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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水生問:「後來呢?」
根生說:「坐過牢的人,什麼都無所謂。我是無所謂加無所謂。」
這一年冬天,根生又回到了廠里。這一年,工廠的圍牆向西拓出去一大圈,沿牆種滿珊瑚樹,據說這種樹長得很快,可以擋住臭味和香味。新造的兩個車間就在這塊地方。另有一棟四層辦公大樓拔地而起,全都是鋼門鋼窗,辦公室里光線明亮,令人心情很好。舊的宿舍樓、食堂、浴室全部推倒重建,連職工託兒所里的鞦韆,都換成了鋼軸鐵環式的。
根生說:「後來和尚嘰嘰咕咕說了一堆話,我當時全都沒聽明白,他讓我選,到底是回去呢,還是渡江呢。我說我想回去,但不是回監獄,而是回家。和尚說,回頭是岸,你要回到對岸去,但你還得往回走,走到監獄里,然後才能去對岸。」
根生說:「我現在倒是懂了。」
根生說:「我記得了。」
根生說:「我知道,你叫復生。我叫根生,我們四個人的名字里都有『生』字。你應該喊我乾爸。」
有一天,水生去廢品倉庫看根生,天上下著大雪,根生披著一件棉大褂,獨自坐在一堆廢舊馬達之間,嘴裏念念有詞,不知說的什麼。雪片從頂棚縫隙中飄進來,零零星星地落在他頭上。根生看起來真是老啊。
根生說:「是的。」
三個人撇下水生,點著煙跑到一邊商量了幾句,回過頭來對水生說:「我們廠每隔幾年就會出一個偷看女浴室的色狼,浴室是安全重地,女工洗九_九_藏_書澡很要緊,不能讓刑滿釋放分子去看守。最閑的工作,莫過於廢品倉庫,讓孟根生去廢品倉庫吧。」保衛科長又叮囑:「告訴孟根生,不要去找宿廠長的麻煩,否則,就不是開除的問題了,要重新回爐坐牢的。」水生點頭答應,心想廢品倉庫也許更適合根生。
水生把香煙遞給他們,說:「書記不會明說的,得你們先拍胸脯,我才能去找書記。」
水生說:「那你的意思是什麼?」
水生對玉生說:「喝酒的時候,我答應幫他去找廠長書記。他現在放出來,廠里必須接收的,但具體放在哪個崗位上,十分要緊。最好是個閑差,他那條腿什麼都幹不成了。你剛才讓他不要搞事,雖然是好心,但顯得我怕被他拖累似的。」
為了根生的事情,水生備了三條香煙,先找了勞資科、保衛科和行政科的頭頭。這三個人對於孟根生回到工廠都很無奈,誰都不想再看見孟根生,他拖著腿在廠里走路的樣子,讓人想起過去。
根生說:「應該不會了。」
玉生說:「就算他生氣,我還是要說的。他半輩子吃這個虧,管不住自己,所以坐牢。」
根生說:「汪興妹當日曾對我說,自己不想活了。我勸了她,後來她說,有了我,她又有點想活下去了。」水生蹲下去,從地上撿起一塊鐵片,又扔到廢鐵堆里。根生說:「汪興妹是自殺的。」
水生心裏明白,根生是沒有地方可去了。坐牢出來的人,最好是去做read•99csw•com個體戶,在街上擺個地攤亦可,販點小東西,維持生計,運氣好的可以發財。但擺地攤要本錢,還要有一副好身板,無論是收稅的還是競爭對手來了,要求能跑能打,耍賴作死。然而根生已經是個一貧如洗的瘸子了。
玉生說:「看見那些打過你的人,也是。」
玉生說:「看見宿小東,要喊廠長,要忘記他是宿小東,忘記他是仇人。」
玉生說:「但說話的樣子還是以前的根生嘛,全副無所謂。」
水生說:「他是倒霉才坐牢。」
根生說:「我心甘情願回去多吃三年官司,就是為了今天回到這裏。這個地方,把我吐了出去,像一口痰,現在它還得把我咽回去。」
自此,根生便回到了廠里,又給了他一間宿舍,仍舊和十年前一樣。廢品倉庫在工廠西邊,緊靠圍牆的地方,裏面很大,堆滿報廢的設備。只是頂棚漏風,冬天難熬,不如浴室門房有蒸汽管道通過。水生對根生說:「你老老實實在倉庫待一陣子,我再想想辦法,等大家都認為你很老實的時候,把你調到食堂去。」
玉生說:「爸爸活著的時候,最怕你搞事。你現在放出來,應該找老婆、結婚,有份穩定工作,但不要回苯酚廠搞事了。」
根生說:「樣子變了,鬍子白了,腿瘸了,赤條條了。」
水生說:「和尚?」
根生喝了一杯酒說:「我游出去蠻遠,回頭看看江岸,覺得自己游不動了,我心想,游不動了我就可以太太平平死在江九-九-藏-書里,再也不會搞事情了。可是有個年紀很大的和尚,駕了一條小船過來。我一看見船,就游過去,爬到船上。和尚說,你要去哪裡?我說,我也不知道。和尚說,一個人要是想游過江,最好抱根木頭,不然就淹死了。」
水生無奈,說:「反正要給他安排崗位的。他只要在廠里,總有辦法點火燒房子。給他個閑差,至少心理平衡一點。」
根生說:「我對和尚說,我沒有木頭,我連稻草都沒有。」
三個科長說:「我們不敢,孟根生來者不善。」
復生喊:「乾爸。」
水生走到根生身邊,根生說:「十年了,沒有人告訴我,汪興妹是怎麼死的。」水生不語。根生說:「我回到廠里,問別人,不知道的人說不出來,知道的人不敢說。」
根生說:「是。」
水生說:「這個三年,變化很大。」
水生說:「你不要再問了,汪興妹的事情,已經過去十年了。」
水生說:「空手游過來很難,我小時候見過有人這麼乾的,最後淹死了。」
復生走過來喊:「伯伯。」
根生說:「我有我的想法。」
根生說:「十年很短的,你看,十年一眨眼就過去了。但是我為什麼會回到這裏來呢?我也想不通。」
水生說:「你懂了什麼?」
根生說:「好的。」
水生說:「我做保人,他不搞事。」
水生也叮囑了幾句,根生聽著,並不接茬,喝了口茶,站起來說:「酒醒了,我走了。」玉生和水生見他破衣爛衫,忙問他去哪裡九*九*藏*書,根生仍是笑嘻嘻地說:「須塘鎮家裡啊。」玉生說:「你就在我這裏搭鋪睡一晚上吧,須塘太遠了。」根生擺擺手,推門走出去,外面漆黑一片,星月皆無。水生忙追出去,然而根生雖然瘸了,走路卻不慢,水生聽到地上沙沙的聲音,根生拖著腿,一條黑影搖擺著,忽然就看不清了。
三個科長說:「小事你可以保,大事難說,他萬一打算一把火把廠子燒了,你也保?」
根生說:「那個和尚也是這麼說的。」
水生說:「是的。」
根生很喜歡復生,抱在膝蓋上逗了一會兒。玉生泡茶過來,問了問近況,根生說了一點,水生替根生答了一點。玉生默然,起身關門關窗,才說:「你還回苯酚廠嗎?宿小東還在,現在是副廠長了。」
水生說:「第一,看浴室的老萬馬上就要退休了,我想讓根生頂他的崗,需要行政科同意;第二,分配工作是勞資科的事情,勞資科長也要同意;第三,刑滿釋放分子管浴室,不知道合不合規矩,得保衛科同意。」
三個科長說:「只要書記同意,我們沒意見。」
兩個人喝多了,夜裡,水生騎自行車馱著根生,歪歪扭扭回到家。玉生開門,根生哈哈大笑說:「玉生,還認得我吧?」玉生倒吸一口冷氣,「根生,還是老樣子啊。」
根生是一九七七年加刑的,他在水庫挖泥,挖著挖著,趁管教不注意,他跑了。過了兩天,他回到勞改場,加了三年刑,送到更遠的監獄去了。水生升任技術員之後,https://read.99csw•com曾經去過石楊,想看看根生,但沒有找到他。
水生嘆了口氣,拉著根生去吃飯,喝了點酒。根生開心了,把筷子拍到桌上說:「逃出來那天下大雨,我瘸著腿走到江邊。我想,去哪裡呢?還得回家。那時我媽媽也已經死了,我妹妹嫁到了浙江,家裡什麼東西都沒了。我想,就去找師傅吧,後來一想,師傅也死了,是你寫信告訴我的。我坐在江邊上,哪兒都去不了,就脫了衣服跳到江里,想游回來。我是個瘸子,走路很慢,我以為游泳也不行,後來發現游得還不錯,我就高興起來,往江心游。」
其實水生的記憶也模糊了,根生被抓走的那天晚上,水生去通風報信,汪興妹只趿了一雙鞋,往原料倉庫後面躲去。王德髮帶人來抓,撲了個空,被窩還是熱的。王德發晃著手電筒,讓人去搜,但那班工人都覺得,王德發這個蠢貨有什麼資格發號施令,大家都急於回去看根生挨揍,水生也回去了。汪興妹大概是失足掉進了污水池,淹死了。
根生說:「世界不一樣了。那次我要是不跑,大概一九八零年就可以放出來了,當時那些破壞生產罪的人啊,後來都提前釋放了。只有我,關到現在。」
水生說:「人家是怕你發狂。」
根生說:「我不會的。」
根生說:「你講得不對了,如果沒有人去追,汪興妹躲在原料倉庫後面,躲到天亮就沒事了。污水池在工廠另一邊。」
水生捏著酒杯,想了半天,說:「和尚講的話,總歸是稀里糊塗,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