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根生說:「那你為什麼又回來?」
根生敲門進去,玉生一人在家,爐子上熬著中藥,十分好聞。屋裡安靜,只聽見外面的雨聲。根生脫了雨披,要了一杯茶,雙肘撐在膝蓋上不說話。
根生說:「我和珍珍並沒有什麼的,不太可能結婚。我借她的錢,也是付利息的。你能不能先借我四百塊錢,還了她的錢。」
玉生說:「你拿的什麼貨?怎麼會給警察抄?」
玉生說:「你闖禍了,是吧?」
玉生說:「我十二歲就認得你,你闖禍了就是這個樣子。」
根生說:「為什麼?」
玉生愣了一會兒,搖頭說:「我也沒有錢了。」玉生習慣性地撩起褲腿,在小腿上按出了一個凹坑,說:「我的病越來越重了。」根生呆坐,看著凹坑慢慢恢復,玉生的腿已經腫得不像樣子。根生說:「我錯了,不該找你借錢。」
長頸鹿說:「他已經跑了。」
長頸鹿說:「現在那傻瓜完蛋了,他得在看守所里把上家和下家全都供出來,結結實實吃幾年官司吧。」
根生說:「是的,我去拿一批貨,上家被警察抄了。我付的定金沒了,中九九藏書間人估計也跑路了。」
這一天早晨長頸鹿和廣口瓶兩個人,曠工跑到吉祥街,因為聽說有一批貨到了。廣口瓶說,做人要講點信用,先把孟根生的付了定金的貨壓下來,然後讓他來付錢。進了院子,看見十七八個紙箱堆在門口,穿風衣的男人說,他們預定的貨不是這一批,還得再等兩天。廣口瓶不高興了,他不高興起來就像一個發瘋的小孩,一腳踢穿了紙箱。狗狂叫起來。穿風衣的男人也不高興了,放開狗鏈子,把廣口瓶和長頸鹿兩人一直攆到了牆頭上。也因為這樣,他們根本沒聽到外面的動靜,院門轟的一聲被踹開了,進來幾個警察和聯防隊員。本來沒大事的,帶走就帶走,最多沒收一批貨,但那條狗,它不懂,它把警察給咬了,此後發了狂,不知道咬了多少人。警察只帶了電警棍,用這東西去電狗,一點樂趣都沒有,於是電翻了穿風衣的男人。廣口瓶和長頸鹿趁亂溜走了。
長頸鹿說:「他不但做你的生意,還有其他人的。他說再回工廠就等於自投羅網,直接去南方投靠朋友了。我也要read.99csw.com跑了,去外地避風頭。」
根生遞上雨披,看著長頸鹿小碎步跑出去,他的皮鞋已經吸飽了水,像兩塊黑色海綿,噼噼啪啪踩在地上,隨後兜頭縮脖子鑽進了雨里。根生想,我也糊塗了,這雨披我還得穿著去碼頭報到呢。然而長頸鹿已經跑得不見了蹤影。
玉生生氣說:「爸爸活著的時候一再告誡過你……」
玉生說:「擺小攤本來就是細水長流,你哪能想一下子發大財呢。」
根生站起來拿了雨披,慢慢往外走。玉生跟在後面。出門時,根生回頭說:「人活著,總是想翻本的,一千一萬,一厘一毫。我這輩子落在了一個井裡,其實是翻不過來的,應該像你說的一樣,細水長流,混混日子。可惜人總是會對將來抱有希望,哪怕是老了、瘸了。」
根生說:「我現在手裡要是有鐵鎬,就先把你打死。」
玉生說:「該死。」根生嘆了口氣。玉生說:「你接下來怎麼辦?」
長頸鹿說:「我的一千三也在廣口瓶口袋裡,他拿走了兩千六。我讓他講點信用,捐會的錢是不能吞沒的,他打了我一個耳read.99csw•com光,讓我醒醒。媽的。」
長頸鹿吸了吸鼻子,搖頭說:「你不會的,你打死我也撈不回本錢了。我得走了,我要去拿膠鞋,永別了,我再也不會回到這裏來了。你的雨披可以送給我嗎?」
幹部說:「宿廠長聽說你在碼頭上販香煙,每天還提前二十分鐘下班,覺得你很厲害,你比局長還厲害。去碼頭吧,已經算是便宜你了。」
根生一陣頭暈,靠在牆上說:「你們到底黑掉別人多少錢?」
根生問:「廣口瓶呢?」
根生說:「我一年白乾了,我的本錢都沒了。」
長頸鹿說:「是廣口瓶乾的,不是我,所有的錢都在廣口瓶那裡。」
根生說:「走私外煙。」
幹部打斷說:「鑰匙。」
根生說:「時間過得太快,一眨眼我已經老了,細水長流對我也沒什麼大意思。我本來想掙到錢,就去北方了,不想留在這裏了。」
根生說:「你們還有一大筆捐會的錢啊,廣口瓶一千三,你一千三。」
根生回到宿舍樓,走廊里有一串濕腳印,回頭一看,長頸鹿從不知什麼地方鑽了出來,張皇失措,像一塊濕抹布,站在他https://read.99csw.com面前發抖。
根生說:「不要再說師傅了。」
根生覺得自己渾身發軟,穿著雨披在城裡走了半圈,並無地方可去,一抬頭看到遠處苯酚廠的反應塔,旁邊是新村,玉生的家。
玉生說:「你發什麼少爺脾氣,我確實是借不出來了。你欠的錢,欠的人情,不能都來找我。」
根生說:「你再說說清楚,廣口瓶去哪兒了?」
根生說:「現在看來,又要在水仙巷多站一兩年。這票貨如果能做到手的話,我就能還清欠債,可惜我倒霉。」
玉生說:「定金多少?」
根生交出鑰匙,在幹部的監督下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茶缸毛巾、手套膠鞋,裝在網兜里往外走。幹部拍拍他肩膀說:「去吧去吧,去哪兒都是混。其實你根本就不該回來。」
這一天早晨,根生打算去找廣口瓶問一問情況,還沒出門,廢品倉庫門口來了一個勞資科的幹部,對他說:「孟根生,調令來了,你去碼頭做保管員。廢品倉庫的鑰匙交出來。」
長頸鹿說:「你想開點吧。跑碼頭打樁頭的人,輸得赤空並不稀奇,輸掉老婆小孩的都有。你想想你在監獄里掄鐵read.99csw.com鎬挖石頭,十年,還不是一樣白乾了?」
玉生說:「那你還去找珍珍。」
根生說:「我並沒有在碼頭販煙,每天只帶兩包過去,至於早退的事情……」
根生拎著東西,冒雨回到宿舍,坐在床上抽了根煙,想到廣口瓶的事,便出去往苯酚車間搖了個電話,別人告訴他,廣口瓶和長頸鹿今天曠工沒來。根生覺得不好,換了工作服,到吉祥街去看情況。剛走到巷口,看見兩名警察將一個穿風衣的後背推進警車,迅速開走。根生急了,追了幾步,又返身往吉祥街里去。到院子門口,亂鬨哄地擁了幾十個人,冒雨在看熱鬧,只見兩個戴紅臂章的壯漢從院里拖出一條濕淋淋的狼狗,脖子用繩勒緊,已經死了。
根生說:「一千塊。本錢全都搭進去了。」
長頸鹿忽然悲傷起來,說:「我回來收拾收拾東西,我還有一雙膠鞋在工具箱里,下雨路不好走。走進廠門,忽然想到你,我覺得還是來告訴你一聲比較好。老孟,你的定金拿不回來了。」
玉生不知道該說什麼,根生把雨披兜上,徑自走了。
根生說:「你怎麼知道?」
根生說:「我並沒有發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