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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換星移 瓷器

物換星移

瓷器

但到了宋朝,爭端就少了。一來五大名窯、八大瓷窯、各類彩瓷橫生,南青北白的原教旨主義者們發現敵人來勢洶洶,太盛大了,抵擋不住;二是那時節,瓷器也通用民間,不復為豪門巨室專用。什麼事情,一旦大眾化了,就沒法硬性規定啦。
臨了19世紀,法國人對瓷器的愛好降溫后,英國人還是一以貫之。因為到19世紀,英國已成為地球上人均消費茶葉最多的國家,好茶須配美器,所以瓷器茶具也成了歐洲一寶。中國瓷器在歐洲賣得貴,一半是因為易碎難運輸,一半就是仗著英國人太愛喝茶了。1794年,英國人自己發明了骨瓷,說到底,就是被喝茶之風催的,方法是:加入動物骨,燒制軟質低溫瓷,讓瓷器帶有玻璃般的明亮和透光度。這玩意與其說是英國科技人才孜孜不倦,不如說是英國貴族們對下午茶的不懈熱愛獲得了大成功。實際上,在19世紀的相當一部分時光里,骨瓷雖是英國皇室用品,但還是描繪著一些西方人想象中的東方場景。白瓷底上,畫著些妖嬈美麗、藤蘿遍布、看似是中國人,但一看就知道是歐洲人想象中的中國嘴臉,梳清朝辮子,著宋朝衣冠,騎著大象,挎著花鳥——中國人能夠一眼就看出不對,但也沒法批駁:這點子荒唐勁,恰是西方人對中國輾轉反側的想象和熱愛呢。
中國南北朝前,素瓷多為青色。只因原材料里,鐵元素難以盡去。到唐朝,白瓷出來了,被唐玄宗一收藏,流行北方。那時節,許多老派南方人還是愛越窯青瓷,愛到偏執的,便覺得白瓷簡直是異端,不能忍受。於是南青北白,儼然要划江而治,這事兒連茶聖陸羽都無法豁達,列三個九-九-藏-書理由:邢窯白瓷如銀,越窯青瓷如玉;邢窯白瓷像雪,越窯青瓷如冰;最後,茶落在白瓷里泛丹色,落在青瓷里呈綠色——他的論證方式是:因為銀不如玉、雪不如冰、丹不如綠,所以白瓷不如青瓷,聽來簡直有些強詞奪理,但這就是當時的興緻所在了。
《金瓶梅》里,大夏天,潘金蓮坐著一個豆青瓷涼墩兒,偏不坐椅子。瓷器涼墩兒,聽著很有道理:古時無空調,夏天坐錦繡椅子,一定熱死;豆青瓷涼墩兒,色彩也清新,坐著也涼快,想著就很舒服。除了拿來坐,還能拿來睡。宋朝就很流行瓷枕頭了。李清照所謂的「玉枕紗櫥」,其實就是色如玉的青白瓷枕。如是,瓷做家常用,基本和清火安神不離,加上古代人愛引申,把瓷和冰、玉的意思一勾兌,很容易得出瓷就是君子的結論——這意義就發散遠去,不可勝記了。
歐洲視角里,這麼打過比方:釉上彩猶如歐洲的干壁畫,容易畫,不耐久;釉下彩猶如歐洲的濕壁畫,耐久,但難畫。世事難兩全。當然,也有人獨愛青花瓷的顏色暈染駁雜,覺得天然、夢幻又真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顏色是個敏感的立場話題。
當然,雖然瓷器在元明之後,亂花迷人眼,但對單色調的喜愛,還是沒能被完全侵蝕。在明朝依然珍愛素瓷者有之,只是這多少是個氣節問題,彷彿滿房間掛著工筆仕女,你獨自掛一幅水墨山水似的。明末張岱,愛喝蘭雪茶,連吃了螃蟹、牛乳、鴨子這類重口味后,都不忘加一盞。他說蘭雪茶做法,用禊泉煮,雜入茉莉,用敞口瓷甌盛放,等冷了,用滾湯沖瀉,看顏色如綠粉初勻了,傾向素瓷——九-九-藏-書很顯然,在這時,素瓷就彷彿一張好紙,用來襯托蘭雪茶的清新之色。
清朝閉關鎖國期間,日本人得了便宜:荷蘭人17世紀自做瓷器工廠,學不了正牌中國瓷器,就學日本。18世紀,荷蘭人甚至犯過傻:他們已經能做晶瑩雪白的瓷器,但仿著日本的工藝,還特意做舊成暗黃色,以便畫東方式的圖樣,方便愛慕東方風格的老爺們。18世紀初,法國的尚底伊瓷廠跟著荷蘭人,學日本人做陶瓷器,連圖案都學日本人;另一家萬森堡,後來的塞弗爾瓷器廠,則一直在做自己的玩意兒。1748年,萬森堡的瓷器工廠已經能做出妖異的弧線:雖然那會兒,法國人還把瓷器當雕塑看待。最遲在1754年,版畫家和油畫家開始參与瓷器描繪,比如洛可可的大宗師、法國王室御用畫家布歇,就專門給瓷器設計了圖案。但法國人還是脫不了巴洛克氣,瓷器上有鑲金裝飾,到1780年前後,大革命迫在眉睫了,凡爾賽還在用珠寶鑲嵌的瓷器——當然從好處說,1775年之後,法國人也終於明白:瓷器上的圖案和油畫不同,得重新設計;法國人終於放下成見,仿著中國的瓷器圖案,畫些平面化的植物,以便怡情悅性,不再異想天開在瓷器上畫些歐洲的妖魔鬼怪了。
彩瓷到後來,就分了釉上彩和釉下彩。釉上彩起初很簡單:素瓷燒完了,冷卻了,上顏色,再燒一遍。燒出來樣式比較穩定,但淺,曬久了就表面磨損,不耐用。釉下彩的偉大代表就是著名的元青花了:瓷胎沒上釉呢,就上顏料,上完顏色再上釉,然後燒一整天。最後燒得了,色彩經久不變,可以如周杰倫歌唱的似的,「隱藏在九-九-藏-書窯燒里千年的秘密」;壞處當然也有:高溫一燒,青花色會暈染散。
宋朝磁州窯的彩瓷,畫筆普遍雄放恣肆。後來元明清諸朝畫工就規矩細密得多,施彩用筆,不那麼野了。可是日本茶人,處處都能看出禪意,就覺得宋朝這樣略有野氣的彩瓷才好,才美,飄逸洒脫,實在是神品。你告訴他們:宋朝畫工大多不識字。人家更高興:這是無師自通,道法自然啊!
雖說陶瓷二字時常並用,秤不離砣焦不離孟,法國人會統稱為ceramique,但中國人都知道,兩者不是一回事。後來歐洲人也大略明白了:陶是陶土捏了燒制的,瓷是瓷石和高嶺土燒的。瓷器燒完之後,瓷胎色白,不吸水,堅硬緻密,叩之聲清脆。陶器的聲音,相形之下,就沉厚樸實得多。像日本,陶器發展數千年,巍巍然有成,實是世界瑰寶,可是日本大規模自製瓷器,是1616年的事了:江戶幕府都開了,茶聖千利休和弟子利休七哲們都做出一堆名垂青史的陶茶器了,這才開窯燒瓷器。許多關鍵的技巧、裝備和人員,還是日本侵略朝鮮時,帶回來的。
陶瓷自然不只中國和日本人愛,西域諸國愛得尤其深切。茶馬古道上,其實也運出去過許多瓷器。只是瓷器易碎,運來比茶葉還困難,怎麼辦?宋朝時有過個法子:瓷罐瓷瓮里裝滿沙土,押車而運。這法子看似安全些,但拉車的騾馬牛就苦不堪言了:一整車的沙土,夯得嚴嚴實實,往外拖拽,欺負畜牲哪!元時有種說法,聽來很玄幻,但似乎確實可行:說是在瓷罐里裝泥土,撒種子,等瓷罐里長出了藤蔓,盤根錯節,把瓷器護得嚴嚴實實,這時啟運,就安全得多——雖然https://read•99csw•com還是免不了各類損害。一言以蔽之,瓷器運輸,損耗率極高。英國人說釀威士忌,總有百分之十幾是白白蒸發掉,只好自嘲「天使偷喝了」。運瓷器,總有那麼一堆兒是白白碎掉,也是同理。
粉彩瓷時興時,已是康熙朝。粉彩最妙處,在於線條分濃淡,於是有明暗,有深淺,也柔潤,也嚴謹。雍正時白釉質地既佳,猶如好紙;施以軟彩,也承當得起。早先大家在瓷上做彩,終究不像作畫能隨心所欲,說到底是單色系;可是粉彩一出,真就是能在瓷胎上作工筆花鳥了。
雍正出了名的敬業,業餘也需要消遣。除了後世幫他安排的甄嬛後宮群,人也得有點高雅愛好:這就是粉彩了。雍正百忙之餘,御批上也不忘念叨幾句:粉彩燒造如何做,某花卉當用什麼色。一個工作狂皇帝,最後製造出了雍正粉彩這古往今來最妖嬈的瓷器,聽來多少很喜劇。
宋朝人要點茶鬥茶,喜歡有花紋的瓷器,於是建窯燒出了著名的油滴盞,紋理點滴。日本人愛宋朝,從馬遠、夏圭這樣的大畫家,到油滴盞這樣的寶物,照單全收。中國叫油滴盞,日本人發揮想象力,管叫曜變天目——曜變者,變幻如新月;天目者,天上眨眼的星星也——奉為至寶。日本大茶人武野紹鷗藏過一個白天目茶碗,秘不示人,後來輾轉到了德川幕府手裡;日本人後來開發出著名的志野燒陶瓷,都拜這玩意做師尊:天目天目,真是給我們開了天眼啊!
之後路易十五朝,鍾愛洛可可風格。說穿了,就是一切都跟路易十四對著干。你愛粗,我愛細;你愛大旋渦,我愛小弧卷;你愛大英雄,我愛小山水;你愛黑檀底,我愛白顏色;你愛金碧輝煌,我偏愛青read.99csw.com山綠水。正趕上當時大航海時代早已開啟,大量中國瓷器販到歐洲,恰好中了法國王室的眼睛:中國瓷器,胎色白凈,這是清爽;描摹山水花鳥,有別於雄渾闊大的路易十四氣派,這是閑雅加異域風情;大家看慣了黃金黃銅的富麗,看著瓷器覺得晶瑩剔透,美不勝收。加上那時英國人正開始流行喝紅茶,連帶著闊太太們擺一桌瓷器,法國人更生攀比心:要斗到底!於是18世紀前半段,中國風席捲法國為首的歐洲大陸,瓷器基本成了富貴人家必備的寶物;可憐大多數闊佬沒去過中國,沒見過正牌兒的中國瓷器,所以現在巴黎各博物館,還收藏著許多偽中國瓷器。
名動天下的唐三彩實則不算瓷器,而是鉛釉陶器。話說唐朝人視死如生,葬儀多擺陶瓷器,尋思著得五顏六色,才能兩世相通,於是把低溫鉛釉技術施於陶器上,古代人當然不知道溫度夠高,各類氧化物就隨鉛熔劑擴散流動的化學原理,但看得到這麼操作,能浸潤出斑駁絢爛的顏色來。這技術一旦被學會,自然被舉一反三。之後白瓷出世,雖然陸羽們不喜歡,但白瓷如紙,好做底版;鉛釉技巧也能和白瓷結合,各得其所。
18世紀,中國瓷器在歐洲大肆流行,是個時運使然的事。話說17世紀後半段,路易十四把他的巴洛克愛好發揮到登峰造極,簡單來說就是一切傢具用品,或者黑檀木營造巧克力般的沉厚底色,或者靠金或黃銅編織璀璨華麗的景象,而且萬事萬物都得打大旋渦捲兒。但物極必反,到老來他也終於有點兒悔悟,而且奇怪地迷戀上了中國。1700年新年,路易十四坐了個中國式八抬大轎進凡爾賽,堂堂一國國王扮個縣太老爺,還自個兒覺得挺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