囊中物，他不想在德川家內部隨便樹敵。

「真熱鬧啊。」老將勝成也不禁顫抖起來。

在又兵衛所處的時代，他稱得上是一個心地善良的男人。為了成功救出山田與片山的隊伍，身為大將的他把主力軍留在麥田中，親自出馬，向槍林彈雨中衝去。三四十名騎兵跟在他身後。

又兵衛多次派出傳令兵，想讓留在山上的山田外記與片山助兵衛的隊伍也到麥田中來。可他們身處的環境更加令人絕望——被伊達軍一萬人馬團團圍住，進退維谷。

對此，《長沢聞書》中寫道：「德川方做法一貫如此。」

入道背後有一條小河流過，四周野草叢生，沒有一棵樹。在這個廣闊平原的正中央，只有手持長槍的宇野入道像塑像一樣佇立著，令人不寒而慄。很長時間內，敵人只敢遠遠圍觀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