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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時間碎片 外婆信佛

上篇 時間碎片

外婆信佛

在我們老家,逢初一十五,或哪位菩薩過生日,或什麼特定的佛教慶典日子,大一點的廟子都會舉辦廟會,非常熱鬧。
好嘛,我從來不偷人芹菜,反倒沒有她老人家理直氣壯。
「結肚子」是四川話,意思大約是「與之扯不清的人」。
外婆給菩薩燒香,燒得最勤的時候是縣城一年一度的百萬元彩票摸獎活動(那時還沒有福彩體彩之類)如火如荼地進行的時候。
我外婆長年供著觀世音菩薩,雷打不動每天早晚一炷香。看起來很虔誠,但若沒出什麼事倒罷了,一旦出了事……
今天外面下雪了,隔壁開始清理菜園。意味著外婆今年的偷芹菜生涯從此結束。整個夏天裡,這件事是她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菩薩啊,再給外婆找點別的事情做吧!不要讓她太寂寞。
我外婆信佛一輩子。還在老家的時候,就是本地佛教協會的會員,還給發了個小紅本本,證明她是什麼「三寶」「五寶」之類的弟子。因為協會裡數她老人家的年齡最大(當時就已經八十多歲了),每當協會有活動,一大群老頭兒老太太挎著黃布香包排成隊走過大街小巷,走在隊伍最前面的一定是她了。
外婆非常有眼色的。每天搬把板凳坐在院子門口等我回家。看到我手上拎著排骨,就趕緊很勤快地幫忙洗姜;看到拎了凍雞爪子,就早早地把白九_九_藏_書糖罐子捧到廚房為紅燒作準備;要是看到我拎著一條魚的話,則悄悄地打開後門走了——走到隔壁菜園子里偷芹菜。
啊,放生?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彼此渾身臭泥的狼狽樣,氣急敗壞:「既然是放生的,剛才為什麼不直接放了?」
後來,又不知在什麼地方找著了,於是又嬉皮笑臉給菩薩燒香賠罪:「哎呀,感謝菩薩保佑我找到了!菩薩莫氣,菩薩莫氣哦?」我若是菩薩,就根本沒法生她的氣。
2006年
我媽說:「要是我,我就在下游拿個網兜守著。上面一放生,我統統撈起來,然後統統再便宜賣給那些放生的。」
無言以對。
我說:「你天天給觀音菩薩燒香,偷了東西不怕菩薩怨怪?」
我們如此頻繁地偷菜,鄰居怎麼可能不知道?但人家從來不說什麼,總不可能為了幾根芹菜,把這個九十六歲的老壽星逮住揍一頓。
我說:「你不信還燒什麼香呢?」
趕廟會的人各自用小布袋裝一把米帶去,分量不定,夠自己吃的就行,好意思拿得出手就行。然後統一交到廟子里的大夥房,領取一枚號簽。再各自去各個殿堂拜菩薩,每個菩薩都要拜遍。然後再到主殿聽大師父講經。那時在大雄寶殿里,信徒們密麻麻黑壓壓地read.99csw.com盤腿坐著。師父講完經,又有和尚開始唱經,木魚銅磬銅鐘齊鳴。大殿香爐里燃著手指粗的一炷長香,等香燃完了,一輪聽經的儀式才算結束,所有人磕頭起身,揉著酸脹的腿退場。下一撥等待在大殿高高的門檻外的香客緊跟著湧進去,各自佔著一個蒲團坐下,又有人捧一炷長香端正地供上。就這樣,一輪一輪地進行著,等吃飯的時間到了,就統統憑號簽去伙房領飯。
說到搶飯,我外婆最厲害了,每次都能衝到最前面,所向披靡。為此,她每次都把聽經的場次盡量往前排靠,爭取不耽誤吃飯的時間(罪過罪過)。但偶爾某次運氣不好給排到了後面,吃飯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長香還遲遲沒燃完,這時,她就會跪在那裡沖門檻外的我使眼色,於是我就爬進去在她身邊的香袋裡翻號簽。那時我還小,偶爾一次兩次不守規矩應該無妨嘛。我拿到號簽就往伙房跑。在那裡,穿青灰色衣帽的俗家弟子已經把幾大桶米飯熱騰騰地擺出來,準備好敲鐘了。這樣,我總是能幫著佔著個好位置,排在最前面。
他們那伙老爺子老太太集體放生的場面十分壯觀。一人拎一小桶,在護城河邊站一排,唱過名后,一起把小桶里的活物連水傾倒進護城河裡,然後一起合掌念佛。魚蝦在陌生的水流中撲撲通通地歡蹦亂九*九*藏*書跳,所有人為自己的善行深深地感動了,目送它們自由自在地消失在水深處。
「是吶。」
唉,一想起這些遙遠的往事,就覺得把外婆從生活了一輩子的家鄉帶到遙遠的新疆實在是一件殘忍的事情,讓她永別自己熟悉而熱愛的生活……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家鄉再也沒有什麼親戚了,她年齡也大了,不能再繼續獨立生活。
每次偷了芹菜回來,她老人家總是做出一副受驚不小的模樣,捂著胸口,直吐舌頭:「哎呀觀音菩薩啊,嚇死老子了,老子害怕得很……」哼,我看她才不害怕呢。
那時外婆燒香時,會一個勁兒地喃喃自語:「保佑我們摸到汽車……保佑我們摸到電視……保佑我們摸到洗衣機……」
廟會裡的東西全是素飯,豆腐粉條青菜之類。但不曉得為什麼那麼好吃!實在太好吃了!每次趕廟子,我都可以連吃三大碗米飯,儘管外婆交給伙房的份子米只有一小把。
有一次,外婆把一尾紅鯉魚放在天井陽溝邊的水缸里。可那魚總是在水面上跳來跳去的,後來居然躍出來掉進了陽溝,撲撲騰騰地亂掙扎。眼看就到了陰溝入口九九藏書處,外婆連忙大喊大叫,招呼我們去捉魚。我們顧不上陽溝里秋苔濕滑,一起跳下去,撲來撲去,個個搞得滿身污泥,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那條狡猾的魚繩之以法,重新扔回水缸並蓋上木蓋。
吃飯的時候最有趣,別看都是虔誠的信徒們,但一涉及吃飯問題,統統毫不含糊。提醒吃飯的圓筒鐵鍾一敲響,所有人拎起香袋包包就跑,一個個跟踩了風火輪似的,伙房瞬間就擠得滿滿當當。尤其是蒸米飯的大木桶邊上,更是銅牆鐵壁一般,別說擠進去,就算搶著飯了,也不容易從裏面擠出來。
「放生就是為了讓人看到自己放生了?」
而且他們協會還時不時舉行一些捐資助學活動,有一次還向我所在的中學捐過錢。當時在我們全校師生的眾目睽睽之下,外婆舉著「功德無量」的牌子跟在寺廟的大師父身後,嚴肅而得意。
吃魚放芹菜,是我們家做魚的傳統。其實每次放的芹菜也不多,一兩根足矣。問題是我們經常吃魚,於是乎,夏天過去時,隔壁家菜園子沖我家這邊靠近籬笆處的情景寂寥凄涼,稀稀拉拉……與此同時,外婆偷芹菜的難度也越來越大,要蹲在那裡,探著身子,使勁把胳膊往裡面伸,才能勉強夠著最近的一根。那時我絕不幫忙,就當給她老人家一個鍛煉身體的機會。
阿彌陀佛,菩薩啊,原諒她吧!
有一次,我媽的身份read.99csw•com證找不到了,又急著要用,全家人一起翻天翻地地猛找。
我外婆呢,一看到隔壁家的狗就彎腰摸一摸,看到隔壁的小孩子也誇一誇,整天有事沒事笑嘻嘻的,比從來沒偷過芹菜的人還要坦坦蕩蕩、心平氣和。
每次活動,這些老頭兒老太太們都會帶一些活魚活蝦上路,預備著用來放生。
那個身份證通常是放在供放觀音菩薩的那張桌子下的抽屜里的。找到後來,我外婆大急,索性罵起菩薩來了:「老子一天到黑,早也供你,晚也供你,哪一點虧了你?結果連這麼點東西都看不住,老子供你還有什麼用??」——看,她把菩薩當成看家狗了。
她想了想:「燒香是燒香,扯芹菜是扯芹菜。給你講你也不懂,你個『結肚子』!」
我們說:「這魚什麼時候吃?」
他們那個協會還真不賴,經常組織一些朝拜會。參加朝拜會就像參加旅行團一樣,還有帶隊的、解說的,食宿統一安排,方便極了。外婆曾跟著去過都江堰啊,青城山啊,峨眉山等許多佛教聖地。而那些地方,我都從來沒去過。等我老了,也要回老家申請加入這個協會。
那一年,我們全家就外婆手氣最好,一連摸到了三條毛巾和一大把鉛筆。
外婆說:「不行,現在放就沒人看到了。」
外婆說:「吃?哪顆牙想吃?這是拿去放生的,積德的!」
她說:「老子才不信那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