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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的名片

逝者的名片

瑞穗小巧的身上穿著一襲黑色的衫連裙洋裝,臉上的化粧也淡雅而保守。昨天早晨初次見面時泛著薔薇紅的面頰,此刻顯得陰沉而蒼白,眼睛紅腫;整個的人透著令人心痛的悲哀與憔悴。
年約三十五、六歲的中保,在他任職的電視台以及當地的藝文界,似乎滿拉風的,洋子和她那位擔任電影編劇的未婚夫,曾經在東京的某一場合裡,和中保同席過兩次;據說她的未婚夫和中保是大學時候的同班同學。
「還有……」瑞穗垂著頭,屏息了一陣,然後以更加痛苦的語氣說:「還有,家父有一筆不算少的財產,老人家一旦過世,那些財產就將歸我所有。另一方面,中保先生生活一直很闊綽,外加插手去弄股票和房地產之類的投機事業,偏偏碰上最近的不景氣,手頭好像相當拮据,所以……我想……不會是……?」
洋子緊閉著眼睛,不覺發出低低的呻|吟,司機探視後視鏡的動靜,這才使她清醒了過來。
現場查證已經結束,曾根的遺體也由警車運往福岡,預備于大學醫院裡付諸解剖。
「那麽,我在下面等候您。」宣傳部的人員輕輕點了個頭便先行離去。
「你是瑞穗小姐?」
瑞穗向洋子告了個罪,一面脫鞋上去。兩三秒鐘之後,洋子聽見某種異樣的聲音,不自覺的奔進玄關裡去。只見陰天泛白的天光射入的走廊前端,從門框上懸吊下來一個黑色人體的剪影,大大的逼進洋子的視網膜裡來。
洋子心想,瑞穗也許躑躅再三,為了作個決定,才趕到這裡來的。
「嗯……」中保也不知為什麽,像是要苦笑那樣的搧動著睫毛說:「說是女兒,其實是養女。曾根夫婦沒能生孩子,就把當時還在讀小學的瑞穗——就是那位小姐的右字——收養過來,瑞穗小姐是太太的遠親。太太已經死了很久了。瑞穗小姐有一次前來觀賞我們公司主辦的法國電影試片招待會,她那篇觀后感得了佳作,我們便是那樣認識,開始交往的。」
「不,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地方。我也只是從瑞穗小姐那裡大致上問了一下而已……昨天下午兩點鐘,他坐渡輪到福岡去,他曾經拜託中保先生等記者招待會後,將他介紹給春日小姐,這一點他也對瑞穗小姐提過。他是四點半左右回到家的,估計起來,應該是直接從M大廈打道回府。瑞穗小姐問他『怎麽樣?』,他只微笑著唔了一聲,好像在想什麽心事,小姐就不再打擾他,任由他一個人靜靜的待在那裡。不過,據瑞穗小姐說,他雖然像是在思想著什麽,可也不像是有什麽煩惱,更不用說會去尋短見……」
這一行人,導演、製片人、女主角洋子,外加公司宣傳部的六名職員,一早浩浩蕩蕩的搭飛機來到福岡,目的是為新片作宣傳。那是根據一位名作家的短篇小說改編的一部文藝片,許多外景是在福岡市拍攝的,因而特地把宣傳重點放在福岡。
「你是說曾根兄交給你和久本君的名片……?」中保不勝納悶的偏起頭,用手搓著皮膚光溜的下巴,稱呼和久本帶君字,是因為大學同窗的關係,想必他也知道和久本與洋子訂婚的事情。
「好不好到我房間裡來?我不太想引起別人注意。」
「好的,沒問題。」洋子不假思索的答道。
中保便對著洋子揚揚手:「那麽,我失陪一下。」說著,大踏步的走開。
這時,茶几上的電話鈴響了。
洋子禁不住狠狠的盯視著中保,後者再望一眼洋子,然後說:「坦白的說,我一度懷疑過……和久本君會不會是被曾根先生所謀殺的,這次看到他自殺后,這種想法突然變得更加清楚,更加肯定了。」
洋子確定一下門牌之後,這才按了按門鈴。
試片后舉行記者招待會,比預定的時間晚了,直到三點十分才結束。設在福岡市鬧區的大廈九樓會場,頓時濛起一片嘈雜的氣氛。
「今天早上,我也有了一個新發現。」洋子拿起一直擱在茶几上的那張名片給瑞穗看:「這的確是和久本先生本人的名片,可是是前年使用的,他習慣上每年都要用設計多少有些不同的名片,而去年用的是姓名縱排的,所以,中保先生所說的去年三月,和久本到曾根先生家小坐,留下這張名片的假設,就無法成立了。」
「一方面和久本君跟我是大學美術系的同班同學,尤其對陶瓷持有獨樹一幟的看法。所以,假定,我只是說這是一種假定,和久本君在曾根先生心愛的珍藏品上挑眼,作個極端的想像,甚至指出那是贗品,因而導致一場劇烈的爭吵。等到和久本君告辭后,曾根先生就跟蹤他到崖頂那裡,把站在崖頂上的他從背後推落下去。你認為有沒有這種可能?如果他倆之間的接觸只限於出事當天,後來的調查中,很自然的也就漏掉了。」
「據中保先生推測,家父謀殺了和久本先生以後,良心難安,苦惱之餘發作性的上吊自殺……不錯,和久本先生出事那天,我是打前一天就出發到別府旅遊去了,因為不清楚當天家裡的情形,昨天也就沒有馬上告訴江川先生任何事情……可是,有些事我總覺得無法釋懷。」
她望望手錶:「該已經起來了。」
「你好,我姓春日,昨天見過曾根先生……」
「不,還沒有……不過,我終於拿定主意了,我現在就到西區警察局去。」
行前,他表示過預備以福岡作中心,走走玄海灘沿岸,三月初旬旅程到了一半的時候,出乎意外的變成了屍體,被人發現在能古島南岸的岩場上。那兒https://read.99csw.com正當一座陡削的懸崖底下,從遺體的模樣推測起來,十之八九是從崖上跌落身亡的。
「還沒有找到遺書?」中保問道。
這時候,會場除了與傳播界有關的二十來人外,開始有其他的人進進出出。有些記者匆忙搶向外面的走廊,有的抓住導演問東問西。
出事後,洋子也曾經到過現場一次。
「你可曾把你對中保先生的懷疑說給警方聽?」洋子問道。
關於墜崖的原因,當地的警局似乎曾經基於各種可能性作多方面的偵查,既找不出自殺的動機,也沒有他殺的證據,末了判定為意外死亡,想來和久本一定是全神貫注于構思,一個不小心,失足跌落的……。
中保這番話,帶著某種決定性的意味,冷涼的沉入洋子的心底裡。
「那可是非常例外的例子了,好比一個身材很高的人,拿根繩子從背後繞到小孩子的脖子上,然後用力的朝上一勒,很可能就會留下和弔死混淆不清的繩溝,也有過先以麻|醉|葯使一個人昏倒,再偽裝上吊自殺的……不過,一般的情形總是把弔死判斷作自殺身亡。」江川刑警以一種自信十足的口氣說,「——所以,詳細的情形我還得再問問瑞穗小姐,不過,關於曾根先生自殺的原因,二位能不能想出一點什麽頭緒來?就拿有關那張名片的事來說,二位要是有什麽意見,我倒是想聽一聽……」江川粗重的眉根一使勁,這才以一副緊張的神情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
留意到這一點之前,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洋子無法確定。
和久本昌也這位年輕的助理導演,近年來以極富才華的劇作家竄紅影壇,去年開春,為了構思醞釀了多年的劇本以及尋找題材,獨自踏上了九州之旅。
「那麽,到現在為止,還是完全弄不清自殺的原因,是不是?」洋子止不住喃喃自語著,忽又覺得意識老是牽挂在出乎意外的某一點上面。
「當然啦,這一點只要問問她本人就可以弄清楚,問題是出事那天她正好不在家,趕巧參加洋裁學校的旅遊,到別府去了。」
「身邊沒有找到,等小姐安定下來以後,再請她找一找主房這邊。」
「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忙著下結論說,所有的弔死都是自殺身亡的,那又未免有點靠不住。」
「是,見過面之後,有些事想跟令尊進一步的談一談,所以特地上門來打擾。」
然而,瑞穗打開玄關的時候,裡面很暗,木板套窗似乎還沒有打開。
「令尊每天都要休息到這個時候嚒?」
「是的,昨天太麻煩您了……」瑞穗鄭重的致謝著。
瑞穗這才抬起頭,眼淚汪汪的望著洋子:「中保先生和我已經訂了婚,他好像離過一次婚,目前跟他母親住在一起……家父大致上也同意了我們的婚事,不,表面上他裝作若無其事,心底裡恐怕還是擔心我一旦出嫁,他將變得孤單寂寞,總是百般挑剔著使婚期一延再延。我認為只好等到家父自然想通了,放棄我這個做女兒的再說,可是中保先生因為家父和我並不是親生父女,甚至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誤會,開始懷疑家父壓根兒無意放棄我。」
中保眼鏡背後那雙有些充血的眼睛裡,夾帶著沉重的陰翳,回望著洋子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因為曾根先生家距離和久本君出事的現場,大約只有五分鐘的腳程……」
「是的,我對您很熟悉,嗯,我是說,常在電視上看到您……」姑娘溫柔的眸子裡漾著一抹可親的微笑,嘴邊有個酒渦。
瑞穗儘管遭遇養父這種異乎尋常的死亡,仍然堅強的打起精神裡外張羅,以及回答江川刑警的詢問,但等到曾根的遺體一運走,也許是突然鬆懈下來的緣故,頓時患了貧血,倒向中保胸懷,此刻正在另一個房間裡休息。
「嗯……」洋子含含糊糊的應著,望了眼手錶,時間還不算太緊迫。
會後,接下去又是另一家電視台的專輯拍攝、餐會等等一連串的活動,結果是一直到深夜十一點過後,她才得以在飯店的房間裡擁有她自己的時間。
「是啊,也只好這樣了。」
洋子獃獃的望著飛快的繼續下降,不一會兒便抵達了底樓的電梯數字良久,良久。
她同時想起了江川刑警所說的一句話——不見得所有的弔死者都是自殺的。不錯,假設中保故意交給曾根那張名片,唆使他採取那種莫名所以的行動,以為誘使洋子造訪曾根家的策略?——然後中保于當天夜裡九點多潛入曾根的獨幢房,瑞穗正在主房那邊彈鋼琴、縫製東西,也就沒有覺察。中保會不會以麻|醉|葯使曾根暫時昏迷,再把個子矮小的老人吊上門框偽裝自殺,然後溜之大吉?
瑞穗一發現上了吊的曾根平伍的屍體,立刻將它從門框上解下來,安置到榻榻米上,然後才打電話報警。
找遍一樓的辦公室,既不見老人,也看不到中保的影子。
洋子這還是第一次聽說中保已經和瑞穗訂了婚,不過,現在想起來,難怪昨天一出事,瑞穗就跟中保連絡,他也立即趕了來。
「所以,我滿心巴望能有一次機會跟您好好的聊一聊……」他以微顫的手勢——不知是否出於洋子的心理作用——遞出名片:「請多指教。」
「奇怪……不曉得曾根先生為什麽要交給我那張名片?」
小跑兩三步搶到走廊的拐角那兒四下張望,右邊有電梯和樓梯,走廊前端有幾個關上了門扉的房間。附近仍有一些新聞記者和電影界的人在走動,或三五成群的停留在那https://read•99csw•com裡,獨獨不見剛才那一頭蓬髮和泛黑西裝的那個神祕老人。
「是的。」
輕輕的叫了聲,也沒有回應。
「可是從去年的時間、地點加以偵查結果,他們兩個人之間並沒有任何來往……」
洋子拾起來,不禁把漾滿了深思悲哀的目光投注在名片上。為了這張名片,她竟然涉入意想不到的一樁命案裡,以致不得不把行期延長了一天。其結果是,腦海裡給種下了一個沉痛的疑念——和久本也許是被人謀殺的。
「對不起,請等一下——」帥氣而合身的穿了一套很春天的駱駝色西裝的中保,他魁梧的身材,從人叢裡走到洋子的面前來。他的聲音帶著些微緊張說:「我不會佔你很多時間,有個人拜託我無論如何要把他介紹給你,看在我的一番誠意,好不好見他一下?」
然而……中保的「罪行」,果能獲得證實麽?
洋子很同意中保昨日所作的推測。如果不作如是想的話,那麽曾根故意遞出逝者的名片,旋即失去蹤影,然後又在當天夜裡自殺身死的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實,就得不到解釋了。
第二天早晨八點多,洋子在座落於福岡市中心的S電視台樓下的休息室,和中保相對而坐。由於時間還早,公司裡靜悄悄的,沒有人注意到洋子。
儘管江川刑警表示要「偵查看看」,可是兩個當事人都作古了,去年出事當天瑞穗偏又不在家,縱使調查,又能查出什麽來呢?
第二天早晨,收拾好行裝,正準備走出飯店的房間,洋子忽然覺察到一種矛盾。
「我從別府回到家裡的時候,家父的樣子跟平時毫無兩樣,現在回想當時的情形,老人家怎麽也看不出像是剛剛殺過人的樣子。那以後,有人提起和久本先生的事件,他也沒有刻意要躲避這個話題,或是表現出什麽不同尋常的反應。至於有關您的事,家父真的是您百分之百的忠實影迷。對美術品的搜集也是一樣,他是一旦喜歡上,就能夠像個小孩子那樣的痴迷……所以,他遞給您那張莫名其妙的名片,又故作神祕的採取謎樣的行動,想來並不是預備就和久本先生的命案向您作一番告白,而只是想引起您注意,給自己製造一個可以跟您好好兒聊一聊的機會……我甚至懷疑,會不會是中保先生交給家父那張名片,故意對他說您是個不怎麽好接近的人,平時不輕易跟人接觸什麽,然後唆使老人家去實行那麽離譜的計劃……」
無論如何,洋子總不能耗在這裡等結果,只好決定搭乘今天上午的飛機先回東京再說。
洋子於九點多搭乘計程車到了渡輪碼頭,正好碰上一些薪水階級模樣的男人和背負著蔬菜或鮮花看似農婦的女人,形成稀疏的縱列,魚貫著上岸。
飛快的掃一眼名片上的名字后,洋子不禁眨了眨眼,再度一個字一個字的去確定那五個鉛字,然後,她深深的盯住那幾個字。沒錯,一個字也不差。
洋子跌入一股深沉的孤獨感裡,她拎起皮箱,步出瑞穗的腳步聲已然遠去的走廊。
那是兩幢房子當中後面的那一幢,是個茶屋風味的建築,整幢房子有一半面向大海,可以想見視野相當開闊。
父女倆照例於六點鐘吃晚餐,沐浴后,不到八點鐘,曾根便回到他的獨幢房那邊去了。瑞穗收拾好盤碗之後,便獨個兒彈彈鋼琴,又踩了一陣縫衣機,於十一點之前在主房這邊就寢。
當他鄭重其事的提到「意見」這個字眼兒,剎那間,洋子想不出要說什麽,正在焦急的絞著腦汁,一旁的中保,將倚在桌上的上半身挺了起來,難得用緩慢的口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說老實話,我倒是有點眉目。我的意思是說,我認為曾根先生的自殺,八成和去年和久本君的那樁意外——被當作意外死亡處理的那樁命案有關。」
「請您等一下。」
車子在沿著堤防的那條柏油路上駛了一陣,忽然一個急轉彎,開始爬上被菜園和樹林所夾住的一道崎嶇不平的斜坡。急傾的山坡上儘是細細的一段段梯田,種植著蔬菜,以及色彩鮮艷奪目的鬱金香。
瑞穗知道曾根于清晨五點起床散步回來之後,還要再睡一次回籠覺的習慣,因而今天早上,直到十點鐘洋子前來造訪以前,始終沒有到獨幢房去探視;這一點跟她先前告訴洋子的相同。
接著,她定睛望一眼洋子,會意而又好像有些不解的喃喃自語著:「爸爸昨天到底跟您見了面來著。」聲音很輕,語氣倒是頗為沉重。
洋子把房間號碼給瑞穗,又打電話到航空公司去改變行期,話筒才放下,便聽見敲門聲。
過不多久,中保也以一副慌了手腳的樣子趕了來,準是瑞穗連絡他的,洋子心想。
哪怕要延後一班飛機回東京也沒有關係,剛才看著名片打心底裡湧出來的一絲疑惑,使她恨不得馬上跟瑞穗見面,聽聽她到底要說些什麽。
看來很隨和的中保那張面孔,此刻卻透著一絲僵硬,想必是因為洋子是個明星吧。
而和久本的死因,到頭來仍是個謎,洋子自己也只是失去他那個人罷了……。
「就像中保君所說的,我是您多年的影迷……」老人總算用先前那種高昂、而像是要穿透鼻孔的、不安定的聲音說起話來,但他的視線依然是下垂的。
剛剛靠岸的渡輪,緊接著再度出發,乘客倒也不少。
「……」
(和久本 昌也)
「你是說,會不會是中保先生謀殺了令尊的?」洋子的嗓門忍不住提高。
「是的,好多了。我想,不曉得您能不能再撥出一點時九九藏書間?我有點事情想告訴您,我現在已經到了大廳……」
「其實,如果光是曾根先生希望認識你,那倒也不是什麽離譜的事情,因為他的確是你多年的影迷。該說是孤僻吧,從不跟任何人作進一步的交往,可是一旦迷上了什麽的話,那就會死心塌地的貫徹到底,八成他就是屬於這一類型的。就拿蒐集美術品來說,並不多方面的去搜集珍品,而是認準了喜歡的就收買,好比陶瓷嘛,不是仁清就是乾山燒的,畫呢?全是北齋、歌磨的風俗畫。他真就像個退隱的老人,喜歡看電視,我向瑞穗小姐提到你要來福岡的時候,她還笑著說過:『我父親一定會很高興的。』所以,很可能從女兒那裡聽到消息后,立刻就給我打電話。」
突然,洋子的心頭冰涼而又尖銳的掠過一股屬於直覺的疑惑,那與剛才乍乍聽到曾根居住能古島的剎那所感受的衝擊一樣。
不容置疑的,那確實是去年橫死的和久本昌也的名片,住址、電話號碼,以及他一度使用過這種設計的名片這些事,洋子都記得清清楚楚。然而……?
「能古島」這個島名,剎那間使洋子心底掠過一絲痛楚,但她還有事情需要問清楚。
說的也是,那人遞出名片之前,確實對洋子說過:「我滿心巴望能有一個機會跟您好好的聊一聊?……」
「喂喂……我是曾根。」話筒那一頭傳來她聽過的那個乾淨透亮的女聲。
「嗯……爸爸的作息時間有點特殊。」瑞穗走到玻璃門外來,繼續說:「晚上十點鐘左右休息,每天早晨五點鐘就起來到後山散步。回家以後再睡回籠覺,多數時候要到九、十點鐘才用早餐。——我們現在就到下面的獨幢房去。」
「我叫春日洋子……」
為了要確定一下飛機起飛的時刻,她從提包裡取出昨天傍晚託中保買好的機票,就在這時,一張白色的名片順勢滑落到地毯上。那是前天曾根遞給她之後,一直夾在提包口袋裡的「和久本昌也」的名片。
中保指示給她的曾根平伍的家,就一派雍容的孤立在背負了雜樹林與柚子樹的山腰上。附近沒什麽農家,以石堤固定的一片相當寬廣的土地上,矗立著兩棟平房,帶著光澤的灰瓦,還有木紋精美的板牆,是一種純日本式的建築。一直想像著古老巨宅的洋子,感到有些出乎意外,沒想到以鵝卵石和低矮的樹籬圍起來的房屋,竟給人日式餐館或者漂亮的別墅那種感覺。
電話號碼也是一字不差。不,現在想起來,和久本生前,有個時期的確使用過這種橫寫的名片,換句話說,這確確實實是和久本的名片沒錯。
半白的一頭蓬鬆長髮到耳下,骨楞楞的淺黑色臉膛看起來大概六十來歲了,緊鎖的眉毛和窪陷的一雙銳利的眼睛,給人一種狷介而難纏的印象。裹住駱駝的瘦軀的那一身泛黑的西裝,在穿著輕鬆的記者們當中,格外顯得沉重而土氣。
中保用眼睛示意壁龕旁邊的酒柜上,此刻就擺著一隻青瓷罐子,散發著一抹深沉的光澤。
依照原計劃,記者招待會後,導演林田將接受當地報社的安排,和福岡的作家們舉行對談;女主角春日洋子也要到附近的啡咖廳,出席影迷俱樂部為她舉辦的座談會。
「可是,中保先生幹嘛要這樣做……」
今天晚上再回東京,如果必要的話,延到明天再走也無妨。明天傍晚開始要讀電視劇的劇本,那以前的一切預定活動,未嘗不能打電話去取消。
從福岡西區警察局出動到此地來的江川刑警,隔著紫檀木圓桌,口齒清晰的向洋子和中保作了以上的說明。這兒是曾根家主房的內廳。擦拭得雪亮的玻璃門那一頭,有著佈置著竹林與石頭的庭院,在午後才下的霏霏細雨中,靜悄悄的儒濕著。
她問道:「我是說,確實是自殺沒錯了?」
「哎呀呀。」一聲驚呼,隨著一陣涼鞋的踢踏之後,橫裡嵌有粗木條的玻璃門的挂鉤給打開了,開門的是個氣色很好,面龐柔圓,看似二十五、六歲的姑娘,一眼便可以看出八成是曾根的養女瑞穗。
「關於這個,我當然準備向他問個清楚,不過,我剛剛忽然想到會不會是這樣?他的的確確是非常非常的仰慕你,一直就希望找個機會好好的跟你聊一聊,可是他又擔心身為紅女星的你不太可能輕易的應邀前來,所以,他就心生一計……也許他以前見過和久本君,手頭上有他的名片,老先生心想,要是冷不防將那張名片遞給你的話,你一定會在納悶之餘想再見他一次……對了,那當兒他告訴我有人打電話找我,其實是調虎離山,想把我趕走,因為我到了樓下的辦公室,才知道根本就沒有人給我電話,我以為敢情他聽錯了,馬上折回九樓,結果你們倆都不見了。」
司機以緩慢的九州腔回答:「是啊,全是岩場哪,不過,聽說再往前去一點的地方也有海水浴場什麽的。」
瑞穗只管獃獃的凝望著洋子。
無論如何,前天下午到九州出差之後就直接回家,而沒有再回到電視台去的他那個「不在場證明」,他母親一定會為他作證的。至於乘渡輪來往能古島這一點,只要他作一番適當的喬裝,能否找到一個確實的目擊證人就是個問題了。
「那位老先生姓曾根?」
蕾絲紗窗帘外邊,四月的陰天底下,展佈著一大遍巨廈林立的市街,擁擠的車輛,似乎走到任何城鎮都沒什麽兩樣。
江川回瞪一眼洋子,緊接著泛起近乎苦意的笑容:「不管怎麽樣,的的確確是縊死沒錯。我們趕到的時候,遺體九*九*藏*書已經解下來安放到榻榻米上,這在小姐的心情來說,是情有可原的。無論如何,驗屍結果,從下巴到耳後有道縊溝、下半身出現屍斑、眼瞼結膜也有溢血的現象,從這幾點就足以證明是弔死,而絕不是被絞死的。」
「他們說是昨天夜裡上弔的,那以前,他的舉止有沒有什麽特殊或者奇怪的地方?」洋子問道。
洋子記得和久本曾經跟她提過中保是營業課的課長,主要的工作便是主辦這一類的活動。
洋子也跟著看了看,時刻已近十點鐘。
然而——捏著名片的洋子的指頭,陡的僵住了,禁不住眨了眨眼,不自覺的坐到旁邊的彈簧床上。
洋子裹著頭巾,戴了副墨鏡,佇立在甲板上。擁有綠色山陵的那座三角形的島嶼就在眼前。陰沉的天空底下,灣內的海水正以光滑的滾動搖晃著,只是海風依舊透著一股刺膚的冷冽。
這當兒,中保把一個矮小的老人帶到洋子面前來,在此之前,也不曉得這個人一直待在什麽地方。他看來是如此的跟這場合的氣氛不相稱,不相稱到令你要懷疑他到這兒來的目的。
會場外面走廊拐角處人來人往的地方,洋子被當地S電視台業務課長中保叫住。當時,洋子在宣傳部人員的催促下,正走向電梯,預備要趕往咖啡廳的座談會場。由於行程只有一天,她身邊並沒有帶隨從的人員。
「我所以會說以前也有過這種懷疑,是因為那樁意外事件剛過不久,我向他提到我跟和久本君是大學時代的同班同學,曾根先生反應出來的那種驚訝勁兒很不自然,同時不住的向我打聽有關和久本君的這個那個,完了以後,可又好像惟恐提到他那個人一般的躲開有關他的話題。又有一回,偶然告訴他春日小姐已經同和久本君訂了婚的時候,他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好一陣子跌進他自己的沉思裡,把我這個人也忘在一邊了。——我想,也許他昨天決心向春日小姐坦白一切,於是故意遞給她和久本君當初送給他的那張名片;他相信他如果就那樣的消失不見的話,春日小姐一定會覺得不解,並且進而向我打聽他的住址,趕到島上來找他。他本來預備到時候再向她坦白的……可又左想右想煩心之餘,終於發作性的上弔了,你想,會不會是這樣呢?」
那就是他被岩角割破額頭和胸膛倒在那裡的地方……。
十一點半過後,算是總署的西區警署,派江川刑警等刑事課幹員外帶鑑定班的,一行四個人抵達了現場,那已是當地派出所的巡警騎著機車爬上曾根家四十多分鐘以後的事情。
「這一帶地方的海岸儘是些岩石嗎?」她帶幾分含混意味的問題。
洋子看了看接過來的名片,右下方以橫寫印著姓名,下面一行小小的鉛字是住址。名片上沒有頭銜,纖巧的設計,乍看之下,與眼前的這個人物很不相稱。
車子九拐十八彎的重複著鋸齒形的轉彎,腳底下也隨著湧現了灰色的大海。俯視下去,可以看到從那道弧形的海岸線稍稍突出的小小岬角尖端,一片黝黑的岩場正受著泡沫般的波浪所沖洗。
會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嗎?她這樣想著,再看一次姓名下面那一行字,偏偏連住址也完全相同。(東京都目黑區柿木坡零號)——一點也不錯,正是他的住址。那與她山盟海誓、也半公開的有過婚約的、與她同年的助理導演,去年三月,在博多灣小島的海岸橫死的和久本昌也,名片上印的不正是她永難忘懷的他的住址麽?
「爸爸——」
說不定瑞穗的告發所帶來的唯一的結果,只是落得使自己失去中保這個人而已……。
昨天的午後三點鐘,曾根出現於M大廈,把和久木的名片交給洋子之後就不見了,而當天晚上就出了事,死因和他白天的那番行為會不會有所關連?她已經把昨日以來的種種,以及自己今晨造訪曾根的原因,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刑警江川。
「這一位先生住在福岡的西區,我和他家小姐很熟,是洋子小姐熱情的忠實影迷,這回聽說你到本地來,就說無論如何想見一見你……」
和洋子面對面的單獨處在一起,那老人變得更加的侷促不安了,兀自把目光遊動在比他高出許多的洋子的中腰一帶,捏著名片的右手在胸前上上下下的動來動去。洋子無意中注意到他胸前那條博多紡料子的領帶上面,閃亮著墨綠色的一枚相當考究的別針。重新打量過去,才發現他那身深灰色的西裝料子,也泛著上好的光澤。是個從事何種行業的男人呢?
她抬起目光在空中迷惘的梭巡著。剛剛把這名片遞給她的小個子老人已經不見蹤影了。
昨天——留下逝者的名片消失無蹤的那個不可思議的老人,終於沒能找到。問了問待在走廊上的幾個人,不僅沒有人認識他,甚至覺察到這個小老頭存在的人都找不到一個。
洋子請求中保把前往曾根家的詳細地圖畫給她,同時,利用他畫圖的時間走向休息室的公用電話,為的是打電話到飯店,通知一行人,她不預備同大伙兒一起搭乘十一點的飛機回東京。
洋子坐上停在那裡的唯一的計程車。一提到地名和曾根的姓氏,那個中年司機立刻會意的點了點頭。
「你是說……?」
她說:「曾根先生說想跟我聊一聊,也許不單是以一個影迷的身分找明星閒聊,會不會跟和久本那個案子有關?因為和久本出事的現場就在能古島……」
「好像聽您說過,您跟那曾根家的小姐也很熟?」
「不錯,他們之間並沒有稱得上交往的關連,可是……您https://read.99csw.com或許也已經注意到了,和久本君跌死的現場和這裡近在咫尺,從那個庭園走出去,要不了五分鐘就可以到那出問題的崖頂上……」中保指指正在受著逐漸大起來的雨勢擊打的竹林那一頭:「假設出事當天,和久本君在思構劇本的散步途中,偶然的繞進這裡小坐,他交給了曾根先生一張名片,曾根先生也是個對藝術方面的事情抱有相當關心的人,兩個人於是聊得很投機,沒想到聊著聊著,彼此之間的空氣忽然變得險惡起來了,理由嘛,也只有憑著想像去臆測,例如,曾根先生是藝品收集家,尤其喜好搜集仁清和乾山的瓷碗,不時擺在那個櫥櫃裡欣賞。」
這時候,那老人一直心神不定的躲開洋子的視線,反而仰望著中保那張臉,忽然不自然的挑動著眉毛,以九州腔發出高昂得出奇的聲音說:「對了,好像剛才樓下有人打電話給中保兄,辦公室的人正在找你。」說著,從西裝的內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
能古島的渡輪碼頭一帶,並列著幾家小規模的旅館和海鮮餐館,成群結隊的年輕人,朝著標示著「海島公園」的小巴士走去。

時間和地點是依照洋子的意願而定的,她希望在不引起同行者的注意下,從中保那裡打聽到事情的原委,而後與一行人一起搭乘十一點的飛機回到東京去……。
相對著坐下來以後,瑞穗神情木然的垂視著地面,開門見山的說:「昨天晚上,江川刑警又到我家去過一次,把白天我在休息時中保先生所說的話轉達給我,也問了我好些事情……」
「唔……」江川再度沉吟了一下,定睛望著桌上的一點,然後說:「看來有必要向瑞穗小姐問清楚這一點,就是和久本先生出事當天,可曾到過這裡來?」

而在那一連串活動的時間裡,洋子曾經打過兩次電話到中保的公司,她認為想知道那個老人的本名和來歷,只有透過從中介紹的中保。無奈洋子從電話裡獲得的答覆是:記者會後中保就到北九州市出差去了,今天不會再回到公司。
「……」
「這樣的?真是太歡迎了,相信爸爸一定會好高興的。」瑞穗已然恢復了原先那副隨和可親的笑容。
「是的,他住在博多灣西邊的能古島。在福岡擁有地產和山林,搜集的書畫和古董也相當多,是位資產家。他這人很古怪,從前當過許多家公司的董事,四、五年前,因為健康的理由退休,目前在能古島上蓋了一幢房子,和女兒住在一起。」
下一場座談會的時間節節迫近,在宣傳人負員催駕下,洋子只好坐上前來迎接的車子。
第二天,他再向警方捏造曾根殺了和久本,繼而有意向洋子坦白的「可能」,這麽一來,毫無疑問的,曾根之死將被當作自殺來處理——中保可就打了如意的算盤?
洋子在十一點半從飯店的房間打電話到中保的家裡,先是聽到像是他母親的聲音出來應話,然後總算接通了他,他好像很疲倦,這點洋子也一樣。交談結果,兩個人決定詳情等到明晨八點,在距離洋子投宿的飯店不遠的S電視台見面再說。

「請問是哪一位?」一個乾淨透亮的女聲問道。
「可是,為什麽遞給我那張名片呢?」
位於福岡市西郊「姪濱」海埔新生地的渡輪碼頭,有平均一小時一班的來往能古島的市營渡輪,不過,碰到一早一晚的尖峰時間,就縮短為每隔半小時開出一班。去年來訪的時候,洋子就聽說過,從距離姪濱十五分鐘船程的能古島,到福岡市來上班上學的人,也很不少。
「是把帶子穿過門框上方的縫隙裡上弔的,用的是他本人的腰帶,聽說身上穿的又是家常穿的大島料子和服,所以,看樣子是昨夜臨睡前下決心採取行動的,因為從外觀上推斷起來,死亡時間是昨夜的九點到十點之間。」
中保把手輕輕的搭在那小老頭的肩膀上,打圓場的笑笑。
而在這段時間裡,洋子一直逗留在曾根家,她既然幾乎與瑞穗同時發現曾根的屍體,難免要接受警方的盤問,縱使她不受牽連,在目擊到這麽一樁不可理解的死亡之後,她也不願意在一頭霧水的情況下離去。
「你舒服點了沒有?」
「你是說,並不是所有的弔死鬼都是自殺的?」中保發出驚訝的聲音。
「你是說?」
父女倆幾年前就習慣於分別在主房與獨幢房休息,而瑞穗因為習藝,每周總要跑三趟福岡,偶爾也跟友人在外頭共餐,換句話說,父女倆過的似乎是互不干涉的一種輕鬆自在的生活。
今年二十八歲的洋子,演技洗鍊自然,各方對她都有很高的評價,這兩三年來電影電視的演出都相當頻繁,算是穩保紅星的寶座。洋子素有寡言、孤僻、不大好相處的風評,正因為這與銀幕上可親可愛的她那副圓臉的印象正好相反,也就被圈內人拿來或多或少的作了誇大的傳言,而自從去年一樁不幸事件發生后,這種性向似乎更形強烈,連她自己都不得不自覺到這一點。

「唔……」江川以有些氣弱的表情抱起了胳臂。
「是啊,我從剛才起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呢……」中保皺起眉頭,做出一副複雜的表情:「我是大約三天前接到他電話,要我介紹你們認識。前一天在街上偶然遇見瑞穗小姐一起喝咖啡的時候,我向她提起你要到福岡來的事情,第二天晚上曾根先生就來了電話,因為他表現得實在熱切,我也不便拒絕,只好答應他說,要是他能夠在記者招待會結束的那個時間趕來,我就為他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