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說：「我也不能替玉生省這個錢。」

水生說：「蠻好，現在你可以寫個夠了，而且有錢可拿。」

水生說：「不行，我不能做這種事。」

水生說：「我幫你畫就可以了，你不要拖上我一起，這很缺德的。」

水生看清也聽清，這個人是鄧思賢。

兩人感嘆了一陣子，水生站起來說：「鄧工，你在外面造新廠，要小心點。你會把我們廠搞垮的。我不抓你了，你走吧。」

鄧思賢說：「你夠壞的。」

宋百成說：「你爸爸知道的。」

水生說：「你在這裏做什麼？」

水生聽得頭昏腦漲，心裏很煩，放下紙說：「不要寫了。」拉了復生就走。

水生說：「你收人錢的，有什麼功德可言呢？」

水生說：「電路圖紙也少了一半，估計老電工也這麼幹了。」

水生說：「那你偷到了嗎？」

宋百成說：「當然是代寫輓聯啊。我們這種退休小幹部，本來就沒有油水了，再加上工廠現在姓宿，不姓國了，更不會優待我們。我生活也很清苦，想寫點毛筆字也沒人要看，因為我不是名人。寫毛筆字這行，有多勢利，你不懂的。」

兩人又進了告別廳，看到玉生的遺像掛在上方，是她四十歲時候的照片，目光偏過他們頭頂，淡淡地笑著，好像門外有什麼事情讓她覺得可笑read.9９csｗ.ｃｏｍ，又不太可笑。

鄧思賢說：「是的，我也銷毀了。」

水生氣喘不止，跑不動了，但前面那個人也好像累趴下了。水生想，哼，他比我老。越追越好奇，兩人在一堆管道和反應釜中間捉迷藏，猛然打了個照面，水生一把揪住小偷的衣領，說：「偷圖紙啊，你想幹什麼？」

兩人抬了一個花圈往裡走，看見一張破寫字桌放在路邊，有個老頭趴在那裡用毛筆在長條形的白紙上寫輓聯。靈堂缺一副大的輓聯，水生走過去問價錢，發現這個老頭是宋百成。

玉生出殯那天，只有水生和復生兩個人。

這時宋百成從外面進來，他手裡拿著一捲紙，拉開了給水生看，上面用隸書寫著「一生儉樸留典範，半世辛勞傳嘉風」。水生說：「你就差說我是窮鬼了，能不能不要再說錢的事？」宋百成又拉開一卷，上面寫著「流芳百世，遺愛千秋」。水生說：「流芳百世不合的，玉生又不是名人。」宋百成拉開第三卷，這次變成行書了，上面寫著「夫妻恩，今世未完來世再，兒女債，兩人共負一人完」。復生說：「放你媽的屁。」

家裡沒有了玉生，變得空蕩蕩的，水生坐在藤椅上，看外面下著連綿春雨。玉生的遺像，挪到了家裡的牆上，面對ｒeａd•99ｃｓw•ｃom著窗，陪他一起看著，或是他陪玉生一起看著。有一天他忽然哭了起來，復生問他怎麼了，水生說：「玉生活著的時候，家裡總有一股中藥的氣味，我聞了很多年，已經習慣了。現在中藥氣味淡了，沒有了，我才覺得玉生是真的不在了。」

鄧思賢說：「宿小東找了很多外地民工來頂崗，他們的工資低，又找了一些新畢業的大學生來做技術員，他們服從管教，理論水平比我們都高，而且會電腦。如果不銷毀圖紙，我們這些老技術員和老工人，用不了三天就會被清退。」

鄧思賢說：「沒有，沒有圖紙，我胡亂偷了幾張出來就遇到你了。」

小偷低聲說：「水生，放我一條生路吧。」

這一天深夜，水生在車間里幹活，看見一條人影進了車間資料室。那裡都是設計圖紙。水生想，大半夜的，哪個技術員會來找圖紙呢？資料室的燈沒打開，這個人用手電筒照了一通，鬼鬼祟祟地出來，胳膊底下夾著一捲圖紙。水生明白了，遇到小偷了，就喊了一聲，此人拔腿就跑，水生追了上去。

宋百成說：「天哪。」

水生拉住鄧思賢，兩人坐在污水池邊上。鄧思賢說：「最近有一個私人老闆，也想開一家苯酚廠，他來找我，讓我去設計圖紙。我答應了。」

ｈｔｔps://reａd•９9ｃsｗ.coｍ宋百成說：「哎喲，陳水生。完了，你這是去送誰？」

水生說：「復生，就我們兩個人和玉生告別了，等會兒放哀樂，我們就一起鞠躬吧。」

水生說：「這車間的設計方案，我和你都清清楚楚，你甚至比我更清楚。閉著眼睛都能畫出來，為什麼要偷圖紙？」

水生說：「我倒可以找個樂隊的，只是覺得太吵。你媽媽年輕時候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大概不屑於那種場面。本來也可以不開追悼會，又過意不去。」

水生說：「廠會垮掉，我們半輩子都在廠里的人……」

鄧思賢說：「我分一半錢給你。」

鄧思賢說：「我要造新廠，還要負責出成品。我只會設計，不會操作，你是第一流的操作工，我一定要拖上你的。」

復生說：「你憑什麼磕頭？」

鄧思賢拉住水生說：「現在已經沒有我們廠了，只有他們廠。不如我們一起干吧，那張冷凝塔的圖紙，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該怎麼畫，相當複雜。你太壞了。」

宋百成拿出一張列印了很多字的紙，遞給水生，說：「你看看，想寫什麼，這上面都有。我用隸書給你寫。你要知道，我在這裏寫字非常忙，都是用行書寫的。行書不尊重，但是寫起來快。玉生的輓聯，我一定用隸書。我的《曹全碑》練過兩百多遍ｒｅａｄ•９９csw.cｏm了。」

水生冷笑說：「那個冷凝塔的圖紙我早就銷毀了，廠里只能按原樣檢修，但找不到原始圖紙了。」

兩人進了殯儀館的化妝間，工作人員推出車子，玉生身著壽衣靜躺在上面，遺容安詳，多年來臉上的浮腫也消失了，變得十分清秀。如果不得病，玉生五十歲的模樣是很端莊的。房間里有一股苯酚的氣味，芳香異常，水生和復生都哭了。

水生看著玉生掛在高處的遺像，心想，玉生啊，有趣嗎，你出殯居然遇到了宋百成這個王八蛋，真是奇怪。玉生仍是微笑，目光投向遠處，似乎已經不在意人世的事情了。

復生說：「好的。」

這之後，復生忙著準備高考，水生覺得自己已經上不動班了，但仍必須去上班，因為復生如果考上了大學，學費和生活費相當高，總不能都讓土根來承擔。

鄧思賢說：「有十二萬塊錢，我分你三萬，試產成功你再單拿五萬的操作培訓費。」

小偷跑出車間，向污水池方向狂奔。水生緊追，越追越明白，這個人是廠里的職工，深更半夜在黑暗中跑，對路況極其熟悉。污水池那一帶，設備錯綜複雜，很容易逃走。

水生說：「說話算話啊你。」

復生說：「爸爸，我上個月去上學，有一個老太發病死在公共汽車上，車子停在那兒，把路都堵了，無數人都rｅad•９9ｃｓw•ｃom過不去。我聽別人說，這個老太福氣真好啊，因為有這麼多人來送她。如今媽媽去世，只有我們兩人參加追悼會，是不是太冷清了？」

宋百成說：「有幾個人肯省這個錢，又有幾個人肯掙這個錢？玉生的輓聯，我來寫，不收你一分錢。」

宋百成說：「我是積點功德。」

宋百成拍拍自己腦門說：「那怎麼辦呢？」這時，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推出遺體，哀樂起來了，三人肅立，鞠躬，十分簡短地告別過，遺體推進去火化。宋百成呆立了一會兒，忽然對水生說：「當年你師傅出殯，我都不敢去火葬場，沒想到，趕上了玉生的葬禮。」宋百成跪在了水泥地上，對著玉生的遺像說：「我要給玉生補磕三個頭。」

鄧思賢說：「有一座冷凝塔是你當年改建過的，我不知道設計方案。」

水生說：「玉生開船了。」

如今的苯酚廠，已經不再叫「前進化工廠」，改名叫「東順化工有限公司」。東順，意思就是宿小東很順利。大家就說，媽的，離「東來順」不遠了，我們都是涮羊肉。

水生說：「你還不是一樣，我有一次找你設計的管道方案，也沒找到。」

玉生的骨灰盒寄存在殯儀館，鐵制的格子，有點像更衣櫃，哐的一聲關上。水生讓復生跪下，對著格子磕頭，心想下一次打開這個柜子時，應該自己也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