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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水生說:「鄧工,我信你的。」
鄧思賢問:「舌頭怎麼能掛下來?」
鄧思賢說:「你慢慢講,傷成什麼樣子?」
王德發說:「那個騷|逼我不敢罵。」
閑人們說:「那說說你當年是怎麼打孟根生的。」
王德發就說了起來。
王德發說:「後來宿小東說,要驗傷,看看是不是被人殺死的。劉胖子,就是前年生癌死掉的那個,他麵條吃完了,用筷子夾住汪興妹的衣服,往上撩了撩,汪興妹全部暴露出來。宿小東說,汪興妹的奶|子很大嘛。」
王德發說:「宿小東就笑著說,哎呀,這個女人是個賤骨頭,被李鐵牛搞過,現在在骨膠車間邊上住著,渾身發臭,但孟根生還是要上去,看來是有原因的,大家看看,奶|子很大。我當時,覺得胃裡的麵條全都泛到食管里了。你們有沒有見過藍色的奶|子?我見過,就是那次。我懷疑宿小東是個色盲。」
雨下長了。
「當年打孟根生,那種場面,是你們這代人根本沒見識過的。用鐵絲捆在椅子上,一條腿綁住,另一條腿擱在對面的凳子上,袁大頭拿來一根空心銅管,袁大頭不敢打,對宿小東說,你這個王八蛋來打。」
工人們說:「後來呢?」
青工們和身後的閑人們匯聚在一https://read.99csw.com起,大家一邊派煙一邊說:「來,王老腰,發你一根煙,講講你打孟根生的事情。」
工人們說:「他媽的。」
王德發說完這些,把手裡的煙蒂拋掉,又想伸手要一根。他看見面前發獃的青工被推開,根生出現了。王德發打了個哆嗦,他想說點什麼,根生把手裡的拎袋放在地上,照著他的下巴打了一拳,把他的話打了回去,牙齒磕在一起,把舌尖切開了一半,像一塊嫩豬肝似的掛在嘴巴里,另有兩個牙齒跟著一起掉落下來。根生挾住王德發,打算把他扔到江里,被一群人架開了。王德發坐在地上慘叫,嘴裏噴出血來。有知事的老工人拍手說:「孟根生又發狂了。」
水生說:「為什麼?」
王德發躺在醫務室的體檢床上,張開嘴巴,讓受傷的舌頭伸在外面。廠醫冷冷地看著,說:「你這個情況很嚴重,最好去醫院掛急診。」王德發含糊不清地說:「冤有頭,債有主,他為什麼要打我?他應該去殺了宿小東。」
工人們說:「沒勁,還以為你知道呢。孟根生自己也不肯說。」
這一天下午,水生跟著保衛科和勞資科的人,滿世界找根生,又叫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工人,把王德發read.99csw.com的兩個兒子架在工會。忽然看見玉生來了,玉生說:「根生剛才來過家裡,他說做生意的錢都被人騙走了。」
這時段興旺一頭雨水跑了進來,拿起水生的洗臉毛巾擦擦頭髮,大聲說:「陳工你去碼頭看看吧,孟根生把王德發打傷了,王德發的兩個兒子來了,要打斷孟根生的腿。但孟根生逃了,失蹤了。」
水生說:「他闖禍闖大了。」
鄧思賢說:「當然是學英語好,但是對你這樣連拼音都不會的人,還是學日語好。」
走到骨膠車間門口,他罵道:「宿小東這個混賬王八蛋,王八蛋啊。我要把你的事情都說出來。」
王德發說:「後來我被他們派出去抓汪興妹,我也沒看見啦。」
王德發說:「宿小東那時候只是個車間主任,跟袁大頭平級。宿小東舉起銅管,在孟根生的小腿骨上敲了一下。孟根生身上立刻出了冷汗,他說:『宿小東,有朝一日,我要殺了你全家。』」
工人們說:「袁大頭很有種啊,敢叫他王八蛋。」
王德發說:「我罵全世界,我對全世界都有意見。」
王德發說:「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出去的時候,他們把他眼睛蒙起來打的。」
魏慶功說:「但你還是留下了一個屁都不敢放read•99csw•com的名聲。你慢慢罵吧,讓大家對你有一個新的看法,這樣你就越活越年輕了。」
王德發打著傘,順著工廠的大道,從科室一路罵進了生產區。大家都鼓掌,「王德發,罵得好」。王德發感到自己真的年輕了,解放了。
他在苯酚車間門口罵道:「誰說我屁都不敢放的?老子當年,帶著人抓住孟根生,關在保衛科痛打。老子當年是個狠角色。」
段興旺說:「你們自己去看。」
青工遞上一根煙說:「好好講,講點有意思的。」
水生在辦公室里一直看著雨,廠里評職稱,他要想拿到助理工程師的證書,就得去學一門外語。他問鄧思賢:「鄧工,你覺得我學日語好,還是學英語好?」
走到化肥車間門口,後面已經跟著十來個閑人,王德發仰天罵道:「日你媽媽的,你們這群幹部全是王八蛋啊。」
廠醫說:「因為你嘴賤。」
這一天早晨,退休工人王德發來到了廠里。他的腰很不好,下雨疼,不下雨也疼,睡覺疼,不睡覺也疼。沒退休的時候,他還能假裝搬幾個原料桶,退休了連痰盂都拿不起來了。他打著傘晃進廠里,先在醫務室罵了一通,因為他吃的那些秘方和草藥全都不能報銷,年輕的廠醫被他罵哭了。然後他又晃九-九-藏-書到工會,走進去把魏慶功罵了一頓,因為退休工人拿不到補助了,他們不上班就能拿到一份工資,這實際上等於補助。王德發覺得太不合理了,他揪住魏慶功,把口水全都噴在後者臉上。魏慶功說:「你以前在廠里連屁都不敢放一個的。」王德發說:「因為我退休了啊,我什麼都不怕了。宿小東敢開除我嗎?能開除我嗎?」
王德發點上煙,眯著眼睛,吸著煙看了一會兒白茫茫的江景,從肺里噴出一口,說:「汪興妹到底是自殺還是意外死亡,實在講不清,但害死她的人,是孟根生。他不搞事,汪興妹太太平平掃廁所,熬幾年就過去了。那天清晨我們在污水池裡找到汪興妹的屍體,我們把她打撈上來,她死了沒多久。她的屍體就放在醫務室里,那張體檢的床板上。你們現在去體檢,躺的都是那張床板,我從來不躺的。」
段興旺說:「一拳打中下巴,半根舌頭掛下來了。」
他們一直找到廢品倉庫門口,門關著。水生說要進去看看,勞資科的人說:「他鑰匙已經交出來了。」玉生說:「他有備用鑰匙的,也交了嗎?」勞資科的人掏出鑰匙打開了庫房鐵門。水生走進去,看見地上一串水跡和腳印,順著看過去,在倉庫靠牆的地方有一攤水、一https://read•99csw.com把倒下的鐵梯。根生高高地掛在房樑上,已經弔死了。他衣角和鞋尖的雨水正在往下滴落。
鄧思賢說:「因為日語裏面有很多中國字啊。」
他一直走到碼頭上,那邊圍著一群青工,正在棚子下面抽煙。雨水遮住了江景,什麼都看不清。青工們招呼王德發說:「王老腰,過來過來。你在罵什麼?」
工人們說:「來得及的,現在也可以。後來呢?到底是誰打斷了他的腿?」
根生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走了。後面有工人說:「你今天找不到宿小東,他出差去啦。」
工人們說:「你講不出什麼新鮮的。」
王德發說:「你們一人發我一根香煙,我就說給你們聽。」
王德發說:「有的,我給你們講講汪興妹的事情。再發一根煙給我。」
王德發說:「我們都很累很困,食堂下了點麵條送過來,我們吃著麵條,看著汪興妹的屍體,一下子都醒了。宿小東、袁大頭、劉胖子,還有誰,一共七個人。我們吃著麵條看著,她只穿著短衫短褲。我心想,出人命啦,不管怎麼樣出人命總是不太好的。不過呢,我們也都是見過世面的人,死人的事情都見過的。」
工人們說:「嚇人。」
閑人們說:「你還是去託兒所罵白孔雀吧,她可不怕你,她照樣能抓花你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