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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我想說參考一下勛和悟和鷹的建議,對小宮山說說看。」
如果是平日的由紀夫,總會冷靜地分析:結梁子的話只會冤冤相報、施暴者自己也會感受到對等的疼痛等等,但是此刻的他根本沒有心思、也沒辦法顧及那些冠冕堂皇的事。
這時古谷旋即下了判斷,他看向牛蒡男,交代一、兩句之後,很快地走進森林里消失了身影。牛蒡男也彷彿火燒屁股似地沖了出去,跳上停在瓦斯槽旁的輕自動車,即使左手包著繃帶,他還是死命地發動車子,粗暴地打著方向盤,揚長而去,捲起的煙塵包圍了由紀夫兩人。
「啊,真的嗎?」由紀夫盡量表現出鬆了口氣的模樣,還真的吁了口氣,垂下肩膀,讓對方覺得他非常慶幸自己得救。
「你要按解鎖密碼才行,不然手機是不會有反應的。這是為了防止外人盜用手機的設計。」
由紀夫接下手機,貼上耳邊,開口了:「喂?」
富田林以一副大人哄小孩的溫柔語氣說:「我很欣賞鷹,也很喜歡由紀夫君哦,但是這和那是兩碼子事。」
「鎖住?」
「就是那傢伙。」牛蒡男對身旁另一名男子說道。
「咦?」由紀夫一臉錯愕。
離瓦斯槽愈近,內心的不安愈是膨脹。雖然他是來幫鱒二助陣的,卻不確定敵方會出現幾個人。由於鱒二睡過頭而遭受損失的是富田林,所以把鱒二叫出去的,不無可能正是富田林的手下,這麼一來,就不是小孩子之間的打架,而該歸類為大人的糾紛了。
被牛蒡男揪住衣襟的鱒二以求救的眼神望向由紀夫,一副就是很想大喊「由紀夫,救救我啊!」的模樣,那眼神中還帶著殷殷期盼:「你會想辦法救我的吧?」
「剛剛那個女孩子很可愛呢。」
鱒二一個探頭看向由紀夫的手機,說了句:「鎖住了吧。」而且不知是否因為太緊張,他的聲音非常微弱。
古谷利落地將折迭小刀收好,瞄了牛蒡男一眼說:「好了,帶走吧。」見古谷的呼吸絲毫不亂,由紀夫感到不寒而慄,而且他察覺自己正激烈地喘著氣,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覺得雙腳也不住地顫抖。近身肉搏是自己從小和勛一路練到大的,但實際與陌生男子對戰,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緊張與恐懼的程度都非比尋常。
聽到這意料之外的回答,由紀夫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好一會兒之後才問出口:「請問是誰死了?」
留在現場的,只有由紀夫與鱒二。還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的鱒二,露出鬆了口氣的神情對著由紀夫說:「得救了。」
伸手拭去,抬頭望天,那朵漆黑的雲已經擴大到宛如膨脹的氣球,緊接著又是一滴雨落下伸出手掌朝上,雨滴便彷彿以手心為目標落了下來。「下雨了。」由紀夫看向鱒二。留著三分頭的鱒二可能頭部的觸覺比由紀夫要敏感吧,只見他以手遮頭嘟嚷著:「這雨珠還頗大粒的耶。」
鱒二似乎已經聽不進由紀夫的任何話語,只見他撫著胸口,呼呼地喘著大氣,接著摸了摸自己的三分頭,一臉嚴肅地對由紀夫說:「如果我和對方說,我已經深切反省了,我願意剃光頭表示我的歉意,對方會原諒我嗎?」
「是喔。」葵的聲調倏地變得低沉。
「是。是這樣的,那傢伙有個朋友——」古谷講著電話,一邊望向由紀夫,「——說想和您講兩句。」
「喔,兩位。」大雨將警察的制服與制帽都打濕了,讓他看起來整個人無精打採的。
「有這麼多個父親,由紀夫你也很辛苦嘛。」葵這說法,聽起來也有點像是事不關己。
「當然是帶你去見富田林先生啊。」
另一名警察也從瓦斯槽後方走了出來,正要走回警車,躲雨的兩人忽地進入他的視野。嚇了一大跳的警察睜大眼、眉頭緊蹙,一臉警戒地走了過來。
「富——」
「是你叫警察的嗎?」鱒二望向閃著紅色警示燈駛來的警車,幽幽地問了由紀夫。
「等著瞧吧,你可不會像我這樣傷個手就算了。」牛蒡男舉起左手露出苦笑,那笑容中也隱含著優越感,然而不知是否拉到了傷口,牛蒡男倏地蹙起眉頭。
「是你嗎?」男子指著由紀夫。
由紀夫覺得彷彿有個冰塊順著背脊滑落。
這名警察一把抓起駕駿座旁的無線電通話器報告著什麼,連位於稍遠處的由紀夫都看得出他所散發的緊張與激動情緒。
「快點滾回去吧。不過呢,回去以後不準向媽咪和爸比告狀哦。」古谷這話並不是在嘲笑,而是叮囑。
「不可能的。」
直到這時,由紀夫才察覺牛蒡男的左手腕到指尖整個纏著繃帶。
「我們在躲雨。」由紀夫開口了:「請問怎麼了嗎?」說著一邊盤起雙臂,好遮住制服袖子的裂口。
起初是從很遠的地方隱約傳來,愈來愈大聲,古谷也停下腳步望向四周,那聲響確定不是周圍森林發出的鳥鳴或風聲。牛蒡男與鱒二九-九-藏-書似乎也豎起了耳朵。
「請等一下!」
頭頂上方不知何時聚攏了一團烏雲,讓人禁不住想瞎猜這雲是不是單單相准瓦斯槽這一帶而湊過來的。暗黑而立體的雲朵就在上空,一副隨時會下起大雨的氣氛。
「多惠子一直想把他拖去學校,我們上門過兩次了,還是沒辦法。」
回家路上,經過小宮山家的公寓大樓前方,由紀夫下意識地抬頭朝小宮山那戶的窗口一帶看去。發現葵也一臉興緻勃勃地望向他,由紀夫於是說明道:「我班上有個同學住這裏,不肯上學好一陣子了。」
「沒什麼……」鱒二囁嚅著。
「由紀夫。」他旋即應道,語氣中滿是焦慮與深切的祈求,「我父親叫鷹,我是由紀夫。」
由紀夫只想當場癱坐在地,他甚至怕得不敢張望四下。
「這些小鬼說穿了就是在萬全的保護中撒野。反正教師再凶也是有極限的,學校老師和爸媽都沒什麼好怕的,對著大人齜牙咧嘴虛張聲勢,簡單講就是幼稚吧。」——由紀夫想起前幾天鷹才說過的這段話,那時大家正在評論勛學校里那名妨礙老師上課的中學生,由紀夫還隔岸觀火似地點頭同意道「沒錯沒錯」。但是,反觀自己呢?那段話,不正是在說我嗎?
「富田林先生說,只要把那個辦事不力的傢伙帶回去就好,至於你,就放你回去吧。恭喜啊。」
「是啊。呃,我朋友他真的不是故意的,還請您大人大量,原諒他好嗎?」
「你很了解我嘛,由紀夫。」
「你這傢伙!想幹什麼!」牛蒡男在一旁叫囂,卻似乎沒打算靠近由紀夫。
「你啊,要是能夠說服那個某某君去上學的話,多惠子一定會對你刮目相看吧。」
由紀夫想起口袋裡還收著母親的手機。現在這種狀況,是不是該立刻撥電話給哪個父親求救呢?他煩惱著,而一邊煩惱還一邊踩踏板,就在猶豫不決之間,已經來到了瓦斯槽前方。好久沒踏進這裏了,整區的氣氛變得很像是悄悄被趕到鎮外頭的垃圾處理廠,樹木雜亂無章地恣意生長。雖然應該不是因為這個時間帶或天氣的關係,總覺得四下一片昏暗,而且濕氣非常重。由紀夫停下腳踏車時心想,這裏怎麼變得很像會被人們違法丟棄垃圾的地點了啊。而他往旁邊一看,還真的看到舊冰箱與壁櫥歪斜著陷入地面。
「你可以講講看啊。」
「喔喔,由紀夫君啊,真是巧呢,你是那個小子的朋友?」富田林依舊是那副親切的語氣,由紀夫頓時鬆了口氣。
他走出家門時,父親們依然一個也沒回來。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屋子說了聲:「我出門了。」走出玄關,踩著石板小徑穿過庭院時,剛好看到鷹的腳踏車停在一旁,他毫不猶豫地牽出車子跨了上去。
「呃,可是……」小宮山母親遲疑了,或許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的小宮山相當強勢吧。這時,對講機很唐突地中斷了通話,由紀夫心想大概是小宮山母親不想理會他而掛斷對講機,葵也聳了聳肩說:「算了吧。」但就在這時,傳來小宮山的聲音:「由紀夫?」害得由紀夫登時慌了手腳。
「我知道,我絕對不會和媽咪或爸比說的。」
由紀夫與鱒二又對看了一眼,感覺頭上的黑雲又更立體了,一副就是風雨欲來之勢,應該沒多久就要下雨了吧。
「不是那個問題啊。」
「知道就好。」古谷轉過身背對由紀夫,顯然由紀夫那沒出息的反應讓他放鬆了警戒心,由紀夫就是在等這個。
瓦斯槽雖然離他家有一段距離,槽體頂端卻始終在視野中,因此是不可能迷路的。由紀夫騎著腳踏車賓士,前方看得見那個有著獨特色彩的球體,說不上是綠色還是青色。瓦斯槽周圍的森林幽暗,瀰漫著詭異氣氛,由紀夫想起小時候,大人常警告小孩子說「天黑以後最好不要接近那裡」。從前,由紀夫不曉得那座瓦斯槽是什麼建築物,跑去問了父親們,卻被騙得團團轉。
雙腳似乎深深陷入潮濕地面,體重讓整個人逐漸往下沉,身子無法動彈,就這麼一點一點潛入土中,地面上的身影愈來愈小。
「好了,就是這麼回事。」古谷將手機收回口袋,走近由紀夫身邊,「喔,還有,你可以回去了。剛才富田林先生這麼交代的。」
「你應該沒資格講這種話吧。」
她身材高眺,一身黑色連身洋裝,神情卻非常嚴峻,一邊對著手機講著什麼,再加上周身飄蕩著一股悲愴的嘆息氣氛,很顯然這並不是一般的對話。父子倆正要經過女子身前,由紀夫突然想起,這名女子就是前幾天他和多惠子來這兒時,遇到那位透過電話拒絕分手的女性,當時聽到她說:「我沒有你是活不下去的。」這麼說來,這兩人並沒分成?或是女子仍糾纏不休?又或者是女子遲遲不肯正視現實?「我是絕對不會放手的。」她仍說著這樣的話https://read.99csw•com,「因為我沒有你不行啊!」
「不好意思,我前幾天來打擾過……」由紀夫報上了姓名,即使今天這趟並非出於本意,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有人死在那邊。」警察回道。
由紀夫並不曉得父親們的電話號碼,「可是手機里應該都有吧。」說著他開始操作手機。就算手機里的通訊簿沒有他們的號碼,葵上次撥打這支手機的紀錄一定還留著。然而由紀夫不管怎麼按按鍵,手機都沒有反應,「怪了……」
「喔,ㄒㄧㄠˇ ㄍㄨㄥ ㄕㄢ 君。」
「咦?什麼意思?」鱒二顯然還沒聽懂,由紀夫很羡慕他能夠這麼遲鈍。
回過神時,由紀夫已經站在對講機前,按下了小宮山家的房門號碼。等了一會兒,傳來小宮山母親的回應:「喂?」
「請問發生了什麼事?」由紀夫問道。
好一段時間,他只是翻閱著課本,寫著題庫。突然,書桌上座鐘的指針映入眼帘,已經下午兩點半了,哭喪著臉的鱒二面容浮現眼前。
他衝上前,抬起腳以鞋底朝古谷的膝窩就是一踹。
「你來幹什麼?是他的跟班嗎?」牛蒡男望著由紀夫問道。
「後面那邊。」鱒二指著瓦斯槽的球體說道。
由紀夫的雙腳卻無法動彈,於是他拿出手機凝視著,試著按按鍵,但當然,手機依舊是上了鎖的,沒有任何反應。如果現在放聲大叫,會不會有人發現而過來救他們呢?但這念頭只是掠過他的腦海,因為他知道不可能出現救星,更何況,此刻的他根本怕到發不出聲音來。
「不好意思……」由紀夫決定賭一把,「富田林先生應該認得我。」他說:「我父親和他很要好,所以,能不能讓我和富田林先生談一下呢?」
「是出了什麼事嗎?」鱒二也是一副相當不滿的語氣。
「由紀夫君,你這樣很不懂事哦。」
回到家裡,父親們都不見蹤影。方才回家途中,葵突然說他得去採購店裡用的食材,轉眼便消失在車站前的生鮮食品商店街里。由紀夫打開玄關門,只覺得家中的空氣一片沉寂。他走上二樓回自己房間,坐到書桌前,拿出隔天要考的古文與化學的課本迭在書桌上,一邊攤開筆記,逐一讀過重點。由紀夫有個習慣,只要專心在一件事上頭,對於周圍的動靜、聲響等等,反應都變得非常遲鈍。
「交代的工作沒給我好好乾,這次只是給你個小教訓,算是便宜你了。」古谷冷冷地說道。
「而且那件工作好像本來就是別人硬塞給他的。」
「加什麼分?」由紀夫邊追上葵邊問道。兩人經過大樓外圍的花圃,直直朝入口大門走去。
「那是宇宙飛船吶,昨天剛到地球的,那些傢伙應該今天就會開始一家一家上門去調查嘍。」鷹一如平日,搬出這種騙小孩的話騙小孩,想嚇嚇由紀夫。「那是個超級大籃球呀。」勛則是回他一句冷笑話,逗年幼的由紀夫笑出來,現在想想,自己當時為什麼會因為這種程度的胡扯就笑了呢?真是不可思議。至於葵,當然是發揮他「見到任何東西都能聯想到女性」的體質,「那個啊,會讓人想起女人的咪|咪呢。」葵微著笑說:「有些傢伙認為咪|咪愈大愈好,唯獨這種男人,千萬不能相信哦。」害由紀夫聽得一頭霧水。「那是儲存瓦斯的容器,正式名稱叫做球形瓦斯儲槽。」而會這麼正經回答他的,當然只有悟了。
古谷再次將手機湊上耳邊,說明了幾句之後,「喏。」他將手機遞給由紀夫,「富田林先生。」
葵將臉探向可能是對講機鏡頭的位置,微笑著輕輕點頭打了招呼。由紀夫不禁有些擔心,雖然可能性很小,小宮山母親該不會透過鏡頭看到葵的面容,當場雙頰飛紅吧?
「練這種東西有什麼用處嗎?」當時由紀夫還曾出言抱怨,沒想到竟然在此刻派上了用場。就在由紀夫把鱒二拉開的同時,古谷的右拳朝空中揮去。要是由紀夫沒拉開鱒二,那一拳肯定會直直落在鱒二的鼻樑上頭。古谷臉上毫不掩飾他內心的不痛快。
說著古谷將手機拿遠,問由紀夫說:「喂,你叫什麼名字?」
「唉——」由紀夫長嘆了一口氣。
「小宮山?你在家嗎?」由紀夫對著對講機說道。都聽到聲音了,對方當然是在家裡,但由紀夫卻怎麼都想再次確認。身旁的葵也豎起大拇指,一副想對他說「幹得好!」的神情,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齒微笑著。
「呃,不,仔細想想,我發現他也不是多重要的朋友。」
「怎麼可能。」
浮現他腦中的是,從前勛在教他拳擊時手臂揮舞的姿勢。「你看,像這樣出拳的時候,身體就會這樣扭過來,對吧?肩膀也會跟著動,所以只要一看到肩膀有動靜,就要立刻閃開,而且儘可能往後方閃,要是實在來不及,就往前踏出一步削弱對方的攻勢。」勛一邊講解,https://read.99csw.com一邊朝由紀夫揮出拳頭。起初只是慢慢地出拳,速度逐漸加快,好讓由紀夫練習反應速度。
這時,眼前站著一名正在講手機的女子。
「你不怕嗎?」
「喔?多惠子嗎?」葵這時停下腳步,望著由紀夫,輕快地點了個頭說:「好!」接著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我們來讓你加點分吧!」說著便走向大樓的大門。
「算是吧。」由紀夫點點頭,「我這個人就是重朋友嘍。」他試著以半開玩笑的語氣說出口,還是覺得相當恐怖。眼前這名來路不明的男子古谷,宛如無法以言語溝通的蛇似的,由紀夫面對著他只覺得毛骨悚然,上空的黑色雲塊更是煽動著他內心的不安。
「不是的,古谷先生,是這邊這個傢伙。」牛蒡男立刻湊近來,直直指著鱒二說:「昨天應該送東西過去的,就是這個傢伙。」
「咦?」
對講機另一頭彷彿變成一片漆黑,頓時靜了下來,之後就再也沒聽到小宮山的聲音,對講機電源也似乎「噗嚕」一聲切斷了。
對了,可以用鱒二的手機。雖然由紀夫只記得家裡的電話號碼,說不定已經有人回到家裡了。但是就在這時,前方傳來沙沙的聲響,只是再普通不過的腳步聲,聽在由紀夫耳里卻宛如轟然作響。
「小子,你應該很清楚,惹了富田林先生不開心會有什麼下場吧!」牛蒡男嚷嚷著,與其說是出言威嚇,更像是藉機抒發他自己的焦慮。「您說是吧?古谷先生。」
「不過是個高中生,不要一副什麼都知道的口氣!」
由紀夫不認得這個人。男子穿著一身鮮艷的運動服,乍看之下頗年輕,或許是因為他蒼白的面容與垂著的劉海給人的印象,但是眼周與嘴角卻有著皺紋,顯然不是十多歲的少年。
恐懼與焦慮蔓延他的全身。
「你們這些十幾歲的小鬼頭,根本就是嬌生慣養、被保護得好好的,還不曉得自己有多幸福。」古谷繼續說。
「怎樣算是異狀?」這樣響應似乎太冷漠了。
「你剛剛講的那段支離破碎的訊息是怎麼回事?」
「小孩子啊,只要饒過他們一次,就會瞧不起大人。現在的法律已經對小孩子過度寬容了,所以就由我來嚴厲地給予這些做錯事的小孩子懲罰吧。就是這樣了,你的朋友還是得接受處罰,知道嗎?」
胃倏地絞成一團,由紀夫感到些微暈眩。
一離開住宅區,車道變窄了,兩側的樹木也愈來愈多。不知是否起風的關係,杉樹枝椏左右搖晃,發出不成聲的聲響。那是震動著空氣、撫摸著天空的聲響。
由紀夫直到現在才發現,前方瓦斯槽旁停著一輛黑色輕自動車,那可愛到接近傻乎乎的外觀,更是散發出一股不尋常的危險氣味。
他的語氣強硬,顯然不打算再和由紀夫講下去,由紀夫頓時語塞。「等等……」聲音好不容易才發了出來,「請等一下!」
「你不是很重視朋友嗎?」
眼看即將落下的雨卻遲遲不下,唯有視野愈來愈暗、愈來愈小。由紀夫心想,這下糟了,而且是相當糟。「請您高抬貴手,只有這一次就好,請您原諒好嗎?」
鱒二緊緊按著被戳的地方。在一旁的由紀夫看來,覺得鱒二隻是輕輕地被戳了一下,但看樣子似乎相當痛,只見鱒二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撫著腦袋當場蹲了下去,等他好不容易站起來時,已是兩眼泛淚,還連咳了好幾次。
「是,您說的是。」牛蒡男唯唯諾諾地應道。
由紀夫揍了古谷三次。不,應該說是出了三次拳。由紀夫跨在古谷身上,朝他的臉揮拳,古谷卻掙扎著閃了開來。
「喂!由紀夫!」
「為什麼不來學校呢?」由紀夫開門見山地問了,但小宮山沒回答,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反問道:「由紀夫,你為什麼要特地跑來?」
「你們在這裏做什麼?」警察交互望著由紀夫與鱒二,雖然表現出一副沉穩的態度,眼神卻明顯地露出防備。
「這雨來得快,應該也去得快吧。」由紀夫眺望停在不遠前方的腳踏車。被他擅自借來的鷹的腳踏車遭雨水無情地拍打、沖刷。由紀夫又看了一眼手臂上的傷口。
「這小子一直說把事情搞砸的是你這傢伙,我就叫他把你找出來了。」古谷面無表情地對鱒二說。
由紀夫加快腳步走過女子面前,葵則是老樣子悠哉地緩步著,由紀夫連忙扯住他的衣袖拉他往前走。只要發現女性站在路旁便上前搭話、只要看到女性哭泣便將胸膛借給她、只要察覺女性困擾不已便予以安慰,擁有這種特殊體質的葵,絕對不會對這位講手機的女子視而不見的。與女子擦身而過之際,邊講手機的她唯有視線釘在葵身上,而葵也像是回應般衝著她微微一笑。
「反正你們遲早會聽到消息,我就告訴你們吧。」警察難掩興奮神情,像在誇耀什麼似地說:「就在剛剛,我們在那後面發現了。」
古谷悄聲說https://read.99csw.com了什麼,只見牛蒡男點了個頭,一個箭步上來抓住了鱒二的手臂。
雨滴驀地落在臉頰上。
雨打在地面濺起水花,弄濕了由紀夫的制服。
「怎麼?男生的名字就一點興趣也沒有嗎?」
雨下得更大了。
唯一有可能的就是……由紀夫想起了父親們。搞不好,是四個父親當中的誰,也或許是四個人都察覺了由紀夫騎著腳踏車出門,於是就如同中學那一次,戴著冰上曲棍球護具白面罩的父親們現身搭救他,一行人再度來到了瓦斯槽旁,在發現情況不妙的當口,幫忙叫了警察。
「嗯。」這名中年警察宛如整個人溶入雨中似的,全身幾乎濕透,臉上有著泛青的胡碴,「你們待在這兒,有沒有發現什麼異狀?」
「由紀夫君。」
「等一下,電話來了。」古谷說著,從運動服口袋拿出手機貼上耳朵,一邊望著由紀夫說:「剛好,是富田林先生打來的。」
「我?」
由紀夫望向被小刀劃出的傷口。一直線的傷口滲著血,但不是太嚴重,由紀夫反而比較在意被割破的衣服。
「來了。」鱒二說:「警察來救我們了。」
雨愈下愈大。彷彿一開始只是細細玩味似地拍著手,後來愈拍愈開心、愈拍愈起勁,最後竟然成了熱烈的鼓掌。
古谷按下通話鍵,壓低聲音應道:「喂。……嗯,是。……就在我跟前,正要帶過去您那兒。」
「應該是不會原諒喔……」
「他接下了工作,卻爽約睡他的大頭覺。這樣真的不對哦,由紀夫君。」
「怎麼搞的?」
古谷站起身,拂去運動服上沾到的沙塵,而且他始終板著一張撲克臉,完全不見激動之情或心緒波動。
「小宮山……還是沒來學校耶?」
或許是葵實際上來到對講機前,見識了此項任務之艱難,他不再堅持拉小宮山走出家門,父子倆於是轉頭打算朝來時路走去。
「是你嗎?多虧了你沒把東西送到,害我們相當傷腦筋啊。」被稱做古谷的男子,倏地伸出食指朝鱒二的腦袋就是一戳,「不止我,連富田林先生也相當傷腦筋哦。」
咦?——這一瞬間,由紀夫突然覺得眼前的景象彷彿扭曲變了形。古谷那句無心說出的話,在他耳中不斷迴響。
眼看著鱒二被押往車子的方向。
手臂突地劃過一陣刺痛,由紀夫慌忙站了起來。古谷的右手不知何時握了一把小刀,將由紀夫制服的左袖割出一道大縫,裡頭的白襯衫也割破了,還傷到衣服下方的皮膚。
「不要再嚇我了啦。」鱒二的臉頰抽搐得更厲害了,而且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由紀夫覺得鱒二之所以臉色慘白,是因為他自己也有預感接下來將面對多麼恐怖的場面。
鳴笛聲正筆直地朝此處過來。
對方膝頭一彎,身子登時站不穩,由紀夫立刻抓住他的肩頭往後一扯,古谷硬生生地宛如下腰般仰天翻倒在地。但是由紀夫仍不停手,他跨上仰躺著的古谷的腹部,開始朝他揮拳。
「男的。對棒球社學弟非常嚴苛的小宮山君。」
「怎麼搞的?」鱒二也偏起頭。
由紀夫怔怔地站在原地眺望著那輛黑色輕自動車,古谷突然吼了他一聲:「喂!」由紀夫不禁一震。
「讓古谷聽電話。」富田林說道。
「廢話少說,上車!」
「不可以得寸進尺哦。」
勛說過:「一旦開始動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拳腳齊下就對了,沒必要規規矩矩按什麼步驟來,最好像個瘋子似地狂揍,讓對方心生不安,覺得你這個神經病太恐怖了,再也不敢來找你麻煩,你就可以大呼萬歲啦。」
「不好意思,能不能至少讓我和小宮山講兩句話?」由紀夫不禁脫口說出這個提案。
「是……」從小宮山母親的聲音里,明顯聽得出她頗為難。
「哼,這個啊。」牛蒡男撇起嘴瞪向自己的手,不知是因為感到屈辱,還是因為傷口疼痛,「呿,痛死人了。」
「多經歷幾次這種狀況就知道了。」
「喂!不要拉啦!要帶我去哪裡!」鱒二甩著手臂,一邊蹲低身子賴著不肯移動,那姿勢非常窩囊。而可能是因為被鱒二這麼一扯,左手包著繃帶的牛蒡男痛得皺起了眉頭。
「在葵的眼中,應該沒有哪個女孩子不可愛的。」
正因為看不見牛蒡男繃帶內的傷勢如何,更令人覺得恐怖。是刀傷嗎?是扭傷嗎?骨頭沒事嗎?
由紀夫其實沒思考太多,便決定將之前從父親們那兒聽來的建議,全部對小宮山講一遍。「小宮山,一直關在房間里不出來,會變成傢具哦,光會吃飯的傢具是最沒品的了。」這段幾乎是勛的忠告;「我會救你的。」這句則是悟說的;然後是前幾天鷹建議的那句帶有曖昧脅迫的話語:「我全都知道哦。」
「怎麼回事?」由紀夫偏起頭。
「睡過頭要負起責任的是你,你當然會怕。我只是被你牽連進來的。」
「我又不是外人,是她兒子耶。」
「你也太晚到了吧!」傳九*九*藏*書出腳步聲的那一帶,出現的是牛蒡男,依舊穿著袖子半長不短的T恤,側邊頭髮剃得高高的,晒成古銅色的膚色和牛蒡非常相似。
「請您大人大量!」
鱒二隻是軟弱地皺起眉頭,卻沒頂嘴。
「那是怎麼搞的?」鱒二相當訝異,「你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被你爽約的是富田林先生,對方應該不會輕易放過你吧。」
「可是……」
「小宮山君。」
而由紀夫直到此時,才彷彿魂魄猛地被拉回來似地清醒了過來。警車鳴笛的聲響就近在身旁,但他卻沒有得救了的感覺。
「在啊。」小宮山回道,語氣冷淡且不客氣。
「讓古谷聽電話。」從富田林的語氣聽得出他已經相當不耐煩了。
由紀夫陷入苦思,這下該怎麼辦呢?難道只能苦等看誰會打電話來嗎?
「不會吧……」鱒二悄聲嘟囔著,一邊看向由紀夫。對鱒二而言,這狀況毫無現實感,他好像以為還有掙扎的餘地。
沒幾分鐘前,地面還是乾燥的,此刻天空卻下著滂沱大雨,讓人聯想到強忍著眼淚的女子一旦落下淚水,便再也無法遏抑地嚎啕大哭了起來。雨滴彷彿刺進泥土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
「怎麼回事?」
「好。」由紀夫說著踏出步子,「走吧。」
警車走下兩名警察,可能是雨太大令人厭煩,兩人都明顯地擺出一張臭臉。
「哈哈哈,這樣啊。」富田林爽朗地笑了,彷彿某個親戚叔父發壓歲錢給侄子似地豪邁。
「你在講什麼夢話?」古谷瞪大了眼,「勸你不要隨便說出要找富田林先生這種話比較好哦。」
「由紀夫!不要拋下我啊!」由紀夫的眼角餘光瞥見鱒二瞪過來的視線,但他無暇轉頭面向鱒二。
「不對……?」
警察走出瓦斯槽後方再度現身時,只出現一名,而且與剛抵達時的神態完全不同,臉色蒼白地沖回警車。經他的鞋子一踏,濡濕地面的泥水華麗地飛濺了起來。
「一男一女。」警察說道。
「好好好!」鱒二猛點著頭,那模樣也像是一邊發抖順便點頭,然後他一針見血地問了由紀夫一個重點:「你知道他們的電話號碼嗎?」
「即使是高中生,答應接下來的工作就得好好做。一旦玩忽職守,就會造成別人的困擾,對吧?而事實上我也真的被他拖累了,很傷腦筋呢。所以啊,做錯事就得給予懲罰,這樣才合理吧。」
「可是,我只不過是沒把東西送到定點罷了啊。」鱒二一辯解,古谷的眼中立刻閃過銳利的光芒。由紀夫登時察覺不對,慌忙抓住鱒二的后領往後使勁一拉。
「怎麼可能。」由紀夫將握在手上的手機亮到鱒二面前,「不管怎麼按都沒反應啊,不然就是警察感應到我們遇上大麻煩,所以趕來救我們了。」
「喂,由紀夫。」身後傳來輕喚,由紀夫不由得身子一顫。一回過頭,映入眼帘的是頂著三分頭的鱒二,正虛弱地舉起右手朝他打了個招呼:「抱歉吶。」
「是。」
「幹得好呀!由紀夫!」鱒二熱烈地喊著。
「對不起!」由紀夫連連搖手,慌忙向古谷說道:「真的很抱歉!這傢伙已經在反省了,請您原諒他好嗎?」
「還是不行,我好像嚇到他了。」由紀夫望著葵垂下了眉。
警車抵達瓦斯槽旁。警示燈的紅色光線照進因為大雨而逐漸濡濕的森林,鳴笛已經關上了,讓眼前的警車更少了些現實感。
「你也一道上車。」
「咦?」聽到這意料之外的回應,由紀夫瞬間無言以對。
「你這傢伙沒把我委託的事辦好,結果遭殃的是我啊!富田林先生一怒之下,我的手就變成這樣了。」
但事情發展卻出乎意料,警察還沒走到由紀夫兩人跟前便轉了方向,大雨中,步伐顯得有氣無力的,警察的身影旋即消失在瓦斯槽的另一側。
由紀夫心下明白,這下非得想個辦法不可了。很久以前,鷹曾說過某起關於富田林的軼事,卻在此時在他腦海蘇醒。嘲笑富田林的兒子太郎的男子,被碎屍萬段塞進塑料垃圾桶里扔了。要是那種事情也發生在自己或鱒二身上,該怎麼辦才好?
「你是該覺得抱歉。」
「是女生嗎?」葵的聲音帶著喜悅。
「不過他答應接下來了,這一點沒錯吧。」
傳來了警車的鳴笛。
「你就不能同情我一下嗎?由紀夫。」
「對方約在瓦斯槽的哪裡?」由紀夫試著問。
由紀夫拿出手機,「我還是叫勛或葵來好了。」
看著眼前的古谷,由紀夫清楚地感覺到,比起與牛蒡男或是其他高中生之間發生的小摩擦,這次的狀況根本是不同次元的恐怖糾紛。
由紀夫再也說不出話,默默咽了口口水。有那麼一瞬間,視野搖搖晃晃,眼前的景物歪斜,他眨了好幾次眼。
瓦斯槽告示牌旁的階梯成了兩人的遮雨棚。鱒二跟著站到由紀夫的身旁,一邊撢去肩頭的雨珠,一邊嘆氣道:「真是傷腦筋,這下全都濕答答的了。」
「發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