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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秋雨邊關

第四章 秋雨邊關

朱驥點了點頭,道:「這件事,正是我岳父告訴我的。」
楊塤道:「這首詞確實是絕命詞,而且不是一般的絕命詞,是前朝宣宗皇帝郭嬪郭愛殉葬時所作。」
于謙道:「朱驥有公職在身,不能時時照顧你。阿康來了,我就放心多了。阿康,從今日起,你來當這個家。」
只是到了此時,太祖、成祖兩朝繁榮強盛、聲威遠播的局面,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雖然號稱「仁宣致治」「海內富庶,朝野清晏」「用人行政,善不勝書」,其實已經是吏治敗壞,弊病滋生,危機開始逐漸顯露。尤其是蒙古瓦剌的日益強大,對明朝北部邊防構成了嚴重威脅。
他二人談得興起,早忘了眼前還有一具屍體等待處理,正好有人探頭進來,「媽呀」大叫一聲,轉頭就跑。
朱祁鎮聽到消息后,反而因之一振,莫名地興奮起來,異想天開地想要御駕親征,過過打仗的癮,最好也能像先祖明成祖朱棣那樣,耀兵塞外,勒石紀念。
楊塤笑道:「我可沒有聽到什麼風聲,只是胡亂猜的。」
蔣蘇台道:「或許是因為旁事吧。不過至親被逼殉葬,他又怎能忍心因此而接受官祿?」
楊塤道:「殺死楊行祥的兇手,一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但既然朱千戶說王林沒這個膽量,我相信你的判斷。王林應該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能坐上錦衣衛高位,全是仗著他叔叔王振的勢力。」
堂堂兵部尚書,是大明最高軍事長官,卻被一個靠巴結逢迎上位的無恥閹人趕了出來,鄺埜自然十分憤怒,但也無可奈何。王振雖說只是一個閹人,卻是大明建國以來權力最大的宦官,把持朝政已有多年。朝野上下,無不對王振切齒痛恨,卻因為明英宗朱祁鎮對其極度寵信,言聽計從,在皇權至高無上的體制下,旁人沒有任何辦法。忠君即是事國,臣民只是附屬,命運完全被皇帝主宰,沒有個人觀念。尤其在大明王朝,皇帝稍一發怒,便要用打屁股來教訓大臣,且在午門前當眾行刑,大臣毫無人格尊嚴可言。為了安身立命,士大夫即便不刻意逢迎主上,也多以沉默來應付,完全沒有了傲骨和氣節。群臣明明可以與鄺埜聯合起來,以強勢的姿態向王振施壓,卻沒有一人敢挺身而出,而是甘願屈服於王振的淫|威以及其背後的皇權勢力之下,便是明證
朱驥道:「但目下已有人上奏朝廷,說楊行祥死得可疑,還要將他的死歸咎於我,我當然得查個水落石出。」
大概經過應該是:英宗皇帝朱瞻基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忽然決定要殺死秘密囚禁在錦衣衛大獄中的楊行祥,以絕後患。但楊行祥是皇帝的叔祖,朱瞻基沒有公然殺他的勇氣。或許皇帝信任的大宦官王振出了個主意,派人勒死楊行祥后,再偽裝成上弔,如此,即便是錦衣衛中的知情者,也只以為楊行祥是自殺。但事情再機密,也需要獄卒和仵作的配合,韓函、伍漢由此而參与其中。事後,錦衣衛以自殺上報,果然將事情掩蓋了下來。
雖然朱瞻基當上皇帝后未再主動出擊蒙古,但他常常親自巡視邊防。宣德三年(1428年)八月,當明宣宗朱瞻基巡邊石門時,剛好遇到蒙古兀良哈部騷擾會州。朱瞻基親率三千精兵,出喜峰口進擊,在寬河與敵軍交鋒。明軍見皇帝親自衝鋒陷陣,頓時氣勢如虹,人人爭先。朱瞻基更是引弓搭箭,接連射倒敵人的三名前鋒。此戰中,明軍以少勝多,擊敗兀良哈部萬餘人。
這次出征給朱瞻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接養成了他果決機敏、處事周全的性格。後來漢王朱高煦謀反,朱瞻基也是御駕親征,並以大獲全勝、生擒朱高煦而告終。
鄺埜知道情勢危急,仍不想就此放棄,遂趕去找四朝元老張輔。張輔封英國公,地位最尊,聲望也最高,鄺埜希望這位元老級大臣能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出面來制衡王振。
楊塤道:「我有一個大胆的推想,不過又是胡說八道的那種性質,朱千戶可以聽聽,不必當真。」朱驥忙道:「願意洗耳恭聽。」
蔣蘇台忙道:「當然可以。」接了對方遞過來的紙箋,展開一看,卻是一首長短詞,雲:
既然土木堡四方均是戰略要地,朱祁鎮隨便選擇一處要塞前往,再以一軍殿後,便可以從容擺脫瓦剌軍的追擊。然而,歷史就是這樣充滿了偶然性和戲劇性,在皇帝倚重的心腹謀臣王振的建議下,明軍大隊人馬選擇了駐紮在土木堡。
朱驥愕然問道:「胡尚書此話何解?」
楊塤問道:「王林奏疏一事,朱千戶可有告訴旁人?」
楊塤笑道:「這我聽人提過,但這『荒』,只是對外來移民而言。對於鳳陽本地人,非但減免賦稅,還有著極為便利的生活條件,畢竟曾是中都嘛。」
于璚英見父親再度陷入沉思,以為他又在思慮公務,遂勸道:「爹爹這些日子吃住都在兵部,難得回趟家,今日中秋,又正好康哥哥來了北京,爹爹就先將軍國大事放下,好好跟我們吃頓飯。」
因為東南地區之前為朱元璋的大對頭張士誠所據,朱元璋此舉實際上是要打擊東南文人和豪族。這些江南富人被迫背井離鄉,自然十分思念家鄉。雖然不敢公開回到原籍,卻偽裝成乞丐,以逃荒為名,成群結隊地跑回江南老家探親掃墓,到第二年再回到鳳陽。日子久了,就成為習慣,也成為當時一大奇景。郭信所言《朱皇帝》歌謠,實際上指的就是江南富豪偽裝成乞丐逃荒這件事。
宣德十年(1435年)正月初三,明宣宗朱瞻基逝世。太子朱祁鎮時年九歲,無力主持朝政。部分朝臣及明宣宗生母張太后欲立宣宗同母弟襄王朱瞻墡為帝,然遭到內閣大學士三楊反對。經過三楊一番努力,終於排除異議,使得太子朱祁鎮于正月十日登上大寶之位,即為明英宗,年號「正統」。
浙江錢塘之潮,天下之偉觀。海浪鋪天蓋地而來,吞天沃日,勢極雄豪。弄潮兒手持彩旗,爭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沒于鯨波萬仞中,騰身百變,而旗尾略不沾濕。那是他心底深處最愛的一幕。他雖不善泅水,卻常常幻想自己也是一名弄潮兒,憑藉嫻熟的水性,搏立於驚濤駭浪之中,掌握著命運之舟。
于謙聽了,反而將手中筷子放下,道:「有件事,爹爹一直沒有告訴你們。璚英,上次你夫君拿給你看的畫像,其實是盜走兵部機密文書的賊人。賊人一直在暗中跟蹤監視你,意圖用你來要挾爹爹就範,你的處境一度十分危險。後來賊人出於某種考慮放棄了這項計劃,改用別的方式混入了兵部。但一想到你的性命曾因為爹爹在兵部任職而遭遇到危險,爹爹就於心不安。」
也先開始還不相信竟然能俘虜明朝皇帝,「聞車駕至,錯愕未之信」,忙命之前扣留的議和使者查證,經審查明白后,這才知道俘虜確實是大明皇帝。他得了一個大大的驚喜,高興得大叫道:「我常祝天,求大元一統天下,今大明天子乃落我手。」
楊塤道:「當年胡公曾參与會審楊行祥,應該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說的楊行祥一案,是指一月前楊行祥在錦衣衛大獄中上吊自殺,恰好跟胡公被綁是同一天。」
朱驥駭然張大了嘴,半天才合攏,問道:「楊匠官是說……是說……」
朱驥一怔,答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以升官發財為人生目標。」
楊塤一時也想不明白,道:「胡尚書年事已高,這次沒有隨皇帝出征。不如你我這就去找胡尚書,當面問個究竟。」
剛好皇帝所倚重的先生王振也有耀武揚威的念頭。王振本是儒士出身,作為書生本色,尚懷有建功立業的夢想。他此時的權力已經達到巔峰,富貴也到了極限,倘若能立邊功,做出些驚天動地的偉績,便能像鄭和那般留名青史,一洗他閹宦的形象。於是,王振極力宣稱瓦剌區區外番,不配與天朝對抗,攛掇朱祁鎮效法祖宗,親自率兵出征,迎戰也先。
明軍攻取汴梁后,有人建議定都汴梁。朱元璋非常重視,親自前去實地考察后,認為汴梁雖然位置適中,但是無險可守,四面受敵,地形顯然不如南京。但朱元璋考慮汴梁是北宋舊都,當時西北未定,需要將汴梁作為運送糧草和補充兵力的基地,於是借鑒古代南北二京制度,以應天為南京,汴梁為北京,「南京」名稱自此開始。
楊塤道:「嗯,那就算了。」又好奇問道:「楊行祥是不是被秘密葬在了西山?墓碑是怎麼寫的?」
到了漢朝,殘酷的殉葬制度被徹底廢止。漢朝明文規定:不許任意殺人和用人殉葬。唐朝李世民當上皇帝后,不僅不準用人殉葬,還規定嚴厲禁止厚葬,凡五品以上官員和勛親貴族一律遵照執行,如有違反處以嚴刑。他在安排自己的陵寢時,親自規定:以山為陵,表示不佔用良田,能放下自己的棺木即可。
正統十四年(1449年)七月十六日,明英宗朱祁鎮命皇弟郕王朱祁鈺留守北京,駙馬都尉焦敬作輔助,兵部尚書鄺埜等從軍,兵部侍郎于謙代理兵部事,自己則率領五十萬明軍浩浩蕩蕩地開始親征。
朱驥道:「我當然想得到這一點,可我今日去找當班獄卒韓函時,才知他早已告假,多日未來官署。」
八月初一,朱祁鎮率大軍抵達大同。當時天氣惡劣,連日大風急雨,軍士又飢又寒,人馬混雜,夜間多次驚擾,軍中情況十分混亂。而大同城外前次與瓦剌軍交戰的戰場尚未打掃,伏屍遍野,令人心驚膽寒。困頓不堪的明軍見到后,心生怯意,軍心開始嚴重渙散。
明太祖朱元璋得天下后,雖在金陵稱帝,在即位詔書中稱應天為京師,但其實並不滿意金陵。金陵地形險要,北有長江天塹,自古為形勝之地,「龍盤虎踞,帝王之都」,三國東吳、東晉、南朝宋、齊、梁、陳,五代十國的南唐都曾以此為都城。然這些王朝氣數很短,在朱元璋看來不大吉利。兼之金陵偏於東南,位於江左,不便於控制全國,對江左邊防,尤其是對北部邊防有鞭長莫及之感,在位置上作為國都不十分理想。
楊塤曾為致美齋製作過屏風,算是特殊客人,不必排隊等候。他拿了店家早預留好的月餅點心出來時,外面已是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才擠出人群,便徑直往東四蔣骨扇鋪而來。
當夜,明朝大軍在土木堡布營,人困馬乏,士氣低落。英宗皇帝朱祁鎮一行,則留駐在土木堡狼山上。
楊塤道:「哎,我覺得沒什麼可惜。我主業可是漆匠,匠官只是副業。在漆匠一行,我已登峰造極,無人能夠超越。站在巔峰,傲視群雄,這正是匠戶一生所求,我三十歲前便已實現,人生無憾。反觀你朱千戶,你也算是年輕有為,這麼年輕就做到了錦衣衛千戶,做官是你的主業,在你的觀念里,應該是不可惜吧?可你上面還有一大堆長官呢,就算你做到了錦衣衛指揮使,上面還有大學士、司禮監、皇帝。」
明仁宗朱高熾因身體肥胖,患有足疾,不能騎馬,所以未能跟隨父皇征戰沙場,這也是朱棣不喜歡他的根本原因。但朱高熾也經歷了不少戰事。靖難之役爆發以後,朱高熾曾與母親徐氏一起,以微弱兵力成功地阻擋了朱允炆派來的五十萬大軍,保住了北平城。因為北平是朱棣的後方及根本,這一戰對整個靖難之役都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也是朱高熾在靖難之役中最光彩的一筆。
然朱元璋卻是個固執性子,不肯輕易放棄。自洪武三年(1370年)起,他採用漢高祖劉邦徙天下富豪于關中的辦法,下令移江南民眾十四萬戶于鳳陽。江南一帶的富豪全部被遷往鳳陽,並且不許私自回去。
曾經誓要殺敵破虜的大明皇帝親眼見到戰場慘烈之狀,竟渾身發軟,不知所措,又見護衛袁彬、哈銘均已失散,身邊只有個叫喜寧的太監,便乾脆下馬據地,盤腿南坐,口中念念有詞,等待上天對自己命運的判決。
中都畢竟只是中都,朱元璋一直有將臨濠作為大明國都的想法。重臣中只有劉基堅決反對。他認為鳳陽根本不適合作為國都,「鳳陽雖帝鄉,非建都地」。言外之意是,偏僻小城能出一位草莽皇帝,卻無法承載大明都城的雄偉。
蔣蘇台朝內望了一眼,低聲道:「若不是哥哥近來脾氣不好,我就邀請楊大哥來我家過中秋了。」
楊塤搖了搖頭,無奈地道:「我是匠戶,她兄長不願意妹妹嫁給匠戶。」九九藏書
到了明英宗朱祁鎮手中,前幾朝留下的後遺症日益突出。從正統初年開始,接連發生了農民起義,如浙江山區的葉宗留領導的礦徒起義,福建的鄧茂七起義,廣東的黃蕭養起義,廣西大藤峽瑤壯人民起義和荊襄地區的流民起義,等等。發展中的大明王朝遭遇了嚴重的挑戰和威脅,正處於重要的歷史轉折關頭。
箭矢如雨般密集,朱祁鎮身邊的錦衣衛校尉大多渾身中箭,如同刺蝟一樣。朱祁鎮見兵敗如山倒,大勢已去,驚慌失措,在錦衣衛校尉袁彬和哈銘的扶持下上馬,欲乘馬突圍而出,卻始終不得其便。
等蔣蘇台斟完茶出去,楊塤收斂笑色,道:「我開玩笑慣了,朱千戶別當回事。楊行祥一事甚是機密,你卻只來找我,足見信得過我這個漆匠,我很感激。」又問道:「有人要用這件事牽涉朱千戶一事,你岳父兵部于侍郎知道嗎?」
胡濙道:「如果他不是建文帝,會不會招來殺身之禍?」楊塤道:「當然不會。」
明軍戰陣,素以神機營舉神機銃居外,騎兵居中,步兵居后。蒙古以騎兵衝殺見長,火器正好是抑制良器。明軍所裝備的神機銃,每矢可斃敵二人,威力極大。然自明仁宗以來,神機銃均被收入武庫中,就連神機營將士一年也難得摸到幾次。這次皇帝親征,才將平日捨不得用的火器臨時取出,裝備神機營。由於平日極少訓練,大部分軍士竟不能熟練使用火銃。而瓦剌騎兵轉瞬即至,沖入明軍陣營,揮刀猛砍。明前軍神機營大多軍士來不及發出一銃,便已被殺死。
次日是八月十五,是中國傳統中秋佳節,大明皇帝朱祁鎮不但不能與家人團聚,還在膽戰心驚中度過了這個非比尋常的節日。
此時,追襲的蒙古瓦剌軍隊不過兩萬,而明軍卻有幾十萬,實力對比懸殊,而佔有絕對優勢的一方竟然要奮力逃跑,實在是歷史上少見的咄咄怪事。
傍晚時分,逃跑的明軍大隊人馬到達土木堡。土木堡位於長城內側,與榆林堡、雞鳴驛並稱「京北三大堡」,均是守衛長城的軍事重鎮。土木堡是宣府通向居庸關的重要驛站,修設於交通咽喉之地:南封媯水流域,北鎖懷來赤城交通,西扼漠北要道,東拱京畿門戶,堪稱衝要之所。城堡俯瞰呈船形,雖然兩丈高城牆,然周遭僅三里,根本容納不下五十萬大軍。
朱驥又補充道:「在我所認識的人當中,確實有比楊匠官聰明的,譬如讀書過目不忘的丘濬,但論到觀察入微,心思縝密,實在沒人比楊匠官更厲害了。」
主賓入座后,于謙舉箸便吃,也無寒暄之語,氣氛頗為壓抑。旁人見主人神情肅穆,看起來心事重重,也不敢隨意開口。于冕忙向妹妹于璚英使了個眼色,于謙最愛女兒,只有她才能打破沉悶。
楊塤道:「那麼……」胡濙道:「好了,老夫言盡於此。為了二位,老夫可算是破了例了。」又道:「天色不早,今日八月十五中秋節,二位還是趕快回家與家人團聚吧。」
原來那郭愛字善理,穎悟警敏,擅長文章,是鳳陽著名才女,且正當妙齡,容顏姣好,四方求親者不計其數。不知如何,明宣宗朱瞻基也聽到了她的芳名事迹,竟下令召她進宮。郭愛已有傾心愛人,然聖旨大如天,竟由此被朱瞻基棒打鴛鴦,生生拆散。
當時因大宦官王振力主對西南用兵,明軍主力均調往西南作戰,倉促間難以調回。北京雖有數十萬大軍,但卻肩負著保衛京師的重任,不能輕出。朝中重臣如兵部尚書鄺埜、兵部侍郎于謙等人極諫朱祁鎮不要親征。吏部尚書王直甚至率百官力諫說:「士馬之用未充,兵凶戰危。」但始終改變不了朱祁鎮的決定。
心悽悽而不能已兮,是則可悼也。
王振聽了親信的報告,才知道打仗不是僅僅騎在馬上擺擺威風那麼簡單,搞不好是要丟掉性命的,因而懼不敢戰。加上自明軍出征以來,風雨交加,一直沒有停過。大軍剛到大同,天又突降暴雨,人人對此驚懼不已。王振怕瓦剌圍攻大同,便決意退兵。
楊塤道:「也許會,也許不會。但目下楊行祥一案當事人均遭滅口,線索徹底斷掉,胡公是唯一一個可能提供線索的人,不然的話……嗯,不然的話……」
錦衣衛指揮僉事王林預備以楊行祥一案扳倒朱驥,對王林、朱驥兩方而言,當值獄卒韓函是最好的證人。既然韓函不是什麼正派人,對王林而言,他活著比死了好處更大,只需要他出面做偽證,便能輕而易舉地令朱驥深陷泥潭,無以自辯。
蔣蘇台正坐在窗下製作扇子,見楊塤進來,忙道:「楊大哥稍候,我這扇子只差一點兒了。主顧等著要,今日便會來取。」又見楊塤兩隻手都提著東西,忙道:「這麼客氣做什麼!」
楊塤展開紙箋一看,很是驚訝,問道:「他自稱姓郭,是嗎?」蔣蘇台道:「是啊,怎麼了?」
轉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中秋是中國傳統佳節。周朝便有中秋夜設案迎寒、祭月的習俗,即所謂「秋暮夕月」,最初只是盛行於宮廷,后慢慢傳入民間。到了唐宋,八月十五中秋節成為正式節日。每逢這一日,「貴家結飾台榭,民間爭占酒樓玩月」。
至於韓函失蹤,大概因為他是實際動手者,親手勒斃了楊行祥。他雖只是奉命行事,皇帝卻必須求得心安,弒君者必須處死,歷史上多有此類先例,於是韓函便離奇消失了。
楊塤道:「我直接回家吧。不過你我順路,于侍郎不是住裱褙衚衕嗎?我也住那附近。」
霜凝峻阪鳴騶緩,曉起疏林宿鳥驚。風透重裘寒不耐,郵亭駐節候天明。
敗報飛至,朱祁鎮大驚失色,愈發手腳慌亂起來。他不召張輔等身經百戰的武將,只傳宦官王振進帳。二人商議之後,又派成國公朱勇、永順伯薛綬率四萬明軍前去救援吳部。
王振挺身擋住鄺埜,不留情面地呵斥道:「腐儒安知兵事,再妄言,必死!」
到衚衕口時,正好遇到兵部侍郎于謙。朱驥忙迎上前去。于謙面有倦色,匆匆道:「我是抽空回來的,只能待一會兒,稍後還要返回官署。」轉頭看到楊塤,問道:「楊匠官還是一個人嗎?今日中秋佳節,不嫌棄的話,便到我家吃塊月餅吧。也沒有別的客人,都是我于氏親眷。」
不過,故事到這裏還遠遠沒有結束。
出來麻繩衚衕,朱驥道:「天色已然不早,我得趕去岳父家中,與家人共度中秋。楊匠官是歸家,還是要去別的地方?」
正好蔣蘇台端茶進來,抿嘴笑道:「朱千戶別聽楊大哥的。他好抬杠,而且總有一套一套的道理。其實人各有分工,各有所長。譬如皇帝少了錦衣衛就不行,而目下錦衣衛少了朱千戶就不行。」
他本是建文帝的臣子,卻因為追捕舊主而成為了新皇帝心腹。他可有過彷徨與躊躇?在他內心深處,可有起過波瀾,對建文帝又是怎樣的情感?
朱祁鎮後來懂事,從宦官王振口中得知真相,深怨祖母太皇太后張氏,遂全心全意依賴王先生。王振敢放手干預朝政,與太皇太后及朝中重臣作對,即是因背後有皇帝的傾力支持。
數月後,明軍打掃土木堡一帶戰場,撿拾瓦剌軍隊無法帶走的明軍頭盔就有九千多頂,甲五千多領,神槍一萬一千多把,神銃火器兩千八百多個,炮八百個,火藥十八桶,可見此戰明軍損失之慘重。
正議著郭愛之事,忽有人大踏步進來,卻是錦衣衛千戶朱驥。
朱祁鎮的成長經歷與前幾朝皇帝都有所不同。明太祖朱元璋原本是一個窮苦的放牛娃,在群雄並起的亂世脫穎而出,經歷了一系列的磨礪和鬥爭,逐個擊潰起義軍政權,最後才當上皇帝。這其中的艱辛自然不用多說。正因為如此,朱元璋對權力格外珍視,甚至廢除了中國傳統的宰相制,將中央大權盡收己有。由於事務繁劇,事必躬親,皇帝日夜操勞不已。他曾感嘆道:「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先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一丈猶擁被。」
儘管明主將吳克忠奮力鼓舞士氣,督促戰鬥,瓦剌騎兵還是很快佔據了山頂,取得地利之便。瓦剌軍箭石亂髮,明軍死傷大半,隊伍開始潰散。吳克忠下馬跪射瓦剌軍,射完最後一支箭后被瓦剌軍重重包圍。他絲毫不懼,依舊奮勇殺敵,用短槍格殺數十人。最後,吳克忠、吳克勤兄弟均力盡戰死,擔任後衛的明軍全軍覆沒。
賽刊王盤問朱祁鎮時,朱祁鎮已鎮定了許多,反問道:「子其也先乎?其伯顏帖木兒乎?賽刊王乎?大同王乎?」
洪武十一年(1378年),朱元璋正式下詔,以南京為京師,多年懸而未決的定都問題才算正式告一段落。鳳陽由此跟國都擦身而過,然畢竟是帝鄉,優遇極多。
曹鼐之議如果順利實施,不失為力挽狂瀾的法子,只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支持,他最終只能失望而歸。
胡濙這才放下茶盞,正容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楊塤道:「現下朱千戶還認為楊行祥是上吊自殺嗎?他的屍體呢?」
問題來了,伍漢被殺,與楊行祥一案有關嗎?
他本意是想引誘胡濙介面,不想老尚書只端起茶盞,細細品茶,意態悠閑。對方既不上當,楊塤只好將底牌完全攤出來,續道:「在胡公眼中,韓函、伍漢那些人地位卑微,不值一提,胡公大概也不會關心他們為何被殺,真相到底如何。但是兵部于侍郎呢?于侍郎的愛女呢?還有眼前這位朱千戶呢?他們的性命安危,胡公也毫不在意嗎?」
楊塤生怕蔣氏感傷落淚,忙道:「適才那郭信既自稱鳳陽人,又姓郭,手裡還有郭愛的《絕命詞》,說不定是其親眷,弟弟或是侄子也說不準。不過郭愛既未追謚,連追封詔書中都沒有她的名字,朝廷應該不會恩及家人,也不知郭信到京城來做什麼。」
正統十四年(1449年)八月十三日一大早,河北境內,一大隊人馬正由宣府向明京師北京方向進發。這是一支明朝的軍隊,人數眾多,將近五十萬,旌旗蔽日,刀戈耀眼,聲勢極大。然而,這些明朝將士看起來相當疲憊沮喪,似乎不但飽受風霜之苦,還經歷著饑渴,有幾分逃難的模樣。
他將月餅與點心放好,來迴轉了一圈,左右無事,便坐到一旁觀望蔣蘇台制扇,又問道:「這扇子是特意選的素麵嗎?」
有誰會相信呢,在這支數目浩大卻又狼狽不堪的軍隊中,竟然就有堂堂大明帝國的天子——明英宗朱祁鎮。而朱祁鎮身邊扈從的人員,無一不是聲震天下的名臣,如英國公張輔、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大學士曹鼐、張益、侍郎丁鉉、副都御史鄧棨,等等。
當然,年輕的皇帝此時還預見不到,他冒失輕率的決定,將會成為對大明國政影響極大,並全然改變他本人命運的重大歷史事件。
後來朱驥拿著賊人畫像找妻子查證,他怕妻子受驚擔心,不敢明說那是闖入兵部盜取文書賊人的畫像,只說是錦衣衛在尋那兩個人,有人見過他二人在南城出現,問妻子是否見過。于璚英一眼便認出了女賊人,記得對方跟她搭訕問過路。朱驥由此對楊塤佩服得五體投地,就連他岳父兵部侍郎于謙聽了,也覺得楊塤機智聰慧。
然這一殘酷制度在明朝再度被恢復。明太祖朱元璋次子秦王朱樉死後,朱元璋即下令兩名王妃殉葬,正妃為元將王保保之妹,次妃為明開國名將鄧愈之女,由此重開殉葬制度,並且一直沿用下去。
胡濙笑道:「楊匠官愛開玩笑,老夫是知道的,眾多匠官中,就數你最風趣。你又在說笑了,楊行祥早死了。除非你說的是另外一個人,不然不可能死而復生,再在一月前上吊自殺一次。至於綁票,那是小兒虛驚一場,根本沒有的事。」
之前朱驥始終不肯透露楊行祥相關事宜,可見楊氏一事干係朝廷機密。既然如此,那麼知情之人定然是少之又少。知道楊行祥死去時正是朱驥當值,又上書欲牽連朱氏,只能是錦衣衛同僚。朱驥生父朱護生前是錦衣衛指揮使,頗有聲威,岳父又是兵部長官于謙,即便不算大有來頭,背景也不算小。兼之朱驥靜默少言,沉靜有度,極少得罪人,要借楊行祥一事將其扳倒者,只能是王振一黨——也就是王振侄子王林了。
文人士大夫對賞月更是情有獨鍾,由此留下了許多動人篇章——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九-九-藏-書久,千里共嬋娟。
宣府鎮占冀州地,秦漢為上谷郡;遼太宗會同元年(938年),後晉石敬瑭割燕雲十六州獻給契丹后,屬遼國;金滅遼后,屬金國;元朝時,屬中書省上都路;明朝自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后,屬京師萬全都指揮使司。
但正統一朝最重大、最關鍵的事件,並不是王振干政,亦不是紫禁城三大殿的重建,而是明英宗朱祁鎮親征。
東風庭院落花飛,偕老齊眉願竟違。幻夢一番生與死,訃音千里是邪非?凄涼懷抱幾時歇,縹緲音容何處歸?魂斷九泉招不得,客邊一日幾沾衣。
如果朱祁鎮像其祖父、父親一樣,做個中規中矩的守成之君,那麼大明內憂外患的局面會有所緩和。偏偏皇帝打破了「禁止宦官干政」之鐵令,寵幸大宦官王振,任其胡亂干涉朝政。
朱元璋見眾臣意見難以統一,誰也說服不了誰,竟然異想天開地提出以臨濠為中都的想法,理由是「取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之義也」。群臣均知朱元璋有光宗耀祖、榮歸故里的私心,但卻不敢反對。於是,朱元璋下令仿照南京規制在臨濠營建中都。這樣,在大明建國之初就形成了南京應天、北京汴梁和中都臨濠三都並存的情況。
卻見伍漢歪倒在正堂檐下,左手捂胸,右手頓地,眼睛瞪得老大。
朱元璋生前指定的繼承者建文帝朱允炆倒是個仁慈柔弱的君主,沒有什麼野心,只是他皇帝寶座還沒坐熱,就被叔叔朱棣用武力驅趕了下來。
朱驥聽了楊塤分析,深為嘆服,道:「楊匠官聰明絕頂,只做個工部主事,實在可惜。」
蔣蘇台一笑道:「朱千戶不嫌簡陋就好。我去給二位沏茶。」
西山是專門安葬親王的地方,楊行祥果真被安葬在那裡的話,就表明朝廷正式承認他是建文帝朱允炆了。
朱驥正要上前探視,卻被楊塤拖住。楊塤道:「地上的血已經凝固,他人已死了一會兒。這裏已成兇案現場,還是不要妄動的好。」
忽又想到自己的部下被王林調走扈從皇帝,目下官署校尉都是王林、馬順的親信,不聽自己指揮,便又道,「還是就近請總甲來,讓他派人去西城兵馬司報案。」
車裡顯得愈發憋悶起來,朱祁鎮忍不住掀開了車簾。隨侍在車旁的大宦官王振立即會意地上前,安慰道:「陛下請放心,臣已經安排恭順伯吳克忠、都督吳克勤率兵斷後。我軍兵強人眾,諒瓦剌不敢追來。」
楊塤道:「楊行祥不是一般人,朱千戶親口說過,非但韓函沒有膽量殺他,就是錦衣衛長官王林也沒有這個膽子。」
生而如夢兮,死則覺也。
楊塤笑道:「兄台是第一次來蔣骨扇鋪吧?請蔣娘子題扇,要另外加收錢的。」
逃跑的過程中,王振剛好遇到明京軍將領樊忠。樊忠正滿腔怒火,一見王振便道:「皇上遭此危難,都是王振一人主使,即如將士傷亡,生靈塗炭,亦何一不自他闖禍?我為天下誅此賊!」說罷用手中長錘擊中王振頭部,王振當場身死。王振親眷錦衣衛指揮僉事王林也死在亂軍之中。
于璚英大驚失色,轉頭問朱驥道:「竟有這回事,夫君為何不早告訴我?」又問道:「後來如何了?」
郭信大為感激,當即收了扇子,再三道謝,這才拱手辭去。等他離開,蔣蘇台才想起紙箋尚在裡屋,忙取了追出門去,卻已不見了人影。
目下奔走在宣府土地上的這支明軍,全然沒有在自己家園的那種悠閑自得,只有惶然驚恐清晰地寫在每個人的臉上。
朱祁鎮雖在太平盛世下長大,但時常聽到先人們的事迹。從未見習過戰事的他對祖先的豐功偉績既羡慕又嚮往,自小心中滋生著英雄的夢想,渴望有朝一日能像祖先們那樣建功立業。然而,這隻是他少年人的好奇心性,而並非胸懷遠大的志向。況且朱祁鎮的啟蒙老師是大宦官王振,王振一直縱容皇帝玩樂,朱祁鎮既無才幹,又未受過系統教育,對兵事沒有深入了解,所謂建功立業,只能是美好的願望而已。
明宣宗朱瞻基早在明成祖朱棣當政時,便經常隨同祖父檢閱部隊,學習戰法,並北征漠北。當時明軍與蒙古軍遭遇,展開了激戰。宦官李謙自恃驍勇,自作主張地帶著朱瞻基加入戰局。朱棣得知皇太孫身涉險境,急忙派軍將朱瞻基救出戰場。李謙自知犯下大錯,自殺身亡。
然韓函依然被殺死滅口,表明他已深陷楊行祥一案,他確實可以幫助王林做偽證,但他也洞悉幕後真相,對王林是個巨大威脅,所以王林不得不捨棄韓函這個小卒子。
楊塤道:「因為郭愛入宮才二十天,不巧趕上宣宗去世,不幸被圈去為皇帝殉葬。未獲得追謚,蓋因她入宮時間太短,且不願主動殉葬,抗拒了一番,才被迫自殺。」
就在此次出征前,內閣大學士曹鼐曾與部分大臣密謀,計劃先暗殺王振,再勸阻皇帝出征,但群臣懼怕王振的權勢,無人敢響應曹鼐的建議,以致其謀難以實行。事到如今,真是悔不當初!
但就楊行祥一案而言,動機和物證都指向朱祁鎮,不是朱皇帝,又是誰呢?
出發前,內閣大學士曹鼐料到此戰必敗,與部分大臣商議,想藉著軍中對王振不滿的情緒,殺死王振,再勸阻英宗皇帝。但群臣畏懼王振勢力,「惴惴無敢應者」。曹鼐又找英國公張輔商議,然「謀之於輔不得間」。
朱驥道:「後來雖然意外尋獲文書,但賊人迄今未能擒獲。」
朱驥道:「我知道,我自己倒沒什麼,但我一旦獲罪,還要禍及家人。我若充軍邊關的話,我妻子也要被沒入官中為奴。她是于公膝下愛女,下嫁我這樣一個粗人,已是大大的委屈,我實不忍她還要因為我的過失受牽累。可恨我自己愚鈍無知,不知該如何查明楊行祥一案真相,所以才冒昧來找楊匠官幫忙。」
修短有數兮,不足較也。
——于謙《曉行》
楊塤道:「胡尚書高論。那麼胡尚書的意思是,楊行祥被殺,是命中注定?」
等了一會兒,蔣蘇台拿著題好的扇子出來,交給郭通道:「公子看看,是否還算滿意?」
師徒二人不謀而合,朱祁鎮立即拍案決定御駕親征,甚至還為此叫停了次日孫太后的壽筵,表示以國家大事為先。
胡濙正在後院曬太陽,聽說朱驥、楊塤求見,忙命人引進花廳,自己特意換了衣衫,這才出來見客。
跟在朱祁鎮身邊的太監喜寧就此倒戈投降,陸續將明廷內部虛實全盤告知也先,後來成為明廷的心腹大患。
剛好這時瓦剌太師也先探得明京軍主力出京的消息,為了誘使明軍深入重圍,主動北撤,暫時退往塞外。王振聽說瓦剌軍退,立即精神為之一振,認為是害怕明軍聲勢浩大,已經北逃,這正是追擊敵虜、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於是堅持向北進軍。
出兵當日,北京民眾傾城而出,夾道圍觀。這給了朱祁鎮極大的心理滿足,意氣風發的他已經迫不及待要與瓦剌決一死戰了。
楊塤一時噎住,半晌才道:「還真是。」
楊塤便不再多問,道:「明知道楊行祥的身份,還膽敢殺人,兇手應該不是普通人。」
楊塤笑道:「朱千戶如此信得過我,我當然要儘力而為。」又問道:「楊行祥是怎麼死的?」朱驥道:「是上吊自殺而死。」
于謙「嗯」了一聲,眼睛卻一直只看離他最近的菜,筷子也始終只伸向那一盤豆腐。
楊塤料想胡濙已有了警覺之心,怕是不會再透露任何信息,只得拱手辭出。
英宗皇帝御駕親征,調派了五十萬京軍精銳,神機營也在其中。蔣鳴軍本是神機營將校,然在營中幾年,只摸過神機銃幾次,一銃都沒有放過,這次好不容易有機會真真正正地使用火器,卻因為受傷卧病在床,不得參与戰事,也難怪他惱火。
金英道:「而今多少軍國大事要辦,一個罪人,死了也就死了。」也不說要如何處置,將王林奏疏自己收了,轉身便出宮趕到兵部,將其事告知兵部侍郎于謙。
明援軍主帥薛綬戰到弦斷矢盡,仍用空弓頑強抗擊敵軍。瓦剌軍俘虜薛綬后,惱怒他頑強抵抗,將他殘酷地肢解殺死。之後方才知曉薛綬原來是蒙古人,殺死他的瓦剌軍士很是後悔,哭道:「此吾同類,宜勇健若此。」朱勇、薛綬相繼戰死後,近四萬明軍騎兵幾乎全部損失。
儘管「國賊」王振被殺,人心大快,明軍敗局依然不可避免。樊忠沖向敵軍,殺敵數十人,最後力戰身亡。明軍士兵四處奔逃,逾山墜谷,連日飢餓,蓬髮赤身,棄屍數百里,慘不忍睹。明軍「騾馬二十余萬,並衣甲器械輜重,盡為也先所得」。皇帝被俘虜,五十萬京軍精銳死傷大半,這就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土木堡之變」。
中國歷史上一直有用活人殉葬的殘酷制度。商朝時,用奴隸殉葬和祭祖的做法十分盛行,且規模很大,奴隸殉葬人數眾多。從周朝起,人殉的做法已不多見,基本上改用木製或泥制人形偶像殉葬。秦獻公還明令廢除了人殉制度。然秦始皇死後,秦二世胡亥下令宮中沒有生育的宮女全部殉葬,加上為秦始皇營造陵墓的工匠,殉葬者數以萬計。
蔣蘇台見朱驥欲言又止,便道:「裡屋清靜,楊大哥可引朱千戶進去說。」朱驥道:「再好不過,只是又要叨擾娘子了。」
明軍甚至來不及拔出兵器,被瓦剌騎兵一衝,立時全線崩潰。將士棄甲曳兵,爭先逃竄,互相擁擠踐踏,一發不可收拾,死者蔽野塞川。
于謙兒媳邵氏早已安排好宴席,見於謙和朱驥一起歸來,便命僕人開席。于謙將楊塤一一引薦給眾人。中國古代工匠地位不高,楊塤又是外人,旁人均不知于謙何以將他引進家宴,但人既已到了,也只能客氣對待。楊塤本是個不羈性子,言語放肆,但這次倒一反常態,刻意收斂了許多。
朱驥搖頭道:「這絕對不可能。韓函是錦衣衛特別指定的幾名專職看守,只負責看管楊行祥。知情者雖然口中不說破,但誰都猜得到楊行祥是……那個……」
不過土木堡緊挨著狼山,西面是雞鳴驛,北面是麻峪口,均為重要驛站,明軍駐有重兵。而土木堡東面二十里,便是懷來縣城,城深牆厚,有明軍總兵官駐紮。明大軍若是繼續行軍,往東南便是居庸關。居庸關地形極為險要,明朝建國之初,明太祖朱元璋專門派大將徐達對居庸關進行重點修繕,令其與長城連接在一起,成為京師北面最重要的軍事要地。只要大軍過了居庸關關牆,憑藉雄關據守,便可高枕無憂,絕對安全。
朱瞻基又有《題胡騎圖》詩道:「絕漠茫茫百草寰,秋風數騎立沙隈。可憐部落今星散,近日多隨詔使歸。」極有大明皇帝不可一世、唯我獨尊的優越感。
但大軍離開大同、開拔四十里后,王振忽然想起當下正是莊稼成熟的季節,若讓大軍開到蔚州,千軍萬馬一定會踏踐家鄉的莊稼。為了不讓自己在家鄉人中背上罵名,王振竟然再下令讓大軍轉回,改向東行,循原路奔向宣府。
楊塤道:「朱千戶親眼見過楊行祥屍體嗎?」
朱驥道:「非但韓函,就是長官王林也沒那個膽子。況且先勒斃再偽裝成上吊自殺的話,有經驗的仵作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隨後尋去了韓家,方知韓函一月前便已離家,左右鄰居都再未見過他。
朱驥忙叫道:「等一下!」上前出示腰牌,告道,「我是錦衣衛千戶朱驥,麻煩你跑一趟錦衣衛官署,就說仵作伍漢死了,叫些人來。」
朱驥與楊塤交往了一段日子,已知其對蔣蘇台有意,見他目送著蔣氏,直至人影消失不見,這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忍不住好奇問道:「楊匠官既喜歡蔣家娘子,又是同鄉,何不娶她做妻子?」
就在朱祁鎮一行急著趕路的時候,瓦剌軍隊聽說明軍主力在宣府一帶,聞風追襲而來。朱祁鎮聽到消息后,驚慌失措,下令急退。
那麼就只剩下一種情況,楊行祥一定是他殺。伍漢驗屍時,受人指使,有意說成自殺,以掩飾內幕。而今朱驥被迫重新調查案子的真相,有人得到消息,搶先動手,殺了伍漢滅口。也就是說,殺死伍漢的人,極可能就是殺死楊行祥的真兇。
朱棣一死,大明開創奠基的時代就此結束,於是,守成之世落到明仁宗朱高熾和明宣宗朱瞻基的頭上。父子二人均採取了全面收縮的無為之政,任用賢良,輕刑薄役,核查冤獄。
朱驥一時無語,他是吃朝廷俸祿的武官,要他相信九五之尊為了掩飾殺人陰謀不惜濫殺無辜,實是有些困難。凝視了那一「丿」一「一」許久,才想起來一處可以用來反駁楊塤的疑點,問道:「那當日胡尚書失蹤又是怎麼回事?楊匠官不是說他跟楊行祥一案有關聯嗎?總不可能是皇帝派人綁架了他。」
楊塤道:「我明白了,楊行祥身份不同凡響,殺他罪孽太大,韓函沒有那個膽子動手。」
瓦剌軍見強攻不能很快奏效,便假意撤退,希望能誘出明軍交戰。此時明軍已斷水兩日,兵馬饑渴難熬。朱祁鎮見瓦剌軍開始後撤,立即派使臣前往瓦剌軍營講和。瓦剌軍統帥索性將計就計,也派使臣持文書來土木堡交涉,假裝同意與明軍講和。朱祁鎮不辨真偽,命內閣大學士曹鼐即刻起草講和文書,並派出通事二人,隨瓦剌使臣一同前往瓦剌軍營。
楊塤低聲道:「其實他真正生氣的不是這個,而是因為受傷不能隨御駕出征。」
朱驥躊躇道:「當時我確實是沒當回事,可而今情勢不同了。」
而此刻明軍在北方各處戰場上都遭遇慘敗。除了大同損兵折將、形勢極度不利外,宣府總兵官都督楊洪亦奏報被蒙古大軍圍攻,明軍三天不敢出擊,附近河水被敵軍斷絕,明軍營中缺水甚急。山海關外遼東鎮守左都御史王翱奏報,另一路蒙古兵馬與女真各部聯合,肆行攻掠,廣寧右衛指揮僉事趙忠被圍在鎮靜堡,情況緊急。趙忠妻子左氏和三個女兒都事先自縊而死,避免城破后被敵軍俘虜。趙忠率將士誓死堅守,才把敵軍擊退。
楊塤立即起了警覺之心,問道:「這個一月前,是不是湊巧在楊行祥死後,在當今皇帝御駕親征前?」朱驥道:「是。」
郭愛被送入宮中后,被封為嬪,還未來得及受到朱瞻基寵幸,便趕上皇帝病歿。天真的她還以為能就此出宮,回去家鄉與愛人團聚,卻不想被指定為殉葬宮人。反抗不成后,自知死期,遂書詞自哀。服侍她的宮女記性甚好,將其絕命詞傳了出去,但僅在宮禁內作為逸聞韻事流傳。楊塤為三大殿上漆時,曾聽人議及此事,印象很深。
楊塤懷疑金英的起因,實是因其人原是安南俘囚,被迫閹割為奴,明朝算是他的仇人。但朱驥則舉出了大明歷史上另一著名宦官鄭和的例子。鄭和身世亦類似金英,以元朝俘虜身份被閹割,之後非但沒有懷恨報復明朝,反而為明成祖朱棣傾心信任,率領船隊幾下西洋,成就了一代外交偉業。楊塤這才無話可答,不再認為金英是盜竊兵部機密文書的主謀。
楊塤道:「就是因為他討厭匠戶,才千方百計地予以擺脫,不惜走歪路子加入了京營。不說了,他人還在後院呢。上次他被男賊人刺成重傷,無法隨軍出征,心中怨恨不已,一見到我就要破口大罵。」
楊塤道:「我是說真正死因。」朱驥道:「也是上吊自殺而死,仵作有正式驗屍文書。」
朱驥道:「唔,這個……」
九邊之中,以宣府最為衝要,有「九邊衝要數宣府」之稱,宣府的戰略地位由此可見,歷來為兵家九-九-藏-書必爭之地。尤其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之後,宣府鎮更成為拱衛京師、防禦蒙古軍隊南下侵略的咽喉要地。明人程道生在《九邊圖考》中稱:「宣府山川糾紛,地險而狹,分屯建將倍於他鎮,是以氣勢完固號稱易守,然去京師不四百里,鎖鑰所寄,要害可知。」
朱驥這才看到伍漢以手指蘸血,在地上劃了兩筆。
蔣蘇台聞言,便將數張寶鈔還給了郭信,道:「公子出門,身上不能不帶錢。剩下的,方便時再送來不遲。」
楊塤道:「這是有可能的呀。王林既早有心對付朱千戶,便刻意選擇你當值那天動手。目下無論韓函是死是活,只要能證明楊行祥是非正常死亡,你朱千戶便難辭其咎,至少有『失囚』之責,怕是不止免職那麼簡單。」
于謙「哦」了一聲,這才回過神來,道:「抱歉了,楊匠官,前線軍情緊急,我一時走神。來,嘗嘗這宋嫂魚羹,這是我家鄉杭州名菜。」
胡濙笑道:「這番話有點繞,但老夫還是聽明白了,楊匠官是說有人要來殺老夫滅口嗎?」
從大同回北京,主要有兩條路線:一是經紫荊關返回,另一條是經宣府返回。經紫荊關返回,雖然路途略遠,但易於避開瓦剌追兵,比較安全。大同都督郭登事先向內閣大學士曹鼐建議:讓皇帝從紫荊關退兵,才可保安全。曹鼐特別奏報朱祁鎮。朱祁鎮自己沒有主張,全聽王振的意見。起初,王振因為其家鄉在蔚州,想讓皇帝在退兵時,「御駕臨幸」其舊宅,以便顯示他的威風和高貴,光耀門庭,所以命大軍向南往紫荊關行進,準備路過蔚州。
除此之外,朱祁鎮對三楊亦很感激。後來王振與五輔臣爭權,敢廷杖英國公張輔,卻不敢對三楊下毒手,即是此因。王振欲獨攬大權時,亦利用個人過失排擠打壓三楊,如楊榮受賄、楊士奇長子殺人等,但均為朱祁鎮庇護,三楊終得善終。
這時候的英宗皇帝已經完全忘記了他親率五十萬大軍御駕親征的目的——要與狂妄自大的瓦剌軍奮戰一場,嘗嘗金戈鐵馬、建功立業的感受。只可惜真的有敵軍出現時,皇帝所能想到的只有「逃命要緊」四個字,由此雄心盡灰,出師未捷。
聽起來倒像是在遊山玩水,自有一番賞心悅目的輕鬆樂趣,然明眼人均知這僅是回答皇帝問話的高明說辭。他正當盛年之時,受命出訪建文帝下落,肩負秘密使命,漂泊了整整十六年,連母親去世都未能見上最後一面,辛酸實不足為外人道。可以說,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都給了那位逃亡的建文帝。
英宗朱祁鎮的英雄美夢就此破滅了。當戰爭的煙塵消散,土木堡的殘垣斷壁依然靜靜地安卧著,滿地狼藉的屍體與兵器,展現著戰爭的慘烈與殘酷,更多的卻是不幸。死者的鮮血與傷者的呻|吟,猶如一聲聲哀怨的嘆息,綿延而悠長。
那是他心底深處最愛的一幕。他雖不善泅水,卻常常幻想自己也是一名弄潮兒,憑藉嫻熟的水性,搏立於驚濤駭浪之中,掌握著命運之舟。
于璚英叫道:「爹爹,席上還有客人呢。」
隨行皇帝的文武大臣均是朝中棟樑,當然比一個弄權的宦官更有眼光。群臣均認為土木堡不適合駐留,堡內地形細而狹長,又缺水少井,容納不了這麼多軍隊。若瓦剌騎兵追至,自外切斷水源,明軍將不戰自潰,後果不堪設想。眾人遂聯合起來向皇帝進言,請他儘快到最近的懷來縣城,固城自守。朱祁鎮貴為皇帝,卻沒有任何主見,只看著王振,顯然皇帝已決定一切要聽從王振的安排。王振當眾大發脾氣,將大臣們斥退。
正因為宣府的關鍵位置,這一帶曾經發生過許多重大歷史事件,周邊更是大小戰事不斷。不過,自明朝建國以來,宣府一帶便「不置府縣,只遣將率士守護」,最初的居民早就被大規模地遷移到居庸關內,宣府實際上已經完全成為屯兵駐軍的軍事用地,廣闊的土地上少有耕地面積,水草肥沃處,均成為明軍的牧場,用來養馬放牧。
然自經歷被杖事件后,張輔的心態已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倒不完全是因為他以元勛功臣之位受了皮肉之苦,而是他清楚地看到皇帝的態度——在朱祁鎮心目中,功勛再高、資格再老的大臣,包括輔政五大臣在內,都遠遠不及王振王先生重要。之後,太皇太后張氏和「三楊」相繼去世,另一輔政大臣禮部尚書胡濙又對王振惡行不聞不問,張輔更是獨木難支。因而自那之後,張輔亦不再多管閑事,對王振所作所為聽之任之。
兵部尚書鄺埜和戶部尚書王佐等大臣一再以實際情況上報,力請英宗皇帝回兵。朱祁鎮卻只聽王先生的話。王振一意孤行,甚至當著皇帝的面嚴斥群臣,罰他們頂著風雨,跪在路邊的荒草叢中思過。大軍還未到達大同,軍中已嚴重缺糧,明軍士兵饑寒交迫,不斷有倒斃者,死者充塞道路。
伍漢是個鰥夫,妻兒早逝,獨自住在西四附近的一處小院子。院門虛掩,門上有血跡,朱驥一眼看到,大吃一驚,忙命楊塤退到一旁,推門而入——
不幸的消息接踵而至——明軍飲用水不夠,不得不掘地挖井,然而土木堡地勢高,天氣旱,一直往地下挖了二丈多,依然不見一滴水,遂不得不放棄。土木堡南面十五里處倒是有一條河,可惜水道已被瓦剌軍搶先佔據。明軍經過長途轉戰,又飢又渴,人心惶恐,一片混亂。
既然錦衣衛最高長官都沒有膽量殺死楊行祥,而兇手又能令獄卒韓函和仵作伍漢參与其中,那麼一定來自上面。也就是說,兇手是比錦衣衛長官權力更大的人。
最可笑的是,雄心萬丈親征的朱祁鎮對這一切都毫不知情,根本不知道前方明軍戰況。他只是盲目地信任王先生。
那麼上面有誰會想要楊行祥死呢?只有姓朱的。這姓朱不是朱驥的朱,而是朱明王朝的朱。除了對姓朱的皇帝有威脅外,楊行祥對其他人均是無害。
于璚英遂道:「這是爹爹愛吃的魚羹,是嫂嫂親自下廚做的。」
而王振之所以堅持停留在土木堡,完全是因為個人私心——他私人所有一千余輛輜重車還在後面,沒有趕上大隊人馬。輜重中有不少奇珍異寶,都是這次出征沿途官員進獻的。如果就此落入瓦剌軍隊手中,那他的損失可就大了。於是他強烈遊說驚魂未定的皇帝先留在土木堡休整一夜,以整頓士氣,明日再戰瓦剌。朱祁鎮也覺得就此退入城中太失面子,於是決定聽從王先生的建議。
因為皇帝決定出征后,要求出兵事務必須在兩日內準備齊全,兼之明軍倉促出發,軍需不及充分準備。匆匆忙忙離開北京后沒幾天,後勤補給便開始斷線。而自王振把持朝政以來,一直疏於北部邊防,宣府、大同一帶邊鎮倉儲糧食、草料和馬匹等均空缺不足。現在又要面對數量如此龐大的京軍,完全無力供應。離開北京沒幾天,軍中就開始鬧起飢荒來。再加上連日風雨,道路泥濘難行,軍士一路上被狂風暴雨侵襲,饑寒交迫,士氣極為低落。
當然最應時節的還是月餅。府第朱門流行以月餅果品相饋贈。呈供月餅到處皆有,大者尺余,上繪月宮蠟兔之形。然中秋月餅,以前門致美齋者為京都第一,他處不足食也。既是聲名遠揚,四方爭相趕來購買,鋪子前面早早便排起了長隊。
朱驥搖了搖頭,也不知是不知情,還是不願意揣度。
楊塤道:「伍漢既是仵作,知道現場留下的物證對破案十分關鍵。他被捅了兩刀倒地后,並沒有立即死去,而是竭盡全力想寫下兇手的名字,只是尚未寫完,便已斷氣。你看這一撇一橫,像不像是『朱』的起筆?」
楊塤笑道:「鳳陽可是太祖皇帝的故鄉,如此,兄台算是本朝開國皇帝的鄉鄰了,何其幸也。」
鑾駕中的朱祁鎮雖然不像外面的軍士那般狼狽,但明顯興緻不高,這與他年輕而略顯稚氣的面貌很不相符。他覺得總有些難以名狀的緣由,令他心中莫名其妙地恐慌。
郭信「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抱歉了。」又往懷中掏去,一邊問道,「加收多少錢?」
朱驥道:「蔣鳴軍自己以前不也是匠戶嗎?」
朱驥道:「見過。當日我與楊匠官分手后,便匆匆趕回錦衣衛官署。那時楊行祥已被人放了下來,頸中有一道青紫淤痕,看起來確實是上吊自殺。」
兵部尚書鄺埜隨皇帝出征在外,于謙是兵部代理長官,日夜操勞,已多日未曾歸家。他正為調派前線軍隊補給而焦頭爛額,聽聞此事後,也不多言,只派人叫來女婿,將事情告訴了他,又道:「我實在太忙,分身乏術,你自己看著辦吧。」便打發了朱驥出來。
楊塤笑道:「只要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我,哪裡過不是一樣?況且令兄確實是受我牽累才受了傷,也難怪他見我就發脾氣。不過我不會放在心上的,你安心照顧他就好。」
兵部尚書鄺埜見大勢無可挽回,退朝之時緊握副手于謙雙手,誠懇地道:「御駕親征,凶多吉少,國家大事就要敗壞在王振手裡了!皇帝既要親征,我是兵部尚書,職責所在,不能不去!君有高才,將來一定是國家的棟樑。我走之後,請君承擔兵部重任,擔負起保衛京師的職責。有君在,我是完全放心的。但願將來還有相見之日!」說著已是潸然淚下。
進來於府,在座除了于謙之妹于冰及其孫朱喜、兒子于冕及兒媳邵氏、女兒于璚英外,還有新到京師的于謙養子于康。他比于冕小上兩歲,一直留在故鄉杭州,照顧于謙老父于仁。兩年前于仁去世,于謙泣請回鄉守制,不為朝廷允准,于謙只好命于康代勞。而今守制期滿,于謙因公務繁劇,需要幫手,便命于康到京師侍奉。
裱褙衚衕位於明時坊,又稱表背衚衕。此地因靠近貢院,買賣字畫者甚多,由此而得名。當年朱驥負責街道房事務,一度親自打掃裱褙衚衕,便是因為巷內多有從事裱褙者,日日有紙張等廢品堆積,不好清理,是個人人不願意接的苦差事。
可惜的是,離家多年,漂泊異鄉,自步入仕途,始終沒有機會再觀潮事。雖則位尊名高,兒女滿堂,然自髮妻董氏病逝,還有誰能懂得他心底深處的那一縷羈旅愁思?眷眷於懷中,又思憶起亡妻來——
民間有中秋夜燃燈以助月色的習俗,大街小巷張燈結綵。講究的人家,還在門前庭中掛起了成排的精美花燈。又陳列瓜果於庭以供月,並祀以毛豆、雞冠花。各家都要設「月光位」,在月出方向「向月供而拜」。傳說齊國醜女無鹽以品德超群入宮后,一直未被齊王寵幸。某年八月十五,齊王賞月時湊巧見到了月光下的無鹽,覺得她風韻楚楚,美麗動人,便立為皇后。遂成後世女子中秋拜月之風,願「貌似嫦娥,面如皓月」。
八月初十,朱祁鎮一行退至宣府。瓦剌軍又突入長城,王振得知消息后,頗為慌神,下令大軍速速撤退,這才有了大隊明軍人馬落難逃荒一般的場面。
縹緲音容何處尋?亂山重疊暮雲深。四千裡外還家夢,二十年前結髮心。寂寞青燈形對影,蕭疏白髮淚沾襟。篋中空有遺書在,把玩不堪成古今。結髮已逝,何日更能還家,回到那魂牽夢繞的故鄉?
而伍漢只是在驗屍文書上做了偽證,不算大過,今日之所以被殺,完全是因為朱驥突然要調查楊行祥一案。皇帝雖然出征在外,以親弟郕王朱祁鈺監國,宮中卻仍有心腹,至少孫太後人還在紫禁城中。大概有人知道金英將王林奏疏內容泄露了出去,而朱驥必然會查驗真相,當值獄卒韓函和仵作伍漢是他必查之人。韓函已死,不足為患,仵作伍漢卻是個隱患。該心腹怕事情牽扯出皇帝,遂搶先一步,殺了伍漢滅口。
而被要求隨從護駕的大臣中,武將有七十五歲的老將軍英國公張輔及以下都督僉事陳友安等,文官有內閣大學士曹鼐以下太常寺少卿黃養正等,全部為文武重臣,「幾於傾國而出」。
楊塤道:「會不會是有人先殺死楊行祥,譬如能接近他的獄卒韓函,將他勒死後再偽裝成上吊自殺的樣子?」
但仍然有兩點疑問:一是對方如何會知道朱驥在調查楊行祥一案,還會來找仵作伍漢?二是楊行祥既是他殺,韓函、伍漢均應知悉內幕,為何韓函一月前就失了蹤,伍漢今日才遭滅口?
楊塤笑道:「這麼說起來,胡尚書是間接承認曾被綁架了?」
薛綬原名壽童,與吳克忠、吳克勤兄弟同為蒙古族人,朱勇則是靖難名將朱能之後。二人求戰心切,冒險進軍至鷂兒嶺,結果陷入瓦剌的埋伏。明軍猝不及防,倉促抵擋一陣后,全軍潰散。
涌金門外柳https://read.99csw.com如煙,西子湖頭水拍天。玉腕羅裙雙盪槳,鴛鴦飛近採蓮船。這是夏日的西湖風景。
蔣蘇台這才知道究竟,道:「難怪詞意如此哀傷凄涼。郭愛娘子這份才氣,怕是不在教坊司蔣瓊瓊之下。」不由得深為嘆息。一想到郭愛若是還活著,也就三十歲,正是盛年,如此才貌雙全的女子,竟因為名聲太大而落了個生殉的下場,實在可憐可惜。
本來瓦剌入關只不過是一種報復性的掠奪行為,並無大的企圖和野心。明廷經營北部邊防多年,佔據長城沿線的重鎮要塞。京師更有數十萬京軍精銳,實力強於瓦剌數倍。明軍只要嚴守邊關,堅壁清野,主力伺機而動,完全可以從容打敗瓦剌的進攻。但明英宗朱祁鎮對戰爭懷有浪漫的情懷,一直想圓心中的英雄夢,滋生了御駕親征的想法后,便一發不可收拾,無論如何也不肯改變。
朦朧淡月帶疏星,喔喔殘雞報五更。燈火一攢開野店,鼓笳三疊啟嚴城。
大宦官王振天真地以為議和將成,便迫不及待地下令明軍拔營,前往堡南河道取水。明軍士兵正饑渴交加,聽到移營的命令后,立即爭先恐後,紛紛跳越營邊壕塹而出,陣勢由此大亂。
走出廳門時,忽有所感應,驀然回首,卻見胡濙正仰面朝天,長吁短嘆。他到底是在為誰嘆息?是楊行祥,也就是建文帝朱允炆嗎?
儘管如此,朱元璋仍然不願意放權。由於朝無重臣,至後世,大權遂入于閹宦之手。重任公侯伯之子孫,開軍政腐敗之端。其封建諸子于各地,則直接引起了「靖難之變」。
滾滾寇氛敢犯駕,堂堂天子竟蒙塵。大明皇帝竟成了瓦剌的俘虜,無疑是天大的恥辱。明廷當然要避諱,不能說英宗朱祁鎮是為瓦剌所俘,在漠北過著俘虜生活,於是就找到一個託詞,說他是到漠北狩獵,而美其名曰「北狩」。
楊塤道:「我猜到胡公會這麼說。不過我個人認為胡公是真的被人綁票了,且跟楊行祥一案大有關聯。一月前我就這麼告訴過朱千戶,只是他沒當回事。」
八月初二,戰報迭至,王振才得知前線各軍屢敗的狀況。其心腹大同監軍太監郭敬密報道:「如大軍繼續北進,正中虜計,決不可行。」
八月十四日黎明時分,蒙古瓦剌先鋒部隊追至,分數路包抄,將土木堡團團圍住。朱祁鎮一覺醒來,不知自己已被敵軍包圍,還打算繼續行進。然起床出帳后才發現瓦剌軍已經從四面合圍土木堡,明軍要撤退已經來不及了。
所以,當兵部尚書鄺埜找上門來,說明要求張輔出面對付王振的來意后,張輔極感為難。除了年逾古稀、來日無多的原因外,他尚有另外一層顧慮——
她剛忙完手頭活計,定做扇子的主顧便施然進來。那人姓郭名信,接過扇子略一端詳,便道:「久聞蔣家娘子非但擅長制扇,書法亦是娟秀流麗。我這裡有一首詞,可否請娘子代題在扇面上?」
朱驥道:「早就下葬了。況且過了這麼多日,屍體已經腐爛,就算挖出來,也驗不到什麼了。」
正當天下人將要接受臨濠成為大明都城的事實時,朱元璋親自巡視已經改名為鳳陽的中都的修建情況后,突然改變了主意,下令停建。此時修建中都臨濠已達六年之久,頗具規模。眾人對此都大惑不解,朱元璋則解釋為太過勞民傷財。
楊塤道:「就是我懷疑楊行祥確實是非正常死亡。這一點,早一月前我就對朱千戶提過。目下既知獄卒韓函失蹤,愈發證明了我的猜測。」
楊塤忙道:「蘇台說得對,現下朱千戶是不是心裏舒服多了?」
楊塤深知此公飽經世故,圓滑老練,也不拐彎抹角,直言告道:「今日我二人特為楊行祥一案而來。」
朱驥道:「這……這是怎麼回事?誰會想要殺伍仵作?」楊塤道:「當然是有利害關係、非要他死的人。」
胡濙道:「譬如當今皇帝,他尚在襁褓中就被立為太子,生母也由此當上了皇后,人們都說母憑子貴,到底母憑子貴,還是子憑母貴,誰又能真正分辨清楚!但有一點,他是天命所歸,所以不管他是宮人之子也好,是太后親子也好,甚至先皇過世后,太皇太后欲另立長君,然終究還是太子登上了大寶。老夫說這番話,是想說楊行祥也有他的命,他最後的結局,從他被太祖皇帝立為皇太孫那天就註定了。一個沒有天命的人,妄登大寶之位,非但自己坐不長久,還會禍及他人。建文帝的好處是,他逃離南京后,並沒有繼續貪戀權位,以皇帝玉璽發布詔書,號召各地起兵勤王,與成祖皇帝相抗,而是選擇了銷聲匿跡,所以他得享高壽。但他的身份如此,又怎能改變命運呢?」
蔣蘇台聽說詞主郭愛是宣宗皇帝殉葬嬪妃,很是驚訝,道:「宣宗皇帝有十妃殉葬,當今皇帝有聖旨予以追謚表彰,昭告天下,沒有姓郭的呀。」
胡濙問道:「楊行祥?是那冒充建文帝的老僧嗎?他不是早死在錦衣衛大獄了嗎?」語氣神態極為平靜,彷彿是在閑聊一般。
蔣蘇台道:「一百貫寶鈔。若官人以銀支付,只需要一兩。」
郭信只掏出數張寶鈔來,明顯數目不夠,又沒有攜帶銀兩,只得道:「我身上只有這些,先付給娘子,餘下容我日後送來,可以嗎?」
鄺埜回答說:「我為社稷生靈,何得以死懼我?」
如此,明軍就拐了一個大彎,不但耽誤了寶貴的時間,還將側翼和背部暴露在瓦剌軍的攻擊之下。因為道路崎嶇,隨行輜重車無法跟上行進的隊伍。眾大臣紛紛勸阻,但王振不聽,執意改走宣府。
朱驥大感意外,道:「是。楊匠官真是消息靈通,竟連這個都預先知道了。」
楊塤道:「什麼事?」
皇帝萬萬沒有料到的是,這一天,將成為他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天,不但改寫了他自己的命運,還將大明江山置於前所未有的危機中。
總甲就在附近,等其人到后,朱驥便與楊塤離開。他著急知道真相,當真引著楊塤來到麻繩衚衕找禮部尚書胡濙。
他已經七十五歲,原配所生之子早已經夭折,他六十七歲時,侍姬才為他生下一個兒子,取名為「懋」。「懋」字有多種解釋,張輔取「懋而允懷」之義,表示欣喜之意。作為一位老人,他更多地要為自己的骨肉著想,倘若與王振結怨,一旦自己去世,王振勢必會向幼子張懋報復。張輔馳騁沙場多年,凡事都是一意立決,此刻卻不由得捫胸長嘆。然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表示,此即史書所云:「輔老矣,默默不敢言。」
于謙也流淚回答道:「請鄺公放心!我早已以身許國,又受鄺公知遇之恩,一定儘力保衛京師,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楊塤忙道:「哎,別說我沒提醒朱千戶,你一直是絕口不提楊行祥三個字的。」
禁中奏疏是機密,私下泄露內容要承擔很大的風險,楊塤聽說是提督太監金英主動知會了于謙,很是驚訝,問道:「金英為什麼要這麼做?」
于璚英道:「我夫君就是錦衣衛,當能保護我周全。」
既一語提及杭州,于謙又回憶起家鄉的無限美景來——
朱驥道:「那麼我實在想不出還會有誰了。」
賽刊王聽到后大為吃驚,急忙騎馬去見兄長,告道:「我部下抓來一人,模樣不似普通人,且態度非常奇怪,極可能就是大明天子。」
楊塤笑道:「而今皇帝親征在外,朱千戶是錦衣衛留守副長官,應該忙得團團轉才是,如何得閑來這裏?」
皇帝御駕親征在很長時間內都成為京師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然半月過去后,始終沒有什麼確切消息傳來。以英宗皇帝及大宦官王振的作風而言,沒有消息,通常就是壞消息。只是對老百姓而言,議論軍國大事終究替代不了柴米油鹽,人們對英宗親征的話題慢慢也就淡了。
明軍後衛恭順伯吳克忠、都督吳克勤部負責斷後拒敵。吳部經歷過長途輾轉跋涉后,早已經饑渴交加,疲憊不堪,士氣極為低落。儘管如此,仍不得不倉促與追擊而來的瓦剌主力交戰。
胡濙一怔,隨即道:「胡說!老夫身為人臣,以忠為第一根本,皇帝隨時都能召見我,還用得著綁架嗎?」
金英是安南人,楊塤曾因兵部機密文書失竊一案而懷疑過他,甚至疑心那對男女賊人來自安南,跟金英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然朱驥後來暗中調查當日金英行蹤,得知他只在圓覺寺前後忙碌,沒有任何出格異常之處,也未曾離開過孫太後半步,足見並未參預兵部機密文書失竊之事。
朱驥細細一想,果然是這個道理,忙道:「還是楊匠官有辦法,我竟沒有想到這一點。」忙將殘茶飲盡,引楊塤來找仵作伍漢。
洪武二年(1369年)八月,明軍平定陝西,定都之議再起。主要的候選城市集中在長安、洛陽、應天、汴梁、北平幾地,大臣們的意見不一,各自引古論今,提出建議。「或言關中險固,金城天府之國;或言洛陽天地之中,四方朝貢,道里適均,汴梁亦宋之舊都;又或言北平元之宮室完備,就之可省民力」。
七月十九日,明軍大隊人馬北出居庸關,二十三日到達宣府,隨即向大同重鎮進發。一路上朱祁鎮猶自記恨群臣阻止他親征一事,不準文武大臣參預軍政,一切聽由宦官王振指揮。王振專制橫行,成國公朱勇等人向王振稟報軍務,都需要「膝行聽命」。眾人皆戰戰兢兢,唯王振馬首是瞻。
永樂二十一年(1423年)宣府當夜,他到底對成祖皇帝說了什麼,才終使朱棣放棄了追蹤建文帝下落?而建文帝在成功逃脫多年後,最終自投羅網,死於錦衣衛大獄,當真是上天註定的結局嗎?
朱驥道:「按照慣例,為防囚犯自殺,入錦衣衛獄前都要戴上械具。除非是獄卒幫助,否則犯人根本沒有能力自殺。但楊行祥的情況又有所不同,上頭特別關照過,要予以優待,所以沒有給他上鐐銬之類。」
楊塤嘆了口氣,道:「那麼朱千戶找不到韓函了,他多半被你們那位錦衣衛指揮僉事王林殺了滅口了。」想了想,又搖頭道:「不過不應該呀,如果要將朱千戶牽連其中,韓函是最好的證人,讓他活著,比殺死他價值要大。以王振叔侄的權勢,讓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獄卒俯首帖耳,又有什麼難的?」又問道:「那韓函不算什麼正派人吧?」
胡濙道:「既然他是建文帝,那麼這就是他的結局。」又正色告道:「朱千戶,你聽老夫一句,不要再管這件事了,一切自會風平浪靜。」
如果有關的話,楊行祥又是自殺而死,伍漢所填驗屍文書是據實而報,沒有什麼可指摘的。就算王林要陷害朱驥,所能做的,只會是威逼伍漢更改文書,稱楊行祥不是上弔而死,犯不著殺人。況且王林人在前線軍中,留守的馬順雖是其心腹,卻日日忙著泡妓院、喝花酒,哪裡有閑心來管一個小小的仵作?
這雖然破壞了開國皇帝朱元璋制定的祖制,但在歷史上倒也不乏先例,幼主即位,大權往往旁落。然皇帝漸漸長大后,便有奪回大權的願望。只是皇帝處於深宮之中,身邊只有宮女太監,於是宦官便作為皇帝的親信勢力登上歷史舞台,充當奪權的工具。除此之外,王振還是英宗皇帝的啟蒙老師,關係更是非同一般。於是自朱祁鎮稍稍懂事起,王振便以極為強勢的姿態出現在大明朝堂,無人能與其爭鋒。
于謙忙走下座來,一把奪過戰報,匆匆展開,忽臉色大變,失聲道:「聖駕竟然駐蹕在土木堡?壞了,這下壞了!」
五十萬明軍全部為京軍精銳,包括五軍營、神機營、三千營等官兵在內。為了鼓舞士氣,朱祁鎮下令對軍隊大加賞賜,士兵每人白銀一兩、胖襖一件、胖褲一件、鞋兩雙,又給炒麥三斗作為一月行軍糧食,每三人分給負載輜重的驢子一頭,共發給兵器和用具等八十余萬件。把總、都指揮以上級別的軍官,再加賜五百貫大明寶鈔,官方價值五百兩白銀,實際價值則大大縮水。
當年明成祖朱棣當面問及胡濙巡歷天下的感想,胡濙只答道:「幸沐榮崇而任使,傅馳招傳以諮詢,歲月無拘,江湖任適。由是名山大川,雄藩巨鎮,故皆遍歷無遺,絕域殊方,偏州下邑,亦各周流殆盡。」
此刻楊塤聽說是金英主動向于謙泄露禁中機密,倒對金氏多了幾分好感。又道:「姑且不理會金英的目的。楊行祥這樁案子其實一點兒也不複雜,朱千戶只需要找到當日值守的獄卒,詳細了解經過,再請他做證人,不就結了嗎?」
王林是王振侄子,素來不喜朱驥,又預備未來將楊行祥之死歸咎於朱氏,當然不會選中他跟隨皇帝親征,只將其部下調走。如此,雖然朱驥名義上是副留守長官,其實成了空架子。留守長官馬順好花天酒地,時常不來官署,朱驥手下無人,值守的校尉又多是王振一黨,不願意聽他調遣,有事只能親自跑腿,所以朱驥才有「忙得團團轉」之語。
朱驥搖了搖頭,道:「這我可不知道,錦衣衛又不負責操辦喪事。」
楊塤隨口問道:「兄台是京城人嗎?」郭通道:「不是,在下鳳陽人。」
之前楊塤僅憑蛛絲馬跡便推斷出女賊人身上的骨扇是朱驥妻子于璚英遺失的冬扇,且賊人跟蹤監視了于璚英很長時間。事實亦果然如此——
楊塤問道:「是不是錦衣衛指揮僉事王林上書告發了朱千戶?」
而提督太監金英與王振素來沆瀣一氣,他是否早已知道楊行祥一案的真相?素有惡名在外的他,又為何要將王林奏疏內容告知于謙,結好兵部長官是最明顯的意圖,其真正目的何在?為何他甘願因此擔當極大的風險?這些疑問,楊塤自己也沒有想通。
先吾親而歸兮,慚予之失孝也。
當日楊行祥死在獄中,錦衣衛副千戶白琦以自然死亡上報。因楊氏身份不凡,其死為皇帝所矚目,指揮僉事王林預備藉此事大做文章,將錦衣衛中看不順眼的人一舉剷除,因而上書稱楊行祥之死有異,即指其是非正常死亡。然天下正值風雲際會,大明時勢亦隨之而動。英宗皇帝尚不及關注這件事,便聽從大宦官王振建議,決定御駕親征,隨即牽動滿朝文武,再無人留意此事。
楊塤走出幾步,忽轉頭問道:「到底是什麼人綁架了胡尚書?難不成是皇帝?」
楊塤道:「朱千戶不是那種隨便說兩句就能陷害的蝦兵蟹將,王林要拖你下水,必須得把證據做足。就像之前王振殺死侍講劉球,還得靠編修官董磷編造證詞,整治前任祭酒李時勉,還得等到他修剪了樹枝。也就是說,王林手裡應該已經有能證明楊行祥是死於非命的證據或證人,真的也好,偽造的也好,它都已經在那裡等著你朱千戶入網了。好處是,目下王振、王林叔侄二人在戰場奮勇殺敵,你我還有時間來查驗此事。」
八月十四日晚,瓦剌軍開始從土木堡旁的麻谷口進攻,明軍都指揮郭懋率眾奮力抵擋,拒戰一夜。但隨著時間流逝,後繼瓦剌軍不斷趕到,圍困土木堡的敵軍數量愈來愈多。明軍困守堡中,又沒有有效的應對之策,愈發處於不利之中。
楊塤一拍桌子,叫道:「太好了!這茶真是好茶,朱千戶,快些把這杯茶喝了,我和你一道去找仵作。」
六十五歲的兵部尚書鄺埜心急如焚,急上奏章,請皇帝車駕速入居庸關,同時發精兵殿後。結果奏章被王振扣住,朱祁鎮根本就沒有看見。鄺埜情急之下,又親自到行殿求見,力請朱祁鎮入關。
朱驥道:「韓函真的牽連進了楊行祥一案?楊匠官何以特彆強調『真的』二字?」
楊塤道:「請朱千戶先聽我說完。當世有能力在錦衣衛詔獄殺死楊行祥的人不多,但不是唯一,朱皇帝卻是唯一有動機的人。」
楊塤忙道:「多謝。大家一起吃。」
至於王林就楊行祥一案再https://read.99csw.com上奏疏一事,大概宦官王振也知道侄子是個草包,怕他壞了皇帝大事,所以並沒有將事情真相告訴他,甚至特意選了王林扈從太后、皇帝到圓覺寺禮佛當天動手。王林回城得知楊行祥上吊自殺后,或許是真的發現了可疑線索,或許是只想利用此事,竟上了一本。王振因忙於策劃皇帝親政諸事,一時未來得及理會侄子的奏疏,這才有了今日司禮監秉筆太監興安檢閱出王林奏疏一事。
只是朱祁鎮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正統十四年(1449年)七月,孫太后壽誕前夜,皇帝收到來自大同前線的敗報——瓦剌太師也先已率軍至大同一帶,塞外城堡盡陷,明將吳浩、宋瑛、朱冕先後敗死,明軍死傷慘重。
公認的罪魁禍首王振並沒有死在敵軍陣營,而是被自己人所殺。兩軍交戰的混亂中,王振驚慌失措,抱頭逃竄,往日指點江山、凌威明廷的豪邁蕩然無存。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為了私利留在土木堡的決定,會導致他丟掉性命。歷史,就是這樣地充滿傳奇色彩和戲劇性,百轉千回,不由得令人慨嘆。
朱驥越聽越覺有理,只是瞠目結舌,渾然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話音剛落,便有僕人引著軍士進來。軍士躊躇道:「小的本不該來打擾于侍郎家宴,只是前方有急報……」
明成祖朱棣是戰爭中成長起來的英主,嗜武如命。無論是內戰,還是外戰,他的一生幾乎都是在戎馬中度過,就連最後都是死在北征蒙古的戰場上,因而在歷史上有「馬上天子」之稱。
朱祁鎮聽到吳、薛兩軍相繼敗亡的消息后,嚇得魂飛魄散,先前親征時要與敵軍決一死戰的勇氣蕩然無存,急忙下令全軍急速逃跑。
楊塤笑道:「朱千戶不願意說下屬壞話,果然是個正人君子。其實你不說我也猜得到,如果韓函不是真的牽連進了楊行祥一案,怎麼會被殺人滅口?既然牽涉其中,最大的可能便是被人收買了。」
這時候,一個瓦剌兵奔過來,見朱祁鎮的盔甲與眾不同,閃亮耀眼,要強奪下來。朱祁鎮雖沒有反抗的勇氣,卻不肯將自己的物事輕易交出。瓦剌兵勃然大怒,舉刀便要殺死朱祁鎮。剛好一個年長的瓦剌頭目過來,打量了朱祁鎮一番,道:「此人態度異常,看來非同凡人。」於是將朱祁鎮擒送到瓦剌首領也先之弟賽刊王營中。
皇帝離京,政事卻不能不辦。王林所上奏疏早已送到司禮監。昨日秉筆太監興安清理案頭時,發現了這封奏疏,尚未拆閱。明英宗朱祁鎮曾經交代:凡大臣奏疏,小事由司禮監自行批閱,大事則送軍中。興安照例打開王林奏疏,閱讀後很是吃驚,於是將之稟報給提督太監金英。
似是一首絕命詞。蔣蘇台微覺不妥,感到題到手扇上不大吉利,但既是主顧當面要求,也不能拒絕,便拿了扇子和箋紙,自入裡屋題扇。
楊塤道:「我以為錦衣衛詔獄是天下最密不透風的黑獄,想不到竟有犯人能從容自殺。」
朱驥無奈,只得與楊塤起身告辭。
郭信略略一掃,便道:「甚好。」從懷中掏出一疊大明寶鈔,道:「之前我付了八成定金,這是剩下的兩成尾款,請娘子過目。」
朱元璋死時,被迫殉葬者有四十六人,均為沒有生育過子女的妃嬪。明成祖朱棣也效法自己的父親,死前留下遺詔:「喪服禮儀一遵高皇帝遺訓。」殉葬妃嬪多達三十餘人。此後的明仁宗朱高熾、明宣宗朱瞻基也各以五妃、十妃殉葬
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見形勢不利,力請回師。宦官王振也沒有見過這麼多死狀慘烈的屍體,心中開始打鼓,已有了回師的念頭。
郭信吃了一驚,道:「而今寶鈔這麼不值錢了嗎?」
朱驥一怔,問道:「什麼,楊匠官還是懷疑楊行祥不是自殺?」
朱驥道:「這位蔣校官脾氣可真不好,連蔣娘子自己都說了,這件事的起因還是因為那柄扇子。」
朱祁鎮這才鬆了口氣,稍覺安慰。他自孩童起就與王振在一起,他們之間的感情早已經超越了普通的君臣之禮,既然王先生說放心,那麼他便放心了。
宣府還是九邊中最為重要的邊防重鎮。明朝建國之初,元朝殘餘勢力遠走大漠。洪武五年(1372年),明軍北征蒙古遭受重大失利,明太祖朱元璋意識到蒙古軍事力量一時難以消滅,便將對北方的戰略從「以攻為主」轉為「以防禦為主」。為了防禦蒙古南下侵擾,又沿長城一帶修建了九個邊防重鎮,即歷史上所謂的「九邊」,包括:遼東鎮、薊州鎮、宣府鎮、大同鎮、太原鎮、榆林鎮、寧夏鎮、固原鎮、甘肅鎮,總共駐守有四十萬軍隊。九邊之設,使明朝北部邊塞形成一條東起鴨綠江、西抵嘉峪關、廣袤萬里、烽堠相望、衛所互聯的北方防線。
楊塤道:「這些只是我的推測,但眼前倒有一處物證,多少能從旁佐證。」指著伍漢的右手道:「朱千戶請看。」
除游湖賞月外,杭州還有觀潮盛事——所謂「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半夜潮」。浙江錢塘之潮,天下之偉觀。海浪鋪天蓋地而來,吞天沃日,勢極雄豪。弄潮兒手持彩旗,爭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沒于鯨波萬仞中,騰身百變,而旗尾略不沾濕。
楊塤見蔣氏進來時神色古怪,隨口問道:「怎麼了?」蔣蘇台道:「這位郭公子要求題寫的扇詞有點怪,似乎是絕命詞。」
他身為朝廷武官,一些話不便明說,小心措辭,頗費思量。
楊塤笑道:「今日中秋嘛,總要應個時節,圖個吉利。我到前門致美齋買了月餅和幾樣點心送來,你就不必再出去買了。」
八月初三,王振下令班師,留廣寧伯劉安鎮守大同。於是,人心惶惶的明朝五十萬大軍白折騰了一趟后,開始班師回京。
朱祁鎮即位之日,距離明太祖朱元璋建國已整整六十七個年頭。朱元璋以猛治國三十年,其繼承者建文帝朱允炆性格仁厚,本可以做個出色的守成之君,偏偏又有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難」,奪取皇位,導致內戰紛起,持續長達四年之久。
于謙道:「這些都是楊匠官細心發現的。不然的話,爹爹到現在都不知道你曾經身處險境。」又轉頭道:「阿康,你現下該明白我叫你來北京的用意了吧?」于康應道:「是。」
朱驥搖頭道:「沒有。我岳父告知王林奏疏一事後,我回官署想了一通,便去找獄卒韓函,聽說他失了蹤,才知道事情不簡單,一時沒有好的辦法,便來向楊匠官你求助了。」
除了英宗皇帝被俘外,明文武官員如英國公張輔、泰寧侯陳瀛、駙馬都尉井源、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內閣大學士曹鼐、張益、刑部侍郎丁鉉、工部侍郎王永和、副都御史鄧棨等五十多名文武重臣,都死在亂軍廝殺中。只有大理寺右寺丞蕭維楨、禮部左侍郎楊善等極少數人趁亂僥倖逃出。
鄺埜見到張輔如此神態,多少也明白了過來,只好悻悻退出。他既無法見到英宗皇帝,又請不動英國公張輔,別無他法可想,只能與戶部尚書王佐等其他官員聚泣帳中。這幾名大明重臣心中百般複雜滋味,有憤怒,有懊惱,也有悔恨——
郭信也笑道:「兄台不知鳳陽有《朱皇帝》的歌謠嗎?家住廬州並鳳陽,鳳陽原是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楊塤便介面道:「胡公可知道,一月前楊行祥自殺后,當值獄卒韓函失蹤,去向不明。今日仵作伍漢又被人殺死在自己家裡。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真像我之前推測的那樣,兩件案子大有關聯,下一個會不會是胡公?」
胡濙道:「楊匠官想想看,那楊行祥是什麼身份,關於他的事,皇帝掩蓋尚且來不及,王林這等跳樑小丑妄圖掀開蓋子,怎麼可能?就算他是蠢人,他叔叔王司禮可不蠢。」
朱驥開始尚未完全明白,回味一番后,才失聲問道:「楊匠官懷疑是王林指使韓函殺了楊行祥?」
郭信見楊塤對鳳陽情狀極為了解,頗為驚異,卻不願意再提,只笑了一笑。
朱驥卻懷疑錦衣衛內部人,因為對方非但能令獄卒韓函和仵作伍漢俯首聽令,還能及時察知他正著手調查楊行祥一案。
楊塤道:「世人多名利之徒,本朝那些太祖朝天女戶,不都是靠殉葬親眷發家的嗎?」
而楊行祥死在一個月前,拖到現在才拉扯出這件事來,愈發證明此點,蓋因為王振、王林叔侄均隨英宗皇帝出征在外。
胡濙聽完思慮良久,方才嘆道:「事情竟然鬧得這般複雜。」又正色道:「楊匠官,這件事本不關你事,你肯為朋友挺身而出,很講義氣,老夫都看在了眼裡。朱千戶,如果事情僅僅是牽涉到你,我是不會幫忙的。但你岳父于公為人忠直,日夜忙於國事,我不能讓他為此分心。並非老夫生性冷酷,而是我已經經歷了太多風雨,看得多了,便會明白過來——有些事,是命中注定,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人力再如何抗爭也沒什麼用。」
王振大怒,高聲喊叫,命錦衣衛將白髮蒼蒼的鄺埜拉扯了出去。
楊塤介面道:「是啊,兄台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就這一百貫寶鈔,還是虧了呢。你出去往隔壁左右店鋪問問,現下沒有人願意收寶鈔的。」
當日朱祁鎮決定御駕親征,想到這是他的第一次出征,聲勢自然是越大越好,起碼能聲勢上給敵人一個下馬威。宦官王振也持相同想法,他認為只要人多勢眾,瓦剌一定會望風而逃,明軍便能不戰而勝。於是,朱祁鎮不顧京師是大明根本之地、不容有失,調派了五十萬大軍、一百余名重臣,跟隨自己出征。
一直在暗中窺探的瓦剌軍見有機可乘,立即派鐵騎從四面向明軍衝擊過來,蹂陣而入,如虎入羊群,一邊大聲呼嘯,橫衝直闖,奮長刀猛砍明軍,一邊大呼:「解甲投刀者不殺!」
而中秋當夜,民間以月餅相邀,取團圓之義。人家有賞月之宴,皓月當空,彩雲初散,傳杯洗盞,兒女喧嘩,真所謂佳節。又或攜柏湖船,沿游徹曉,蘇堤之上,聯袂踏歌,無異白日。
在楊塤看來,禮部尚書胡濙失蹤,楊行祥于錦衣衛詔獄被殺,兩案發生在同一日,絕對不可能是巧合,必有關聯。他的推測能很好地解釋楊行祥被殺一案,卻無法解釋胡濙為何莫名失蹤一天後又神秘歸來。英宗皇帝果真想就建文帝一事諮詢胡濙的話,大可直接召見他。而且朱祁鎮當日陪母親孫太後去了東郊圓覺寺,人並不在京城中。
朱驥苦笑道:「我手下盡扈從皇帝出征,無人可調,大小事情得親自動手,忙得團團轉倒是真的。不過我來找楊匠官,是有件更重要的事。」
朱驥便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只未提及楊塤關於英宗皇帝朱祁鎮是楊行祥一案背後主謀的推測。
楊塤大喜過望,道:「如此,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蔣蘇台道:「嗯,這是主顧定做的,特別交代要用素絹做扇面,應該是準備自己題詩作畫。」
胡濙笑道:「看來朱千戶也跟老夫一樣的看法,不當回事就好。」
鄺埜等人已經隱隱預料到即將有惡戰到來,這一點,英國公張輔也預料到了。但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即將到來的不幸大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但震動了天下,還幾乎動搖了大明王朝的國本。
胡濙先是一愣,隨即笑道:「老夫竟然上了你這小滑頭的當。」又道:「楊匠官也別再費心套話了,老夫什麼都不會說的。你們去吧。」
楊塤道:「那麼錦衣衛算是你的主業,你又有什麼驚人的成就呢?是否有什麼事,只有你能做到,旁人做不到呢?」
楊塤道:「風平浪靜?我怎麼覺得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朱驥搖了搖頭,不再多提,隨楊塤進來裡屋,低聲告道:「正如楊匠官所言,那楊行祥之死,果然有蹊蹺。」
朱驥笑了一笑,也不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