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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刀爾登說今 嘲笑鏈

零 刀爾登說今

嘲笑鏈

有一種穩固的嘲笑鏈是反向的,學者會說,那是對階層感的一種調整。不過,嘲笑歸嘲笑,腳下仍要趕緊。不能說人嘲笑什麼,就都渴望什麼,但不少時候確實如此。願意不願意冒做可笑人物的風險,與是否「成功」大有關係。
「不然!不然!我們在裏面也和衙門一般,公座、朱墨、筆硯,擺得停當,我早上進去,升了公座,那學生送書上來,我只把那日子用硃筆一點,他就下去了,學生都是蔭襲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來就是督、撫、提、鎮,都在我面read.99csw•com前磕頭。像這國子監的祭酒,是我的老師,他就是現任中堂的兒子,中堂是太老師。前日太老師有病,滿朝問安的官都不見,單隻請我進去,坐在床沿上,談了一會出來。」
處在「嘲笑鏈」底層的是「鄉下人」。北京的小學生鮮衣怒馬地下鄉「同吃同住」,回來后最長久的話題是鄉下孩子的種種「好玩」舉止。但一般而言,城裡人來到鄉下,一來是客,二是原本就是要欣賞更「低」的東西,所以並不怎麼嘲笑,不九九藏書但不嘲笑,還讚美兼以鼓勵;可如果陳奐生進城,便像入侵一般,立即成為城裡人嘲笑的對象。我不知道民工之類的人受到過多少傷害,以我的想像,他們會一邊在回鄉后,嘲笑城裡人「將長凳稱為條凳,而且煎魚用蔥絲」,一邊懷恨在心,另外準備奮鬥,獲得這一種更高的嘲笑資格。這種奮鬥可能難有盡頭,因為在城裡,人們還是一級一級地嘲笑著;而且不同的城市的人們,也彼此嘲笑,石家莊人嘲笑保定人,北京人嘲笑石家莊人,上海人嘲笑北京九_九_藏_書人,全國人共同嘲笑上海人,因為上海人幾乎處在「嘲笑鏈」的頂層,不如此不能對付他們。不過,如果說廣東的土財主,深圳的資本家,尚不足以動搖上海人的信心,香港之回家,可有點讓上海人坐不穩了,——不過還不至於從椅子上跌下來,因為他們發現自己比人「有文化」。
《儒林外史》里,匡超人從鄉下上杭州,遇見景蘭江,請教「開的什麼寶店」,為什麼開店還要看書。景蘭江劈頭蓋臉地說:「你道這書單是戴頭巾做秀才的才看嗎?我杭城https://read•99csw.com多少名士都是不進八股的。」匡超人又是慚愧,又是景仰,連夜便看「詩法入門」。後來聽一位潘三說「這一班人是有名的獃子」,「見識」自又長了一層。等到他中了舉,待選內廷教習,再見到景蘭江時,連茶樓也不願去,非要到酒樓上,才說:
高級人士一到西方,又馬上處於不妙境地。不論在清朝,還是在二十一世紀,出國考察的官員成為許多笑話的主角。在中國為文化先鋒者,負笈西洋,第一件事就是發現自己還得重新奮鬥,不僅僅是在經濟和社會地位上,read•99csw.com還在「格調」上。當然懷抱著「五千年文明」的中國人,不會缺少反擊的法寶,自己人在一起時,少不得嘲笑「老外」的各種不聰明,但聚會一散,各自泄氣,還得去研讀「中產階級入門」。受了這種鳥氣,一個不可低估的補償是,回國時,口氣便可以完全不同了。
關於人有許多定義,其中一個說,人是會笑的動物。這個定義被二十世紀孜孜不倦的科學家動搖了,據他們的研究,另一些靈長類動物也有笑的表情。我則發現,貓也會笑。所以更可靠的說法可能是,人是唯一會「嘲笑」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