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生說：「為什麼？」

廠長說：「一人出一萬塊。」

土根說：「是是，你是水生的女兒，我剛才說錯了。你現在長得真高。」

玉生對水生說：「我覺得我們的日子快過完了。」

復生傲慢地說：「是啊，看看你們一家吧，都瘦得跟猴子一樣。」

復生十五歲了，比同齡的女孩大一號，肥肥壯壯，拳頭像男孩一樣。學習成績還不錯，喜歡看書，將來也許能考上個大專，學校讓她參加鉛球隊，從初中扔到高中，如果扔出全市前三名的成績就可以作為特長生送到體育學院去念本科了。玉生不同意，她說扔鉛球的女孩嫁不出去。

玉生四十五歲那年，忽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有多年沒有拍照了。玉生說：「我想拍一張全家福，再拍一張自己的黑白照。」水生知道她的意思，就說：「不要拍黑白照，彩照吧。」玉生說：「我四十歲以前，每一年都會去拍一張，現在身體不好了，臉腫。他們說拍黑白照會顯得清秀些。」

土根說：「水生，我現在有錢啦，我新買了麵包車！」

復生說：「我早九九藏書就知道了。爸爸廠里的工人，還有鄰居，都說過的，飄到我耳朵里。你那麼愛拍照的人，都沒有我的滿月照。去年你告訴我的時候，我並不驚訝。」

書記說：「不要說了，下棋吧。水生你倒可以回廠里去看看。」

水生說：「玉生病重，我掏不出一萬塊，看來我只能做無產階級了。」

復生嘀咕說：「誰是我弟弟呀，認錯人了吧？」

玉生摸了摸復生的手說：「你是媽媽的女兒，不是別人的。」

復生說：「哼。」

復生說：「那個土根是個鄉下人，我說他像猴子，他還笑。我要是他的女兒，就得叫四鳳。你曉得四鳳是什麼意思嗎？你看過《雷雨》，知道的。」

玉生說：「那倒也是，我不說了。」玉生想了想，又說：「復生，我過陣子想到石楊去，帶你看看土根家裡。」

水生說：「老廠長，你要是晚退休幾年，就是你的了。」

廠長說：「現在這個廠，忽然變成宿小東的啦。」

水生說：「什麼事？」

玉生說：「雖然如此，你還是不能說自己親爸ｒeａｄ.99ｃsｗ.ｃｏｍ親媽是猴子。」

廠長說：「我倒回去了一次，廠里已經翻天了。」

土根說：「不是的，我是來送貨的。我開了一家五金加工廠，做各種鋁合金保溫杯。」土根看看復生，忽然很動情地說：「你是復生啊，我好幾年沒看見你了。」

復生說：「媽媽，我也要拍黑白照。」

玉生說：「小姑娘不要六親不認，說起來他們也是親戚。」

廠長說：「你這是人話嗎？我這個廠長是國家任命、職代會通過的，我做啊做啊，把工廠做到自己口袋裡了，還要工人出錢買一堆廢銅爛鐵。我棋下得再臭，也不會走這一步的。」

復生說：「我不認識他們的。」

玉生說：「我又要說到死了。你爸爸在城裡沒有親戚，我也是獨生女，如果我們都不在了，你一個人會很孤單。其實呢，你是有兄弟姐妹的，將來老了你會知道，兄弟姐妹很重要。我現在說這個，太早了，你只有十五歲，應該等你三十歲的時候再說的。」

麵包車的車窗陸續拉開，土根的老婆，土根的四個孩子，都在車裡。他們rｅad.９9csｗ•coｍ都陰沉著臉，用眼角斜著水生一家，只有土根興高采烈。

復生說：「媽媽，你動不動就說死啊，我和爸爸聽了都很心煩的。」

車到一站，上來一對母女，母親是個歪臉，瘦得比猴子更不如，女兒和玉生差不多大，也很瘦，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瘸著腿。玉生拉復生起來給她們讓了座。這對母女並排坐下來，大概智力都有點問題，並沒有道謝。玉生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著她們。過了一會兒，母親用手摸了摸女兒的臉，女兒笑了，露出一口畸形的牙齒，頭靠在母親的肩膀上。她們就在座位上搖搖晃晃地擁抱著。玉生一陣難過，心想，這個世界上的人哪。

他們去照相館拍了照，出來，忽然一輛麵包車在身邊砰地停下，車屁股震得抬了起來。司機從車窗探出他的胖臉，大聲喊：「水生，水生。」

這一年，城裡的工廠都在關停並轉，工人除了要掏錢買股份，還要買下已經分配到手、住了十幾年的房子。有些工廠忽然消失了，車間變成了各種各樣的小商品市場，工人們回到了家裡。這一年hｔｔpｓ://reａｄ•９９csw•ｃoｍ最讓人惶恐的詞就是：廠長。廠長忽然變成了妖怪。玉生的廠里，頭一個廠長，賣掉了一半地皮，帶著全家逃走了，又來一個廠長，貪掉了一半錢，全家被抓走了，第三任廠長乾脆就被人謀殺在家裡，兇手是一個報銷不到醫藥費的工人。玉生住醫院，也沒有報到醫藥費，玉生看著存摺上的數字，十年來一直做加法，現在變成減法了。

水生一看，是土根。水生扭頭看看玉生和復生。

過了幾天，玉生拿到照片，覺得不好看，眼睛比以前小了一圈，臉上的表情像是吃了黃連。玉生說：「復生，要是我死了，你幫我挑張好看的照片做遺像。」

水生說：「快兩個月了。」

書記說：「苯酚廠股份制了，宿小東廠長現在是大股東，其他幹部是小股東，工人要出錢，買廠里的股份，做散戶。」

土根開始介紹他的家裡人，他的老婆大芳，他的女兒大鳳、二鳳、三鳳，還有他的小兒子。土根說：「他叫強生。我聽說復生叫了復生，我就想，她弟弟也應該叫『生』，所以就叫強生啦。」

復生說：「我不想去。read.99csw.com」

玉生說：「那算了，你記著我的話就可以了。活到三十歲，人就會荒涼起來。」

玉生說：「你窮了好幾十年了啦，現在揚眉吐氣，還特地把車開過江來。」

沒多久，玉生又住醫院了，醫院下了一次病危通知，抽了幾次腹水，人略為精神了點。水生請了一個長假，兩頭照顧著玉生和復生。水生自己也覺得快要累垮了。有一天他在醫院里走，看見老書記穿著病號服，坐在陽台上，對面是老廠長，兩個人在下象棋。水生走過去打招呼，書記說他心臟不太好，住院觀察，又問：「你好像很久沒有回廠了？」

土根一點也沒生氣，哈哈大笑，對身後的一車人說：「她說你們像猴子。」大鳳生氣說：「我們小時候吃得差。」復生說：「那你現在要多補點，趁你有錢。」水生不讓她再胡謅下去。土根發動汽車，砰砰地開走了，他說話的聲音還從車裡飄出來：「我女兒說我像猴子。」

水生騎自行車回家，玉生和復生上了公共汽車，到市中心去買東西。玉生有點賭氣，說：「幸虧我去年就說了你的身世，不然你今天肯定會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