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是的，謝謝……」伊爾莎·瓦格娜結結巴巴地回答。
伊爾莎·瓦格娜迷惘了。她伸手抹了抹額頭。
「天哪，多美呀……」法朗茜絲讚歎地合起了雙手，「我見過許許多多漂亮的女士，可您，美得就像一位公主……」
要是你們都知道的話，那我真是無地自容了，她想。你們看到的這身華貴衣著，是我借用的，它明天就將化作塵土，也許都不用過幾分鐘，只要服務員帶了賬單過來，就完了。
「請吧，小姐……」
「一切都還滿意吧，小姐？」
「您是什麼人？」她想就這樣直截了當地問他，「為什麼用了一個假名字？為什麼要騙我？」
「那麼……那麼他其實不叫克拉默？」伊爾莎結結巴巴地問，心裏一陣緊張，渾身的血一下子湧進了頭裡。
「貝瓦爾德博士在這JD？」
經理殷勤地俯身鞠躬。
「克拉默先生半小時前離開了飯店。」
「不，我找另一位先生。我如約來到威尼斯，卻不見有人來接。」
伊爾莎搖了搖頭，跨出了房門。她的心臟還在撲通撲通亂跳。他用的是假名字！她在想。他是什麼人？為什麼要來照料我？
經理兩眼瞪著她，似乎不相信。
伊爾莎·瓦格娜的情緒穩定了下來，卻又陷入了沉思。她兩眼獃獃地看著桌子，一時不知自己想說些什麼。她只是想，他知道這情況，幾小時前就知道了，卻沒告訴我！而現在他又跑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他們為什麼不肯把真相告訴我呢？
「對不起，小姐。」他鞠了個躬，輕輕咳嗽一聲，打斷了伊爾莎·瓦格娜的觀望。
「如果我能幫助您的話，小姐……」他隨口說了一句。
「我不會太晚的……」她邊開門，邊說。
「但願沒打擾您……不過我猜想您是在等候克拉默先生吧？」
伊爾莎·瓦格娜努力地笑了笑。她接過法朗茜絲手中的銀色小手袋，克制著自己，沒再朝鏡子里看一眼就到了門口。
一名服務員端來了一小碗湯。湯有點辣，裏面有些淺色的小肉塊在浮動著。是龜肉。伊爾莎·瓦格娜舀起湯和肉吃著，卻不知吃的是什麼。
「小廳第12號桌。」經理一邊吩咐侍童，一邊朝伊爾莎·瓦格娜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這名侍童會給您帶路。」
她在走廊中間停了下來，考慮要不要脫去新換的衣服，恢複本來面貌去見他，依然是被遺忘在威尼斯火車站的小秘書伊爾莎·瓦格娜……但是，貝瓦爾德博士的失蹤，或許會與這個自稱為歌劇演員魯道夫·克拉默的人有某種聯繫九九藏書？
「可是他……」
「當歌劇演員？」
一出電梯，迎面撲來了舞曲聲，一群衣著入時的女士正由風度翩翩的男人們陪伴著，在翩翩起舞。
「哦，對，我……他說在這兒等我……」伊爾莎有些慌亂。
「貝瓦爾德先生？」經理詫異地注視著伊爾莎，「哦，當然，他就住在本店……」
「住在8—10號套房裡，二樓。」
法朗茜絲正坐在一張沙發椅里看一本法國的雜誌，見到伊爾莎進房，她馬上站了起來。
她慢慢吃著，費勁地把肉一小塊一小塊地咽了下去，因為她察覺得到，有幾雙眼睛正在觀察著她。她知道人們正在議論她，正在猜測她可能是什麼人。
「我什麼時候來叫醒您呀，小姐？」
「我們是這樣稱呼他的。對於我們，他就是克拉默先生。我所說的這些話，請您別泄露出去，小姐……」
我只有100馬克，她又想。這樣的晚餐我根本就付不起賬。這葡萄酒，我每喝一口，就等於騙吃了好幾馬克。
伊爾莎·瓦格娜在電梯間旁的牆凹處停住腳步，遠遠地觀望著她只從電影與小說里看到、讀到過的「上流社會」。她感到，自己彷彿將跳進波濤洶湧的大海，明知游不了多久就會被浪濤吞沒。
小姐，23日的信在哪裡……小姐，請過來做記錄……小姐，第19號文件夾在哪裡……小姐，您回憶一下第568934號實驗……
逃吧，她又想。我只能逃了，別無他法。到外面另找一個便宜的小客棧過上一夜，然後到米蘭去找德國大使館……這樣做，我的錢還夠。
「博士先生昨天就離開了飯店，是被人接走的。他曾為今天晚上預訂過一條貢朵拉，說是要陪一位客人。」
「克拉默先生今晚也這樣問過我……」
「啊，不，不是的！」經理像起誓般地舉起了雙手，「克拉默先生像是有什麼急事要辦，他很快就會回來的。一切都已給您準備好了，小姐……」
「那麼……那麼貝瓦爾德博士現在在哪兒呢？」她無力地問道。
「您放心，不會的，肯定不泄露。」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問自己。乾脆一走了之，就像這個克拉默一樣？可是去哪裡呢，天哪，我去哪裡？
「您不需要照料其他房間的客人嗎，法朗茜絲？」
「準備好了什麼？」
剛才同經理的簡短對話所引起的問題，使她的心情變得無比沉重，壓抑得連氣都透不出了。她離開小廳，心裏還在奇怪，怎麼沒人來攔住她或者拿九-九-藏-書著賬單追上來；走到電梯間門口，她還遲疑了一陣子，回頭看了看，確實沒人跟著她，這才走進電梯，回到了她所住的樓層。她給了開電梯的侍童一個馬克，就步履匆匆地走過走廊進了自己的房間。
「那就是我……」伊爾莎輕輕地說。
「而我現在才知道！」
伊爾莎·瓦格娜費勁地點了點頭。她跟在侍童後面走著，不再看牆上掛著的織花壁毯，不再看綴著慕拉諾水晶玻璃的吊燈，不再看金碧輝煌的威尼斯古鏡，也不看女人們挑剔、蔑視的目光和男人們對從未見過的美貌女子流露出的驚異神色……她只是跟在小侍童的紅制服後面機械地走著，進了餐廳，走到了一張桌子跟前，又機械地站住，在別人為她移好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椅子軟軟的。又見到一隻手伸上前來，從一隻用白餐巾裹著的瓶子里，把深紅色的葡萄酒倒進了一隻磨花玻璃杯里。
於是房間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然而她卻無法入睡。扔在沙發椅上的那件晚禮服，在月光下微微閃亮。格蘭德大運河上，傳來了曼陀鈴琴聲。不知何處，有人唱起了歌……是在樓下的大廳里？是在哪條貢朵拉船上？是在街上？還是在哪個房間的窗前？嘹亮的歌聲使伊爾莎·瓦格娜想起了魯道夫·克拉默，他自稱是歌劇演員，其實卻並不叫做克拉默。
「他肯定是……」
「平時有的。但今天只負責照料您一個人，小姐。」
哦，天哪，這關我什麼事呀？房間和晚餐的費用，都已預付了。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好……在這座戀人之城裡，問得太多就是一種罪過。
想到這一點，她剛想好的計劃就破滅了。她的心裏還有一線希望，這一線希望還在燃燒，決定了她下一步的行為：也許他明天就會露面……也許他真的沒法來，但指望我能獨自一人在威尼斯找個地方住上一夜，然後明天再於同一時間在火車站碰頭……那時，所有的種種擔憂就會像一個吹炸了的氣球一樣煙消雲散了……
一陣驚慌又勒住了她的喉頭。這是一種羞恥感帶來的驚慌，她生怕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當做騙吃飯的女人處理。
「我想睡……」她有氣無力地說道，「只想睡一覺，不要再聽到、再看到任何事情！但願明天醒來時，我能在自己家裡，在柏林，在我的房間里！、從窗口望出去，能看到一https://read.99csw.com片屋頂和林立的電視天線，看到對面奧莉希小姐的窗口，看到她每天早晨7點鐘就讓孩子們出門去上學……我不想再看見這整個的威尼斯城……」
沒等伊爾莎·瓦格娜說完，經理就不聲不響地離開了，一邊還暗自搖著頭。但剛走過旁邊的一張桌子，他就已經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又殷勤地忙著招呼一位身材豐|滿、穿得又令人注目的金髮女郎了。
一盤英國式炸牛排，點綴著蘆筍、烤西紅柿、炸土豆條、奶油生菜、嫩青豆和小豌豆，一道道菜都送了上來。她聽見兩人同時說了聲「請慢用」就離開了，剩下了她一個人。
那麼貝瓦爾德博士呢？貝瓦爾德博士現在在哪兒？
「小姐，瞧您的臉色！」她驚慌地叫了起來，「出什麼事了？小姐心裏很煩嗎？」
她一骨碌下了床，跑到窗前關上窗子。然後她把灼|熱的額頭貼在窗玻璃上，傻傻地望著樓下波光粼粼的格蘭德運河。但沒過幾分鐘，她感到了房間里的悶熱。夏夜的炎熱更增加了她內心的激動，她身上沁出了汗珠。她又推開了窗子，舒展開雙臂，深深地呼吸著撲面而來的涼風。
伊爾莎·瓦格娜微微頷首，卻沒挪步。怎麼辦呢，她想，是回樓上去，還是進餐廳？要是魯道夫·克拉默不回來了，我怎麼辦？……要是這一切竟是一場惡意的玩笑呢？
「您好像換了一個人……」她耳畔響起了法朗茜絲的聲音。
伊爾莎聞言不覺一驚。他怎麼會這樣問我呀，她想，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但他半小時前還給我打過電話嘛……
伊爾莎驚訝地停住了腳步。
她在碩大的鏡子跟前轉了又轉，看了又看。這就是我，確實就是我本人，但確確實實已換了一個人，可以說是一個陌生人。這是一個外表光彩動人、內心深處卻依舊驚恐不安的人……
經理彬彬有禮地聽著，沒有做聲。這倒真讓人傷心，他暗忖，大凡有教養的男士，通常都不會這樣做的。不過，她很快又得到了這個克拉默的安慰。
「對。」法朗茜絲快活地笑了，「他是個有錢的人……」
伊爾莎·瓦格娜往床上一躺，閉上了眼睛。
她感到一種極大的恐慌，她感到自己像是身處一座難以想像卻又裝飾豪華的監獄、一座金色的迷宮，無法脫逃。
「有人傷了您的心嗎，小姐？」
「什麼？」伊爾莎·瓦格娜忘記了自己身處禁止大聲喧嘩的高雅環境，驀地跳了起來，把餐桌都撞得晃動了，經理眼明手快，伸手扶住了桌子，仍然一臉笑容。
對伊https://read.99csw.com爾莎·瓦格娜而言，今晚已經徹底完蛋了。
她打算問問他……一見到他立即就問。
「當然。」
「還想再添些什麼嗎，小姐？來一道水果色拉，外加馬拉斯金甜酒？」
一條影子落到了桌上，令她猛然一驚。這下完了，她想，現在開始了……
她垂下頭，背過身去不再朝鏡子里看。為了尋找貝瓦爾德博士，我大概還得在這裏住上一兩天，不會更久，也許就這一夜吧。然後，我依然是我，女秘書伊爾莎·瓦格娜，茫茫人海中不起眼的一個小不點兒……速記、打字、聽寫錄音指示、接轉電話、往信封上貼郵票，12點至1點半午休，然後是打字、接電話、記錄……從早晨7點半直至下午5點，日復一日，天天如此，8小時忙碌不停……小姐，速記……
「一位先生？小姐是說克拉默先生吧。他馬上會回來的。真抱歉，讓您……」
伊爾莎·瓦格娜在鏡子前轉動著，左顧右盼。這是我嗎？她想。鏡子里這個光彩照人的女人，燙了一頭棕色髮捲，配著修長的臉龐，充滿了富有異國情調的迷人風采……飄逸、閃光的衣服襯托出了健美的身材……這真的就是我嗎？
「他走得很匆忙，小姐，還扯高嗓門叫了一條貢朵拉……」
「是克拉默先生這樣關照的？」
「不用叫……我睡著了倒更幸福。」
機靈的矮個子經理髮現了她，穿過種著棕櫚樹的木桶朝她走了過來。他認為，不能讓女士久等而無人照應，這是自己應盡的義務。
「不用了，謝謝。」伊爾莎·瓦格娜僵硬地絞扭著手指，「只是還想打聽一件事……我想找一位先生……」
「可是克拉默先生不是一直在找嗎？」
兩名跑堂已把幾個銀盤擺在了餐桌旁的小台上。紅葡萄酒已經喝完，桌上的藤籃里重新放了一瓶。一名服務員走上前來，從這隻瓶里往一隻小杯子中稍許倒出些酒驗看了一下，又為客人斟上了一杯。這是一杯玫瑰紅的葡萄酒，水晶燈的光線在杯里折射著。
「那麼……那麼他知道貝瓦爾德博士……」
「他是這樣說的，小姐。」法朗茜絲神秘地眨巴著眼睛，「經理室也曾經向蘇黎世打聽過，因為他每年都來這裏。蘇黎世的人都不知道有一個叫克拉默的歌劇演員……但他從來不欠飯店的錢……因此我們都一直叫他克拉默先生……」
「我reａｄ•９9ｃsｗ.ｃom在這兒等您，小姐……」
「只不過看上去是這樣罷了，法朗茜絲。」
「男人們見了您，會片刻不得安寧的……」
小侍童站在她身邊，瞪大了雙眼驚訝地望著她。見到她低下頭看著他時，他深深鞠了個躬。
伊爾莎·瓦格娜轉身從鏡前走開。鏡子里是另外一個伊爾莎·瓦格娜，她是那樣的雍容華貴、光彩照人。她沒法再看下去。再看下去只會使她感到痛苦，感到無地自容。
運河上涼風習習，風中有一絲魚腥和腐臭味。點著燈的貢朵拉無聲無息地在河面上滑行，是那麼輕盈、寧靜，只有輕微的槳聲才打斷了這賞心悅目的美景。歌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止，只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曼陀鈴琴聲，依然回蕩在夜空中。
伊爾莎·瓦格娜把頭抵在窗戶的木框上。
「您的晚餐，小姐，在小廳里，還有葡萄酒……如果小姐現在想用餐的話……」他朝等候在旁邊的一名身穿紅制服的侍童一招手，侍童立即走上前來。
想到這裏，她突然有了勇氣。她昂頭挺胸，精神抖擻地乘電梯下到了棕櫚大廳，電梯下行途中，也經過了大樓的主層，貝瓦爾德曾住過的8一10號房問就在那裡，房間里仍舊放著他的箱子。
「請吧，小姐。」小侍童又說了一遍。
「這位先生名叫佩特·貝瓦爾德博士……」
晚禮服經法朗茜絲縫了幾個褶子之後，穿在伊爾莎·瓦格娜身上簡直就像量身定做的一樣，非常合身。
「克拉默先生離開威尼斯了？」她急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走了，她想，拋下了我。而我口袋裡只有100馬克，明天一早，就會被人家當做騙取酒食的女人趕到大街上去……
「不，沒人……是的，沒什麼事！我周圍的人都不說話……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伊爾莎坐了起來，看看法朗茜絲烏黑的大眼睛里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您可以走了，法朗茜絲。我沒事的。晚安……」
經理無奈地攤開了雙手，「小姐您從來沒問過我嘛……」
發個電報給安妮吧，她想。安妮是一家工業公司的主任秘書，她能借給她300馬克的。只要她知道了伊爾莎·瓦格娜眼下的處境，她肯定會這樣做的。發電報。但就是這樣，等錢匯過來，至少也得2至3天時間。
「可是博士卻沒有回來，他走的時候帶了一隻小箱子。大概他另有安排吧，明天他準會回來的。」
「你為什麼要騙我呀……」她喃喃自語道，「不管你是不是叫克拉默，也不管你究竟是不是歌劇演員……這些都已無關緊要了……我已經開始愛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