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叄 以天下為狗任 《大學》的故事

叄 以天下為狗任

《大學》的故事

朱熹的改本,受二程的鼓勵,移易順序,還將《大學》分出經傳兩部分,經一章,即他概括的三綱領(明明德,新民,止於至善)、八條目(致知格物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傳十章,朱熹說經是孔子之意,曾子記之,傳是曾子之言,門人述之。這些話無憑無據,已經夠讓人搖頭的了,而下手最狠的,也是最為後人謗議的,是他居然又自己做了一百三十四個字,算做「補傳」,堂而皇之地加了進去。
只有一種書,因為要從裏面出考題,所有念過書的人都是極熟的,那便是朱熹注的《四書》。今天要說的《大學》,便是其中的一種。
朱學大行以後,世上便就有這一種《大學》了。在坊間,《大學》是單行的;《禮記》列在五經,但坊間的注本,于《大學》、《中庸》兩篇,常常只有存目,標一句「朱子章句」,假如不是出了王陽明,若干年後,鄭玄注本的《大學》或竟成了佚書,也未可知呢。
說到罵朱子,還得再說一位人物,毛奇齡。他是清初頭一怪,辯才極高,卻不能持論,喜歡的是和別人打筆仗,最是善罵。時人雖然惡他品行雜濫,恨他言語刻薄,卻少有敢正面攖其鋒的。毛奇齡是位開風氣之先的人物,有清一代,經學「漢化」,他最有功。但他心中最大的事業,卻是與朱熹為難,其中的緣由,這裏也read.99csw.com暫不管它。他的《四書剩言》,便是攻朱的專著,其中不少條確實說中朱子的錯誤,讓袒朱者雖然不舒服,也無話可說;然而有趣的是他的敘言,越寫火氣越大,言詞漸厲,說朱熹「詬厲聖人」,「無理謬言」,「侮聖無忌諱」,「實無理,實不讀書……實不能論世」,等等,五百年來,罵朱者以毛為甚。無怪乎全祖望說他最切齒的是宋人,宋人中最切齒的是朱熹,狂號怒罵,唯恐不竭其力,如市井無賴的叫囂。毛奇齡還有一部《四書改錯》,開印不到百部,聽說朝廷將朱子升祀孔廟(此事在康熙五十一年),趕緊毀版。——這也很像他一貫的為人。但《四書改錯》並未亡佚,頗有流傳,只是今天也難見,我曾想看看裏面的話,但在這裏卻找不到這書。
王陽明以後,朱熹的改本,仍然是官方的權威,但在一些學者的眼裡,地位已經動搖。這中間又出了若干種改本或「古本」,只有幾千字的《大學》,被改來改去,也只在中國,能出這樣的怪事。這中間出過一種「石經本」,曾讓許多有學問的人上當,其實是一個叫豐坊的人偽造的。豐坊是明代弘治嘉靖時的人,字寫得很好,但脾氣卻是非常怪,出過許多匪夷所思的笑話,先不去講它,只說他偽造經書,到清朝還有許多大儒相信;他罵read•99csw.com朱子的話也很難聽,如說他窮得沒飯吃,賣書糊口,故造新說,容易暢銷云云,都是信口雌黃。
朱熹改過的《大學》條理順暢,意味充足,看上去確像是有心的聖人為後人立法,把道理講得井井有條。——只是這道理是朱熹的道理。但朱熹不這麼認為,即使補傳,他也認為(至少口稱)是古人的意思。他說曾反覆考之,有以信其必然,這才竊取二程子之意以作補傳,「不然,則又安敢犯不韙之意,為無證之言,以自托于聖經賢傳之間乎?」
王陽明年輕時,和那時大多數讀書人一樣,是朱子的信徒。二十一歲時,他聽了朱熹一草一木旨涵至理的話,便與友人去「格」竹子,友人堅持了三天,王陽明精力過人,格了七天才病倒,嘆道,做聖賢原這麼難啊。此事他耿耿於懷,遂對朱學生疑。直到三十七歲時,被謫在貴州龍場驛,某夜睡夢中大悟,像歐幾里德一樣跳起來,大叫我知道了。他發現人人胸中有聖人,不必向外用功,而朱子強分心物,不是聖人的本意。——格物致知說雖不是朱王之異的中心,卻是分歧的開始,而龍場大悟,也是王陽明自立門戶的大事件。對他而言有一個障礙,當時士子人人誦讀的朱本《大學》,在「誠意」章前有朱熹的補傳,而依王的理解,誠意當在格物之先。這樣,王守仁只好祭九_九_藏_書出古本《大學》來與之相抗了。在王陽明的時代,朱學已成正統,與之對抗需要一番勇氣,故後來王輯「朱子晚年定論」,說朱熹晚年的態度已經改變雲,這等於引對手為奧援,實屬不得已。
現代人的印象,往往以為古代的讀書人,學問都大得很,能背誦許多書,會寫毛筆字,會吟詩填曲。我見過不只一本或中人或西人的著作,稱頌中國古代的政體,是「知識分子」掌權的精英政治,全球獨一無二,足可垂范後世雲。不說這裏面的思路,單說事實,就有些出入。古代的讀書人,看書一項,就平均水平而言,實在不多於今天的中學生。以明清為例,除了那幾個通儒(他們中間許多人未曾「發」過),兩榜出身的文官兒,胸中的貨色,不過是若干高頭講章,幾十部闈墨,略相當於今天的高考複習資料、作文範例一類。念兩首杜詩,背幾篇韓文,人便要說他有才情;將「紫陽綱目」讀個七成熟,便可以通人自命。至於經書,毛詩確要背一點的,《周易》雖然十句里有九句半不懂,也胡亂念完(《繫辭》要背過),《禮記》、《左傳》太厚了,至多看看選本,《書》經呢,進士出身的鄒汝魯向雍正承認「不曾讀過《尚書》」,沒有人大驚小怪,自鄒以下,更不足論。這些還是「寒窗」之下念的,一旦做了官(翰林除外),便如read.99csw•com《儒林外史》里講的,滿耳里只有「板子聲,戥子聲,簽子聲」了;至於讓我們讚歎的詩文,其實是幕僚代筆的。
漢以後學者的思想,除了佛學的衝擊引起一些調整外,都是出入先秦諸子,尤其是孔門諸子,使用他們的概念系統來進行的,鮮有例外;所關心的問題,亦大抵不出其矩矱。比如宋儒的性命之學,其中講理氣心物,尚可一看,而講修齊治平之類,則只如魯迅所說,是嘮叨的碎話。一樣的問題,如善惡之辨,我們看孟荀的議論,興味盎然,然看後來經生們的反覆辯難,則大生厭惡之意。一部中國思想史,往往只是原地翻跟斗而已。我們看到一些出色的頭腦,卻沒有自己的語言,只好在螺螄殼裡做道場,不得不依傍經文,費盡心機,也建立不起獨立的哲學。還以《大學》為例。格物的「格」字,朱熹解為「至」。他的思想產生出這一釋義,還是由訓詁啟發了思想?王陽明釋格為「正」,他的一大套理論全由「正物」而來。「親民」的「親」字,二程改為「新」字,與「日日新」相配,朱熹大加讚賞。王陽明恢復為「親」字,從此爭論不休,齗齗幾百年,這又算是什麼事呢?你說我誣賢,我罵你背聖,其實都是可憐蟲,可嘆祖師爺躺在地下,看到這番景象,不知是慚愧沒開個好頭呢,還是痛罵子孫沒出息呢,——反正嘴裏塞滿泥土九-九-藏-書,作不出聲來。
毛奇齡還做過一本《大學證文》,開列古本《大學》以下,二程、朱子、偽石經、王柏、蔡虛齋(清)、季彭山(本)、高攀龍、葛寅亮諸人改本,其中蔡清(王陽明同時人)宗陸學,季本是王陽明的學生,高攀龍基本上宗朱,葛寅亮則是萬曆間的陋儒。而其所不錄的還有董槐、崔銑等。「何事紛紛改大學」,真是中國思想史上一大怪事。
朱熹在後代的地位,曾經是孔孟之下,一人而已。但他一生中有兩件事最為人詬病,一是迫害唐仲友,打嚴小姐的板子,二便是補改《大學》。《大學》本是《禮記》中的兩篇,本未受人重視;直到唐代的韓李,才略微提起它們來。至宋漸漸為人所重。顏元說過:「兩程出而前聖之道始亂矣。」他之所以要說這個狠話,便是因為修改《大學》,自二程始作其俑。在二程眼裡,《禮記》雜出於漢代諸儒所傳,往往謬亂無章,或僅記一些應對進退之類,其中完全合聖人之旨,又得道德性命之要者,首推《大學》、《中庸》兩篇。尤其是《大學》,是初學入德之門,可惜這扇門年久失修,哥兒倆以肩荷道統自任,自然要「斧正」一番。他們的改本從未流行,只保存在《二程全書》的角落裡,成為一種史料,這裏也不多說它。而朱熹的改本,幾百年裡深入人心,後世學子,只知朱子的《大學》,何嘗知道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