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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過了幾天,宋百成也退休了,這倒是大家沒想到的。書記總在提醒大家,自己要走了,而宋百成這個王八蛋從來不講這件事,他高高興興上班,高高興興下班,從來沒有一絲不情願,也沒有一絲不捨得,他退休前的一天還在工會裡寫毛筆字。大家議論道,宋百成退了以後申請補助不知道是行什麼規矩。
水生看了直搖頭,魏慶功說:「老陳,有人說你最適合做工會主席,你仔細看看,吃這碗飯也不容易啊。」
水生說:「形式主義,死就死了。」
水生家在一樓,當日分配房子,給了他一套兩室戶。夏天搬進去時,玉生十分開心,只見屋子裡密密麻麻都是蒼蠅,爬滿天花板。玉生一向討厭蒼蠅,本來應該發脾氣,但是搬家實在是太高興了,一邊笑一邊舉拍子打蒼蠅,打了一星期。
水生說:「主要還是你王八蛋。」
水生說:「為什麼?」
苯酚廠的新任書記由廠長本人兼任,工會主席經過職工代表大會選舉,從唯一的候選人中評出了一個叫魏慶功的胖子,原先是行政科的副科長,馬屁大王,不過大家還都挺喜歡他的,因為他僅僅是拍馬屁,並不害人。魏慶功自己也很高興,說:「行政科太危險了,最近在分房子,有人分不到,聲稱要殺了科長。我還是到工會來,比較安read•99csw•com全。」
宋百成把水生叫到辦公室,交給他一張疊好的宣紙,說:「水生,我要退休了,送你一幅字,是我親手寫的。」
水生說:「書記你是個好人,你退休了我還去看你。」
廠長說:「撈偏財的小錢,你們也那麼起勁。馬上就要有績效獎金了,幹得好的職工都有份。」
水生說:「宋百成,說實話,你的字誰都不敢掛,這麼多年收到你的字的,都是輓聯,寫在花圈上的。」
水生說:「你現在也說怪話了。」
宋百成有點尷尬,很不高興地說:「我是和你熟才送你的,裱字很貴的,你自己去裱一下嘛。」
書記說:「你來陪我下象棋就可以了。苯酚廠退休的工人,很多都生癌,我雖然沒做過工人但天天也都聞著這股氣味,搞不好生癌死掉。但回頭想想,總比你師傅運氣好,總比李鐵牛運氣好。做書記這麼多年,最喜歡看到大家一個一個退休,而不是一個一個死掉、抓進去。」
績效獎金規定,車間一線職工拿全獎,二線職工拿半獎,科員拿三分之二獎,中層幹部另說,拿雙份獎金。自此,食堂里的菜就難吃起來,浴室里的水也忽冷忽熱的,廁所更是臭氣熏天,因為做飯的、管浴室的、掃廁所的,全都是二線職工。績效獎金實施read•99csw.com,廠里多了一批幹部,都是從事業單位調過來的,覺得企業收入比較高。其中一些居然是中學老師,水生十分不解,做老師有寒暑假,十分清閑,為什麼要到化工廠來聞毒氣。老師們說:「因為聞毒氣有錢,吃粉筆灰沒錢。」
玉生說:「混賬,都是在貧民窟里住慣的了,住了新公房她也這麼過日子。」
書記對水生說:「有件事蠻遺憾的,前幾年應該發展你入黨。」
玉生搬家時,把心愛的一品紅也搬了幾盆過來,放在院子里。玉生很喜歡這個院子,每日清掃,蒔花弄草。過了幾天,樓上人家扔垃圾,從陽台上直接傾倒在水生家的小院里。玉生說:「日他媽媽的,真把我家當廁所了。」跑到院子里破口大罵。樓上倒垃圾的,是苯酚廠一個科員的老婆,伸出脖子也罵,玉生大怒,提了菜刀要上樓去拚命,被水生攔住,「哪有女人掄菜刀的?」
魏慶功說:「當然還是老規矩,像我這麼一個懦弱的人,想得出什麼新規矩?就算有新規矩,也是廠長來定。」
書記說:「你現在也是怪話連篇。」
宋百成說:「瞎講,死是一件大事。」忽然又傷感起來,說:「全廠的工人,只有一個人的輓聯不是我寫的,那個人就是你師傅,你老丈人。」
水生展開,看到一片墩https://read.99csw.com布拖地的痕迹,沒認出來是什麼,落款倒是楷體字,「祝陳水生工作順利,大展宏圖,百成書」,並敲了一方一圓兩個紅圖章。宋百成解釋說:「寫的是狂草體,『繼往開來』四個字。」
宋百成說:「我想想沒臉寫啊,你師傅來要喪葬費,十六塊。但規定真的不是十六塊,是他記錯了。我本想,你師傅對我這麼好,我自己掏腰包貼給他也行,但我要是這麼做了,全廠死掉的人都來找我貼錢,我就破產了。」
這是苯酚廠最出風頭的年份,除了工資獎金,還有各種福利。夏天發橘子粉、酸梅湯、拖鞋汗衫,冬天發雞鴨魚肉、棉襖棉鞋,最闊氣的一次是發了電熱毯,不過下場很慘,有個工人在睡夢中被電死了。家屬鬧到工會,要求賠錢,否則就會有一打女人弔死在廠門口。工廠門頭上豎著十二面彩旗,都是鋼筋做的旗杆,正好用來弔死十二個人。魏慶功嚇壞了,把全廠的電熱毯都回收上來,工人又不樂意了,說這玩意挺好的。魏慶功當然也賠不起這個損失,在工會地板上輪番鋪開了上千張電熱毯,下面墊著宋百成的陳年墨寶,一張一張地插了電躺過來。水生進去,看到這情景就說:「如果有漏電的,魏主席,你就死了。」
水生說:「我覺悟太低。做黨員蠻好的,但我受不https://read.99csw.com了做預備黨員的苦。廠里幾個預備黨員,除了上班,還主動去挖陰溝。挖一年啊,搞不好挖兩年。我腰不大好,挖不動了,能分到一套房子,心滿意足。」
這一年,書記退休了。書記不讓敲鑼打鼓,一個人把辦公室收拾收拾,走了。
水生說:「人家送字,都裱起來的,你像送信箋一樣,我回家掛不起來,只能糊牆。」
水生說:「你不要掄菜刀,我去交涉。」這時科員下來打招呼了,看見玉生的架勢,也嚇了一跳,趕緊把打招呼的姿態換成了正式道歉。事後說,陳水生的女人太潑,不知道哪條街上出來的。人們說,黎玉生,她的爸爸也是苯酚廠的老工人,她年輕的時候迷倒苯酚廠的一大片青工。玉生聽了,很是得意。水生仍舊叮囑:下次遇到任何事,都不能再抄傢伙,一個人要是抄傢伙抄習慣了,就不會再願意講道理了。
眾人問他:「以後申請補助,什麼規矩?」
宋百成說:「放屁,廠里能寫毛筆字的,就我一個人,我退休以後他們還要我來寫呢。工人獲獎、退休、死掉,都要寫毛筆字的,尤其是輓聯,要用隸書寫,恭恭敬敬。你想想看,這群工人多數都是文盲,他們的子女也是半文盲,死的時候有隸書寫成的輓聯,系在花圈上,送到殯儀館去。這件事很有意義。」
水生新搬的read.99csw.com公房離苯酚廠一公里,十分方便,如果站在樓頂上,能看到苯酚廠的圍牆,越過廠子,更遠之外就是江岸。這裏住的都是附近工廠的職工,是典型的工人新村。初建時只有一村二村,二十棟房子,此後越來越多,百十來棟房子,上萬人口。新村裡道路錯綜複雜,個體戶搭了鐵皮棚子,開起了他們的煙雜店、熟菜店、剃頭店。去苯酚廠的路,是一條土路,兩邊是田,種油菜、稻子,景色很不錯。過了些年,土路變成了柏油路,柏油路又變成了環城公路,卡車時時飛速而過,道路兩邊逐漸造起了各種簡陋的店面,這時就很難再看到田野里的景色了。
復生五歲,也學玉生的樣子,東打一下,西打一下。水生請人來粉刷牆壁,玉生說:「搬進來之前就該粉刷嘛,順便把蒼蠅也消滅掉。」水生說:「你不懂,這房子很多人在搶,得先佔了坑才行。」玉生說:「你這個比方打得不好,我家難道是廁所嗎?」
書記說:「我退休了,什麼都不怕了。」
魏慶功滿頭是汗,躺在電熱毯上說:「沒辦法,廠長讓我躺,我必須躺。我躺過以後,再死人就不關我的事了,是他們自己操作不當。」
宋百成說:「你煩死了,就這件事你師傅記到死,我記到死,你也記到死吧。」說完,把水生手裡的宣紙搶過來,噌噌地撕掉,扔進了字紙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