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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克拉默讓塔琪奧躺下,等其他人來把他抬走,他自己又返身跑到門外。就在他重新跳進船里時,他聽到了一陣響亮的發動機轟鳴聲。從樓房一側的一條狹小的水道中,飛也似的衝出一艘摩托艇,一拐彎就駛進了聖安娜運河,想朝格蘭德大運河方向駛去。
克拉維利感到這下可以鬆一口氣了。他有了一種安全感,又能從容而理智地思考了。
這幫人就像野貓一樣,悄然無聲地抓住突出在牆面上的雕花、石托和其他種種突起物,靈巧地攀援而上。他們是塔琪奧手下最勇敢的人,他們在別墅的牆外築起了一堵新的牆,一堵人牆,帶著繩索,梯子、鉤子、斧子和木板,又放下繩索向上弔起了鋼鋸、潤滑皂和大砍刀。他們從屋檐上放下滑輪索固定於地面,拉緊后成為簡易索道,把武器運了上去。他們無聲無息地爬上了屋頂,又躡手躡腳地分散開來,在各處輕輕地叩擊厚油毛氈下的椽木。
「現在他必須停了!」駕駛員說著,就迅速減低了船速,當機立斷終止了意志力與發動機性能之間的較量。
現在,塔琪奧已經抓住了貝瓦爾德的手,他小心地把他拉出洞口,拖上屋頂。貝瓦爾德博士精疲力竭地坐在屋頂上,癱軟得已說不出話來,更無法幫著做點事。
魯道夫·克拉默半蹲在他的小艇上,獃獃地看著克拉維利最後的瘋狂舉動。就在他的小艇漸漸減速、熄火時,克拉維利駕駛的那艘快艇的白色船體卻呼嘯著朝他前面那一大片貢朵拉沖了過去,迎頭撞上最前面的幾艘后,又猛然拐彎,像脫韁的野馬似的在運河裡橫衝直撞,剎那間就一頭撞在河岸的石砌房牆上,船頭鑽進了牆裡。
而且,還有那音樂!還有那美妙的歌喉!這人的歌聲唱得真是動聽。
在聖保羅教堂的牆下,人們正在搬運梯子、鐵鏈和搭鉤等工具,偶爾發出幾聲清脆的金屬碰擊聲。好些個腳穿軟底鞋、肩背大捆繩索的男子,靠在教堂白色的牆上,遙望著巴巴利諾別墅突兀在夜空中的坡形屋頂。
克拉維利的快艇船況好,發動機功率也確實大一些。它像一枚魚雷似的穿行於水中,把水面劃成了兩半,在一片浪花水霧中朝大運河方向呼嘯而去。
這個時間差正好幫了克拉維利的大忙。雖然只有幾分鐘,卻已足夠他準備出逃了。他踩下油門,把住船舵,小艇吼叫一聲,飛速起動,衝進了聖安娜運河,朝對面的一條支流的人口處駛去。
克拉維利聞言猛然驚醒,恢復了力量。他衝上一步,咆哮般地喊叫:「救命啊!有強盜!救命!」但運河裡的摩托艇發動機聲此時也怒吼起來,他的呼救聲被打斷,斷斷續續地飄零在空中。
駕駛員用足力氣踩下油門,身子俯到了方向盤上。發動機吼了起來,船身一陣猛抖,槳葉開始飛轉,船頭猛地抬了起來,又啪嚓一下落到水面上,小艇向前飛駛,半個船身離開了水面,浪花濺上了甲板。
運河上的歌聲高亢激越,克拉維利覺得它簡直響徹雲霄,激蕩星辰。他感動得拊掌嘆息。這歌聲此時用德語唱道:
「但發動機不會因此而運行得更快呀!」
克拉默的摩托艇飛也似的開著,緊跟在另一艘在水面上跳動著狂駛的快艇後面。
這時,快艇周圍砰砰砰響成了一片……他的身體重重地撞在方向盤上,使它猛地轉動了很大一個角度……他的頭撞上了儀錶板,但他並沒被撞昏……於是,他還得清醒地經歷整個毀滅的過程,親眼目睹一艘艘貢朵拉相互擠壓著沉下水去,親耳聽到船上的人們發出的陣陣驚呼,親身感受沉重的房牆朝他頭上壓來,猶如泰山壓頂……
在此之前,他心裏在想的只有一件事——而這,恰恰也是令他激動不已、最終造成昏厥的原因之一:我得救了!人類也因此避免了一場災難。世界得救了……
洞口迅速擴大。塔琪奧俯下身去,把臉貼近洞口朝下窺探,貝瓦爾德博士正驚駭地站在牆角里。
「我們來……營救……配合……屋頂……輕聲……信號……」
這是罕見的純正而又渾厚的男高音。唱的是克拉維利不知其名的一支浪漫曲……一支甜蜜的、讓人心情舒暢的歌謠。
克拉維利愣愣地看著船頭旁洶湧的水波,臉上滴下了黏糊糊的冷汗。他看見一條條被撞碎的貢朵拉從頭頂上飛過,聽見有人在驚叫;他看見船裏手臂亂舞,也看見刻著龍頭的船頭高高聳起……而那船牆,卻越來越密,越來越密……
威爾第!克拉維利讚嘆不已:噢,不可思議的威爾第!他美妙的樂曲充滿了天空,激蕩著河水,越過了圍牆……到處都是音樂。它就像大海一樣向人淹來,人們會心甘情願地被這大海淹沒……
克拉維利的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他突九_九_藏_書然明白了上述種種情況之間的聯繫:那音樂,是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那響亮的管弦樂合奏,是為了掩蓋屋頂上的響聲;那歌聲,是為了讓他陶醉,讓他興奮,就像他那次見到伊羅娜·斯佐克一樣……
深夜裡,威尼斯市中心外變得活躍起來。在這座珊瑚礁城市的各個隱蔽角落,在每一條狹隘的水道,四面八方都有模糊的人影大步流星地閃過,匆匆趕往聖安娜運河。他們像貓一樣悄然無聲地一閃就不見了蹤影,只留下衣服的飄動聲和幾句輕輕的呼喊聲,就像百葉窗在風中嘎嘎作晌一般,他們相互耳語幾句交換信息,匆匆點一點頭,隨即又隱入了夜色。
塔琪奧手下的人都不懂德語,但他們聽到了這歌聲,又突然看見有一隻手冒出了屋頂。第一個朝這隻手爬去的,是塔琪奧本人。他抓住這隻手緊緊握了幾下,又對著洞口輕喊:「好!好!」
「博士!」塔琪奧趕緊叫喚,「博士!再稍等片刻……」
「天上的主啊……」他大聲祈禱,帶著哭聲,又像在尖叫。他慘叫一聲,朝天上伸出了手……
他聽到屋頂上傳來了輕微的刮擦聲。然後又有摸索的腳步聲、輕輕的叫喚聲和工具的叮噹聲。他聽到有人在叩擊屋頂。
「主呀!我的主呀!」克拉維利在絕望中再次驚叫。
「您……您是誰?」克拉維利倒吸一口涼氣問。
「再加速就要爆炸了……」
「克拉維利!」克拉默大叫一聲,「是他!是他!」他在駕駛員的背上推了一下,一手緊緊地攥住了船舷,「我們一定要抓住他!你開船呀……天哪,快開……」
人們吸著煙,目光都投向了巴巴利諾別墅。他們在等待行動的信號。
他伸出手朝四下摸槍,但槍在樓下圖書室寫字檯的抽屜里。
隨著這美妙激越的歌聲,一支管弦樂隊齊聲奏鳴起來,彷彿整條聖安娜運河裡都擠滿了樂手。琉特琴、曼陀鈴、小提琴、手鼓與笛子等等應有盡有,它們與一支奧卡利那笛和一架班德琴一起,匯成了激蕩澎湃的旋律。演奏到高潮處,一支清脆嘹亮的小號又悠揚起伏地嗚響……
聖安娜運河上的音樂此時早已沉寂無聲了。克拉默乘坐的那艘摩托艇正在巴巴利諾別墅前的台階下晃動著……塔琪奧拉開門栓后,他跳上台階,跟在一大幫乞丐後面衝進了大廳。他看見暈倒在地的塔琪奧,另一幫從屋頂進入樓房的人,正押著克拉維利的僕人們從樓梯上下來。
在另一艘艇上,克拉默此時正蹲在駕駛員身後,兩眼緊盯著前方的摩托艇。駕駛員一踩油門,發動機一陣轟鳴,小船就震動不已。船頭已露出了水面,幾乎豎了起來,船好像要飛起來,似乎只剩下飛速旋轉的螺旋槳還在水中。
前面這條河道水面比較開闊,但它已經不像後面那條一樣很少有船隻,而是停滿了貢朵拉,船頭挨著船頭,燈光連成了一片。
「船現在就快炸了呀!」駕駛員看著轉速表。表上的指針在抖動,已經超出了限速紅線。
「他是個殺人兇手!」克拉默大吼道。
「他發瘋了!」駕駛員也看呆了,結結巴巴地說,「他完全瘋了,先生!他不能這樣干……」
轉瞬間,一陣清脆的發動機聲響處,一艘白色的小艇飛也似的掠過格蘭德運河。這艘小艇由一個小夥子操舵,開得又輕巧又靈活,甲板上倚著欄杆站著一名身材頗顯高大的男子,他身披黑披風,黑色的鬈髮在他的臉上迎風飛舞。他手裡拿著一把琉特琴,兩眼凝視著從碼頭旁激蕩而起的水波。
在陽台邊的大玻璃門裡,有一個身穿長長的黑披風的人影!他背對著房間里的燈站著,那模樣就像是一隻巨大的蝙蝠,像一個死神,像來自陰曹地府的一個幽靈!
他們都一聲不吭地等待著,小巷子里的氣氛顯得有點寧靜,只有遠處傳來了幾艘摩托艇的發動機聲。那是警方在格蘭德大運河裡開始了他們的夜間演習。
這是一堵有生命的牆,帶著閃爍搖曳的船燈,出現在克拉維利面前。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劃破了夜空,像炸雷一般在天空中迴響抖動,蓋過了被撞破、撞沉的貢朵拉船上發出的嘈雜聲。衝天的火光隨之而起,在房牆邊上熊熊燃燒。船里流出來的汽油成了一股燃燒的火流,帶著藍得出奇的火光,隨波逐流地在波谷浪尖上翻滾飛舞……
他小心翼翼九*九*藏*書地把著舵,把高速小艇開出了地下碼頭。這個碼頭,也是克拉維利的天才設計之一。聖安娜運河有一條任何地圖上都沒有畫出的小支流,它從建造在柱樁上的巴巴利諾別墅的一個角下流過,消失在一條地縫裡——它再從什麼地方冒出來,就更沒有人知道了。克拉維利就在這裏建造了他的私家碼頭。從這裏,快艇可從黑洞里飛駛而出,他隨時都能暢通無阻地離家而去。
克拉維利點點頭,重新坐下。這是一首法國歌,他想,唱的也是法語。對呀,這裡是威尼斯嘛!一名出色的歌手深夜在昏暗的運河裡唱他心愛的歌,這是可以想像的嘛。至於為什麼、為誰而唱等等,當然都是秘密,就像威尼斯的某些美妙事情都是秘密一樣。這就是威尼斯的神奇之所在,人們不必多問,只管享受就是。
少頃,像是有一艘摩托艇的發動機響了起來,討厭的隆隆聲打斷了歌聲,使克拉維利大為惱火。這下完了,他不無遺憾地想道,這發動機一響就沒完沒了。歌聲、音樂聲一停,方才使克拉維利如痴如醉的魔力也隨即消逝,剩下的又是一片朦朧的夜空,克拉維利的頭腦中開始盤算先前的那個問題:怎樣才能把一個姑娘制服……
克拉維利的頭腦里此時亂成了一鍋粥。對黑影所說的話,他絲毫都沒有懷疑是否真實。他只是想,完了,這下一切都完了。剩下的惟一辦法只有逃走,隨便逃到什麼地方……隨便到哪裡都一樣,到地球的哪個角落裡都行。總之先要逃走……逃出這威尼斯。
「一切都結束了,克拉維利。收場吧!」
先去齊奧嘉,他想,到了那裡,就能找到辦法逃走。要不,也可以在那裡潛伏下來。到了齊奧嘉,就像進了一個鼠窩,他有許多藏身之處,那裡有他的許多朋友,他們可以為他提供藏匿之地,可以從容不迫地為他準備好潛逃國外的途徑。有朝一日,待這陣風暴平息之後,就會有一位名叫拉爾夫·佩爾森的先生登上海輪遠航出海,開始新的生活。
想明白事實真相,克拉維利心中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回頭張望了一下。後面不遠處,有一艘摩托艇在水面上跳動著,飛速朝他開來。克拉維利自己所乘摩托艇的發動機聲掩蓋了正在追來的那艘摩托艇的聲音。
偌大的黑屋頂上,突兀地出現了孤零零的一隻手,它在召喚著前來營救的人。
克拉維利探身觀望。就在他的陽台下,黑沉沉的河面上停泊著一條船。船上站著一個人,幽靈似的穿著黑披風。唱歌的就是此人。他那美妙的歌聲,使克拉維利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曾經在羅馬皇家歌劇院聽過的一部歌劇。那次演的是威爾第的歌劇《阿依達》,歌手名叫吉諾·帕蒂雷。為了聽他的演唱,克拉維利化了很大一筆錢才從黑市上買到了一張票。但此刻在樓下這骯髒的運河上引吭高歌的這個人,他的歌喉絲毫不比吉諾·帕蒂雷遜色,是的,甚至還顯得更飽滿,更清晰,更富有陽剛之氣。
克拉維利心裏猛地一震。伊羅娜!她的丈夫克拉默,這個10年間一直纏著我的白痴,就是唱歌的人!雖說無法理解他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會唱歌了……但剛才那個唱歌的人必然就是他無疑!再說,他為什麼就不能有副好嗓子呢?我從來沒有聽見克拉默唱過歌,咱倆面對面時,總是相互嘲諷、訴苦。
他只看見身邊的一群人還在忙碌,看見有人遞過一隻大口袋來;他又聽任擺布地讓人把他裝進了這口袋,在他胸口外系牢繩子又打結,又用一隻大鐵鉤掛到了一條粗繩索上。
貝瓦爾德博士激動得眩暈了片刻。他用手指死死地抓住了小孔。他的腦海里閃過了一個想法:有救了!有人來營救我了!天哪,我有救了!
此時,正是塔琪奧手下的人在屋頂上拿好工具開始打孔的時刻。他們用鉤子和撬棒掀開油氈,隨即又鑿穿了木板,打通了一條可以進入囚禁貝瓦爾德博士的牢房的通道。在這個房間的隔壁,兩名婦女因注射了一些嗎啡,還沉睡在夢中。屋頂上發出的鋸木和鑿板聲則被管弦樂所淹沒,高亢激越的小號更掩蓋了一切雜訊。
而歌聲此時還在繼續:「請您發一個信號……信號……信號……」
「他要逃掉了!」克拉默在兩台發動機的轟鳴聲中大叫,「他的船功率大……他要逃脫了!開快些,夥計!再快些!」
「不行呀,先生!」駕駛員也大叫著回答道,「再快船就要震裂了!汽缸會炸開的,先生!」
他正在這樣想時,運河上突然響起了一陣音樂。一開始,那只是一把琉特琴的回蕩的和弦,克拉維利聽到了也沒十分在意。但和弦過後,一支曲調旋即奏響,奏樂者的指法十分嫻熟。克拉維利深感九_九_藏_書驚奇,但沒等他來得及探頭張望,一個男聲已和著曲調高聲唱響。
「前面是河道交叉口!」克拉默又大聲喊了起來,「要是他不拐彎,我們就能逮住他!河口已經被封鎖了!」
正當他鑿得汗流浹背之際,他突然聽到了外面傳來的琴聲和歌聲。他停下手中的工作,又搬來一張椅子疊放到桌上,登上去,歪著頭把耳朵貼在洞口傾聽。他用雙手使勁地往上頂著木板,終於把洞口旁邊的一根椽子稍稍頂鬆了一些。
克拉維利聽不懂這歌詞的意思。他只是在想,這歌聲多麼美妙呀,噢,天哪!相比之下,帕蒂雷簡直望塵莫及,樓下的此人才真正是個歌王……
克拉維利打開幾道門,終於到達了一個像車庫一樣的地方。但這裏停著的不是汽車,而是正在渾濁、油膩的水面上搖晃著的「大海女王」號白色遊艇和另一艘高速小摩托艇。克拉維利一個箭步跳進小摩托艇,迅速轉動了電動點火器。發動機轟隆隆地響了起來,狹長的船身開始抖動。
他現在要逃脫這該死的厄運,去開始新的生活,到地球的某個角落去,人們會重新把他當做一個富有而值得尊敬的人物……
克拉維利鬆開方向盤。他瞪大兩眼,合攏雙手,嘴裏淌出了唾沫。他高高抬起頭來,茫然地仰望著漆黑的夜空。天上沒有一顆星星。
他用手背擦去濺到眼睛里的水花,然後又緊緊握住方向盤。他不時回頭望一眼在他後面的水面上跳躍著跟蹤而來的那艘摩托艇,見到兩船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心裏一陣竊喜。
幾個人圍著塔琪奧又搖又拍,還往他頭上澆了冷水,他終於睜開了眼睛。
克拉維利心急火燎地衝下樓梯……他顧不得去弄清闖進樓來的人是誰了。他聽到上面的幾層樓里傳來了高聲的叫喊和大管家的求告聲。他只是想,有人來救走了貝瓦爾德博士。他喘著粗氣奔進圖書室,迅速從寫字檯里抓起一些文件塞進口袋,然後又奔進大廳,朝通往大樓側門和院內的私家小碼頭的那扇小門兒沖了過去。
船大弧度地迅速拐了彎……駛向寬闊的河口……克拉維利情不自禁吁了一口氣。但就在這同時,他失聲尖叫了起來。
門要被他們撞開了,這幫強盜,他想。這時,門外有人喊起了口令。隨著一陣吶喊,門又被撞響了。聽聲音,這次像是用了一件硬物,也許是一根樹榦,或許是一根粗鐵棍。
沒等他明白過來他們接著還會怎麼辦時,他已經慢悠悠地被懸垂下屋頂,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晃悠在半空中,漸漸地往下落去,片刻之後已在房子背後「著陸」在三個男人一齊伸出的手臂之中。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句話來,就被他們解開繩索抱出口袋,放上一副擔架抬走了。他被送上了一艘船。小船一接到他就劃開了,駛入了茫茫黑夜。貝瓦爾德博士所能看到的最後一個情景,是他的船駛進了格蘭德大運河。此後,他因過度興奮和疲憊而失去了知覺。
但小摩托艇上的克拉默聽見這一聲唿哨時,立即昂起了頭。歌詞停頓處,他激動地說:「他們發現他了!快發信號!」緊接著,他唱起了一支歡快熱烈的三連音曲。
有人在運河上唱歌。唱的是德語!貝瓦爾德渾身一陣顫抖。他想叫喊,但他克制了自己,因為他明白,他的叫喚聲會立即把克拉維利引來。他屏息凝神繼續諦聽,終於聽懂了歌詞的內容,雖然只有隻言片語,但他完全已經明白,自由即將來臨。
就在此時,一支攀登屋頂的隊伍已集結在巴巴利諾別墅的后牆下。當運河上的歌聲響起時,塔琪奧就發出了「開始行動」的命令,然後,他本人也縱身一跳,抓住了窗檯,開始向上攀登。
「您是從哪裡來的?」
此時,在樓上他辦公室的門口,那個被擊倒在地的黑影在地毯上扭動、翻滾了幾下,終於抬起身來,然後又搖搖晃晃地跪坐著不動了。這是羅貝托·塔琪奧。他不停地在揉擦著已被打腫的臉,輕聲地呻|吟著。沒過多久,他聽到了樓下的叫喊聲和撞門聲,他掙扎著站了起來,哆哆嗦嗦地摸出房間,扶著欄杆走下樓梯進入大廳。他又摸到大門口,費力地拉開門栓,被沖開的大門撞到了牆上。門外的乞丐們像潮水似的擁進了別墅,圍住了再次失去知覺倒在一根庭柱旁邊的塔琪奧。
再過幾分鐘,這場災難就過去了,當然,他那稱霸世界的美夢也將隨之告終。再過幾分鐘,塞爾喬·克拉維利就將隱姓埋名,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一本足以亂真的假護照,將為他在另一個國度里重新開闢所有的機遇。他把手伸到胸前,隔著衣服摸了摸這本珍貴的護照。他的財產么,反正有一大部分早已轉移到了國外,存放到了巴拿馬、巴哈馬群島、委九*九*藏*書內瑞拉與哥斯大黎加。現在,只要逃出威尼斯的沉默、僻靜的運河,塞爾喬·克拉維利先生就將像幽靈一樣,消失在廣闊的天地中了。
在巴巴利諾別墅旁,運河裡的貢朵拉多得簡直連成了片。船隻在柯納萊維丁別墅和佩薩羅別墅前川流不息。在馬多內塔河、阿傑斯蒂諾河、弗拉利河、梅吉奧河裡,以及在格蘭德大運河所有支流的河口,到處都有許多小船。
「我們一定要追上他!哪怕船炸開了也要追上去!」
克拉維利駕著他的快艇往河口飛駛。只剩兩條運河了,他滿心喜悅地在想。然後只要一拐彎,穿過河口,就是自由!自由!進了格蘭德大運河,我肯定就……
沒等站在門裡的那個黑影來得及招架回擊,克拉維利的身體已撞到了他身上,同時,拳頭一陣鼓點般打了下去,落在他頭上、下巴上、心窩上。那個黑影痛得呻|吟起來。他試圖抵抗、反擊,克拉維利的拳頭卻以拚死的力量不斷擊到他身上。匕首被打飛了,落進了房間里。黑影掙扎著,想抬起雙手揪住克拉維利的衣服,但一記重拳打在他的眉心,使他摔倒在地……他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口中無力地呻|吟了幾聲,隨即癱軟了四肢,像是被麻醉了一樣躺著不動了。
克拉維利趕緊再跑。他穿過好幾個又深又長的地下庫房,穿過曲曲彎彎的走道,穿過散發著霉氣的潮濕陰暗的地下通道。這兒的地底下,和水面上的樓房裡一樣,一個個過道和庫房也像迷宮,陌生人來到裡頭,肯定會迷路。
「克拉維利呢?!」克拉默急得大叫。乞丐們都望著他,不知該怎麼回答。
情急之中,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使勁地猛頂椽子。他頂得兩臂發軟,氣喘吁吁。而後,他改變方式,把嘴湊到孔上,喘著粗氣對外喊起話來:「往這邊!再往前……過來……過來……」
貝瓦爾德博士在鑿通小洞、送出手帕后,一直心神不定。他焦慮地等待了一個小時,終於又去實驗室里取出工具,把已被他封上的洞重新鑿開。他小心翼翼地開始用骨鑿擴大洞口。他急切地嚮往逃出牢籠。他對自己說,先爬上屋頂,呼吸幾口自由的空氣……然後再想辦法逃生……
巴巴利諾別墅高高的樓牆上昏暗無光,只有裡邊一間辦公室里還開著燈,淡淡的燈光更顯得突出。克拉維利此時還坐在陽台上,但他已失去了睡意。他正在籌劃一個方案,盤算著怎樣方能把伊爾莎·瓦格娜引到身邊來。他覺得,只有這樣才是獲得分子式的最好辦法,其他種種方法雖然可以考慮作為備用方案,但克拉維利不敢再鋌而走險了。只要伊爾莎·瓦格娜能來,事情就好辦了。要使一個姑娘順從屈服,辦法多的是。
然後他一揮手,工具就傳了過來,包括砍刀和鋼鋸。塔琪奧滿意地點點頭,含著手指打了個唿哨。
此時,克拉維利仍像坐在上等包廂里一樣,興緻勃勃地享受著交響樂。他聽得那樣投入,竟連又一次傳來的一聲尖厲的唿哨都沒察覺。但樓下的樂隊隨著這一聲唿哨,像開始時一樣突然間就停止了演奏,隨後,又有一把琉特琴開始獨奏,同時,那美妙無比的歌聲又唱響了。
「我們來了,來救您了!請您配合,打穿屋頂!但要小心,千萬輕聲!已有的小孔,請再設法擴大,並給前來營救的人發出信號,以便他們找到這小孔,並幫您把孔擴大。請您避免發出過大的響聲……」
河口被堵住了!從聖阿傑斯提諾河、聖保羅河、弗拉里河中,成群結隊的貢朵拉擁了過來,都堵在了雷維丁別墅外的拐角上,密密麻麻的像一堵牆!
他完全明白,現在已到了生死存亡的緊急關頭。
那黑影朝前伸出了一支長長的匕首,厲聲喝道:「站住!舉起手來!貝瓦爾德博士已得救了。他已回到旅館……」
「收場吧!」那幽靈般的人影對他說。克拉維利感到心頭像是吹過了一陣寒風。
克拉維利興奮地掀去毯子站了起來,倚在陽台的欄杆上。這歌喉真是美妙無比,他想。誰能這樣唱呢?而且,他為何要在這裏唱呢?這裏附近並沒有住著哪位值得別人送上這樣一首小夜曲的姑娘呀。也許,是唱歌的人搞錯了地方,讓我白白地佔了便宜?一曲終止,克拉維利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樓下那不知名的歌手略為欠身,重新撥弦,唱起了另一支浪漫曲。
貝瓦爾德博士又往牆角里退縮一步。隨著幾下猛擊,大塊的碎木落下,洞口更大了。一隻胳膊伸了進來,往實驗室里扔下了一條繩梯。
然後,他的周圍只剩下一片火光……他還聽見了爆炸聲,感覺到心臟里有一陣灼|熱的刺痛……而後,黑夜就籠罩了他……他長眠不醒了。
克拉維利重新靠到椅背上,閉上了雙眼。他全身心地https://read.99csw.com沉浸在這美妙的歌聲中。現在,歌詞好像變了,用的是一種他陌生的語言。克拉維利側耳細聽。這好像是德語,但他無法聽懂這歌詞唱的是什麼意思。他陶醉在歌聲之中,歌詞對於他已無關緊要了。那美妙絕倫的歌聲已攫住了他的心靈,使他心馳神往,忘卻了一切。
堅持到底,塞爾喬……好樣的老塞爾喬……堅持!巴拿馬的銀行里有200萬美元呢……單是這些錢,就夠你快活地享用一世了……
他用拳頭擂著屋頂小孔周圍的木板。被他鑿過的木板折斷了,尖刺劃破了他的皮……但他的一隻手終於伸了出去,伸出了屋頂。
他們來自四面八方。乞丐、小販、白天或盲或聾坐在街頭等候樂於助人的遊客們施捨的樂師、貢朵拉船工、漁夫、成天站在街角的遊手好閒者、專門為女遊客充當導遊的浪蕩公子、行李搬運夫、擦鞋人、送報紙的人和清道夫們,都雲集而來,嚴嚴實實地把聖安娜運河封住了,並用舊船攔住了各條運河支流,還拉開一定距離在通往齊奧嘉的河口處划動著,像是一條鬆開的鎖鏈。聖安娜運河周圍的更小與最小的運河裡,黑壓壓地布滿了貢朵拉,每條船里都蹲坐著三四個臉色陰沉的男人,擠在一起不聲不響地等候著,只有他們手裡夾著的捲煙不時亮起火光,劃過他們的臉龐。
他注視著那黑影,注視著他手裡向前伸出的寒光閃閃的匕首。他心裏想,我過去也是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反應敏捷,動作迅速。現在老了,還行嗎?他腦子裡還在這樣想著時,身體卻已彈簧似的沖了出去。
「上,博士!」洞口上面的人又喊道。
「跑了,先生,他跑了……」他看見正俯下身子看著他的克拉默,第一句話就這樣說,「他把我打趴下了,這條狗!他出手好快……」
隨後,他只感到繩梯開始移動,他整個人被吊了起來,一公分一公分地向上升去。原來,屋頂上有四個人正腳抵椽子扒在洞口,輪番倒手地往上提起繩梯。
貝瓦爾德博士渾身都在哆嗦。他努力控制住自己,艱難地走完了這一小段距離,來到了繩梯跟前,雙手抓住繩索,抬起一隻腳踏上了第一級橫木……但這時,他忽然失去了力量,過度的緊張導致了虛脫。他雙手攥繩吊在梯上,卻再也無力往上攀登。塔琪奧見狀急得連連呼喚:「博士,博士!上來呀,上……」
「要是抓不到克拉維利,我們的事情只完成了一半。快去找!快找!他不可能已經逃出這樓房……」
克拉維利坐在那艘快艇的駕駛座上,兩手緊握方向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波涌浪滾的水道。他的船劈波斬浪,槳葉打起了一長串白浪。
「也許不該煞車吧!」克拉默急得喊了起來,「你瞧,他沒減速!他還啟動了壓縮機!他想衝過去……」
陽台上的克拉維利聽歌已聽得如痴如醉,如人夢境。聽見這一聲唿哨,他並沒有很在意,讓它隨著歌聲消失了。
但貝瓦爾德此時只剩下了呻|吟之力。他喃喃說道:「我不行了……我沒法上來……」但他的雙手仍死死地抓住繩梯。
小艇駛入聖安娜運河后就漸漸減速,幾乎是無聲無息地從一幢幢古老別墅頹敗的大牆旁駛過,在即將抵達巴巴利諾別墅時,發動機完全停止了工作。小艇由一名槳手划著,晃晃悠悠地朝大理石台階盪去,漸漸駛近了突出在運河上方的陽台。小艇在這裏停了下來,甲板上的那名男子撥動了琉特琴的琴弦。
克拉維利站起身來,探頭到陽台外朝歌手再次揮手,想回到他的辦公室去。但剛邁步,就驚駭萬分地猛退回來,身體彈到了陽台的石欄杆上。他想大聲呼喊,喊聲卻卡在了喉嚨口,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但他還沒跑到小門跟前,就聽見了從大門口傳來的沉悶的響聲。他氣喘吁吁地在大廳里停了片刻。通往運河的大門被撞得山響,已開始搖動了。
克拉維利不用再想,就明白了誰在那艘艇里。他的鷹臉拉長,失去了血色。狠命把油門踩到底,雙手死死抓住方向盤,把幾乎已飛在水上的船開到河道中央,以便暢通無阻地迅速駛入格蘭德大運河。
克拉維利已經無法做出其他選擇……他已經來不及再想了。他下意識地踩下油門又用力踏住,一手又把壓縮機的手柄扳了過來,讓發動機釋放出它最大的能量。快艇震耳欲聾地轟鳴著跳出了水面,發瘋似的飛速射往前方由無數條貢朵拉組成的船牆。
克拉維利抹去濺到臉上的浪花。這怎麼會發生呢?他突然想。他們是從屋頂上進來的!那個黑乎乎的人影是誰?他們已經救走了貝瓦爾德博士!可是,誰能知道貝瓦爾德在我家裡呢?誰會對貝瓦爾德感興趣呢?
大批的貢朵拉,全都是貢朵拉!
「從屋頂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