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房產公司的員工啦。」

「一般能吊三分鐘就很了不起了，多數人連一分鐘都堅持不了。」金子教授五十多歲，個子雖小，過時眼鏡後面的眼睛里卻洋溢著使命感，顯得強韌而有力。在場的蒲生是這麼認為的。

蒲生和其他乘客一起幫忙把他救了出來。

「如果在高處的單杠上弔著……」金子教授說。他說話的語氣和平素講課時一樣，如果有黑板或白板，此刻他可能已經在上面畫圖寫算式了吧。不過，這裏既沒有黑板也沒有白板，不過是位於仙台站前一棟建築五樓的餐吧包間里。聚集在教授身邊的人也都是早就從「學生」或「學員」畢業的成年男性。連同教授一共五人，他們是幾天前從關東來的臼井彬，和居住在仙台的三名男子。

「再加上處刑集會以收緊民心嗎？」水野苦笑。

「總之，我不想饒恕以卑劣拷問為樂的傢伙。」臼井彬咬牙切齒地說。

由於有這樣的性格，他才下決心加入金子研討會。他和岡島並沒有很深的交情，應該說無非就是住在同一街區，但他怎麼也不認為岡島是危險人物。而如果岡島是無辜的，他就無法對此事視而不見。

聽到這些后，蒲生覺得自己的心跳正漸漸加速。興奮源自憤慨與憎惡。因為可怕的審問，單方面受到懷疑的無辜人等的肉體像玩具般被摧殘，被迫坦白不曾犯下的罪。這是基於人數差距的私刑和單方面施加的暴力。

「他們發明出許多拷問的方法。」一直沉默的臼井彬怯怯地嘟囔了一句。

「如果我們過去曾經做過，那麼成功也好、失敗也好，我都不會在這裏了。」金子教授靜靜地說道。

「就我所聽說的，被招進和平警察部門的，似乎全都是在警察里都算是有施虐愛好的人了。是虐待狂哦。當然，起初他們確實是出於保護治安的使命感而工作的，但漸漸地，因為拷問嫌疑人而獲得興奮感的人越來越多。接著，越是興奮就越渴望新的刺|激。」

蒲生經常被人誤當成運動員，而且是格鬥系運動。他每次都要解釋說自己不過是為了保持健康而刻苦訓練肌肉力量。

「會覺得三分鐘大概能行，於是大家都想賭一賭。」

「那次你也是出於正義感才幫的忙，但那種事，有點偽善的感覺吧？」

「對虐待狂來說那是場好戲吧。」金子教授閉上眼，微微呼了口氣，「父親為了女兒，雙臂顫抖著仍舊拚命吊在九九藏書單杠上。」

正是如此。蒲生感受到體內潛藏的正義感正在發熱。他腦中閃過身著藍衣紅披風、英姿颯爽地出現在空中、把壞人一個個打倒的「英雄」形象。蒲生想要成為那樣的人。

問題就是以往是否有過戰績。

蒲生會萌生參加之意，是因為被和平警察帶走的人，全都被認定為危險人物，之後于東口廣場公開處刑。這樣的狀況讓他感受到「不容分說的強權之力」的可怖。

「然後怎麼樣了？」田原故作鎮靜，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那個吊單杠的父親。」

「可看起來可以輕鬆地在單杠上弔三分鐘啊。」把已經偏離的話題拉回來的、是戴黑框眼鏡的年輕人田原彥一，他看起來很耿直。

「話說，蒲生君騎的摩托車也很厲害吧。感覺很大，很有未來感，如果沒有很強的運動能力，肯定騎不了。」

「不，大家都能騎的，就是普通的小摩托車。」蒲生笑出了聲。250cc的小型摩托車，雖說車身是流線型，有點科幻小說里坐騎的意思，但也不算很稀奇。

「祭品嗎？」蒲生下意識地確認了一下包間的門有沒有關好。

「想到自己所受到的嚴酷拷問，作為父親的雖不至於說當下崩潰，但肯定無法讓女兒遭受同樣的對待。於是就會懇求道：『請不要這樣，請不要這樣。』」

「說起來，以前不是有個負責裁員的男人被大型犬咬死的事件嗎？」蒲生回憶起以前聽到的事，「我聽說那件事就是這項制度的開端。」

「這是仙台市內的情況。是根據衛星照片做的。」臼井彬指著屏幕上的地圖，「你們知道現在被當作危險人物的人是在哪裡接受審問的嗎？」

臼井彬有些擔憂地望著他們，金子教授卻似乎不太關心，拿著筷子伸向了油炸食品。

「就是想怎樣就怎樣哦。」金子教授點了點頭。

「吊著的時間嗎？」

「人權派金子教授的座談會，現在被稱為金子研討會……我想辦在仙台。」

「真亂來。」蒲生失笑，這已經完全偏離了找出危險人物的目標。不過他想到，自己就知道類似的事。

「嗯。」雖然蒲生自己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但他確實聽過這件事。

「然後，和平警察里就會有一個人這麼提議：『我給你個機會。如果你能在很高的單杠上弔滿三分鐘，我們就釋放你，你的家人也絕不會有牽連。』」

「為此……」金子教read.99csw.com授的聲音和剛才有些不一樣，透著緊張和冰冷的氣息，「為此，我才請可以信賴的三位在此一聚。」

「說是審問，但他們所做的僅僅只是折磨，讓人招供自己是女巫。」

「那個是指？」

那是小學時發生在班級里的欺凌事件。

「聽好了，和平警察如今已經沒有正經審訊的心思了。不，或許『如今』這個說法也是錯的，他們原本就沒有吧。所謂的守護社會治安、守護和平無非就是個名義，只要能找出作為祭品的女巫就可以了。」

「進去以後要做什麼？」

「因為，就算想要幫有困難的人，可有困難的人許許多多，到處都是，你又不能救到所有的人。」

「女兒也要被審問？」

總之，蒲生容易受使命感及正義感的驅使而行動。這三十年的人生中，他固然能掌控好自己的這種情緒，但有些東西他也無法抑制。

「綜合了各位的行程，這一天大家應該都能到。」

「那麼教授，剛才單杠的事是什麼情況？」水野問得有些輕佻。

「你們覺得大概能吊多久？」金子教授環視周圍。眾人雖喝著啤酒，卻都沒有醉意，反而神色嚴肅，越喝越清醒。

「狠狠地折磨一個人以令其他人畏縮。街上的年輕人團體、企業里的派系鬥爭，大家都一樣。讓人感到害怕、不想落得同樣下場的做法最簡單有效。」

「現在這個城市是安全地區，所以教授您邀請了我們。那麼，在之前其他城市是安全地區時，有讓那裡的人試過嗎？」

「手段？」

「是真事哦。」回答的是臼井彬。身為企業高管的他顯得朝氣蓬勃，同時也透著成熟穩重。他的話不多，總是聽著金子教授發言，偶爾附和，但這句話，他說得很沉重。「住在我家附近的人被當成危險人物逮捕了。一開始是妻子，然後是她丈夫。那家的孩子和我兒子是同學。」

「意思是說，和平警察是為此才審問人的？」田原皺起了眉。

臼井彬搖搖頭。「以前也制定過作戰計劃，但都沒能實施，因為條件不齊備。雖然我們在好幾個地方辦過講座、學習會，但始終沒能找到像你們這樣可以信賴的人。就算有，也就只有一個。不過，仙台有你們三位，所以，我們終於可以行動了。」

「為什麼？」

特定的少年經常被戲弄、定期受到輕微暴力攻擊、在眾人面前被羞辱，每次他都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九_九_藏_書完全聽從於用亂七八糟的理由和借口實施欺凌的一方。當時的蒲生雖然萬分同情那個同學，對實施欺凌的學生感到憤怒，卻沒有反抗的勇氣和能力。最終，他也只能假裝沒看到，任其發生。蒲生至今仍在為此懊悔。那樣就好了嗎？就沒有什麼能做的嗎？這樣的想法就像蜘蛛網一樣牢牢地纏繞在他的心裏。

「你們說的那個，以前做過嗎？」

「蒲生君的正義感很強。」他想起已經分手的女性曾這麼說自己，「所以要小心些哦。」

臼井彬猛然握緊放在桌上的手，眼眶泛紅、雙眼濕潤。第一次座談時，臼井彬曾一臉痛切地說過：「我沒能救下被帶走的鄰居，而只是旁觀……我敗給了心中的罪惡感，所以才開始給金子先生幫忙。」

「什麼意思？」

這麼一說，蒲生感到自己在這裡是有意義的，不由得舒了口氣。

「嗯，之前乘公交車的時候，不是有郵遞車從後面撞上來嗎？」

「水野先生，現在我們就來談這個。」金子教授把桌上的東西移到一旁，臼井彬也繞開玻璃杯，幫著把空盤子疊了起來。

「那次真是嚇人。」打著瞌睡的郵遞車司機直接撞上了因為上下客而停下的公交車。雖然因為速度不快，沒有造成很大的傷亡。但郵遞車的前半部分嚴重變形，司機困在車裡出不來。

「他被人說成偽善者，最後自殺了。」

「行動日期定在下下周的周一。」臼井彬看著蒲生他們說。蒲生險些聽漏了，感覺就像被告知工作安排一樣。

「啊，對哦。」金子教授慢悠悠地搖了搖頭，他雖然拿著裝有啤酒的玻璃杯，卻沒有要喝的意思，倒像是用來代替話筒的，「呃，簡單來說，就是如今的審問很有可能已經不再是為了讓嫌疑犯坦白罪行，而是成了用來滿足警官們嗜虐慾望的娛樂活動。」

記得上次聚會的時候，臼井彬統計了每個人可以請假的日子。蒲生所在的地產業即便假日也要接待客人，所以會制定輪班表，他便將輪休的日程告訴了臼井。

「誰都可以。如果目的是讓大家能夠發泄心中的欲求，還能讓其他人因為不想落得同樣下場而畏縮，那就最合適了。統治人類最有效的手段就是……」

「就是這棟樓。」金子教授用手中的筷子指向屏幕中央。那是一座閃著紅燈的建築，「他們對縣裡的政府機構綜合建築進行了改造，設置出審訊室。隔音、寬敞、適合審問九九藏書。隨著安全地區的輪換，審訊室里的設備也越來越考究。他們一直思考著要弄一個怎樣的審訊室、房間里要有什麼配置，於是完成度越來越高。人類做什麼事都會考慮到效率。而在仙台的和平警察審訊室就在……」他說著指向平板的屏幕，「似乎就在這裏。」

「田原君，這就是問題所在。」金子教授發出尖銳的聲音，彷彿就要揮動教棒。

「不對，那個老爺爺並不是什麼偽善的人。他只是個普通的好人，罵他偽善的人才不正常。」但即使蒲生這麼解釋，也沒能獲得對方的理解。

「教授，這是真事嗎？」水野的聲音變了，並睜圓了眼睛，「我還以為是在舉例子。」

「警察真的是那麼腐壞的組織嗎？」水野的表情像是吃了蒼蠅，「那豈不是想怎樣就怎樣了嘛？」

「要想讓國民萬眾一心，領導人就必須找到明確的敵人。這種話經常能聽到吧？就是這個。」

「就算是這樣，這也和偽善不一樣吧？」蒲生反駁。

「問題所在？」

「可以提問嗎？」水野舉起手。

「之前你有說過吧，在理髮店還是酒館里聽來的。」她說，「一個老爺爺中了彩票。」

「娛樂？」

「蒲生先生的體格的確很棒呢，您是做什麼的？」臼井彬問。

「比如威脅有女兒的男人說：『因為你的罪行，你的女兒也將被審問。』」

金子教授點了點頭。「是的。該說是開端，還是契機呢？不，那個時候其實已經開始了。那個裁員的男人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而受到審問。以前常有的色狼冤案或許也是源頭之一。讓討厭的人背上色情狂的罪名，進而完蛋。後來的事就是這個的放大版。」

水野和田原都沒有開口，似乎在猶豫要怎麼回答。

「像蒲生君這樣的，唔，肌肉發達的人，應該能堅持很久吧？」水野善一說。他年過五十，無業。據說以前在市政府工作，因為一些事而辭職。他總是抱怨讀高中的女兒不搭理自己，就像沒名氣的藝人說不好笑的段子。

剛才他還興高采烈地說前天去理髮店時忘了帶錢包，想讓女兒送過去卻被無情地拒絕了，於是他火一大，就直接穿著理髮店的圍布回家教育了女兒一頓。但蒲生覺得，做這種事只會讓女兒更加厭惡他。

在宮城縣舉行第一次處刑時，蒲生就在那個廣場。他感到不適，中途因為沒法再待在那個殘忍的地方而離開。那時有人問他：「是因為看不下去了才九_九_藏_書離開廣場的嗎？」那個人就是臼井。

「但是，我們能做什麼？你特意趕來仙台是想做什麼？」

住同一街區內的男性被帶走並被認定為危險人物的事也對他有影響。他歪著腦袋，百思不得其解。「岡島先生怎麼看都是個十分普通的、沒有危險的父親，怎麼會……」然而，同時他也有「不能讓人看到自己正歪著腦袋迷惑不解的模樣」的恐怖心理，這個事實本身讓蒲生感到害怕。

「然後怎麼樣了？」他往前探出身子，問道。

據臼井彬說，千葉縣成為安全地區的時候，他就在那裡。

單身的蒲生雖然沒有孩子，但這種父親的恐懼他還是能想象到幾分的。幼小的孩子不可能承受得了連大人都無法承受的拷問。

「設置竊聽、偷|拍設備。」臼井彬說，「拿到他們拷問的證據。」

「這種事……有可能做到嗎？」水野皺起了眉。

翻開平板電腦的保護殼后出現了A3大小的屏幕。蒲生聽說過如今研究所和商業設施里已普遍使用這一設備，卻是第一次看到實物。一打開電源，屏幕上就顯示出了地圖。

「做不到的。要吊滿三分鐘呢……而且，越是著急手越是會打滑。」

蒲生一開始是對臼井的傳單產生了興趣，與之取得聯繫后就被邀請參加了在某酒店的大會議室舉辦的講座，主題是「人權與公權力」。那次有二十多人參加，而下一次邀請就是在一間小會議室，參加人數大約是之前的一半。臼井彬和另一個人講了「和平警察的構成」，蒲生只是聽了聽，沒想到最後讓他發表感想，他便講了講自己所想到的。那次之後，蒲生、水野和田原三人就成固定成員了。臼井說：「金子教授只會與可以信賴的人見面。」

即使金子教授沒有詳細描述，此刻蒲生的腦中也已浮現出那樣的場景。他彷彿能看到忍受著身體極限，拚命掙扎著吊在單杠上的父親，以及嗤笑地看著這一切，說著「看他這麼拚命」的審問負責人。蒲生察覺到自己的心跳因為憤怒而加速，呼吸也變得急促。

「關於進入的方法，我們也已經拿到了消息。」臼井彬把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是真事嗎？」田原也伸長了脖子。從蒲生的座位可以看到他的喉結動了一下，蒲生還覺得他的眼睛里有淚光閃動。是興奮？是驚訝？還是兩者皆有？

「賭？怎麼回事？」

「請。」

「偽善？什麼意思？」被出乎意料地批判，蒲生感到很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