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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水生說:「倉庫到車間之間有個水窪,常年積水,滾原料桶只能踩著水過去。」
水生披了一件舊棉衣,戴上袖套和勞動手套,腰裡扎一根鋁芯電線,襯一層硬紙板,充當腰帶。他又跑到車間里,想領一雙膠鞋,宿小東說:「你要膠鞋幹什麼?」
玉生說:「但是,即便是爸爸,冬天也還是穿膠鞋的,因為腳會爛掉。陳水生,你是想鞋子爛掉,還是想腳爛掉?」
水生說:「是的。」
根生被抓進去以後,水生才知道他在廠里得罪了多少人。根生一頓飯要吃六兩,食堂里的飯通常會短斤缺兩,根生吃不飽,和食堂里的人打架。領勞保用品,根生順手牽羊偷過紗手套。在浴室洗澡,根生順便洗汗衫短褲,浪費國家的水。找老婆,根生九九藏書看不上胸小的,滿廠都是營養不良的青年女工,胸大的都是餵過小孩的——這是水生猜的,反正根生連女工都得罪光了。人們說根生活該,直到聽說他被保衛科打到小便失禁,人們才討論說:「其實也不用這麼打他吧,他好歹也是工人階級、赤貧出身。」
水生愣了很久才說:「玉生,我是來求婚的。」
根生判了十年徒刑。
晚上,水生做夢,師傅來了。水生說,謝謝師傅,送了膠鞋給我。師傅給了水生一個爆栗,說我把玉生給了你,你只記得膠鞋。水生醒來,覺得頭痛得像裂開了,水生想,鬼打人真是不一樣啊,師傅活著的時候也打過徒弟爆栗,沒有這麼痛的。過了幾天,水生又夢見師傅,水生說師傅這九_九_藏_書事情不對啊,玉生現在不能結婚,守孝最起碼得一年,你打我是犯錯誤的。師傅在夢裡嘆氣說,有什麼好守的,我沒退休就死了,喪葬費。水生說,知道了知道了,十六塊。水生在夢裡拔腳就溜。
這一年春節,水生買了一塊布,去玉生家裡。玉生獨自在家拆師傅的舊毛衣。水生說:「照老規矩,人開船了,衣服都要燒掉。」
水生沒有見到根生,好像他這個人一下子被按進了土裡,消失了。其實是去了一個叫石楊的地方,得過江,出省,往北走五十里地,那兒有山,出產花崗石,城裡判刑的人有一大半都在石楊開石頭。石楊不遠,但石楊就像一次輪迴,一次投胎,活著的人進不去,出來的人像轉世。水生不無安慰地九_九_藏_書想,既然根生還能開石頭,起碼說明沒有被打廢掉。
玉生說:「以後不要捨不得鞋子襪子。」
王德發說:「孟根生是反革命破壞生產罪。」
水生滾了半個月的原料桶,腳爛了,王德發的腳也爛了,兩個人坐在倉庫里,王德發哭了。王德發說:「我的腳上全是凍瘡,我腰斷了,吃飯連筷子都舉不起來。」
水生說:「我都不想。」
水生說:「你想想根生,現在在開石頭,你不會比他更慘。你把他的腰也打斷了。」
從倉庫到車間,滾原料桶必須雙手扳住桶沿,發出「嘿」的一聲,把桶側下三十度,然後一點一點滾動。如果平衡保持得好,不會很累,如果平衡不好,三天干下來會感覺自己的腰斷了。滾原料桶仍然要倒三班九九藏書
水生說:「工人階級有什麼用,挨打的時候什麼都不是。」工段長朱建華拿著一個小本子,跟在他後面,把這句話記了下來,送到宿小東手裡。宿小東交給書記,書記對水生說:「陳水生,你的思想不對啊,說這種怪話,和孟根生一樣了。孟根生判刑,你有什麼想不通的嗎?」水生說:「我想得通的,孟根生應該坐牢,應該打他。我沒有什麼可說的。」書記說:「打人還是不好的,你回去吧。上個月你出了一鍋廢品,廠里研究下來,要賠百分之十,從你工資里慢慢扣。放心,照規矩辦,不會一下子餓死你的。」
宿小東說:「操作工不髮膠鞋的,自己去買吧。」
水生默然,束緊腰裡的電線,站起來又去滾原料桶了。
水生就去滾原料桶了。九-九-藏-書
第二天玉生拎了一雙補過後跟的膠鞋到廠里,把他拉到了倉庫里。水生脫下解放鞋,從口袋裡掏出襪子穿上,試了試膠鞋。水生說:「這雙鞋是師傅的,我認識。」
玉生說:「還有什麼老規矩,統共就兩件舊毛衣,拆了只能織毛線褲。」說著拿尺量了一下水生的腿長。水生站起來讓她量。玉生又說:「你不忌諱吧?忌諱就算了。」水生說:「不忌諱,師傅的膠鞋我也穿的。」玉生仍在拆毛線,淡淡地說:「要是那雙膠鞋爛了,你就告訴我。」
有一天,玉生來了,水生還在幹活。玉生說:「爸爸以前也滾過原料桶,他不肯穿膠鞋,說膠鞋遇到油污會爛掉。」
水生回到車間,宿小東說:「今天開始你不再是操作工了,和王德發一樣,去扛包,滾原料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