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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世事·人情 果然名教罪人:錢名世

貳 世事·人情

果然名教罪人:錢名世

錢名世是康熙四十二年的探花,他的詩文,在「出事」之前,很有聲名。他和年羹堯是同年,但並無特別的私交。年大將軍凱旋,朝臣能攀得上交情的,都有頌詩,這是官場風俗,人都如此的。後來年羹堯奉旨自殺,雍正擔心落下兔死狗烹之譏,乃大興株連。雍正的脾氣,是如果一件事自覺心虛,反要大叫大嚷,大操大辦,以示理直氣壯。錢名世倒霉,也給扯了進去。
只要一寫,就如同交了一次投名狀。無恥之事,無論多小,儘管是被迫,一旦做下,便將自己的名譽,與強迫自己的人,綁在一起,漸漸榮辱與共。單單是為了減輕罪惡感,這樣一個最小的動機,就足夠讓大家紛而詆毀錢名世,說他種種不好,好像如果錢名世本非端士,奉旨聲討便有了某種正當。
在這三百read•99csw•com八十五人之外,也有作詩不用心,或不忍心的,各被懲處。有一家姓陳的,父子三人在京為官;兩個兒子作詩不稱旨,被撤了職,父親的詩有句雲「負塗一豕玷儒紳」,罵錢名世是豬,便合了格,進入《名教罪人》合集。原來此事是一次政治考試,要人人過關。
雍正很會用裹脅之術。錢名世革職出京前,雍正命在京的文官,各為詩文,「記其劣跡,以警頑邪」。既然小說可以謀反,詩歌當然也可批判。奉詔作詩的,一共三百八十五人,「廉恥俱淪喪,甘心媚賊臣」、「怪爾顏何厚,偏偏諂媚詞」等等,痛罵錢名世無恥,頌揚皇帝寬大。雍正把這些詩,讓錢名世自己掏錢刻印成集,發給各省學校,讓天下人都知道有一個無恥的錢名世read.99csw•com
萬斯同編明史,曾以錢名世為助手。萬斯同死去,在京中的遺書流散,多為輕薄所竊。忽然之間,人都說是錢名世拿了去。並無證據的事,傳來傳去成了鐵案。又剽竊一事,在有清一代,如戴震之竊趙一清,畢沅之竊邵晉涵,人多緘口不提,或者曲為之辯,而萬斯同的《明史稿》本為王鴻緒攘去,世人卻相信無端的傳說,把錢名世也編派在裏面,指為剽竊了萬斯同的「三王紀」。這就叫人居下流,眾惡歸焉。
倒霉的原因,今天已不可盡知。通常,是以為他的某幾句頌詩,不小心犯了雍正的忌。但在群臣和年羹堯的唱酬中,比那不小心的還有的是;況且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再謹慎的詩作,也禁不起雞蛋裡挑骨頭。還有一種說法,以為是錢名世的九*九*藏*書人緣不好,所以成了軟柿子;但他的名聲大壞,是在詩案之後,而非以前。
雍正有些政治手段的發明,頗為後人繼承。如清廷摧殘士氣,一開始只會用暴力,以後漸漸深入靈魂。雍、乾兩位皇帝,自己就是半個文人,知道何者為恥,何者為士人所不能忍。皇帝不殺錢名世,顯得仁心寬大,而對對方的挫辱,用雍正自己的話說,為「雖腆顏而生,更甚於正法而死」。試想錢家老少,出入于這樣一塊匾額之下,幾輩子都抬不起頭來。這就叫心刑。
《名教罪人》這部奇特的詩集,沒過多少年就很難得見了。按作者及其後人的心意,原是恨不得它早早失傳的,但畢竟還是存下來一種本子,讓我們今天能夠見到某種文體的祖宗。如不知後來事,會覺得那時的人很無恥;但從後來看,一九_九_藏_書部《名教罪人》,也沒什麼出奇之處。
人落到錢名世這種地步,所有的惡行都會被揭發,所有的嫌疑都會被當成事實,換上等閑的人,早已是體無完膚。錢名世被傳說的惡行,翻來覆去,不過二三件,可知此人,多半竟是格外端謹之士。
不管怎麼說,雍正選中了錢名世,來做反面榜樣。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雍正把錢名世罵得龍血噴頭,還別出新裁,御筆題寫了一塊大匾,曰「名教罪人」,掛在錢名世自家屋門。為了防止錢家遮蔽,命令常州知府、武進知縣,隔三岔五去錢家檢視。
這三百八十五人,各依才學,奉上官樣文章。據說最工的兩句為陳萬策寫的,「名世竟同名世罪,亮工不減亮工奸」,但今傳本《名教罪人》詩,陳萬策的詩中並沒有這兩句,可知只是傳言。——碰到這種事,read.99csw.com誰也不想一不小心作出首名篇。沒見到有哪人格外地雕詞鍊句,也沒見哪人把這次寫的聲討詩收到自己的詩集中,因為這些人還知道,這不是什麼光彩照人之事。
至於錢名世,詩集已經不傳。如今能見到他的詩不多,大半存於《江左十五才子詩》中。有一首《題〈放鷳圖〉》,裡邊有兩句雲「予食呼名就掌馴,此生長傍謫仙人」,好像那被馴的鳥還挺高興。
有些事,早晚是要輪到自己的。大詩人方苞,因《南山集》案下過獄的,這次在罵錢名世「名教貽羞世共嗤,此生空負聖明時」。查嗣庭,五個月後就將被拿問,第二年就死於獄中的,此刻還在諷刺錢名世「從今負罪歸鄉里,掩口人慚道姓名」。翰林院檢討謝濟世,此次詩稱「自古奸諛縱敗露」,幾年後因為注《大學》得罪,在刑場被赦,嚇得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