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笑了，說：「石楊那個地方，山清水秀，以前有勞改石場，現在也搬走了。我的叔叔就埋在那裡，你陪我去走一趟，將來我和你媽媽，也想埋到那裡去。」

有一天，段興旺告訴水生：「我生癌了。」

到了山頭上，水生愣住。只見幾座氣派的墳塋，用花崗岩砌的墓碑，前有大供桌，蓮花台，石欄杆圍住，樁頭上雕著像狗一樣的獅子。土根得意了，說：「你想不到吧，去年我把老爹老娘的墳修了一下，想起表叔，也替他修了個墓。表叔以前，對我很好，土根發財了不會忘記他的。」

水生說：「花了很多錢吧？」

土根說：「復生，人都是要死的。」土根忽然也傷感起來，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復生的後背，「將來我死了，你不要記恨我，給我也磕一個頭。」

水生說：「我沒有把你送回來，你仍是我的女兒，工人子弟、城裡戶口。我的房子，我的存摺，雖然不多幾個錢，將來仍是你的。」

段興旺說：「各安天命。」

土根說：「對啊，如果你想埋到這裏，我土根一定親自扛著鋤頭，抱著你的骨灰盒，到山上挖一個坑，也給你砌上花崗岩的供桌和欄杆，然後埋進去。我土根跪下來，給你磕三個頭，九*九*藏*書還要給玉生磕三個頭。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給你們磕頭。」

苯酚車間又開工了，而助理工程師陳水生像他年輕時那樣，又站在了閥門和反應釜前面。他看看車間里，已經沒有幾個年輕人了，全都像他一樣，花白頭髮、臉上全是皺紋的老工人。他覺得像做了一場大夢。

這種消息，每年都會聽到一些，大家習以為常，但具體到某個人時，仍不免會唏噓。水生和段興旺很熟，為他申請了多少補助，兩個人自己都數不清了。段興旺生癌，水生傷感，問他：「什麼癌？」

復生說：「不是說借錢，而是說你要把我送回來。」

土根說：「復生是你女兒，也是我女兒。只要我有飯吃，復生就不會餓著。」

段興旺說：「我老婆也下崗了，在賣早點。她已經不貪圖享樂了。」

土根的廠在鎮上，父女二人坐船過江，搭了一輛中巴車到路口，再往裡走，早年在鎮口的那座瞭望塔不見了，變成了煙囪，只見黑煙滾滾，河水渾濁烏黑，泛著不正常的油光，空氣中有一股臭雞蛋的氣味。復生嘀咕說，這哪是什麼山清水秀的地方。水生也有點發矇，到了鎮口明白了，這裏新開了一家小化工廠，路邊七零八落https://read.99csw.com堆著原料桶，幾個農民工叼著香煙往裡走。水生隔著老遠喊道：「喂，化工廠，禁煙的。」農民工沒理他，趿著破皮鞋，喝醉了似的走進廠里。水生說：「這些農民也沒人給培訓一下。」

這一帶山色清秀，腳下的石楊鎮漸漸變小變遠，小化工廠的煙囪也到腳下了，再轉過一個彎，又看見零落的墳頭。土根胖了，慢慢走不動了，水生也覺得虛弱，只有復生健步如飛。土根說：「我的四個小孩，都像猴子。大鳳去年嫁人，生了個兒子，仍是像猴子。只有復生，我看見她就開心，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是不是吃得很多？」水生說：「吃得很多。」土根說：「讓她吃，不要虧待她。」

復生說：「我小的時候，只記得媽媽說過，是觀音菩薩送來的。」

土根摸摸腦袋說：「哎呀，這個世界上已經沒人敢罵我了。我老婆罵我，我一個耳光飛過去，村裡人罵我，我兩個耳光飛過去。我的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以前也罵我，現在他們乖乖地找我討錢。只有復生罵我，我一點也不生氣。」

土根說：「也還好，一點石頭，一點人工。地不要錢的。石楊這個地方，花崗岩是土產，便宜。」

「九_九_藏_書玉生的情況，越來越不好了，我現在又回到車間里上三班。苯酚這個東西，你不懂，會讓人生癌。萬一生癌，也就等死。復生沒有其他親戚，到時候孤苦伶仃，我要托你照顧她。你姓陳，她也姓陳，名字都不用再改回去了。」

水生坐在石欄杆上，看著叔叔的墓碑，有點傷心，不由自主說：「將來我死了，也埋到這裏來，很好。」

段興旺說：「我不借錢。我要回家躺著了，特地來找你，謝謝你這些年幫我出頭。」

有一天水生覺得自己發起了低燒，心想完蛋了，生癌的人有一大半都是從發燒開始的，他們發了一個低燒然後就變成癌症晚期，直接架到刑場上。水生偷偷去醫院查了一下，結果沒事，他很高興，覺得逃過了一劫。

土根打量水生，從頭看到腳，忽然很傷心地說：「我本來想嘲笑你的，你以前看不起我，說我是鄉下人。但是我也不忍心了，你看起來混得很差。」

土根拍胸脯說：「我來替復生交。」

段興旺說：「沒錢了，治不好了。」

段興旺擺擺手走了。過了小半年，段興旺的老婆到廠里來辦手續，說段興旺死了。他不肯治病，癌症擴散了，送到醫院里，昏迷了，醒過來，又昏迷了。有一ｒｅad•9９ｃsw.cｏｍ次醒來，趁著沒人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把自己身上的管子一根一根拔掉了，就像他做機修工的時候擰螺母一樣，全拔光了，他也就死了，不知道這算是病死呢，還是自殺。

水生說：「以後記得墓碑上要刻隸書。」

復生說：「你們都不要再說了。」

土根說：「我是鄉下人，但規矩還是懂的，祖宗告訴我們的，復生過繼到你家，就是你的女兒，斷沒有我要回去的道理，你再窮，復生仍是你的女兒，如果你死了要她給你燒紙錢。雖然說女兒燒紙錢不大值錢，但是新社會已經男女平等了。鄉下人封建觀念……」

復生說：「晦氣啊。」

段興旺說：「鼻咽癌。」

復生指著土根說：「你是死人啊？養狗不知道牽住。」

水生說：「玉生身體不好，我做死做活，錢都交給醫院了。復生學費交不出來。」

他想了很久，和玉生商量了一下，湊了個星期天，領著復生去石楊找土根了。

水生說：「讓你老婆給你買點好吃的，讓她不要貪圖享樂，該治病還是要治病。」

水生說：「你一下子變得禮貌了，我也覺得不適應。當初你要調進苯酚車間，我就提醒過你，會生癌。」

他們找到了土根。土根的工廠其實只是一個小作坊，https://read.99csw.com有幾台機床，三個工人。院子里養了兩條狼狗，都很溫馴，沒拴鏈子，土根坐在窗口向外面拋狗食給它們吃。水生和復生進來，兩條狗迎了上去。復生怕狗，尖叫起來。

水生說：「還好還好，如果是肺癌，你就死定了。鼻咽癌是可以治好的。」

水生說：「爸爸混慘了，借錢是很沒志氣的。」

水生說：「你才五十歲，還能活好幾十年，就算借錢也要治的。但是你不要找我借了，我家裡米缸也空了。」

水生說：「那就去看看嘛。其實你說得也不對，你小的時候，就是從石楊來的。」

這一天吃完飯，水生說想到山上去看看，有很多年沒有給叔叔掃過墓了。土根陪著，三個人上了山。復生仍不開心，拉著水生說：「爸爸，你好沒志氣。」

復生說：「爸爸，不要再講了。」

水生東看西看，覺得這個小作坊還有點樣子，做做金屬加工，把成本控制好，一年或許能掙幾十萬。水生拉土根到屋子裡，很直接地說：「我是來借錢的。」

三個人一起去吃飯，土根無論如何要水生陪著喝一點酒，換了以前，水生是不會理他的，但這次借了錢，只能陪他喝幾杯。水生不擅飲，有點醉了，講話也不避著復生了。

復生說：「我從來沒去過石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