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門打開來。是小宮山母親回來了吧。屋內的每個人一定都這麼以為。

走出廁所，穿過走廊朝客廳走去的由紀夫，試著再次詢問山本頭男：「你們和白石知事是不是有什麼過節？」

那部影集前段的逃獄場景，男主角就是利用位於高處的輸電線充當吊索順利逃出。就是那個！

「Runaway Prisoner！」由紀夫喊出了小時候看過的影集名稱。

但勛只當沒聽見，衝上陽台之後，移動速度依舊沒有減緩。

父子倆從四樓陽台一躍而下。

這一晚，不同於昨夜，由紀夫睡得非常安穩。雖然整整兩天被銬著手銬窩在牆邊，身體多處筋骨酸痛，但他並不在意。夜裡曾經醒來一次，一看時鐘，是凌晨兩點半。

由紀夫一個重心不穩，眼看就要摔倒，勛一把抱住了他。

「也好，不然她還要拿來還，煩都煩死了。」山本頭男同意了。

「走……？」是要走去哪？

由紀夫端正跪坐著，腳尖卻抵著地面。其實並沒有特別為了什麼，只是覺得與其讓腳背平貼著地面，這個姿勢會比較好。他挺直了背脊，然後在意識到之前，話已經說出口了：「不好意思……」

由紀夫知道自己背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下方空空蕩蕩的，不見地面。

由紀夫的呼吸紊亂。眼角餘光看到的光景，讓他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胯|下涼颼颼的。會掉下去吧？——才這麼想，前方不遠處便出現了電線杆。腦中掠過一抹不安，只怕要撞上去了，但或許是體重拉垂了輸電線，滑行速度逐漸減緩。

「喂，由紀夫。」腦中響起陌生的聲音。

他做了夢。夢境朦朦朧朧，宛如罩上一層霧靄，四個父親正迎面站在由紀夫跟前，而還是中學生的由紀夫一手抓著鐵管，他們一群人所在的地點是瓦斯槽後方。他會來這裏，是因為得知有個學生被同學恐嚇取財叫來這兒，而他跑來打算助前者一臂之力。戴著冰上曲棍球護具白面罩的父親四https://read.99csw.com人，突然從緊握著鐵管的由紀夫身後現身。這正是不久前做過的夢，而且夢境大部分的梗概都是他念中學時的真實經歷。

由紀夫也是一臉恍惚。白面罩男低頭望向他，伸手稍稍掀開面罩，這時，由紀夫看見了鷹的面容，卻依舊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茫然地心想：「小宮山的媽媽，從這個角度看，還滿像鷹的嘛。」

「那我去去就回。」小宮山母親說。

「說的也是。」由紀夫點點頭。

然後是玄關門關上的聲響。由紀夫反射性地望向時鐘，只見長針陡地一動，時間是上午十點三十分整。

其一是，當年的實際情況，勛並沒有出現在瓦斯槽旁。記得當時的考慮是，勛身為中學教師，不便出現在痛扁中學生的現場。

女人讓小宮山母親站起來，帶她到對講機前。小宮山母親一看，很快便開口了：「是佐藤小姐。」正是隔壁那位年輕小姐。

要是就這麼墜落地面……。由紀夫恐懼得緊緊閉上眼，而就在這時，身子猛地彈了起來。

然而，站到他們眼前的卻是一個面無表情的陰森陌生人，仔細一瞧，那張沒表情的面孔，其實是冰上曲棍球的護具白面罩，這名男人簡直像是從恐怖片里走出來的嗜血殺人魔。

會被打中——由紀夫心想。

「真的可以全部給我嗎？」餐桌上的小擴音器傳出鄰居女子的聲音，在玄關的她應該正從小宮山母親手中接下醬油壺吧。

映入眼帘的是勛的手臂，只見他那粗壯的雙臂筆直伸向上方，戴著橡膠手套的雙手緊抓著一條鞭子般的東西，而那條鞭子向上延伸，掛在輸電線上。換句話說，方才一躍而下的時候，勛同時將那條鞭子的一端甩過輸電線，讓它掛到上頭去了。

由紀夫仍留在原地，而眼前的客廳門再度打了開來，出現的又是一名戴著冰上曲棍球護具白面罩的男人，看到他那寬闊肩膀與厚實胸膛，由紀夫立刻九*九*藏*書曉得這人是勛，而且他的雙手戴著像是清廁所用的橡膠手套。

「那我去去就回。」透過麥克風，餐桌上的擴音器也傳出同樣的話語。小宮山母親拿著醬油壺說：「因為只剩一點點，我想全部給她好了。」

咦？由紀夫還沒喊出聲，身子已懸在空中。勛仍抱著由紀夫便往空中一躍，陽台扶手成了跳台，兩人往外頭飛出去。

他戰戰兢兢地睜開眼。

「幹嘛？」山本頭男問道。

「嗯嗯，你就拿去吧。」小宮山母親應道。

再撐八個小時就好。——他在心中低喃。再撐八個小時，就到約好的十點半了，到時候父親們就會來接我了。一想到這，他整個安心了下來。

戴著白面罩的勛伸手到由紀夫腋下架住他，拉他站起來之後說了聲：「走嘍。」

一開始，躍下陽台的衝力使得勛與由紀夫的身子傾向馬路那頭，但很快便以輸電線為軸心慢慢盪回垂直地面的方向，扭絞的鞭子也鬆開拉直之後，兩人便面朝著前方，沿著坡道朝右下方直直前進。輸電線雖然承受了由紀夫與勛的體重而變得低垂，卻成功地替代了吊索，兩人順利地往斜下方滑去。

戴著白面罩的鷹背起小宮山便朝陽台衝去，蕾絲窗帘被他用力一扯，一大片脫離了窗帘桿，露出整扇窗戶。鷹打開紗窗，跳出去外頭的陽台。蒼白男緊握手槍身子一扭，倏地傳出沉重的硬物在空中炸裂的聲響。他開槍了。子彈射到窗帘桿上方的白牆，粉碎的牆面碎片紛紛落至地面發出聲響。蒼白男也因為槍擊的反作用力，身子往側邊微微一偏。

「連醬油都要跟鄰居借啊。」山本頭男一副厭煩不已的語氣嘀咕著。由紀夫也覺得，醬油沒了應該要自己去買吧。

這次四個父親可是全員到齊呢。——由紀夫感嘆之餘，察覺另一個差異。

客廳里的所有人都僵在當場，表情凝結，身子也一動不動，完全無法理解現在是什麼狀況。

但不是朝正前方飛躍，是朝九九藏書右斜前方橫躍而出。

餐桌上排放著麵包，女人與山本頭男分工喂由紀夫與小宮山母子吃東西。小宮山似乎很困，打了個呵欠，去上了一次廁所。由紀夫隨後也去了趟廁所，大約是時針指向八點半的時候，由於出乎意料地有了便意，他去上了大號。這段時間，山本頭男一直待在廁所門外等著。由紀夫想到這，總覺得有些滑稽。

小宮山與小宮山母親，甚至包括三名歹徒，都是一臉疲憊，似乎相當厭煩于這一成不變的程序，歹徒與人質雙方都已經瀕臨極限狀態。

勛的動作非常迅速利落，只見他碩大的身軀一偏，左腳站穩，厲聲說道：「由紀夫！彎下身子！」由紀夫反射性地縮起脖子蹲下，就在下一秒，勛的右腿從他的頭頂上方掠過，咻地在空中畫了個半圓，也就是說，勛避開由紀夫的腦袋踹了蒼白男一腳，蒼白男登時往後倒下。

小宮山母親對著對講機說：「你好，謝謝你昨天送的蔬菜。」和對方交談了幾句后，小宮山母親像是自言自語似地報告道：「她說想借醬油。」

「OK嗎？」勛問道。由紀夫好不容易才聽見這道聲音。

「喂！你幹什麼！」窗邊的蒼白男出聲了，一邊拉動手槍的滑套讓子彈上膛。

這是三條高壓輸電線當中的一條，鞭子就掛在上頭。與公寓大樓平行的馬路上，聳立著一根根電線杆，而這些高壓輸電線連接其中。

由紀夫閉上眼。

輸電線成了吊索的替代品。

內臟似乎全都浮了起來，墜落感宛如重力的聲響朝他襲來，他只來得及「噫！」了一聲，便無法呼吸了。由於雙手都被縛在大力帶裡頭，他只能像是被教練抱著的跳傘初學者般聽天由命了。

鷹戴好面罩望向由紀夫身旁的小宮山，一走過去便拉他站起身，一邊嘟囔著：「你怎麼這麼重啊。」仍銬著手銬的小宮山訝異不已，卻順從地站了起來。

女人對小宮山母親說：「借醬油給她，打發掉之後馬上進屋來。」邊說邊九九藏書鬆開小宮山母親的手銬，往她的領邊別上形似領帶夾的無線麥克風，餐桌上仍擺著收訊用的小型擴音器。雖然手續繁雜，但或許對歹徒而言，至少要做好這種程度的防護才能安心吧。

山本頭男一聽，登時睜圓了眼，激動得像要當場衝著由紀夫咆哮似的。即使他什麼都沒說，看他這個反應，由紀夫知道歹徒顯然對白石恨之入骨。

「嗯，沒問題。」如此回答的由紀夫，是個對父親百依百順的小學生。

天亮了，窗帘拉了開來，陽光照進客廳。這一天的一早宛如昨天早晨的翻版，揭開了序幕。

「還好吧？」勛的聲音從頭上傳來。

遙遠的後方，剛才他們飛躍逃出的那棟公寓大樓傳來了喊聲，不知是山本頭男還是蒼白男，應該是三名歹徒當中的誰正氣得大吼吧。

緊接著，由紀夫發現勛的手迅速環過來他的腹部，將一條長布纏了上去。啊，是魔鬼氈大力帶——由紀夫馬上就曉得了，而迅雷不及掩耳地，胸部也被大力帶纏上，這下他與勛緊緊綁在一塊兒了，但由於一切來得太過突然，由紀夫整個人傻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話聲剛落，勛已經大踏步朝陽台走去，由紀夫宛如被勛從身後架住，兩人來到了外頭，但穿過窗戶時，由紀夫的肩膀撞到了窗框，他不禁低呼一聲：「好痛。」

小宮山家公寓大樓的右前方是一道下坡路，輸電線順著坡道往下方延伸。以大力帶綁住自己與由紀夫的勛，便是將鞭子掛上了這條輸電線。

「我覺得有點悶，能不能開一下窗戶呢？」由紀夫露出虛弱的神情拜託歹徒，一邊亮出銬著手銬的雙手，像在說：反正我這樣是逃不了的，放心吧。

由紀夫很想說，以輸電線充當吊索逃脫？別鬧了。他不由得苦笑，幹嘛學影集呢？但是心中的另一個自己也同時紅著臉說：「我的父親們，就是會幹這種蠢事啊。」

「就是說啊。」另一個由紀夫也應道。

對呢，父親們正逐漸變老。想想也對，我九-九-藏-書都長這麼大了。——由紀夫在夢中暗自點頭，這時又驚覺另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對，父親們總有一天會死的。但即使明白了這一點，內心卻感受不到絲毫真實感。

又是這個夢啊。——由紀夫想到這，冷靜地發現了兩點差異。

勛把由紀夫拉往陽台方向。窗邊地上散落著方才被子彈打得粉碎的牆面碎片，僅剩些許連在窗帘桿上的破窗帘宛如脫臼的手臂無力晃動著。

鷹與小宮山從陽台逃走了。

兩小時后，門鈴響起，歹徒與小宮山母子似乎都不甚在意，只是一副「喔，又來了」的態度。由紀夫想起前一天鄰人佐藤小姐來按鈴時的情況，顯然他們對於有人來訪時的處理，已經有了一定的應對程序。

蒼白男望向山本頭男，默默地點了個頭之後，稍微掀開蕾絲窗帘，拉開窗鎖，打開了窗戶。風穿過紗窗吹進來，窗帘彷彿將風擁住般溫柔地鼓脹了起來，那模樣就像是輕柔地包覆住一大顆蛋。

是誰的聲音呢？由紀夫思考了一下，馬上就明白了，那正是四位父親的四道聲線緊緊重迭而成的聲音：「喂，由紀夫，我們來救你了哦！」

山本頭男驚訝不已，慌忙大喊：「你們幾個……想幹什麼！」

「喲！」掀開白面罩衝著他笑的父親們，面容比起當年要老了許多，比較接近他們現在的模樣。悟的白髮變多了，鷹也一樣，而勛嘴邊的皺紋加深，葵的眼角魚尾紋變得比較醒目；即使四人都挺直背脊站得筆直，他們的呼吸相較於幾年前，確實紊亂了些。

一邊感受著被抱住滑行的滋味，一陣錯覺襲來。他覺得身上的學生制服飛走，白襯衫脫掉，然後是皮帶、長褲一一褪去，最後皮膚也宛如蛇脫皮般滑溜地剝去，一眨眼的工夫，他彷彿回到了小學生時代的自己，正待在客廳里與父親四人開心地看著電視影集。

他又看到了勛緊握住鞭子的雙手，上臂肌肉高高隆起。一方面承擔著由紀夫的體重，一方面得垂掛在輸電線上，想必相當費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