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樓梯的怪事

樓梯的怪事

出事那天的早晨,君枝一面侍候哲夫用餐,一面照例的吹起了亡夫的當年勇。偏巧哲夫已經從父親那裡聽說過這個人,知道君枝所講的那些全是她自己瞎編出來的,她亡夫不僅不是候補的祕書,甚至只是個膽小如鼠的小職員,偶然在建設工程的貪污案裡掛了邊敬陪末座,眼看追究的觸角伸向自己,禁不住變成了神經衰弱,索性縱火自焚,一了百了……。
然而……
「山野大夫和警察先生說先把他搬到裡邊的佛堂再說……」
「……他呀,工作能力強,責任感又比別人來得重,所以,上司欣賞他,部屬也都很敬佩他,也不過才四十開外呢,都說下回該輪到他升祕書了,沒想到,就因為責任感太重,到了火災的節骨眼兒的時候,獨個兒把公家的重要文書全集攏起來打成包包,又守候在那裡等所有的員工都安然的逃離火場,自己反倒來不及跑開,終於葬身火窟了……」
「我說小雪,好不好發狠心告訴媽媽真話?媽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不管聽到再嚴重再可怕的事情也不會驚慌。」我望著遠遠的網球場,以和緩的速度一來一往的白球,打開了話匣子。今天早上,我是幾經考慮,才選了這個地點的,如果兩個人都坐在鞦韆上,談話時候既可以避免四目相望的緊張,和緩的搖擺想必也可以和緩雪子幼小不安的心境。
拉開佛堂紙門的剎那,一眼看見雪子佇立在幽暗的走廊上,我內心再度震驚了一下。
「我跑到很遠的那家超級市場去買,所以到家已經三點多了……一開門,我的媽呀,我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可還沒有碰過像那樣教人心臟都要停掉的事兒呢……」君枝到底禁不住,一張臉都變了色,把發現哲夫跌死的光景描述了一番。
而整個的情況顯示不太可能是外來的犯罪,果真是一樁罪行,這種謀殺方法豈不太不可靠了?要將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從樓梯上推下去摔死,萬一沒死成呢?
雪子別開了視線,重又緩緩的盪起了鞦韆。良久,她才有些落寞的說:「我覺得要是阿婆被警察先生抓走,不能在我們家幫忙的話,媽可就麻煩了……」
良久,雪子默不作聲。我拚命的克制著想要摟住她雙肩攬進自己懷裡來的衝動。
我默默的點了點頭,剛想上樓,卻又改變主意,走向後面的佛堂。
結果,並沒有進行解剖,警方所持的理由是,從遺體的外觀上判斷起來,除了從樓梯摔落意外死亡外,並無其他可疑的跡象,關於失足摔落的原因,也沒什麽值得可疑的地方,只能算作死者本身的過失。
哲夫橫死的那天,雪子也曾哭紅了眼睛,但過了兩三天後,卻好像忘懷了曾經發生過什麽那樣的,恢復了平日的活潑,照樣到學校去上學,對我的態度也沒什麽不自然的地方。
或許是這種不安,和想著萬一雪子遭到了不幸的想像攪繞在一起,使得我對樓梯有了莫名的恐懼。
我讓這份恐懼追趕著,匆匆離開哲夫的遺體。我終究沒有勇氣掀開那方白布來看,也許,哲夫與我心靈上的連繫,僅只是這種程度而已。
我把仍舊空茫一片的目光轉向她:「我家的樓梯出了事。」
「回來了?天氣總算好起來了。」她從樓梯中段送過來與她的年齡不很相稱的中氣十足的聲音:「自從裝了橡皮壓邊以後,上上下下要方便多了。不過,我倒又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我過世的那口子生前常常提醒辦公室的女孩子們,橡皮壓邊固然可以防止滑跤,卻也容易絆住高跟鞋的鞋跟。他就是這樣,什麽都比別人想得周到,誰會想到這麽樣的一個read.99csw.com人居然會來不及逃出去,被燒死在大火裡,歸根究底還是因為責任感太重的關係……」
警方以過失致死的結論,大致上可算得是一個合乎常理的判斷。
和雪子回到家裡時,君枝正在用吸塵器清掃樓梯。
惟獨對君枝,她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
我想起哲夫的故鄉是信州的下市,出事後,他父母親便是從那裡趕來處理善後的,當時我只是聽而不聞的不曾覺察到這一點。另一方面,大約十五年前,君枝與丈夫也是住在信州某一個市鎮,沒有任何依據顯示那個市鎮不會是下市,同時,從年歲上推斷起來,君枝的亡夫認識哲夫的父親,並非不合理。
這以後,第一個將詳細情形說明給我聽的還是君枝。刑警他們還在偵查屋子內外,以及打電話跟警局連絡。
然而,證據呢?只不過是一種很壞的想像而已。
「啊?」
剎那間,她從鼻孔裡悶哼一聲,撲進我懷裡來。
「小雪……」
這一幕情景等於告訴我,當醫師趕來的時候,哲夫的傷勢已經回生乏術了。事實上,警察很快的展示他們的證件,接著用簡短的話告訴我,哲夫幾乎是墜地之後立即死亡。
他比我年輕十歲,才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我們是一年多以前,他到我們店裡來選購花襯衫時結識的,我們那家委託行也售賣男性的服飾。
原因在於雪子。
把雪子帶回二樓后,我才跟警察相對而坐。在這以前,他們似乎一直在餐桌那裡,接受君枝的咖啡與饒舌的款待。
「阿婆氣死了,大罵叔叔是個撒謊精,我從來沒聽過那麽可怕的尖叫……」
可是,再怎麽也沒有想到,這麽快就發生在今天下午……
然而,如果雪子覺察到樓上客房裡的動靜呢……?
大約半年前,也就是去年的年底,我們在委託行附近的一幢大樓的地下餐廳不期而遇,才有了進一步的交談,知道他是附近一家演員訓練班的准明星。

當我的詢問得到回答的剎那,真就嘗到了天崩地裂的滋味。
我癱軟的跪坐到他的身旁。單看他稍嫌肥胖,卻也魁梧粗壯的身軀,實在很難相信剛才所聽到的那些事竟會是真的,然而,遮蓋在他頭臉的布料是那種不祥的白,逼得我卻不能不面對事實。
不料,書包上面的鐵扣勾住了鋪在樓梯上的地毯一角,用力拉扯之際,腳底下一滑,差點倒栽蔥的跌落下來。
雪子仍是個純潔而多愁善感的少女,她只是單純的對母親這位年少的朋友抱有好感,對他的慘死悲傷而已,有關昨夜的事,也只是我的多心罷了,哪怕只有那麽一下,我也不該作那麽可怕的想像。
「危險!」
說話的警察卸著香煙,以看似有些睏意的眼睛,望了望那道問題的樓梯:「怪的是,半數以上的意外都發生在家庭的樓梯,而且多的是從比較矮的地方摔下去說死就死的,這位先生怕也是在別人家不習慣的樓梯上一不小心出了事的。」
從委託行到市郊的家裡,即使搭計程車,也要一個多小時才能趕到,等我返抵家門,已是午後將近五點鐘了。
我禁不住轉過臉去看她:「他們為什麽事吵架?」
君枝剛才在電話裡說,她請附近的那位內科醫師並不在場,倒是管區警察局的三位警員在等候我。
「好可憐……哲夫叔叔好可憐哦……」
這麽一來,那個可怖的想像,重又在我的腦海裡抬起頭來。
這番話,我不曉得已經聽過多少遍,如果單拿我來轟炸還有話說,偏偏她是連第一次上門來的客人,不管張三還是李四,抓住就開始:「我那口read•99csw•com子還在世的時候……」不由我在一旁聽著都惑到乏味並且厭煩。
好像是哲夫受了重傷,這句話溜到嘴邊,我連忙吞了回去。
那天,她放學回來,進入樓上自己的房間,覺察到哲夫下樓的動靜,於是突然從他背後……?
「看樣子是從樓梯上滑了一跤,摔落玄關的石板地上,把脖子折斷的。其他也找不出什麽可疑的地方。」警察先生開始用幾乎可以說是悠長的口氣談了起來。
出事十天後的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來,連忙造訪相距五百公尺左右的雪子的同學家。
以十一歲孩子的智能而言,企圖把人從樓梯上推落,造成意外死亡的這份單純,是可以理解的。會不會是買東西回來的君枝正好目擊了小兇手犯罪的現場?君枝為了袒護雪子向警方保持沉默,只是雪子仍不免對君枝這個人的存在感受到壓力,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當然,人嘛,總免不了有那麽點毛病。君枝的缺點在於三句話不離她那位早在十五年前就死去的丈夫。據她說,她的另一半原任職鎮公所,在鎮公所一次不幸失火時因公殉職。
在供奉著亡夫靈位的佛堂裡,哲夫對著佛龕,頭南腳北的挺直在被褥上,依舊是那套格子呢西裝,從頭部到胸前,蒙上了白色的床單。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哲夫叔叔的爸爸從前認識阿婆的先生……哲夫叔叔對阿婆說,她先生根本就是因為在鎮公所做事時候拿了人家建築商的錢,事情快要揭穿了,心裡不安,變成了神經衰弱,索性放火燒了鎮公所自殺的。對了,叔叔又說阿婆的先生才不是什麽祕書,壓根兒只是個小職員。」
於是談話的焦點再度集中到哲夫身上,警察要我談談他那個人。
哲夫吃個早餐居然會費時一個半小時,準是因為君枝又像往常那樣,捉住他就滔滔不絕的大吹她亡夫的當年勇的關係。君枝當然也曉得我不很欣賞她這個毛病。
接著警察也問了些有關君枝的事,但很快就打斷了,八成已經從她自己嘴裡聽得夠多,也已經確定過真偽。
會不會是雪子以她那早熟少女的直覺,洞察了我和哲夫的關係,開始憎恨起哲夫來?
或許君枝萬萬沒想到無意中被雪子聽見了他們的爭吵,在爭吵后她將哲夫推下樓梯。不,她也許還不至於到蓄意謀殺的地步,只是一時恨由心生,忍不住從背後推了他一把。不料,哲夫竟然從樓梯上滾落下去,不幸折斷了脖頸當場死亡——?

「哲夫他現在在哪裡……?」我問。
「是的。他一個人住在澀谷一幢公寓裡,說好隨他的方便到我們店裡來記帳。昨天因為是月底,工作延擱了,第一次留他在家裡過夜,沒想到竟變成這個樣子……」
說起來,那道樓梯還真是危險,上面鋪了條窄細的毛毯,為的是腳底下的安穩,沒想到磨舊了以後,反而教人容易滑跤。
一路上,我又擔上了另一件心事。昨晚,我頭一次留哲夫在家裡過夜。不僅這樣,深夜裡,雪子經過樓上的客房外面,說不定她覺察到了裡面傳出來的異樣的動靜……。
這麽一來麻煩可大了……。
委託行的女店員、君枝,乃至雪子都曉得哲夫這個人,她們不見得都已看破了我們之間進一步的關係,不過,我們曾經和雪子三個人在外頭共餐過好幾次,雪子好像也滿親近哲夫。
事實上,即使有人懷疑哲夫被某一個人從樓梯上推落,以致跌死,只怕警方也找不出任何的犯罪動機來,他們大概會認為君枝與死者前一天晚上才第一次見面,雪read•99csw.com子又還只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
和醫院連絡后,君枝緊接著打了個電話到委託行找我。醫師雖然在十分鐘之內趕到,哲夫卻已氣絕身亡。至於管區的警察那邊,好像是由醫師通知的。
我這才第一次領略到沒有證據這種事,原來好像教人受不了,另一方面卻也可以成為一種奇妙的希望。
我安撫著她那纖巧的肩膀,感到剛才還梗在心裡的那個令人難以忍受的疙瘩,化為春|水,流逝而去。
「你怎麽一直沒有告訴媽這件事?警察先生他們不是也來查問過嚒?」我儘可能裝作若無其事的盯著雪子的眼睛望。
「怎麽了?你的臉色好蒼白。」店裡雇請的年輕女孩皺起眉頭,湊過臉來望著我:「是不是剛才那通電話捎來了什麽壞消息?」
沒有回答,但鞦韆搖擺的吱喲聲已經戛然而止。我幾乎可以看到對著耀眼的陽光緊鎖雙眉、一面屏住呼吸的她那副表情。
球兒飛到場外來,拉球中斷,兩個球員當中的一個撿起球,重新開球的時候,雪子吸了口氣,低聲的喃喃的開始說話了:「我到家一開門,聽見君枝阿婆和哲夫叔叔很大聲說話,他們好像吵得很厲害……」
照理,我內心所受的衝擊和這樁不幸的記憶,應該隨著時日逐漸輕淡才對,但也不知為了什麽緣故,我覺得沉澱在心底裡的那一堆殘渣似的什麽,反倒逐漸的增加了濃度,並且牢牢的虯結了起來。
經他這麽一說,倒好像在電視劇的小角色裡看過這麽樣的一張面孔。西歐風味的長相,輪廓很深,個子也很高,大致上算是具備了做為一個演員的起碼條件,只是缺少個性,是一個重大的弱點。
「一點鐘左右他用完餐,說還要繼續整理帳簿,就上樓去了。我呢?收拾好碗盤,也出門買東西去了。」君枝面無表情的說,同時,也不知為什麽,她越說越快。
我的心開始痛苦而急促的悸動起來,奇怪的是,心裡居然沒有湧出悲傷的反應,毋寧說反而令我重新估計到我與哲夫之間的距離。
女兒哭個不停的模樣,甚至使我內心油然生起一絲感動,我這才禁不住流出淚水來。
想必哲夫所講的才是事情的真相,因為他犯不著特地撒那個謊來使君枝不高興。而君枝自然是心裡有數,所以才會編造了一個「值得誇傲的丈夫」的軼事,靠著吹噓以支撐自己,並且抬高自己的身價。
正在樓下拖吸塵器的女傭君枝,跟我同時叫嚷了起來。一剎那間,雪子以孩童特有的敏捷扒住了另一邊的牆壁,總算倖免了栽落,只是手提袋裡的什物散了一樓梯。
天呵,這一些想法老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從早上女兒雪子差點從樓梯上滑落下來就開始了。
我茫然的望著,她那泛了幾許淡色斑點的光亮的面頰,戽斗形的下巴,隨著清脆的口齒上下顫動著……。
第二天是個晴朗的星期天,早餐后我邀雪子出外散步。
「是的。」
「除了二位以外,府上只有一個女兒……?」
斜度陡急,加上沒有牆壁的另一邊向樓下的起居室開敞著,連個扶手也沒有。而更糟的是,樓梯底下便是鐵平石玄關,如果運氣不好,就有一個倒栽蔥,將腦頂砸到鐵平石地板上去的危險。
起初的衝擊過後,自責的千針萬刺開始在心胸裡折磨自己。
「嗯……」我強作鎮定的反應著。
沒想到哲夫竟然揭穿了她的謊言,因此,燃起了她對哲夫的憎恨。
對於小學五年級的女兒,他好像並不在意。
君枝一進門就發現哲夫穿著西裝,仰臉躺在玄關的鐵平石地板上,說是仰臉,其實脖頸扭曲成異乎尋常九*九*藏*書的角度,蒼白的面頰上拖著一絲鼻血。兩條長腿的前端擱在樓梯口和第一個梯階上,一隻拖鞋飛到客廳前面去了。
就因為她把這個家管理得很好,又很能照顯雪子,我每天才能夠安心的到六本木的委託行去照料生意。因此,丈夫在五年前被病魔攫去后,一家生活還算安定。
我裝作有些疲倦的坐到鞦韆上,雪子也跟著坐到旁邊的另一個鞦韆,盪了起來。
由於是假日的清晨,古老而閒靜的住宅區,馬路上幾無行人。附近的小公園也是靜謐一片,初夏的陽光傾注在無人的鞦韆架和砂場上。
然而,或許也只好請我那些客人多多包涵了,在君枝來說,唯有使她備感驕傲的丈夫那些往事,才能夠讓她至今還這麽健康而生機勃勃的做事,那些回憶正是她生命的泉源,反過來自己想想,倒也能夠作某種程度的瞭解。
我的獨生女雪子,唸小學五年級,每天早上八點鐘和我一起出門,她去上學,我到店裡工作。今天早晨她遲了一些,我在玄關穿鞋的時候,才看到她拖著滿沉重的書包,外加塞了些學生用品的手提袋,從樓梯上飛奔下來。
「大約十一點半的時候,他換好衣服下樓來,我就請他在這兒用早點。」君枝用有些戽斗形的下巴指了指餐廳的桌子。
「我說,道種樓梯上發生的意外事故還真不少呢。去年一整年,全國就有六百多人從樓梯上摔死,平均一天裡有一個半人死於樓梯的意外事故,而且又不盡都是老人或是小孩,六百個人當中,三分之二是男性。」
我於是下定了決心。
女傭君枝跟平日一樣,收拾好早餐的盤碗,便忙著操作起吸塵器來。君枝是個寡婦,五十多歲的人了,平常都難得害場感冒,人很勤快,又頗具文化水平,可算是個好幫手。
同他有過肌膚之親后不久,我讓他幫忙委託行經理方面的工作,前者是他主動引誘我,後者當然是我開口拜託他;大學畢業后,他曾經在一家會計事務所工作了好幾年,因此,這份工作對他來說,是駕輕就熟的。
「四點多就回來了,當時警察還在檢查屍體,我看她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把自己關進樓上的房間裡去了。剛才我送點心上去,她說不要吃……」
當雪子差點從樓梯上栽下來的時候,我的內心出於反射的掠過了這份恐懼。以小學五年級的孩子來說,大人氣十足而又沉著篤定的雪子,竟然會出那樣的岔子,準是由於內心有所牽挂的緣故。
「現在,老老實實的告訴媽,你兩點鐘到家后,發生了什麽事情?」
不,還是有點不對,我直覺的感覺到,潛意識裡,雪子還是對哲夫這個人的存在感到排拒;哭著哀悼哲夫的死亡,固然是出於她誠摯的本意,可是另一方面,會不會也懷著幾分希望,恨不得哲夫早早消失個乾淨?
「哲夫叔叔死的那天,你說你是四點鐘放學回來,是不是?可是媽昨天碰到附近你的同學順子,她說她是不到兩點鐘就跟你在巴士站分手的,那天因為老師們有研習會,小朋友們提前放了學。事實上,小雪是兩點鐘左右回家的,對不對?」
哲夫的遺體在東京就地火葬,他的雙親從老家趕了來,將靈骨罈子捧回鄉下去了。就這樣,表面上,這件案子算是塵埃落定;他這個人在演藝圈裡還沒有走紅到足以被周刊雜誌拿來大事渲染的程度。
「你怎麽了,站在這個地方?」
不僅這樣,出事後的第四天,她竟然獨自跑到美容院去,把去夏就留起的一頭寶貴的長髮剪掉了,她解釋說天氣越來越熱,剪了涼快,但我幾乎可以確信,真正的原因是省得每天早晨九九藏書找君枝為她編麻花辮。
「你沒看到我兩個膝蓋抖成什麽似的……不過,好歹一看就曉得八成是從樓梯上摔下來跌傷了,趕緊打電話給山野醫院,因為我死掉的那口子常說,碰到外行人看不出名堂的傷勢或是病情,頂好不要去動他,趕快找醫生最要緊,有時外行人自作聰明給他急救,反而造成壞結果。我想起了他說的,這才稍稍平靜下來……」
雪子似乎有意無意的想躲開君枝,說得極端一點,甚至有點怕她。她不敢正視君枝,以往依賴君枝做的一些雜事,現在都寧可自己動手。
我重又痛定思痛的想到了平時常常記掛的這件事,於是當下就打電話給熟悉的一位木匠,請他在階梯裝上防止滑跤的橡皮壓邊,樓梯的另一邊也裝上扶手。那木匠答應等兩三天後,他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就過來。
「我在玄關外面站了一會兒,聽他們好像越吵越凶,我好害怕,就關上門出去了。我坐巴士到同學家去玩,她們家白天媽媽也不在,四點多再回家的時候,家裡來了警察先生,說什麽哲夫叔叔從樓梯上跌下來……」
我也想盡情盪它一陣鞦韆,整個身子卻使不上勁。
因此,有關樓梯的這件事,應該是大可不必去挂念了。
雪子斷斷續續的一再重複著這句話,一面哭倒在我的懷裡。
「雪子還沒有回來?」
「那你就怎麽樣了?」
「…………」
「太過詳細的我也不清楚,我所知道的是他是信州一個算得上富農的人家的二兒子,讀完東京的大學以後,在一家會計事務所工作了一陣子,只是他一心一意想當演員,下定決心辭掉了工作,進入一家演員訓練班,大致上的經歷就是這樣。我跟他來往了一段時間后,覺得他這人還可以信賴,就請他幫忙經理方面的事務。」
「他還是個單身漢?」
不久,他開始每隔四、五天就要到店裡來逛逛,我以冷靜的心情感受到,他八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衝著我來的。
我深深的嘆了口氣,原來雪子是無辜的。放了心的同時,我又有了一番新的驚詫,外帶對於自己這份粗心和大意感到懊悔。
昨夜所以留哲夫在這裡過夜,是因為帶回家來做的經理方面的工作耽擱了,我回房就寢時,他還在繼續工作。而早晨我離家之時,樓上的客房還靜悄悄的,顯然他還在睡。
毋寧說我自己所站的立場是最具嫌疑性的,可是哲夫死亡的午後兩點半左右,我偏又身在委託行裡,這個不在場證明是無可置疑的。
忽然,一個荒謬的想像掠過腦海,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已經脫掉學校的制服,換上了奶黃底散綉著花樣的衫連裙洋裝。每天早晨都要叫君枝梳弄成麻花瓣的秀髮,長長的披在肩膀上,使她顯得比平時更稚氣一點。而現在,雪子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卻哭成又紅又腫。
「那位先生一直睡到十一點鐘左右才起床,因為太太說過不要喊醒他,所以我就沒有驚動他。」君枝淺黑而扁平的那張臉上汗涔涔的,聽她的口氣,似乎比剛剛出事打電話到店裡來通知我的那個時候還要亢奮。

今天早上也是,雪子險些兒從樓梯上栽下來后,君枝又以一種新鮮的因果關係,將這樁有驚無險的意外拿去跟吹噓她的亡夫連結到一起,我聽而不聞的虛應著,與雪子一前一後的走出了家門。
君枝當然大為激動。或許哲夫一開始只是帶幾分揶俞的放放冷箭,沒想到你一句我一句,竟然演變成一場大吵。
末了,他們留了句「等我們研討遺體是否需要解剖后再跟您連絡。」便一起走了。
「有人從樓梯上滾下來,跌斷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