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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我沒賭呢。」
留在原地的,才是他的皮革公文包。
「聽說他現在是大學生了?」
由紀夫環顧四下,近旁就是滿坑滿谷的觀眾,有人看著報紙,有人盯著監視屏幕,有人喝著剛買來的飮料,戀人們相視而笑,爸媽幫小孩擦拭口水,還有人露出夾雜著懊悔與茫然的神情,可能是在氣自己為什麼會把財產投注在狗兒的賽跑上頭輸個精光吧。身旁就是懷抱各種心思的人們,卻沒有任何人察覺方才發生的掉包事件。
「是啊。」
從高處眺望賽狗場,整個場子呈現南北向的長橢圓形。從廁所走回家庭席,得沿著弧形走道前進。
雖然他也有些猶豫是不是該先通知鷹他們,但此刻的他既沒有聯絡方法,也抽不開身,只是一心一意緊盯著前方的毛線帽男,加緊腳步要自己別跟丟了。
「阿鷹也來了吧?」富田林的語氣非常溫柔。
「你說富田林先生嗎?」
「怎麼會被這種手法騙啊!」左側男子噗哧笑了出來。
「像哥爾哥那樣?」
狙擊手?在日本國內?——由紀夫連忙忍住笑意。
「所以富田林先生找到狙擊手了嗎?」
不久,毛線帽男開始走向來時路,也就是朝著由紀夫的方向走來,但手上並沒有拎著那個公文包。
「好像找到了,但沒多久,人卻不知跑哪裡去,聽說富田林先生很傷腦筋呢。」
而男人身邊就是那名葵認得的年輕女子,服裝顏色倒是不甚搶眼,但那一身強調胸部的暴露連身洋裝,不斷發散出女性魅力。由紀夫腦中突然浮現一個形容:「拐騙惡質律師的好女人」。這對男女看樣子並不是夫妻。
「啊。」由紀夫皺起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連忙打招呼:「好久不見了,富田林先生。」
毛線帽男毫不猶豫地朝正面的出入口走去,雖然有許多入場觀眾迎面擠進來,毛線帽男穿梭其間不斷前進,由紀夫也緊跟在後。
「好啦,由紀夫君,你也多保重嘍。盡情地下注,盡情地贏錢吧!」富田林說著朝廁所門口走去。
啊。——由紀夫差點沒驚呼出聲。
進了廁所,正要走向小便斗,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喔,這不是由紀夫君嗎?」驚訝之餘,對方親昵的語氣、重拍他肩頭的痛感,讓他不禁帶著微慍回過頭。「別露出那麼恐怖的表情嘛,是簽的狗券杠龜了嗎?」對方似乎看穿他的怒意,豪爽地笑著說道。
快走到計程車招車處時,毛線帽男突然停下腳步,旁邊是成排的投幣式置物櫃。接著他將公文包放在地上,折好手上的報紙后,大大地伸個懶腰,打了個呵欠。
毛線帽男回read.99csw.com到U字形步道的底端,接著朝左側彎道的盡頭走去,那兒是公交車候車站,剛好一輛車頭寫著「往工業小區」的公交車進站。毛線帽男上了車,由紀夫晚了他幾步,也跳上車去。
「富田林先生啊,只要事情一扯上他兒子,都會一頭栽下去吧。總之呢,聽說他現在可是卯起來要揪出對方。我剛剛不小心聽到的,他今天會來這裏,似乎也和那件事有關哦。」
只見毛線帽男兩眼盯著報紙往前走沒多久,突然停下腳步。
由紀夫聽了也很傻眼。這種單純卻強硬的詐騙手法,很久之前便鬧得沸沸揚揚,絕大部分民眾都曉得這個招數,已經幾乎沒人會被騙倒了,但那位雄霸一方的富田林卻上了鉤,聽起來更像是某種滑稽的玩笑。
由紀夫拚了命地思考。
那個公文包確實被掉了包,和他卻毫無關係。第一個浮上腦子的念頭是——別管它,忘掉看到的事吧。但胸中卻冒出另一個聲音,以前所未有的興奮語氣否定了先前的想法:「不。事情一定有蹊蹺,快追上去!」由紀夫再次回想方才事發的整個經過,怎麼想都不覺得是巧合。
「狙擊手?在日本國內?」左側男子也同樣訝異。
由紀夫望向有著鮮艷配色的賽場,再看到場邊單手拿著報紙的中年男人們反映著不景氣的面容,草皮與紅土的精神飽滿對照男士的陰鬱氣氛,由紀夫不禁笑了。他爬著觀眾席的階梯來到最上層,正要朝右手邊前進,前方一根大圓柱旁站著的一對男女映入眼帘。
真是一針見血。由紀夫也知道,前方那名男子手中的公文包,是和他根本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
「是啊,但是富田林先生一聽嚇壞了,馬上就匯了一大筆錢過去。」
要去廁所,必須走出家庭席區,一直走到一般觀眾席區的走道才行。或許是由於離下一場開始還有一點時間,走道上許多人來來往往,由紀夫始終走不快,好不容易來到廁所時,看到沒人排隊,不禁鬆了口氣。
「雇狙擊手?在日本國內?」男子又嘟囔了一次。
兩人背對著賽場,緊緊依偎。
「富田林先生,我們該走了。」一旁身材壯碩的保鑣悄聲對他說。仔細想想,連進個廁所都有保鑣護衛得滴水不漏,普通人絕對沒有這樣的陣仗。
公交車行駛了一陣子,速度開始漸緩,往左線道靠過去。接近站牌了,由紀夫望向前方的毛線帽男,對方似乎沒有要下車的意思,由紀夫不禁想確認一下自己的錢包,不曉得一路坐到終站要多少錢呢?
的確不會相信。——由紀夫不由得點了頭,這就和開染房的卻一身白服、當醫生的卻一身病痛、身為獵人卻落入捕獸陷阱,是一樣的意思吧。九*九*藏*書
「今天來是處理一些事。不過,狗兒真的很贊呢,太郎也很喜歡狗哦。」
這時身後傳來一句:「走路看哪裡啊!」由紀夫一邊小便,一邊回過頭,只見廁所出口附近,一名陌生男子正將臉湊近富田林,大概是不巧互擦到肩、或是踩到對方的腳之類的小摩擦,而這名男子當然想不到眼前這位小個頭男士正是富田林,才敢找碴吧。由紀夫暗呼不妙,下一秒,富田林身邊的大個兒男便開口了:「你這傢伙,明知道這位是富田林先生,還故意找麻煩的是吧?」聲音宛如低沉的地鳴,整間廁所彷彿因此震蕩,由紀夫甚至覺得連小便斗都在震動。
公文包呢?由紀夫的視線一掃,發現東西仍擺在投幣式置物櫃前方的地上,然而才一眨眼,一名西裝男走近公文包,一抄到手上便匆忙朝計程車招車處走去。由紀夫被眼前這幕天衣無縫的傳遞嚇傻了眼,公文包就這麼順遂地送至另一人手上,毫無窒礙。
他想追拿走公文包的西裝男,但計程車已閃著方向燈駛離招車處,迅速地通過紅綠燈揚長而去。由紀夫別無選擇,只得回頭追逐毛線帽男的身影。
由紀夫從未見過這位戴著棒球帽、留著鬍髭的男人,心頭不由得掠過一絲疑問,為什麼這個人會語氣親昵地對自己搭話呢?這時,站在左手邊另一名同樣戴著棒球帽、留著鬍髭的男人應道:「找誰?」原來如此,兩人是越過由紀夫在交談。察覺自己卡在中間擋到人家對話,由紀夫覺得有些抱歉,不禁聳起了肩。
果然會想起這個名字啊。——由紀夫聽著左右男子的對話,心中暗忖。
由紀夫這才恍然,自己剛才目擊的是掉包過程。
那皮革公文包並不像是大量生產的廉價品,所以兩個如出一轍的公文包竟然會擺在一起,只能說是機率極小的巧合。
「太郎學長一切都好嗎?」
方才透過望遠鏡發現富田林時,由紀夫就這麼覺得了,但近距離一看,九*九*藏*書更覺得富田林真的是一點也沒變。雖然發量稀疏,還有著一雙眯縫眼,但是圓圓的鼻頭與輪廓卻給人非常溫厚的感覺。由紀夫這麼一喊,包括在洗手台洗手的男性、站在小便斗前小便的年輕人以及廁所內的數人,紛紛對他們投以訝異的視線,一副又怕又想確認的神情。只要是對賭博有興趣的人,肯定對「富田林」三字有所反應。這些人先是望向富田林,一確認是本尊后,不知是覺得「不惹鬼神不遭殃」,還是聽信了謠傳的「只要和富田林對上眼就會被騙走錢財」,所有視線同時移了開來。
「聽說富田林先生在找人哦。」站在右手邊小便斗前的男子,朝著由紀夫的方向開口。這時候富田林一行人已經離開了。
「這不是很老套的詐騙手法嗎!?」
由紀夫心想,得趕快回包廂向鷹和葵報告才行,正要踏出步子,卻目擊到一件驚人的事,頓時愣在當場。
富田林的臉色頓時一沉,橫眉豎目,眼皮痙攣般顫動著,雙眼睜得大大的,由紀夫見到這隻能以鬼瓦來形容的面孔,不由得退了一步。
事情發生在短短几秒鐘之間,毛線帽男的行動毫不起眼,但是他確確實實拿走了惡質律師男的公文包。
「好像是和他對立的某個社長還是誰,關在公司足不出戶,所以富田林先生決定僱人從對面大樓開槍幹掉他。」
由紀夫連忙衝到小便斗前,幸好趕上了,他不禁稱讚自己的尿意說「辛苦了,虧你忍了這麼久。」
男的有著深邃的輪廓,個頭挺拔,拎著皮革公文包,正是方才與富田林談話的惡質律師男。
「嗯,他在上面家庭席里感動地大喊『噢噢!我的狗兒們吶!』」
男子當場癱坐在地打著哆嗦,發不出聲音來。幸好你聽過富田林先生的名號。——由紀夫吁了口氣。要是男子說出「富田林?這麼可笑的名字,哪位啊?」會發生什麼事呢?由紀夫不敢想象,恐怕這幾天男子的家人就會向警方提出尋人申請,而塑料垃圾桶又將登場了吧。
「所以是贏嘍?那就好。」
因為毛線帽男放下手中的公文包,而緊鄰著的,是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皮革公文包,正是與女子緊緊相擁到渾然忘我的惡質律師男方才放在地上的。
「富田林先生您呢?贏了嗎?」由紀夫問道,一邊想起自己來廁所的目的,不禁擔心起要是聊太久不曉得忍不忍得住。九九藏書
悟曾說過:「對於和自己沒有直接關係的事物尤其容易感興趣,正是人類的特技。」而且據悟說,「人類就是會為了一些不關己的事情煩惱想不開。」這句話似乎是聖修伯里的名言。
「富田林先生會中詐欺圈套?誰會相信啊。」
「他打算找出完全不知道長什麼模樣的詐欺犯嗎?」
由紀夫才思索到這,眼前的毛線帽男又邁出了步子。由於毛線帽男從頭到尾沒看向相擁的男女,而是望著完全不相干的方向,一切行動顯得相當自然,但是由紀夫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毛線帽男拎走的不是自己的公文包。
由紀夫思考著。為什麼那個公文包會被掉包呢?雖然不清楚策畫整個流程的是何方神聖,但參与行動的絕對不止一人,這是一起宛如接力的共同犯行。
該追誰呢?是該追上還待在原地的惡質律師男,告訴他「你的公文包被偷了哦」?但對方不會相信他還是個問題;另一方面,由紀夫也覺得應該先追回被奪走的公文包才是合理的處理順序。被害人稍後再照顧,重要的是先追上嫌犯。思及此,由紀夫很快便下了結論。
「沒賭嗎?那是來散步的?」由紀夫沒有調侃的意思,但富田林身旁一臉凶神惡煞的男子聞言,立刻以吃人的眼神狠狠瞪向他,應該是保鑣吧。
「太郎現在人在東京。」他說:「把父親的養育之恩拋在腦後,一個人過日子去了。」仔細看富田林那撇著嘴的神情,欣喜其實遠遠多於苦澀,由紀夫心想,他應該不是在生氣。
身軀緊緊相貼的男女分了開來,男人一臉滿足的神情,還帶著一絲興奮,接著像是急著確認隨身物都在似地,旋即拎起那個公文包。
左前方的人海中隱約可見毛線帽男的頭,由紀夫登時沖了出去。
「是啊,簡單講就是擅長以狙擊步槍遠距離射擊的專家嘍。」
「畢竟是富田林先生,連狙擊手都想離他遠遠的吧。」
「好像是對方打電話給他,佯稱是他兒子,說出了事要他匯和解金過去?」
演得真蹩腳。由紀夫心想。
為什麼要在這種地方幹這種事呢?由紀夫嚇了一跳,但更令他九-九-藏-書吃驚的是,這兩人居然唇貼唇接吻了起來。
公交車上,毛線帽男挑了司機正後方的第一個位子坐下;由紀夫則是一邊將在車門旁抽取的整理券收進錢包,另一手抓緊吊環。公交車離站。
男人的手環著女人,緩緩撫著她的背。女人沒有閃躲,而是直直凝望著男人。如果這時四周的光線一起熄滅,一片幽暗中,這兩人恐怕馬上就能展開官能性的相擁吧。
這對毫不在意身處何處、忘情地需索對方的唇的男女身旁,一名戴著毛線帽的痩削男子從旁走過。這名窄肩男子微駝著背,左手拿著報紙,右手則是拎著一個公文包,由紀夫總覺得那個公文包很眼熟,視線下意識地追著他。
「是啊。真是的,也不想想是誰把他拉拔到大的,不知不覺已經有獨當一面的架勢啦。由紀夫君,你也絕對不能忘記阿鷹他們的養育之恩哦。」光聽這段話的內容,只會覺得富田林是個開朗的鄰居大伯,但包圍他的保鑣們所散發出的凜然氣息,以及富田林自身的氣魄,人們面對他時,總會在不知不覺間繃緊了神經。由紀夫也察覺自己一直緊握著拳頭,宛如挺立著忍耐暴風過去似的。
「他可是富田林先生哦,一定有辦法的吧,聽說不久前他才買過狙擊手呢。」
他內心甚至感到些許不耐,覺得自己的一切似乎全是構築在父親們的話語之上。
一走出賽場出入口,迎面就是一道U字形的步道,往右邊走會通往計程車招車處,毛線帽男選擇了那個方向。不知是為了偽裝還是想看報,毛線帽男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手上的報紙,卻更顯詭異。如果有那麼吸引人的報導,還真想請他分享一下。
「好像是前一陣子遇上了詐騙。」
男人將公文包放在地上,緊緊抱住女子,一邊側身擋住旁人的視線。疑問再度掠過由紀夫的心頭,究竟為什麼要在這種地方幹這種事?但其他的觀眾似乎都沒察覺。
「要不要來賭那個男的會在哪一站下車呀?」耳邊響起鷹的聲音,由紀夫登時板起臉。雖然算不上是幻聽,但自己從小就這樣,有時一個閃神,就會聽到明明不在場的父親們的聲音。這種狀況發生過很多次,他當然覺得煩,但看樣子似乎是好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