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職工們已經有很久沒見到宿董事長了,他坐著小汽車出入。以前的廠長也有汽車,是一輛桑塔納,通過車窗就能看見廠長,他還特地裝了幾道布帘子,然而職工們還是會用食指關節敲敲車窗,讓廠長拉開布簾,露出他不耐煩的臉,說上幾句話。到了宿董事長這兒,汽車的玻璃窗只能用來做鏡子了,從外面向里張望,什麼都看不見。司機是一個誰都不認識的陌生人,他很冷酷,敢於揍所有在廠里擋道的人。
水生說:「好嘛,我下崗了。」
水生說:「我是來告訴你,我可以去苯酚車間頂崗。」
水生坐在床邊,找了一個梨,拿刀子削著,低頭說:「現在已經沒有補助了。」
這一天中午,水生坐在醫院的凳子上,背靠著牆壁發獃。玉生睡著了,水生摸摸她的臉,摸摸她花白的頭髮。玉生和師傅一樣,四十多歲頭髮就白了,以前她總是去美髮店把頭髮染黑,現在她只會對水生說:幫我把頭髮剪剪短吧。水生九九藏書抹了一把眼淚,靠著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很短的夢,夢見玉生死了,玉生死得很怪,她變成了一個小女孩,由師傅背著在路口和水生告別,就像當年爸爸背著弟弟走掉一樣。水生猛醒過來,看到玉生還在病床上睡著。
水生說:「我老了,做不動操作工了。」
鄧思賢說:「你不要害怕,你這個情況國家是有政策的,廠要是不倒閉,你不會下崗。」
石寶看見他們進來,他沒有動彈,只用眼睛掃了一下桌子上的表格,說:「你們不用坐下了,既然來了也好,省得我跑一趟了。鄧思賢,你留在原崗位。陳水生,你調出辦公室,苯酚車間的操作工缺人手,你去頂一陣子。」
水生說:「那就收下吧。」
玉生說:「書記說,不要緊的。」
鄧思賢說:「段興旺你說清楚點,是全體下崗嗎?我剛買了廠里的股份,它就要關門大吉嗎?」
石寶說:「我記性很好的。我還記得當年對你說過https://read•99csw•com,人要各安天命。我有我的天命,你有你的。」
水生說:「我看過政策,有很多很多條,我搞不清了。最後還是上面說了算。」
水生記得那一年,石寶家裡只剩下一張床板,他睡在稻草上不肯上班,他幾乎就是在等死。老書記給了他一條生路,每個月特批一百元補助,還給了他兩個月的病假,把他的曠工記錄都抹掉了。他又回到了檔案科,縮在那裡,即使去食堂吃飯也是沉默寡言,人們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也懶得去猜,只記得他是一個無用的人,家裡全空了,睡在稻草上。
水生騎自行車回到廠里,沒去辦公室,直接進了行政科。石寶剛吃完午飯,他看看水生,說:「你是來簽字的嗎?」
石寶說:「你要想清楚,董事長要求頂崗必須簽臨時合同,合同期間你要是走掉,得賠錢給廠里。你有基本工資、產量獎金和中夜班費,但是其他什麼營養補貼,已經取消了。」
水生的read•99csw•com腦子忽然清醒了,他轉過身問石寶:「石寶,你還記得當年躺在稻草上的樣子嗎?你拿了廠里的補助才活了下來,這些補助並不是宿小東給你的,而是廠里的工人,每人頭上抽出一份,送到你家裡。你忘記了嗎?」
玉生說:「你廠里還能要到補助嗎?你幫人申請了十年,自己也申請一下呢?」
水生不敢說自己下崗的事,只說:「這個錢能拿嗎?」
兩個人走到半路,看見行政科長叼著煙往外走,趕緊拉住他問情況。科長聳肩說:「我他媽的申請調離啦,這事情再幹下去我會被人大卸八塊的。」
這一天,水生和鄧思賢在辦公室里發獃,段興旺跑來說:「行政科讓大家下崗呢。」
石寶說:「我心安。我坐在這裏,不收禮,不吃馬屁,眼淚對我無效,有人下跪我就讓他跪到自己困了、餓了。只有一個目的:把你們都清退掉。」
水生想,這樣的人,他怎麼能擔當行政科長的職位,他怎麼清退這些工人呢read.99csw.com
水生說:「不用你提醒我,婊子養的。」
水生腦袋發木,跟著鄧思賢往外走。石寶說:「其實我建議你簽字,你這把年紀,在辦公室養胖了,去做操作工,基本上就死路一條了。不如早回家,擺個小攤,賣賣雜貨,熬到退休你就又有退休工資了。」
水生說:「我為什麼要簽字?」
科長說:「你又不是他兒子,怎麼知道他老不老實?實際上手條子比誰都狠,就是他了。」
兩個人走到辦公大樓前面,水生心想,這場面不知道該有多混亂啊,他見過紡織系統下崗,女工們的哭聲全城都能聽到。然而辦公大樓前面很安靜,只見三三兩兩的工人,蹲著站著,發獃也有,抽煙也有,更多的人像是被抽幹了元氣,默然往外走。水生和鄧思賢走進了行政科。
石寶說:「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來鬧事的?簽字,你就可以回家了,廠里每個月給你一百二十塊錢的生活費。」石寶把手裡的圓珠筆遞給水生,水生不知道該接還是不read.99csw.com該接,被鄧思賢劈手奪了下來。
石寶說:「那就到這裏來簽字。」
鄧思賢拉著水生去看,一路上,水生越走越慢,最後兩條腿都軟了。水生問鄧思賢:「鄧工,說是說下崗,其實就是失業,對嗎?」
科長說:「董事長找到了一個最合適的人,檔案科的石寶。」
鄧思賢說:「石寶挺老實的呀。」
鄧思賢說:「不能簽字。簽字你就完蛋了,我們先回去。」
水生拖著兩條腿回到醫院,在病房裡,玉生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信封說:「老書記出院了,剛才來看過我,給了我五百塊錢。」
鄧思賢說:「現在是誰管?」
段興旺說:「沒出錢買股份的人,都要下崗。」
水生說:「你心安嗎?」
苯酚廠的工人們發現,那個常年散發惡臭的骨膠車間,現在變得冷冷清清,甚至連臭味都在逐漸消失。因為骨膠不掙錢,這個產品已經虧了很多年,設備保養得很差,工人也拿不到獎金,現在,它終於像一頭老邁殘疾、屎尿失禁的巨獸,平靜地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