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下卷 譽田樹林

下卷

譽田樹林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這種表達方式在同時代的文章中很少見,充滿真情實感。恐怕這就是幸村日常的感受。
毛利軍中有人懷疑「真田大人是不是勾結了敵營中的本家?」大坂方所處的條件和環境,逼得將士們在臨死前還不得不猜疑自己的同伴。對他們而言還有什麼比這更不幸的事呢?
伊達軍的一萬人也沒有坐以待斃。
勝永並不贊成,再三說「請閣下戰死馬前(秀賴面前)」。勝永認為應該讓秀賴的金葫蘆馬標來到前線,與德川軍展開一場大決戰後再死。幸村對此表示贊同。
幸村說大坂城的護城河已被填埋,不可能再打陣地戰,只能打|野|戰。這對兵力不足的大坂方而言根本毫無勝算。他自然也難逃一死,不過即便如此他也絕不後悔。
冬之陣后,幸村不止一次造訪真田本家的軍營。每回他都會見到姐夫小山田主膳,因此他給姐姐村松夫人寫的信上總會提到「還想再見主膳大人」。從幸村給姐姐寫信的舉動和信的內容,不難看出他的人品。
幸村身後有一個壁龕,上面供奉著一個刻著鹿角紋的頭盔。
村松夫人乃真田家重臣小山田主膳之妻。武田家鼎盛時期,小山田家原是與真田家平起平坐的將領,擁有自己的居城,後來逐漸沒落。眼下小山田家的後人主膳成為真田家的家臣,娶了已故真田昌幸之女(村松夫人)為妻。
他對老人說:
換句話說,幸村讓放下武器,赤手空拳的士兵們排成了一列。為了減輕他們的恐懼,幸村站在他們前方,騎著馬來回巡視,大聲鼓勵他們。
真田軍一度也差點陷入混亂之中。好在幸村親自飛奔到前線整頓隊伍,短時間內想出了一個特別的辦法來對付伊達軍的這一戰術。
幸村並不這麼想。他是最了解又兵衛的人。在這件事上,幸村完全可以推己及人,揣度出又兵衛的想法。沒有了牢固的大坂城,這一仗根本毫無勝算。既然毫無勝算,又兵衛就希望自己能死的更加壯烈。就算等來薄田兼相等人率領的三千六百人的後援部隊,也改變不了失敗的命運。既然都是輸,對又兵衛而言,最好的辦法就是率領由自己一手指揮的親兵轟轟烈烈大戰一場,給敵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倘若幸村身處與又兵衛同樣的狀況,必定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德川軍沒有展開追擊,主動停止了戰鬥。這一方面是因為天剛亮就開始打仗,將士們筋疲力盡,另一方面是因為夜間戰九*九*藏*書鬥對大軍不利。有鑒於此,這天傍晚,德川軍全軍駐紮在譽田樹林一線上。
「又兵衛為什麼不等一等?」幸村騎在馬上想。在幸村眼中,又兵衛堪稱一代名將,不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他應該比誰都清楚再等一等並不會延誤戰機。可又兵衛卻迫不及待地殺入了敵陣,也難怪很多人說這是因為「又兵衛大人被懷疑了」。家康派京都相國寺的僧人楊西堂前往又兵衛的營帳,勸說他「到我們這邊來吧。給你播州五十萬石俸祿如何?」當然,家康並非真的這麼想,這不過是他為了讓城內將領互相猜忌而施的苦肉計罷了。結果謠言四起,又兵衛也無法一笑置之。有人說最終又兵衛不得不以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不是一個賣主求榮的人。這成了又兵衛「魯莽行事」的根源。
「殿樣(幸村如此稱呼秀賴很有趣。他沒有稱秀賴『上樣』,因為『上樣』指天下之主,只能用來稱呼家康與秀忠,所以照例只能稱秀賴為『殿樣』。儘管如此,在大坂城內秀賴一直被稱為『上樣』。因為是寄給城外人的信,所以幸村避免稱秀賴為『上樣』)……」
與德川軍相比,後援部隊的人數(三千六百人)實在不算多,好在指揮官的戰鬥經驗都相當豐富。指揮官有薄田隼人正兼相(過去名叫岩見重太郎)、井上時利、山川賢信、北川宣勝、槙島重利、山本公雄。他們各自率領五百人。
那不是一場「戰鬥」,不過是一場單方面的「殺戮」。大部分士兵被火槍擊中,薄田兼相與井上時利不久便戰死。其他人毫無抵抗之力,四下逃竄。逃到藤井寺村時,他們遇到毛利勝永率領的三千人的第三階梯後續部隊,被其收入麾下。
他讓士兵排成一列,彼此之間保持一定距離,單膝跪在草地上。同時,讓他們把長槍放在地上,脫下頭盔。
對「殿樣」的解釋有些冗長,繼續來看信上的內容。
幸村雖出身貴族,卻是個念舊之人。在冬之陣結束、大坂歸於平靜后,幸村前往參加了攻城戰的本家真田家的軍營,與代父出陣的兄長的嫡子——十八歲的河內守信吉、信吉之弟——十七歲的信政及本家的重臣們暢談往事直至深夜。
幸村十分念舊,命人備好酒菜與老人聊至深夜。
敵軍很快被打九*九*藏*書敗。幸村下令追擊,追了七八百米遠。伊達軍中叫得上名字的就有三十人戰死,連大將片倉重綱也被迫親自上陣殺敵。伊達的先鋒部隊全線崩潰。重綱受了輕傷,苦戰一番後撤退。
幸村不只讓原某看了白河原毛馬,還從走廊上下來,翻身上馬,讓馬兒踏著青苔跑圈。幸村展示自己的馬上英姿,是為了讓原某日後能認出自己。
「又兵衛大人戰死!」
毛利勝永也成功抵擋住了敵人,與幸村配合,讓東軍足足原地踏步了六個小時。下午五時,毛利才放棄這一戰場,往大坂方向退去。
「冬之陣時我便做好了戰死的準備,因為和談而苟活至今。幸村並非急於赴死才進入大坂城。身為男子得以領導右大臣家一幹將領,充分發揮自身能力,對不才而言實屬幸運。不才夙願得償,再次開戰之際決心戰死沙場。」
此後,幸村與他率領的三千信州士兵展示出強大的野外作戰能力。此仗可謂是大坂夏之陣中最可圈可點的一仗。
后藤又兵衛率領區區兩千八百人的部隊在國分附近抵抗敵人的大軍。經過幾個回合的激戰,這支孤軍一敗塗地,又兵衛本人也英勇戰死。身處前線的諸位隊長中,位於四天王寺附近的幸村最後一個才知道這個消息。
因為後續部隊沒有按時到達集合地點,又兵衛只好率領自己的小部隊與敵軍廝殺。
東軍大批人馬像波浪一樣追趕著這些逃兵。他們殺紅了眼,爭著砍下逃兵的首級以立軍功。「人浪」所過之處,總有三五人被砍下首級。
從戰術上說,又兵衛的部隊有後援部隊。只因濃霧與道路狹窄無法照原定計劃準時與后藤軍匯合。他們為了追上后藤軍一直在拚命趕路。
不久,敵人來到眼前。幸村下令士兵們一起站起來衝鋒。
在不斷推行愚蠢方案的大坂城內,幸村的生活想必很不好過。關於這一點,幸村寫道:
待敵兵靠得更近后,幸村下令「拿起長槍」。和戴上頭盔一樣,這完全是一種心理戰術。一直赤手空拳的士兵光拿起長槍便覺得全身上下充滿了一種神力。單膝跪蹲在地的士兵們舉起長槍,一動不動。
又兵衛的部隊戰敗后,有一部分人殺出一條血路成功撤退。失去主將的隊伍撤退起來毫無秩序,有的士兵受了傷拄著長槍一瘸一拐,有的士兵丟了坐騎和頭盔步履蹣跚,有的足輕丟了鐵炮……總之慘不忍睹。
終於到了夏之陣即將開始的危急關頭。九九藏書一位老人到訪大坂城。這位老人曾是與真田家同為武田家將領的原家的部下,眼下效命于松平忠輝(家康第六子)。
得知這個消息時,幸村騎在馬上。他率兵疾行希望能夠救出潰敗的后藤軍。這時的幸村已經不是一個戰術家,他的內心只有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想法「又兵衛怎麼會死?」。
幸村的意思是一旦開戰,自己和原某便各為其主。只要記住這個頭盔的樣子,不管是在夜晚還是在遠處,他都能認出戴頭盔之人是真田左衛門佐。「記住」意味著讓原某「射中他以立功」。幸村言外之意當他在亂戰中被打死,不知被何人斬下首級時,請原某告訴世人「此人乃真田左衛門佐」……
長槍還在地上。
幸村不斷提到「父親大人,父親大人」,對侄子河內守信吉及老臣們說了很多關於昌幸的事——昌幸蟄居高野山時發生的事,他臨終時的遺言,昌幸高野山時代的軼事、言行,昌幸是個何等天才的人物等等。幸村想在有生之年把這些事告訴別人。真田昌幸帶領真田家走向興盛,像眾多戰國人一樣度過了波瀾壯闊的一生。一直跟在昌幸身邊的幸村最了解他。站在幸村的立場上,他無疑希望父親的故事在自己死後也能作為本家真田家的傳說永遠流傳下去。
「小心為上」是幸村在抱怨城內政治局勢複雜,讓他頗費心力。大坂城由以淀殿為首的女官集團把持政權,這些女人有時甚至插手戰術之事。大野修理在大坂城生死存亡之際,還在為維護自己的權勢而不斷耍些小手段。在這樣的情況下,費心勞力在所難免。
何況追兵人強馬壯,淹沒了前方的道路、山野,僅憑三千人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大坂方不集中兵力,反而分成小部隊進攻。這對德川軍而言更為方便,只要把他們各個擊破即可。
這個消息傳遍了毛利軍中。士兵們的心情像「孩子失去父親」一樣,瞬間士氣低落了下去。
「沖啊!」
「適逢家中來信,特回信一封。此番發生意外之事(指冬之陣后議和一事),然我日常生活未受影響。想來姐姐必為我擔心,然(或許是「意想不到」之意)事態暫緩,我亦暫無性命之虞。或明日將生變(政局或許明天就會發生急劇變化),然此刻一切安好……」
先鋒隊長片倉重綱首先發動攻勢。伊達軍擁有其他部隊所沒有的兵種——槍騎兵,讓騎兵攜帶火槍一邊從馬上射擊一邊衝鋒。這個兵種由政宗創建,目的在於讓read.99csw.com敵人在戰鬥的最初階段就陷入混亂。為了保護這一兵種,政宗安排了拿長槍的騎兵與他們協同作戰,共同發動衝鋒。據說還沒有敵人能抵禦這種進攻的威力。
「殿樣待我殷切非常,可諸事仍需小心為上。」
當時,姐姐村松夫人的丈夫小山田主膳也在場,兩人聊得格外起勁。話題主要圍繞著幸村最尊敬的亡父昌幸。
這封信的署名是「信繁」。由此「幸村不叫『幸村』而叫『信繁』」的說法流傳開來。他的兄長真田信幸的名字後來也被改成了「信之」。不管他到底叫什麼,在大坂城內人們都叫他「左衛門佐」。
接下來更有趣的是幸村讓人把自己的坐騎牽到庭院里給原某看。他的坐騎是城中首屈一指的駿馬——一匹罕見的白河原毛馬,銀色馬鞍上刻著真田家的「六文錢」家紋。
他回頭看著頭盔說:
「既然如此就再麻煩你一件事。」幸村說。
我們再來看看幸村寫的信。三月十九日——夏之陣前一個多月,幸村又給姐姐村松夫人的公公小山田一歧及夫婿主膳寫了一封信。與上一封信一樣,在無損原意的前提下直譯過來,文意如下:
不過,再怎麼說伊達軍也是擁有一萬人馬的大軍,政宗率領的主力部隊毫髮無傷。主力部隊展開進攻時,真田軍不得不撤退。然而,幸村很快挽回敗局,果斷向政宗的本營發起了猛烈的反攻。伊達軍敗下陣來,逃竄至後方的譽田村中。
不久,伊達軍的槍騎兵隊逼近,開始了猛烈射擊。真田軍士兵接連倒地。幸村高聲命令士兵保持單膝跪蹲的姿勢,直到敵方騎兵殺到前方二百米處才下令「戴上頭盔」。士兵們戴上了頭盔。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剛才那種恐懼感便神奇地消失了。可見幸村這個男人是多麼了解士兵們在戰場上的心態。
比起給姐姐的信,這封信的措辭稍顯傲慢。因為對幸村而言,姐姐的公公與夫婿是他們家的家臣。
這一帶被稱為「譽田樹林」。不論山丘上、原野上,還是路旁都種滿了松樹。林間插滿了敵人的旗幟。敵軍人多勢眾,不斷向前推移想要包圍毛利軍。
平素穩重、沉默寡言的主將毛利勝永,這時回過頭大叫了一聲。士兵們頓時振奮起來,喊聲響徹雲霄。只是毛利軍的援軍——真田幸村的三千兵馬還未趕來。
冬之陣時,他給自己的姐姐寫了一封信。姐姐處於兄長信之(又叫信幸,信州上田城城主,作為德川方大名參加了攻城戰)庇護下,https://read•99csw.com人稱「村松夫人」。她雖是一介女流,卻深得人心,受到家中眾人敬愛。自小這個姐姐就很疼愛幸村。她很為據守大坂城內的幸村擔心,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都是些不見面詳談說不清的事,信上不方便寫。不論如何,我很想念你們。你我生逢亂世,今日不知明日之事。請你們就當我已經不在人世了。惶恐謹言。」
官稱「左衛門佐」的真田幸村,生來重情重義,沒有怪癖,待人和藹可親。
幸村示意原某「也記住我的坐騎」。幸村之所以讓他看這匹馬,出於一種戰國男人所共有的自信。他希望讓站在敵對陣營中的原某親眼看看在亂軍之中,我真田左衛門佐是如何巧妙指揮、英勇戰鬥而死的。也希望借原某之口讓此事流傳後世。與其說他想彰顯自己,不如說他想讓站在勝利者立場上的原某知道,自己在註定失敗的戰場上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如若不然,他覺得對在亂世之中掙扎求生的自己而言,這一生太過悲哀了。
「這個頭盔是父親大人用過的,跟著他幾番征戰沙場。本來應該把它留在信州,作為真田本家的傳家寶。不知為何,父親大人把它傳給了我。現在,我把它當做父親的遺物供奉著。若發生自然之事(這裏指戰爭),我的生命也將結束。到那時,我想戴著這個頭盔上戰場。請您好好看看,記住它的樣子。」
不幸的是,薄田兼相等人率領的三千六百人在應神天皇陵所在的譽田八幡宮附近被這股大浪所吞噬。
直譯過來,幸村信中所言如下:
「……聽聞你們一切都好,我很欣慰。我一切都好,請你們放心。」
幸村騎馬到松林前方偵察了一番敵情。決定先驅散其中人數最多的伊達軍(一萬人)。他把指揮中心設在譽田村後方的野中村的山岡上,部署好三千人馬,巧妙運用射擊、速攻、迂迴三種戰術,于正午過後開始了戰鬥。
當毛利軍準備開始這場無望的戰鬥之際,因濃霧而耽誤行軍的真田軍趕到。真田軍三千人在濃霧散去后加快行軍速度,從住吉街道的埴生野一路小跑趕了上來。
幸村隻身一人騎馬來到毛利勝永軍中,一下馬就拉著勝永的手為遲到道歉,並提出立刻發動突擊。和又兵衛一樣,幸村此舉恐怕是因為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已經無計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