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醫生難得會來一次，玉生買了一斤毛線，給他織了一件背心，送到手裡。小何醫生無論如何不肯收，玉生說：「我並無其他東西可以報答你，這件背心，是留個紀念。」

小何醫生很熱心，他就站在醫院門口，給玉生號脈，又問了問病史，嚇了一跳。小何醫生說：「你這個情況最好還是住到醫院里去。」

小何醫生說：「不要亂想，在我手裡就能治好。」

玉生說：「當年事，就不提了。我現在記性也不好，當年事，忘記得太多，只記得現在的好。」

其實玉生的情況不樂觀。有一天小何醫生來隨訪，像他這個級別的中醫，是很少上門的，但他還是來了。水生問了問，小何醫生神色凝重，說玉生的病勢只是暫時穩住，但肝臟硬化是不可逆的，西醫對此都無能為力，除非移植。

小何醫生說，生病的人，很忌諱想到死，因為人總是想這個會變得消極，葯吃下去也會失效三分。玉生說：「可是，人怎麼能不想到死呢？我住過很多次醫院，同一病房的人，有些只有三十多歲就死了。看到別人，會想起read.99csw.com自己。唯一能寬慰的，是想到，人都是要死的。」小何醫生說：「你講錯了，人都是掙扎著活下來的。」

玉生說：「你去上班，身上就會帶著一股苯酚的氣味，不去上班，就沒有了。」水生站在她面前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玉生說：「我小時候，聞到爸爸身上苯酚的氣味，爸爸很疼我的，我很心安。結婚以後，聞到你身上的苯酚氣味，我也很心安。後來你做了技術員，苯酚的氣味淡了，最近幾年我又能聞到，我好像回到了從前小時候。」

水生說：「現在是春節啊。」

玉生數過，最近的三年裡，她住了四次醫院，下了兩次病危通知。她想，自己的日子到了。但是她遇到了一個人，小何醫生。

水生說：「中藥煎好了，玉生。」

一日一日，玉生的記憶力確實下降了，有時會短暫地糊塗一下。水生不懂，小何醫生告訴他，肝毒入腦，就是指肝臟失去了解毒功能，這些毒素會積累在腦子裡，或快或慢，人就傻了。

水生不能想象玉生變成一個痴獃，只看到院子hｔｔｐs://ｒeａｄ.9９ｃsｗ•com里的花草枯萎了，織了一半的毛衣長久地放在房間一角，玉生變得安靜了，經常茫然地看著他，好像不太認識他了。

水生心想，完蛋了，照玉生的說法，扔鉛球的姑娘嫁不出去。復生不理他，回到操場上，飛沙走石地跑了一百米。水生又安慰自己說，復生跑步的樣子，還是很矯健的。一個姑娘要是跑得比男人還快，同時又有一副臭脾氣，她的未來，總是會不一樣的吧。

水生說：「你不要這麼說啊。」

玉生說：「我這一世，真是太麻煩你了。」

水生倒三班，每一輪夜班能拿到三十塊錢的補貼。每一輪夜班結束他就去菜市場買一條小黑魚，把賬面上的三十塊錢花掉，回家燒湯，撒上食用鉀鹽。黑魚霸道，元氣十足，水生看玉生喝下魚湯，覺得那元氣也就到了她的身體里。

水生說：「你會活得很長的。」

小何醫生說：「那就吃中藥吧，你跟我來。」

玉生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玉生說：「住不起了。」

玉生說：「我只是不想讓人說自己不壽，沒活到退休年齡https://read.99csw.com就死，爸爸就是這樣，很可悲。」

有一天，玉生靠在藤椅里，身上蓋著棉大衣，她睡著了。好像睡了很久，她醒來喊道：「水生，水生。」聲音很凄涼。水生忙跑過來問情況。玉生獃獃地看著他，說：「你應該有好幾天沒去上班了。」

復生說：「爸爸你外行了，扔鉛球的不一定願意考大學，考大學的不一定扔得動鉛球，像我這樣的女生，很少見的。你以為是丟沙包呢？」

玉生說：「我想，這樣再挺幾年，就能活過五十歲了。」

水生說：「小何醫生名不虛傳啊，他治好了很多人。」

這一年春雷響起的時候，玉生的一生，也就過完了。

不過總算有好消息。這一年玉生的廠，徹底倒閉了，從此這塊地方就不再有汽輪機廠了，廠房都變成了臨時倉庫，據說要推平了蓋新房子。玉生病退了，工資比病休時多了一點點，她的醫藥費，以前在廠里一分錢都報不到，現在轉到了社保部門，陸陸續續，將舊賬補足。社會上的下崗工人還是很多，他們像是一鍋燒開的水，漸漸涼下來，漸漸也就找到了自己該九九藏書去的地方。水生覺得，最艱難的時候，彷彿已經過去了。

玉生說：「應該是治不好了。」

「為什麼要扔鉛球？」

如此過了半年，玉生的病情漸漸穩住了。小何醫生說，變成慢性病，再精心調養，以後會好起來的。

小何醫生也難過起來，說：「當年的事情，有很多誤會。」

水生說：「早知如此，當初送你去體育隊了。」

水生說：「你能保證拿到名次嗎？如果能加分，豈不是人人都去扔鉛球了？」

復生說：「不要，很無聊的，我要念大學。」

復生念到高三時，總算停止了長個子，身高一米七六，比水生還高一點，人倒是瘦了。每一天她都穿著球鞋去上學。玉生說：「復生，你一個姑娘，總穿球鞋，會把腳穿壞的。」復生說：「不要緊的。」仍舊穿球鞋出入。有一天水生去學校，發現復生在扔鉛球。水生急了，拉她到一邊問。

這一年，玉生唯一的心愿就是想看到復生考上大學，那必須等到夏天。玉生又說，即使考不上，也不要緊，復生不要覺得對不起媽媽。

小何醫生已經五十多歲了，現在大家都叫他何先生，他九-九-藏-書在中醫院坐堂，每個星期只開一天，每一天都是擁滿了患者。玉生病重以後，初一十五倘若身體還過得去，就會到醫院對面的寺廟去燒香，她看著觀音菩薩的面容，覺得很安心。有一天，她走到醫院門口，劈面看到小何醫生出來。玉生喊了一聲，小何醫生馬上認出了她。

水生搖搖頭，他知道一點。廠里有大把的工人得肝癌，大家像說外星人一樣說只有肝臟移植可以救活他們。

小何醫生開出了他的藥方，貴的藥材一概不用，核算下來一天不過十塊錢的藥費。小何醫生說，世間草木，人蔘靈芝當然是好東西，但很稀有，那些長得繁茂的、常見的，諸如茯苓、地黃、太子參、魚腥草，並不因其便宜就失去了價值。草木有它們自己的靈魂。小何醫生另開了食療方子，讓玉生多吃黑魚，補充蛋白質，平時吃橘子香蕉，補鉀。又介紹了一家藥房，是他朋友開的，拿了小何醫生手寫的方子過去，價錢公道，藥材地道。玉生感激不盡。

復生說：「不止扔鉛球，我還參加田徑隊了。如果拿到名次，考大學可以加分，可以選體育專業，或許就能念本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