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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當然,就算舊社會,老丈人也不能給女婿磕頭的。」師傅握緊拳頭,「你要對玉生好。還有師母,還有我家裡的其他人。我像一匹馬,拉了四輛車,拉到半途就死了。將來換成你來拉,你要拉五輛車、六輛車。」師傅的拳頭在床沿上敲了三下,「這就當是我給你磕頭了。」
水生說:「不急。」
水生說:「玉生沒有說這件事。」
師傅說:「你算錯了,我是有毒車間的工人,我的喪葬費應該是十六塊。」
師傅說:「新社會了,沖喜是迷信。水生啊,其實玉生是想嫁給你的。她不肯,是因為那個小何醫生的爸爸,那個何神醫,他給玉生號脈,他說,玉生大概生不出小孩,就算生了,也不會是好胎。我想,何神醫如果說的是真的,那麼玉生就嫁不出去了。你要是肯娶她,應該我跪下來給你磕頭。」
師傅https://read.99csw.com躺在床上,對水生說:「我一直以為自己會得肝癌,可是我得了骨癌。我們苯酚廠到處都是骨頭的臭味,我的肝沒事,骨頭倒跟著一起發臭了。」
師傅說:「一個工人,沒活到退休就死了,什麼福都沒享到——喪葬費應該是十六塊。」
師傅說:「以前不急,現在急了,過一陣子我就要死了。水生啊,我一點也不怕死,死了我就不覺得痛了,死了我就沒那麼多話可講了。你去把玉生叫進來,還有你師母,都進來。趁我現在腿還不是很痛,等會兒痛起來了我也不想管你們的事情了。」
玉生和師母進來,水生退了出去,聽到裏面嘁嘁的聲音,覺得心跳加速。過了一會兒玉生出來了,眼睛已經哭過一場,水生再進去,師傅說:「玉生答應了。」水生又要跪下磕頭,九-九-藏-書師傅把他拉住說:「等我死了你再跪吧。現在你去找一輛黃魚車,把我放到車上,騎到廠里去。趁我的腿還不是很痛。」
到廠里,師傅讓水生背著進了工會,放在一張條凳上,師傅痛得冷汗漣漣,咬著嘴唇說不出話。工會宋主席嚇了一跳,撓頭說:「你怎麼來了?你不是已經躺在家裡那個了嗎?」
師傅說:「你再查查,你肯定記錯了。」
水生說:「師傅,春天你說過的事情,我一直不敢問。你是不是忘記了?」
宋主席說:「不要再說了。」
師傅說:「我記得的。你肯定覺得我要死了,所以急著要個說法。我春天時和玉生說了一次,玉生沒答應,夏天又說了一次,她也沒答應。後來我腿痛得要死,自己也忘記這件事了。你去把玉生叫進來,我再問問她。」
這一天黃昏,水生騎黃魚車拉https://read.99csw.com著師傅去苯酚廠,走到半路,師傅喊痛,水生停了車子。師傅想了想,到底是去醫院打止痛針呢,還是去苯酚廠,最後決定去苯酚廠。水生也不知道師傅想幹什麼。
師傅以為自己還能活到冬天,可是深秋的時候他就撐不住了。每隔幾天,水生騎自行車到家裡來看他,師傅躺在床上,棉被越蓋越厚,人越來越糊塗。有一天師傅醒了,精神不錯,看到水生坐在邊上。
師傅說:「水生,我已經不覺得痛了。」又問:「根生為什麼不來?」
宋主席說:「不可能。給你們有毒車間發營養費的,一個月兩塊,讓你們活得長一點。但你要是死了,埋在土裡,花的錢是一樣的。」
兩個人吵了起來,師傅吵不動了,抖抖索索想站起來。宋主席說:「你不要跪喔,你跪也沒用。」
師傅坐下,喘了口氣說:「我不會九九藏書跪的。宋百成,緊張年的事情你還記得嗎?那時候你不是工會主席,你還在苯酚車間挖地溝,你弄丟了糧票,十斤二兩。我雖然要死了但記性還好,十斤二兩。你那個月沒糧了,在泔水桶里找吃的,泔水桶也空了。你跑到工會要補助,工會門口站滿人,你都沒力氣鑽進去。你拿了一根繩子掛在倉庫的樑上要上弔,你都沒力氣爬到凳子上。你坐在倉庫里哭啊,我正好走過。」
師傅說:「我交代過玉生,你們結婚,沖沖喜,我也許就能多活幾天。玉生答應了,你們結婚了嗎?」
自從師傅說過婚事以後,大半年沒有下文,好像他已經忘記了,水生也不敢問。師傅的膝蓋一直痛,最後痛到他晚上不能睡覺,到醫院查了一大圈,不是關節炎,是骨癌。大家都知道,骨癌是要鋸腿的,以後師傅就只有一條腿了,變成獨腳強盜。後來醫生說,https://read.99csw•com不用鋸腿,已經擴散了,你回家吧。師傅就搖搖頭,回家等死了。
水生說:「師傅,你不要這麼說。」
水生說:「根生來過了,你睡著了。」
師傅說:「是我去工會給你打了申請報告,批下來五塊錢補助,你活過來了。」宋主席什麼話也不說,閉目養神。師傅說不動了,招呼水生過來,趴在他背上。水生回頭看看宋主席。師傅說:「其實我就是來問問喪葬費的事情,現在搞得像是來討債。五塊錢補助是國家給你的,不是我。喪葬費也是國家給我的,不是你。」師傅就這麼離開了苯酚廠。
師傅說:「我來問問我的喪葬費是多少錢。」水生心想,真不愧是師傅,從來沒聽說過自己跑來問喪葬費的。宋主席又嚇了一跳,看上去也快要發病了,他說:「喪葬費每個工人十二塊錢。」
水生陡然從床邊站起來,跪下去說:「爸爸你不要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