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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換星移 咖啡館

物換星移

咖啡館

18世紀,除了威尼斯和巴黎,歐洲還有一個所在,咖啡館發展兇猛,那就是維也納了。通常意義上,你可以想象:一個在18世紀出了海頓、莫扎特,並迎來了貝多芬的音樂之城,咖啡館多些不是很正常么?但現實是維也納身為中歐重鎮,是奧斯曼土耳其重點攻擊的對象,土耳其人來了又去,多瑙河畔常常硝煙瀰漫,可也有倒賣咖啡的土耳其人和商人乘機來往。戰爭與和平的空隙之間,永遠摻雜著大胆的商販和邊境的遊民,他們把咖啡帶進了維也納。點亮維也納咖啡事業星星之火的,是位叫作約翰內·迪奧達的好漢。這位亞美尼亞人,精通歐洲語言和土耳其語,於是在1683年奧斯曼大軍襲來時,他老實不客氣,在維也納開起了自己的咖啡館。他給奧地利軍隊擔當翻譯,同時膽大包天地在戰爭期間從事咖啡貿易。兩年後,奧斯曼大軍敗北,維也納宮廷給了迪奧達一個帝國內的獨家專營咖啡權。你可以說他有些壟斷,但想想看,人家可是腦袋掛在褲腰帶上,豁出性命在賣咖啡呢!
咖啡源出阿拉伯世界,從東往西傳播,先是在義大利登陸。所以至今咖啡里的許多術語,都是義大利詞。比如濃縮咖啡espresso,比如「拿鐵」,義大利語寫作Caffè latte,法語寫作Cafe au lait,讀作「歐蕾」,其實義大利九九藏書語latte和法語lait,都是牛奶。這咖啡說白了,大可以叫作「牛奶咖啡」——當然啦,中文讀做拿鐵,聽來范兒十足,嚷一句「夥計來杯牛奶咖啡」,立刻落了下乘,好像襁褓嬰兒。所謂瑪奇朵,也是義大利語:macchiato,意思是彩繪。
咖啡是東方玩意兒,1530年,大馬士革就有咖啡館了。1554年前後的伊斯坦布爾,奧斯曼帝國的人管咖啡叫「黑色金子」。而荷蘭人大概在17世紀到來前幾年才見到咖啡豆:多虧了威尼斯人的慷慨。
胡里奧·科塔薩爾,南美史上最偉大的作家之一,開啟馬爾克斯和略薩那代人的大師,曾經長居巴黎。在一個動人的傳說里,身材魁偉的他,很喜歡在巴黎的公園裡朗誦小說。哪怕面前的觀眾是小學生、工人甚至足球運動員,他依然念得激|情洋溢。朗誦完了,科塔薩爾就去塞納河岸邊的咖啡館寫東西。巴黎的冬天很長,咖啡館里足夠暖和,能讓南美來的,過著與巴黎相反季節的科塔薩爾舒服。他寫著寫著,會注意到鄰桌有個長相奇怪的傢伙也在寫東西,偶爾抬頭看看他。
這就是巴黎咖啡館的神奇之處。莫奈和雷諾阿敲桌碰杯嚷嚷的少年歲月,不會知道多年後他們會成為神話。科塔薩爾低頭寫作時,也不會知道自己和薩特多年後會如何影響著南美和歐洲的文學九-九-藏-書。如是,許多年之後會站上某個領獎台,將名字鐫刻進歷史的某人,也許這會兒,就在巴黎的某個咖啡館的角落坐著,貌不驚人。
義大利有個名典故:Ordine dei frati minori cappuccini,中文譯作「嘉布虔小兄弟會」,是基督教某支派。這一派人,喜歡穿淺咖啡色袍子。義大利人後來發明了種咖啡,因為是奶泡打就,色彩特殊,很像嘉布虔派的袍子,於是借了cappuccini起名——你大概明白了,這就是卡布其諾cappuccino,聽著就活潑俏皮。如果譯作嘉布虔,「兄弟我請你喝杯嘉布虔兄弟會咖啡」,莊嚴肅穆,氛圍都不同了。現在巴黎歌劇院街門前那條橫路,就叫作嘉布虔路——你眼睛一晃,會以為是「卡布其諾咖啡路」呢。
等等,這裏還有個故事——
19世紀,巴黎的幾個變化,讓咖啡館順風順水發展起來,終於成為歐洲咖啡館之都。其一,1823年始,巴黎流行起用玻璃和鋼鐵摻入建築,各類露天拱廊商店街出現,人民愛上了遊逛。作為飲料提供點和休息站的咖啡館也就雞犬升天,大肆發達起來。其二,19世紀中期,奧斯曼男爵大肆翻修巴黎,加寬道路,拓寬林蔭大道,本來,露天咖啡館是逛街休息所在,誰樂意在鬧哄哄的館子里多坐?但巴黎https://read.99csw•com經過大建設后,風貌雍容華貴,遊客和本地人也都樂意去咖啡館坐上一下午,隔玻璃窗看世界了。最後,巴黎的繁盛,引來大批外省青年和外國藝術家。這些人物,沒來得及住豪宅置美地,只好出沒于咖啡館,邊喝咖啡邊舞煙斗,激揚文字指點江山,一高興就蹲一晚上,權當免費旅館了。
當然,現在,你可以抱怨說:哪怕去花神咖啡館,去盧森堡公園門口那排咖啡館,去歌劇院大街上那鱗次櫛比的咖啡館,去大皇宮小皇宮旺多姆廣場盧浮宮奧賽博物館旁那些博物館,都無濟於事。但那只是附庸風雅,毫無實際意義,真正的大師都忙著跟女粉絲交流感情,哪有時間去那兒呢!
義大利人喝咖啡搶了先,威尼斯1645年出現了街頭咖啡館,但巴黎人後來居上。1672年巴黎新橋(Pont Neuf)也有了自己的咖啡館,又過了一百來年,法國大革命前夕,巴黎的咖啡館數量突破了兩千家。可以歸結的緣由大概有二:其一,法國咖啡館發明了新技巧,用過濾器和熱水來處理咖啡;其二,允許婦女進咖啡館。不用問,后一點具有決定性意義,有男有女有咖啡,能吹牛和抱怨,能哭能笑,這樣的所在,誰不愛來?加上革命前夕,人民公開場所聚會麻煩,蹲咖啡館里發牢騷爆粗口,國王陛下也管不著呢。
咖啡剛到歐洲時,歐洲九_九_藏_書人並沒有立刻不由分說便愛上,原因是味道太怪了。1610年,有位叫喬治·桑茲的先生寫道:「咖啡顏色如煤煙,味道也和煤煙大同小異。」歐洲人最初簡直就把咖啡當成煤煙了。基督徒們從另一個角度思考,覺得這是阿拉伯世界傳來的異教徒的玩意,該禁絕。但教皇克萊門特八世大智大慧,喝完咖啡,就給它行了洗禮,以後歐洲人都能合理喝咖啡了。他老人家的邏輯是:「這麼好的飲料,只給異教徒喝,太可惜了嘛!」僧侶們立刻跟進,倡導喝咖啡,說咖啡能保持頭腦清醒,有利於侍奉上帝。所以你看,古代教會的人就是聰明,喝葡萄酒吃麵包,說是耶穌的血與肉;要喝咖啡,也是為了侍奉上帝,理由多麼端莊。
咖啡這玩意,英語寫作coffee,讀音更接近「柯非」;法語寫作Café,才像漢語里「咖啡」倆字的讀音;但其本原,卻是阿拉伯語的ةﻮﮭﻗ,這詞讀音,像是「咖哇」,意思很簡單:植物飲料。有種傳說,稱最初這玩意產在衣索比亞咖法省,被羊誤吃了,才被人發現云云——這些更像是事後補遺,沒法太當正史。
當然,末了,巴黎咖啡館的傳說,還是要靠人。好比《茶館》的靈魂不是茶,而是王利發掌柜,咖啡從區區一個阿拉伯異教徒飲料,發展成為巴黎的傳奇,自然得靠人推廣。比如,傳說里,伏爾泰一天耗掉12杯咖啡read.99csw.com;狄德羅寫百科全書時,就是邊喝咖啡邊完成的;巴爾扎克未必多愛泡咖啡館,但他咖啡中毒、年過五十就死了,卻是真事兒;19世紀60年代,四個來巴黎學畫的窮學生——莫奈、雷諾阿、西斯萊和巴齊耶——在蓋爾布瓦咖啡館邊喝咖啡邊嚷嚷,抨擊學院派繪畫。這其中,除了巴齊耶死在普法戰爭期間,其他三位在十年之後扛起了印象派大旗,成為藝術史上承前啟後的天神級人物。海明威年輕時在巴黎窮困潦倒,經常在咖啡館蹲一天,一杯咖啡,不叫吃的,還自我安慰:「餓著肚子看塞尚的畫更容易有感覺。」但這不妨礙他削完鉛筆開始寫作,看著在咖啡館里出沒的姑娘,以她們為主角寫故事,以致出現了那句「我看你一眼,你就屬於我了」。1943年之後,阿爾貝·加繆在聖日耳曼大道附近轉悠,里皮飯店是他的長期食堂,花神咖啡館他也去,坐在桌邊,給勒內·夏爾寫信。
最初賣咖啡的人們,並不強調咖啡的美味香濃。倫敦第一家咖啡館,開在聖邁克爾·康希爾墳場——現在誰會把咖啡館開在墳場呢?老闆帕斯奎·羅西先生,對外打的口號是:咖啡可以治頭疼,治感冒不通氣,治腸胃氣脹,治痛風,治壞血病,防止流產,治眼睛酸痛等等。您是賣飲料還是賣葯來著?
在傳說里,直到多年後,科塔薩爾才知道那個鄰桌埋頭寫字的傢伙,就是讓·保羅·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