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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彤雲蔽天

第六章 彤雲蔽天

孫忠道:「登聞鼓就是讓有冤屈的人敲的,沒有人敢敲的話,它只是一面普通的鼓。錦衣衛屈打成招,讓小楊你受了這麼大冤屈,我老頭子也該出來做點事了。」又轉頭問道:「于少保為了江山社稷勞心勞力,天下景仰,他可知朱指揮而今的所作所為?」
楊塤:「滁陽王又是誰?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堂官正是朱驥。他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問道:「下跪犯人可是楊塤?」楊塤見對方神色嚴肅,勉強應了一聲。
朱驥道:「我明白了,這賊人不是為財物而來。」
此令嚴厲禁止官民因民事案件而擊鼓。當然即便訪民因小案敲擊了登聞鼓,也不會受到懲處,只是掌鼓官員不會受理。明英宗詔令之後,登聞鼓絕少再響起,這當然不是因為民間沒有冤案,而是大宦官王振干政后,為了粉飾太平,採取了一些人為手段禁止人們敲打登聞鼓——
朱驥聞言,便將皺紙交給了楊塤,又道:「對了,邢御史問起我為什麼會來潘舍鋪子。我說是因為楊匠官,你和潘舍同鄉,恰巧又住在附近,順路來打個招呼。我正好跟你在一起,便一道進來了。」
邢宥又道:「這就是那對男女欲拋棄的屍體,我猜他多少跟二人有所關聯,所以才抬他來錦衣衛。」
蔣蘇台將包袱拋到一邊,尖聲問道:「我哥哥怎麼了?」
朱驥便隨其走到一旁,先告道:「我沒有對邢御史提凝命寶之事。不過你走後,我細細搜過前後院子,在後面房間里發現了一個暗格,裏面藏有幾幅宋畫。剛才邢御史看過後,認為畫是贗品。他懷疑潘舍借替主顧裱褙名貴字畫之便,暗中仿造,再將贗品高價售出,或是乾脆偷梁換柱,用假畫掉包換走了真畫,結果被人發現,由此才招來殺身之禍。」
朱驥不敢多問,也不敢再接話,只好悶悶送將出來。
朱驥見擔架上躺著一個人,隨口問道:「他是誰?」邢宥道:「是個死人。」
朱驥點了點頭,道:「我曾經和楊匠官一塊查案,了解他的為人,相信他不會殺人,尤其不會殺死心愛女子的親人。我岳父于少保也信他。當時在蔣骨扇鋪,于少保親口問是不是楊匠官殺人,楊匠官明明可以當面說出經過,好儘快洗脫嫌疑,但因為事涉凝命寶,他絕口不提,可見他將大局看得比自己清白還重。後來我將楊匠官所述轉告于少保,于少保說這是個忠心可托的人,不如將計就計,引蛇出洞,於是才有了後面的好戲。」
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未發跡前,是個窮苦的僧人。紅巾起義席捲中原大地后,他慕名到濠州投軍,結果被城門的守軍攔住盤問。因性子執拗,言語不和,又被守軍捆縛起來。守軍還派人去請令旗,要殺掉脾氣很大的朱元璋。紅巾軍首領郭子興聽說后,親自騎馬到城門口去察看究竟。他第一眼看到朱元璋就很喜歡,命令兵士鬆綁,並將朱氏收為自己的部卒。
這段被老丈人猜疑的經歷對朱元璋的性格影響很大,他認為郭子興胸襟狹窄,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開始動了自立門戶的心思。之後,通過一系列不動聲色的努力,朱元璋竟然在郭子興的眼皮底下悄然擴大了自己的勢力,開始掌握了一支真正屬於自己的隊伍。
忽有校尉報道:「門前有人自稱能夠作證楊塤沒有殺人。」
孫忠這才明白究竟,轉頭罵道:「死小子,不早說,害得我奔去敲了登聞鼓。」
楊塤又思及京城一幫蘇州籍工匠冬日圍爐飲酒的日子,再聯想到莫名橫死的裱褙工匠潘舍,不免有所惘然。
洪武三年(1370年),已經貴為皇帝的朱元璋終於在妻子馬皇后的勸說下,追封岳父郭子興為滁陽王,並下詔命當地有關部門為之建廟祭祀,又免除郭氏鄰居宥氏的賦稅徭役,讓宥氏世代為滁陽王守墓。
但為什麼要殺潘舍呢?進一步說,潘舍一定知悉了凝命寶一事,被殺人滅口了,倒不足為奇。但那手中有凝命寶的人,無論是綁架者也好,還是建文帝太子朱文奎本人也好,為什麼要找上潘舍呢?為什麼要找潘舍試蓋寶璽呢?
金英端著架子道:「皇上已知悉孫國丈為楊塤擊鼓鳴冤一事,很是重視,命錦衣衛重新徹查此案,務必以真相大白天下。」硬邦邦甩下一句,便自行回宮去了。
源西河道:「當日我在孫國丈府上遇到朱指揮和楊匠官,看起來你二位交情頗好。朱指揮相信楊匠官會殺人嗎?」
吳珊瑚道:「他愛來不來。我們走。」拂袖而去。
楊塤笑道:「那個死人,就是綁架我的朱公子的手下。」
朱驥道:「前一陣瓦剌大舉進犯,京師豪俠盜賊趁機橫行,迄今未能全部擒獲。也許源公子看到的是另一起綁架案。我會立即派人去那一帶巡查的,有需要的話,再請源公子來作證。」
楊塤道:「令兄都不管你的幸福,你還管他做什麼?」見蔣氏淚水潸然而下,忙賠禮道:「抱歉,是我說話太沖了。你心地這麼好,怎麼能捨棄自己的親哥哥呢?令兄無情,你不能無義。」
邢宥道:「果真就是朱公子手下的話,又跟那男女賊人有什麼關係呢?」
楊塤道:「一定是,只有如此,才能解釋皺紙上為什麼是黑墨。潘舍製成寶璽,當然要先行試蓋,朱墨不好找,只好臨時以黑墨調灰來替代。朱指揮內兄于康所發現的皺紙,大概就是潘舍試完后隨手團起來拋棄的。結果這兩日風大,機緣巧合下,竟將那團紙吹到了于尚書家後巷。」
楊塤搖頭道:「令兄完全把你這個妹妹當作交易的籌碼了。」握住蔣氏雙手,道:「蘇台,我對你的心意,你應該很明白。我們一起遠走高飛吧,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你我都是手藝人,無論走到哪裡,都不愁沒飯吃。」
楊塤道:「我不知道。剛才我和朱指揮有事去找他,鋪門關著,有人說他今天就沒開張。我們繞到後面,後門沒閂,進去后才發現他人死在鋪子里,似乎死了好一陣子了。那一帶是裱褙鋪彙集地,也算是繁華鬧市,竟沒有人發現。」
蔣蘇台應了一聲,朝楊塤點點頭,轉身進去。
孫忠道:「瞧你這小子,年紀輕輕,當上了錦衣衛長官,倒神氣活現起來了。你才幾斤幾兩……」
朱驥道:「那好,我一會兒出去時,順道知會一下總甲,讓他多安排些人手在附近巡查。」楊塤道:「好了,知道啦。」
皺紙只是裱褙匠人潘舍試印后隨手拋棄的,雖然被兵部尚書于謙義子于康撿到,成為重要證據,卻不足以暴露殺害潘舍兇手的身份。為何兇手反而冒著暴露形容的危險到楊塤家搶奪,難道皺紙上還有其他未曾被發現的關鍵證據?
朱驥道:「源公子能肯定那輛馬車就停在蔣骨扇鋪後院嗎?」
朱驥與邢宥交換一下眼色,登時大喜過望,忙命校尉扶楊塤過來,道:「楊匠官可看清楚了,你當真見過這個人?」
楊塤不願意愛人擔心,只搖頭道:「沒什麼事,就是心情不好。」
朱驥道:「不,為了以示公正,不負聖上所託,我還是打算開堂公案審理,時間就在明日。」
忽聽到庭院中窸窸窣窣有動靜,楊塤以為又是隔壁的大黃貓跳牆過來尋覓食物,便起身來開門,叫道:「天這麼冷,做只貓也不容易,我家沒有吃的,就讓你進來烤烤火吧。」
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六月,龍江某衛吏因母親去世請求辭官回鄉祭母。吏部尚書詹徽不同意。吏部掌管天下官吏的任免、考課、升降、勛封、調動等事務,既然最高長官否決衛吏的請求,照理他再沒有別的出路,只能繼續幹下去。但這個衛吏決心很大,跑到南京午門外敲響了登聞鼓。於是這件辭職不成的小事被明太祖朱元璋知道了。朱元璋認為龍江衛吏是為了盡孝才辭官,應該予以批准,並嚴厲批評了吏部尚書詹徽。
朱驥本已走下堂來,聞言不禁看了楊塤一眼。楊塤搖頭道:「這世上,除了朱公子那伙人,沒有人能證明不是我殺人,總不成是朱公子自己來投案自首了。」
楊塤道:「哎,我從來不吃白食的。記賬,記在賬上。」
有一次,郭子興惱恨之下,又下令將朱元璋關起來,且不準給食物,預備將他餓死。馬氏聽說后,趕去廚房偷了幾張燒餅,藏在懷中,悄悄到牢房送給丈夫。燒餅剛出鍋不久,將馬氏的胸口都燙紅了。朱元璋見到妻子肯與自己患難與共,十分感動
楊塤道:「他在屋裡……」不忍對方見到血淋淋的場面,忙挺身擋住道:「你別進去。」
次年,郭天爵因謀反罪名被誅殺,朱元璋最終完全掌控了郭部。為了報答小張氏對自己的支持,又將其愛女納為侍妾,即為後來的郭惠妃。
楊塤一時呆住,不知是夢是真。他丟掉匕首,使勁掐了掐手背,很痛!原來這一切不是做夢,而是真的!
校尉答道:「殺人。」又道:「這是兵部尚書于少保親自交代的重案,所以是朱指揮親自辦理。」
朱驥道:「你既然殺了人,為什麼還留在現場?快說,不說就廢了你這雙手。」
楊塤這才知道郭信來歷,不無嘲諷地道:「這麼說,他也算得上是八竿子之外的皇親國戚了。」
楊塤道:「朱公子用刀划傷我的臉的時候,就是那有狐臭的人站在我身後,一隻手勒著我的脖子,另一隻手按著我的頭,我死都記得他的氣味。」
話音未落,後腦勺又重重挨了一記,當即暈了過去。
楊塤道:「朱驥,你好狠……」見行刑校尉用力欲收,忙叫道:「好,好,我招……我招了……」
蔣蘇台道:「之前哥哥為我定了一門親事,是京營的一位將軍,喪妻不久……」
朱驥道:「楊匠官信不信得過我?」楊塤道:「信是信……」
楊塤奇道:「胡尚書怎麼會有辦法?」
朱驥道:「這個嘛,應該是蔣鳴軍有心破你的相,讓你無法再娶他妹妹,所以故意以話引誘你到他面前,譬如說有秘密說給你聽,你便俯身彎腰,他趁機給了你一刀。」
郭信微微一笑,道:「我這是開個玩笑,楊匠官何必介意。」又道:「外面風大,蘇娘快些進去吧,免得著涼。」殷殷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邢宥道:「楊匠官可還記得在哪裡聞過這個人?」
楊塤見自己躺在床上,身上還蓋著厚厚的絲被,一時有些迷茫,問道:「我這是在哪裡?」
朱驥忽問道:「楊匠官沒睡著吧?」
朱驥見對方意志堅決,料想不讓他入獄探視,他勢必繼續鬧個天翻地覆,只得親自引孫忠入來詔獄。又道:「孫國丈探視囚犯時,我人須得在場。」
朱驥頗為尷尬,只道:「因為我們手裡沒有任何憑據指證對方,萬一他抵死不認,或是如楊匠官所言,胡亂招供一通,甚至牽連無辜進來,那事情豈不是要糟?」
朱驥道:「楊匠官總該聽過郭子興吧?」
朱公子又舉刀走了過來,冷笑道:「你以為你還有命活著見人嗎?」命人按住楊塤肩頭,舉刀往他臉上劃去。
朱驥道:「如果朱公子就是那贗品凝命寶的主顧,按照楊匠官所言,他找上你,是因為你和潘舍是同鄉,後來又發現你在潘舍死後先後兩次到過裱褙鋪,懷疑潘舍告訴過你什麼,因而派人到你家奪走了皺紙。但他們既然發現印有璽印的皺紙,表明你極可能是知情者,為何不立即殺了你,或是將你帶走盤問?當時是深夜,將你悄無聲息地擄走不是更方便嗎?為什麼反而要在次日才動手,且費盡心機地以蔣鳴軍的名義誆騙你?」
楊塤道:「我很久沒見過潘舍,今日去他鋪子,才知道他人死了。」
忽揚手扇了朱驥一巴掌,怒道,「明明是屈打成招,還要將人鎖成這樣,不是有意弄死他,好殺人滅口嗎?」
儘管如此,仍不能平息,是以官民人人警惕。就在不久前,有人慾往運河中拋屍時,被一警覺的船夫看到,以為是強盜,遂高聲叫喊了起來,驚動了附近的巡城御史邢宥,忙引兵來捉。那兩人丟下屍體,竟只憑兩柄匕首,便殺出官兵包圍圈,然後趁夜色逃脫。
朱驥又問道:「你怎麼會進來這院子?」
蔣蘇台狐疑的神情登時轉為緊張,問道:「我哥哥怎麼了?」
朱驥喝道:「所以一切都是你在撒謊!你一心想娶蔣鳴軍之妹蔣蘇台,與他起了爭執,一怒之下殺了他,又想脫罪,便想利用之前那張紙之事,編造出一個朱公子的謊言來。」
朱驥目送二人走遠,見吳珊瑚側過頭與丘濬交談,又露出少見的笑容來。不知為什麼,心中也莫名其妙地感到歡喜。他知道丘濬新近喪妻,大概與失去至親的吳珊瑚同病相憐,才會因此走近,互相有個撫慰。
楊塤只覺得全身酸軟,動也動不得。過了好大一會兒,力氣似乎漸漸恢復,右手本能一抽,卻似乎握著什麼東西,轉頭一看,才發現手中有一九_九_藏_書把血淋淋的匕首。他嚇了一跳,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坐起身來,這才發現面前坐著一個人——
進來大堂時,堂前已站了不少人,都是被錦衣衛招來官署作證的,包括找到了家長的小女孩及京營軍士方大明在內,卻是沒有蔣蘇台。
朱驥細細一看,才見那死人已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不禁皺眉道:「既是如此,邢御史將屍首交給兵馬司處置即可,為何還繞遠道抬來錦衣衛?」
楊塤道:「那些校尉都是朱指揮手下,我不信他們會亂來。」
離開裱褙鋪,楊塤便徑自回來家中。天寒地凍,家裡未曾生火,冷得跟冰窖一樣。他進屋便覺得冰徹入骨,又一時懶得生炭火,便坐到廚下火灶邊,往灶里塞了幾根柴禾點著,就著灶火細細揣摩那張皺紙。
郭老舍之後,又有郭謙、郭昇,到而今的郭信,已經是第四代了。朱驥曾在官方名冊上見過郭信的名字,因而有印象。
楊塤道:「你我自小相識,又互相有情,若不是令兄從中阻撓,早已結成了夫婦。還有什麼話不能說?」
楊塤道:「朱指揮,借一步說話。」
趕去官署的途中,朱驥不禁心道:「之前人人畏懼王振,是以登聞鼓數年不響。若不是他在土木堡之變中被殺,孫忠以國丈身份去敲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嗯,他是太上皇的親外公,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事。當日楊塤請他出面營救國子監李祭酒,也是因為他的身份足夠與王振抗衡。然目下在位的是新皇帝,跟孫國丈並無血緣關係,是否還會在楊塤這件欽命要案上插手?」
他說到這裏,堂下證人發出一陣驚呼聲,堂上校尉也各自面露驚異之色。
于康道:「妹夫放心去吧,我一定辦妥這件事。」
朱驥道:「這裡是大堂,只講證據,不講人情。」
楊塤笑道:「那誰能不知道?郭子興可是我們大明開國皇帝的岳丈。」
朱驥微一沉吟,便命人取來拶指,將楊塤十指一一套入夾棍中,作勢欲收時,才問道:「楊塤,你招還是不招?只要我一聲令下,你十根手指可就廢了。」
朱驥又想起少時的情誼來,忙道:「一定會來的。珊瑚,你坐坐再走。」
楊塤忙問道:「那位將軍可還活著?」蔣蘇台搖了搖頭,道:「他在土木堡陣亡了。」
朱驥道:「她沒事,有蒯家照顧她。」嘆了口氣,道:「我和楊匠官是朋友,本來我該避嫌,將這件案子移交他人審理。但因為事涉凝命寶,不宜宣揚,我將事情稟報過於少保和聖上后,聖上欽命,還是由我親自處理。」
楊塤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總之朱指揮要相信我。至少我臉上這道傷能證明我的話。」
蒯玉珠氣得直跳腳,道:「虧我從小就幫你在珊瑚面前說好話,而今你當了錦衣衛指揮,了不起了?」
楊塤心道:「這手法,跟綁架胡尚書如出一轍了。一定是那綁架者所為了。」
一旁有名叫李立的獄卒插口道:「天氣冷得這般厲害,潑水成冰,這個人死了還不算久,應該不會有屍臭。況且屍臭也不同於狐臭。」
朱驥心念一動,問道:「蔣蘇台怎麼看她兄長之死?」蒯玉珠道:「她只是哭個不停,能怎麼看?」
朱驥見楊塤說出真相,只得道:「我早相信不是楊匠官殺人,只不過不知對頭真面目,所以想將計就計,引對方現身。」
元、明兩朝均沿襲舊制,專門設有鼓院,以受理四方吏民之訴為要務。由於登聞鼓是古代有冤屈者最有效的直訴渠道,因而使用者頗多。
朱驥便命書吏填寫蔣鳴軍一案相關文書,建議判處楊塤斬首示眾,秋後問斬,再送去兵部,交給尚書于謙。
蔣蘇台忙道:「楊大哥小聲些。」好在酒鋪人多喧鬧,也沒有人留意。她又道:「我本來不同意,但哥哥說是為了我好,還搬出了過世的父母。我就沒有再說。那位將軍已經四十歲了,哥哥也覺得這樁婚事委屈了我,不好意思對外張揚。我……我本來想告訴楊大哥的,可一直開不了口。後來趕上哥哥受傷,那位將軍又隨同皇帝出征,事情就耽誤了。」
彤雲蔽天風怒號,飛來雪片如鵝毛。忽然群峰失翠色,等閑平地生銀濤。
楊塤道:「是啊,事實就是這樣。我是被人陷害,殺死蔣鳴軍的真兇是朱公子。」
楊塤是當世頂尖漆匠,又是皇家御用匠官,出入儘是豪門,認識不少達官貴人、名流高士。蔣蘇台料想他若出盡全力,應該比那位郭信郭公子有勝算得多,心情登時大好,忙提壺斟滿酒杯,道:「今日天冷,夜裡怕是還要下雪,我陪楊大哥喝一杯熱酒,暖暖身子。」
朱驥一時驚懼,忽聽到巡城御史邢宥叫喊,便應了一聲,忙道:「這裏人多,不便細談。請楊匠官先回去歇息,明日我再去找你商議。」
楊塤吃了一驚,道:「怎麼,朱指揮不怕凝命寶一事傳出去?」
楊塤道:「是蔣鳴軍划的。他騙我近身,忽然抽出匕首划傷了我的臉。我實在氣不過,才奪過匕首殺了他。」基本上是將昨晚朱驥在獄中的話重複了一遍。
朱驥道:「什麼凝命寶,世人多沒聽說過。就算你抬出建文帝來,旁人也只以為你胡說八道罷了。」
扇鋪正要打烊,蔣蘇台見楊塤到來,便指了指後面,又指了指東面。楊塤會意,遂先進了街對面的酒鋪,尋了個角落坐下。
楊塤道:「那有狐臭的人成了那副模樣,比我還要凄慘,顯然經過拷打折磨。如果不是結下了私人恩怨,兇手有意令他多受苦楚,便是要從他口中盤問什麼。」
楊塤笑道:「過程有頭有尾,相當精彩,就跟朱指揮親眼見到的一樣。可朱指揮忘了嗎,蔣鳴軍腰間受了傷,下半身癱瘓,站不起身,平日只能靠妹妹攙扶坐在椅子上。他如何能朝我臉上劃一刀?」
朱驥想了想,道:「這裡是命案現場,楊匠官是殺人嫌犯,不能久留,我先派人送你回錦衣衛官署。」招手叫過一名校尉,低聲吩咐了幾句。校尉遂取出繩索,將楊塤五花大綁起來。
楊塤道:「不瞞朱指揮,我家值錢的東西不少,譬如這絲被就是常德公主的賞賜,感謝我替她家樑柱鬆漆。還有那邊那幾件擺設,都是來自宮中的賞賜,值不少錢。」
楊塤頭被人左右頂住,難以避開,伴隨著皮肉的刺痛,心中更是徹骨的冰涼,心道:「完了,我被毀了容,從此再也不能面對蘇台了。」傷心欲絕,大叫一聲,就此暈了過去。
她與朱驥自小一起長大,這幾年對他態度蠻橫,當然是因為他有負吳珊瑚,但三人情分不減,滿以為自己開口,對方一定會答應,不料朱驥乾脆地拒絕道:「不行。」
楊塤道:「這件案子竟然都驚動聖上了?呀,這是好事,皇帝肯定不會關心蔣鳴軍的案子,他真正關注的是凝命寶。那麼還是快些放我出去,我好與朱指揮一道繼續追查此案。」
朱驥道:「你叫李立,對吧?我記得曾跟仵作伍漢學過驗屍,那你過來聞聞,看是什麼臭味。」
朱驥亦覺得有理,便走過去提起木椅擋手往外一拉,果然拉成了一張床。他還從未見過這種椅子,覺得設計十分新奇。
閻英道:「錦衣衛朱指揮命小的保護楊匠官啊。今兒個有好幾撥陌生人到這附近轉悠,都被小的打發走了。」
蔣蘇台遲疑道:「那個……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蒯玉珠道:「算了,我懶得理你。我要見楊塤。」
正好熱騰騰的酒菜上來,他自斟自飲,一口氣連飲了三杯。
蒯玉珠白了他一眼,道:「當然要去。我又沒做對不起珊瑚的事。」
朱驥道:「我懷疑綁架楊匠官的朱公子,就是之前到錦衣衛大獄殺死楊行祥的兇手。他能無聲無息地潛入戒備森嚴的詔獄殺人,想必有內應在此。雖則獄卒韓函已死,錦衣衛大多將校歿于土木堡,但難保他沒有別的眼線。我有意折辱楊匠官,也是為了讓眼線看到。」
朱驥道:「那對男女賊人之前闖入兵部時已露了形容,被全城通緝,拋頭露面要冒極大的風險。他們捉住那有狐臭的人加以折磨,之後又冒險棄屍,應該不是為了復讎。莫非他們也想從朱公子那裡得到什麼?」
楊塤因熟識的人被殺,心煩意亂,不願意繼續待在裱褙鋪中,便先辭了出來。一時不願意回家,又無處可去,竟不由自主地往蔣骨扇鋪而來。
孫忠道:「怎麼了,我連登聞鼓都敲了,在這裏喊幾句話還不行?」
楊塤道:「你留了門嗎?還是得繞去後面?我送你吧。」蔣蘇台道:「我留了門。楊大哥既是有事,我自己回去就行。」
頭無力地下垂著,胸口有幾個血窟窿,鮮血染紅了半身,正是蔣鳴軍。
他慌忙爬起身來,大著膽子伸手探去,蔣鳴軍鼻息全無,這才確認對方已經死了。又不明究竟,出屋后見後門大開,生怕蔣蘇台也遭了毒手,忙出來尋找,里裡外外找遍了,也不見蔣蘇台蹤跡,心中愈發慌亂。
朱驥有些怕她,不敢接話,只好問道:「你來官署找我,可是有什麼事?」
楊塤道:「我知道了,多謝。」便與那軍士一道出來,又問道:「蔣校官有沒有說是什麼事找我?」
朱驥忙道:「我只是送瓊娘回去,那時我根本不知道她是麗春院名妓。」
于謙命人抬走蔣蘇台送醫,自己親自走進廂房,看到蔣鳴軍已然慘死,心中頗為難過。他今日親至京營犒賞三軍將士,又隨機挑選了一些重傷軍士,挨家挨戶到訪,當面感謝他們為國家、為朝廷作出的犧牲和貢獻,蔣鳴軍亦在名單中。
朱驥奇道:「郭信?楊匠官說的這個郭信可是鳳陽人?」
朱驥道:「那賊人只打暈了楊匠官嗎?我瞧這房間甚為整潔,不像有人為翻動過的痕迹。」
郭通道:「聽說楊匠官被禁止再進蔣骨扇鋪,可是真事?」楊塤道:「我人站在扇鋪外,沒進去啊,這也犯法呀。」
蔣蘇台問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朱驥換上便服出來時,天色已然黑定,正好遇到內兄于康。于康問道:「聽說楊匠官殺了人,可是真有其事?」
北宋立國之初,京師開封市井間有個名叫牟暉的人走失了一頭豬。因豬是自己走失的,並非失竊,到開封府報案時,官府不予受理。牟暉投訴無門,氣急敗壞的他跑到登聞鼓院敲響了大鼓。於是,丟豬一事立即被緊急上報到御案前。宋太祖趙匡胤不怒反喜,特意給宰相趙普下手詔道:「今日有人聲登聞來問朕,覓亡豬,朕又何嘗見他的豬耶!然與卿共喜者,知天下無冤民。」豬最後沒有找到,趙匡胤詔令賜給牟暉一千錢,以補償他的損失。
朱驥駭然而驚,轉頭看了一眼屍體,問道:「他……他跟……」
楊塤道:「我明白了,血竭只是名氣大。也許胡尚書有別的法子治好蔣鳴軍的殘疾,並不需要血竭。但胡尚書既對其高明醫術秘而不宣,想必請動他極難。上次他為什麼肯替令外甥治病?」
楊塤道:「是,這一節我已經知道了。」說了潘舍曾找蔣蘇台做舊字畫一事。又道:「以假亂真確實應該是潘舍被殺的原因,我也終於知道他為什麼會與凝命寶扯上干係了。」應該是有人請潘舍偽造了一方凝命寶。潘舍不知天高地厚,貪圖厚賞,竟然接了下來。寶璽既已製成,主顧當然要殺他滅口。
楊塤道:「不是我的血,是令兄……」
到了晉代,晉武帝始設登聞鼓,懸于朝堂或都城內,百姓可擊鼓鳴冤,有司聞聲錄狀上奏。這就是所謂的「登聞鼓」直訴制度,即冤枉者不服判決,可以不受訴訟審級的限制,直接訴冤于皇帝或欽差大臣。這種制度彌補了絕對禁止越訴的不足,加強了自上而下的司法監督,客觀上有利於百姓冤情上達。而皇帝亦往往能認真處理,如「西平人麴路伐登聞鼓,言多襖謗,有司奏棄市,帝曰:朕之過也,舍之不問」。
楊塤忙道:「這件事,只有我、朱指揮和于少保三人知道,目下加上孫老,也只有四個。」
朱驥道:「職責所在,不得不如此。」
朱驥上前一步,低聲道:「怎麼,楊匠官有意不說,是要報復我白天動刑拷打於你嗎?」
楊塤「哎喲」一聲,往身上摸索一番,又掙紮下床,四下找尋,這才發現不見了那張皺紙。
楊塤不敢提凝命寶之事,只漫口應道:「也許是吧。」
朱驥人到達錦衣衛官署時,明景帝朱祁鈺特使司禮監大宦官金英已陪著孫忠等在那裡。
朱驥抬腳便走,校尉提醒道:「朱指揮,你還穿著便服呢。」
那軍士本已轉身,忽然伸出雙臂,從背後圈住楊塤。楊塤一掙未能掙開,忙喝問道:「做什麼?」
楊塤見事已至此,便再無顧忌,道:「這全是因為一張破紙而起。前日,朱指揮你拿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有個圖章,說是在裱褙衚衕撿到的,讓我幫你查查這紙是哪家裱褙鋪子的。我還覺得奇怪,一張破紙怎麼能勞動錦衣衛長官大駕,於是非要你說個清楚明白才肯幫忙。你告訴我說,那圖章不是普通印章,是什麼凝命寶,就是建文帝用過的那方十六字玉璽……」
楊塤道:「這是錦衣衛朱指揮交給我的呀,他說他路上撿的,讓我幫他查下紙張出自哪家鋪子。我對裱https://read.99csw.com褙紙張不了解,只好找同鄉潘舍幫忙,哪知他人已經死了。」
朦朦朧朧間,眼前的景物似乎被翻了個面。一個頭挽雙髻的女孩子手裡拿著串冰糖葫蘆,正傻傻地瞪著楊塤,不過她的人卻是橫著的。楊塤勉力一笑,那小女孩嚇了一跳,尖叫一聲,轉身便逃了出去。
邢宥低頭猛吸一口氣,道:「好像是有一股子騷味,是不是屍臭?」
于康道:「就算想到,這會子怕是也來不及了。我這裡有兩盒新買的各色糖果點心,本來是買給家裡人吃零嘴的,妹夫既有急用,不妨先拿了去。」
源西河道:「抱歉了,距離太遠,沒有看清。但我留意到那個被扛著的人反綁著雙手,而且眼睛蒙了黑布。」
丘濬只得朝朱驥拱拱手,轉身去追吳珊瑚。
登聞鼓是懸挂在朝堂外的一面大鼓。敲撾登聞鼓則是中國古代重要的直訴方式。堯舜之時,便已經有「敢諫之鼓」,凡欲直言諫諍或申訴冤枉者均可撾鼓上言。周朝時,懸鼓于路門之外,稱「路鼓」,由太僕主管,御仆守護。百姓有擊鼓申冤者,御仆須迅速報告太僕,太僕再報告周王,不得延誤。這「路鼓」就是後來「登聞鼓」的雛形。
朱驥道:「源公子可有看清對方面孔?」
蒯玉珠道:「就算你不認識她,那樣的絕色美人站在你面前,你想也該想到了。」
朱驥道:「于少保雖是我岳丈,然兵部與錦衣衛互不統屬,該上報兵部的事,他老人家自然知道。」
蔣蘇台道:「楊大哥機智風趣,很多人都喜歡你,怎麼會找不到人說話呢?」
校尉道:「說起來,是打死我也不會相信的一個人。」
朱驥大吃一驚道:「什麼?是誰敲了登聞鼓?」
楊塤道:「甚好,如今我總算知道情敵是什麼來頭,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蒯玉珠愕然道:「你竟然不知道?」朱驥道:「我當然不知道。我以為……」
小女孩歪著頭想了想,點了點頭,又道:「我看見他手裡有刀,而且還朝我笑。」
聶引似是頗為畏懼朱驥,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給楊塤個面子,就算將來撈不到好處,他也不會有任何損失,遂笑道:「那好,我就破例為楊匠官賣個人情。」下令鬆了手銬,送楊塤入獄。
朱驥道:「在你自己家裡啊。」楊塤道:「哦,我記起來了,這兒還真是我家。」
正因為敲打登聞鼓可以直達天聽,通常能得到及時有效的處理,所以成為人們心中的希望,民間有一些訴訟、鬥毆類小事,也往往去擊鼓。正統元年(1436年),明廷重臣以明英宗朱祁鎮的名義頒布《禁妄擊登聞鼓旨》,規定:「登聞鼓專為申冤而設。凡軍人等陳告戶婚田土、鬥毆、相爭、軍役等項事務,只許赴通政使司併當詼衙門告理,不許逕自擊鼓。官員不許受狀。系申訴冤枉並陳告機密重事方許受狀入奏。」
楊塤笑道:「我知道了。朱指揮也學會撒謊了。」
竟是兵部尚書于謙親自到了,錦衣衛代指揮朱驥亦緊跟在岳父身後。
朱驥道:「那好,楊匠官放寬心,先吃飽肚子,好好睡一覺,明日公堂再見。」
孫忠道:「什麼?不可能,決計不可能!我聽源公子說,蔣骨扇鋪後巷里發生過不尋常的事,他已如實上報,錦衣衛卻不去核查,獨獨盯上了你。」也不顧朱驥在場,直言道:「分明是朱指揮新官上任,想儘快破案邀功。你不必怕他,我已經敲過登聞鼓,皇上知悉了這件案子,下旨務必查明真相。」
朱驥看過供狀,蓋上錦衣衛指揮大印,命道:「來人,押楊塤下去,釘上死囚大枷,關入死牢。沒我的命令,不準任何人探視。」
楊塤長嘆一聲,道:「孫老,確實是我殺了人,我已經當堂簽字畫押了。」
與乾女婿朱元璋的性格、作風截然不同,郭子興性格暴躁易怒,忌才護短,心胸狹隘,不能容人,加上做事遲疑不決,所以和濠州城中其他四個紅巾軍首領都合不來。日子久了,幾方矛盾越來越深,其他紅巾軍首領聯合起來,一齊排擠郭子興,有一次差點兒將郭子興害死。虧得朱元璋得到消息,奮力將郭子興救了出來。
朱驥大為意外,微一沉吟,即將手裡的點心盒子交給於康,道:「我得立即趕回錦衣衛官署,可否煩請兄長派人將這件禮物送去吳府?」
楊塤當真有些驚慌起來,忙道:「別……別動手……我沒撒謊,我以祖宗八代的名義對天發誓,那張紙真的是撿的。朱指揮岳父于尚書家就在裱褙衚衕,撿張紙,又有什麼稀奇?」
吳珊瑚冷冷道:「朱指揮是大忙人,這幾個月常常忙得連自己家都不回,哪裡還想得起登我們吳家的門?」
這是公然索賄了,楊塤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好道:「我家有不少珍玩,典獄長可以隨意取去。」
小女孩道:「他坐在那裡不動,應該是死了吧。」
朱驥冷笑道:「楊塤,你現下還有什麼話說?這麼多證人證明你去蔣骨扇鋪見蔣鳴軍,又有這麼多街坊親耳聽到你跟蔣鳴軍爭吵,那位小女孩還親眼看到你人在蔣鳴軍房中,手裡握著蔣氏的匕首。不是你殺人,還能是誰?我知道你是官匠,自恃有些名聲,不將錦衣衛放在眼裡,現下該讓你知道些厲害了。來人,給我杖責二十。」
楊塤見到于謙目光,心頭一凜,但因事涉凝命寶,又不便當眾說出實情,遂只搖了搖頭。
蒯玉珠道:「當年你跟那蔣瓊瓊難道不是真的……」
朱驥大怒,喝道:「住嘴,這是審案,不準再提于少保的名字。」
朱驥道:「我不知道,應該是看我岳父的面子吧。」楊塤道:「那好,我明天去試試。」
加入紅巾軍后,朱元璋如魚得水,不但打仗勇猛,而且頗有智略,數次出戰都立下了軍功,加上他是軍中少有的認識字的將領,因此很得郭子興賞識。郭子興還將養女馬氏許配給了朱元璋。二人結婚時,朱元璋二十五歲,馬氏二十一歲,都算是當時的大齡青年了。馬氏長相一般,也不識字,但由於她是郭子興至交之女,對朱元璋早期事業有不少幫助。
朱公子道:「撒謊!你沒見過潘舍,你身上這張有印章的紙是從哪裡得到的?」
楊塤道:「有意思吧?這是一名蘇州工匠送我的。對了,褥子、被子都在那邊箱子里,朱指揮自己動手,不必客氣。」
楊塤忍不住笑出聲來,道:「好了,孫老別再罵朱指揮了,他沒有冤枉我,我們是在演戲。」
楊塤無言以對,只能苦笑。
店家笑道:「賬就不必記了。不過不知楊匠官可否幫小店一個小忙?小的知道楊匠官是大忙人,也不敢有勞您太多,您看您是否能抽空給小店牌匾鬆個倭漆呢?」
想了想,又道:「這樣好了,既然令兄最在意的是身子和血竭,我會去想辦法的。我如果能治好他的殘廢,他就再無話說,應該不會再反對你我在一起。兩相比較起來,我這個蘇州同鄉,總比那個鳳陽公子郭信可信可靠吧。」
楊塤一愣之時,蔣蘇台已趁機跑到廂房門邊,往裡一看,連叫都未叫一聲,便軟倒暈了過去。楊塤急欲奔過去扶她,卻被朱驥上前扯住,告道:「楊匠官目下是殺人嫌兇,不可亂動。」
朱驥道:「是,是,我當面向孫國丈保證,絕不敢虧待楊塤。我這裏還有公務。白千戶,你代我送孫國丈出去。」
——于謙《題畫》
朱驥又詢問一番,見殺人動機、行兇經過均已詳實,這才命人鬆了拶指,命書吏將供狀送到楊塤面前,讓他簽字畫押。楊塤自知一畫押便等於判了自己死刑,是以遲遲提筆難下。朱驥一再催促,又以拶指威脅,楊塤無奈,只得簽了名,按上指模。
那軍士點點頭,道:「我原是蔣鳴軍蔣校官手下。今日去他家探望時,他叫我來給楊匠官帶個話,叫你去一趟蔣骨扇鋪。」
楊塤道:「這下不是更好了,兩件案子合二為一,只要我們追捕到朱公子一夥,便可以順藤摸瓜,將以前那件斷了線的無頭案子接起來。」
楊塤道:「是啊,怎麼,朱指揮認識他?」朱驥道:「不認識,但是我聽過他的名字。他是滁陽王後人。」
楊塤苦笑了一下,道:「隨令兄吧。來,快坐下,我就是心裏煩,實在找不到人說話,只好來找你。」
楊塤心道:「這些人不知皺紙是于康撿到的,只以為是潘舍悄悄交給了我,生怕他對我泄了底,所以將我抓來盤問。不管我回答是否令對方滿意,今日只怕都是難逃一死。只能先用話穩住他們,拖延些時間再說。」
楊塤很是不屑地道:「你們還懷疑漆匠的鼻子嗎?」
有人見楊塤醒來,便走了過來,拿柄匕首、短刀之類的兵器戳著他額頭,問道:「你是不是叫楊塤?裱褙衚衕的潘舍對你說過些什麼?」
楊塤笑道:「這我絕對相信。朱指揮手下能人甚多,有個千戶見我挨了二十杖還不肯招,立即出主意,要用刑具夾我雙手。我是手藝人,這可絕對是我的軟肋呀,於是不得不屈服,按照朱指揮的授意胡亂招供了一通。」
朱驥搖頭道:「這不關你們的事,你們只是遵命行事。」
晉代以後,歷朝都設有登聞鼓。北魏時,「闕左懸登聞鼓,人有窮冤則撾鼓,公車上表其奏」。隋朝「敕四方辭訟……有所未愜,聽撾登聞鼓,有司錄狀奏之」。唐代規定:「有人撾登聞鼓……主司即須為受,不即受者,加罪一等。」
楊塤道:「還好。閻總甲在這裏做什麼?」
蔣蘇台跟過來問道:「出了什麼事?楊大哥受傷了嗎?怎麼身上都是血?」
宋代專設登聞鼓院和登聞鼓檢院,前者隸屬於司諫、正言,後者隸屬於諫議大夫,兩院均由宦官掌管,受理吏民申訴之狀,也因此發生了不少故事。
北宋靖康年間,金兵南下,直抵開封城下。宋欽宗為討好金人,罷了力主抗金的尚書右丞、東京留守李綱之職,並割三鎮予金人。消息傳開,京城軍民義憤填膺,以太學諸生陳東等為首的數萬人伏闕上書,要求復用李綱,並登階擊登聞鼓,喧呼動地,迫使宋欽宗復了李綱之職。
楊塤奇道:「我跟源公子僅有一面之緣,你如何能肯定我不是殺人兇手?」
楊塤道:「我在交代事情經過啊。」又續道:「我聽了只是半信半疑,那圖章明明是黑的,哪像皇帝璽印?但還是引著朱指揮去找我同鄉裱褙匠潘舍,想請他看看。不想我們到時,潘舍人已經死了。我又害怕又難過,便去了酒鋪喝酒。後來回家時再次路過裱褙鋪,見朱指揮人還在那裡,就向他要了那張紙,想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結果我到家不久就有人翻牆進來,將我打暈,搶走了那張紙……」
蒯玉珠很是失望,嘆道:「蘇娘這下可要傷心欲絕了。」
朱驥告道:「這食盒是蒯玉珠送來的。」
朱驥道:「那怎麼會有人見到你手握蔣鳴軍的匕首,倒在他屋裡?」
楊塤忙道:「是我不好,我不該把這種血光之事告訴你。」
證人們見蔣鳴軍殺人案僅僅一日便水落石出,當堂審結,效率極高,均感滿意,各自散去。
朱驥遲疑道:「那個……」本想問丘濬與吳珊瑚之事,又覺得不好意思,便改口道:「今晚珊瑚壽宴,珠娘會去嗎?」
楊塤呆了一呆,失聲道:「呀,難怪我覺得眼熟,那還真是蔣鳴軍的匕首。呀九*九*藏*書,呀,這朱公子太厲害了,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又搖了搖頭,道:「總之我沒殺人。朱指揮沒聽過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這句話嗎?」
朱驥道:「來不及了,先去看看怎麼回事。」
牢房僅高過一人,昏暗陰冷,只在角落鋪有一張破破爛爛的草墊。楊塤嫌棄墊子又臟又臭,不願意去坐,只勉強蹲縮在門邊。
朱驥道:「別說眾口,就算有十個人作證你殺人,你也算是有罪。如果不是楊匠官證詞涉及凝命寶,這件案子按例要上堂審理,傳訊證人,當面指證,如果面對如此鐵證還不認罪,便要用刑拷打,以得到認罪供狀。」
邢宥笑了一笑,又問道:「我帶回來的屍體,楊匠官能肯定就是其中一個綁架者嗎?」
源西河道:「楊匠官有一雙妙手,我不相信你會用這雙手殺人。」
于謙早已下馬步行,忙緊跟在小女孩身後,到院門時,正好見到楊塤和蔣蘇台拉扯的一幕。進廂房看過蔣鳴軍死狀后,便退了出來,走到楊塤面前,問道:「果真是楊匠官殺了蔣鳴軍嗎?」聲音雖然不高,卻極是嚴厲。
楊塤便匆忙趕來裱褙衚衕,朱驥人還在裱褙鋪,正與率兵趕到的巡城御史邢宥交談。
楊塤道:「這個你在行,一些定做絹扇的主顧,指名要做舊。」
態度極為蠻橫粗暴,跟之前盤問禮部尚書胡濙者顯然不是同一個人。
又等了一個多時辰,才有校尉進來提楊塤過堂。典獄長聶引提著一副手枷等在獄廳中,笑道:「該過堂了,不得不裝裝樣子。」親自上前,將楊塤雙手銬住。
店家賠笑道:「小店不收寶鈔。」
朱驥大手一揮,道:「這是規矩。」不再理睬蒯氏,轉身進去官署。
吳珊瑚道:「我不想坐。」嘴裏這般說,腳下卻是不動。
楊塤便大致說了蔣鳴軍嫌棄自己是匠戶出身,欲將妹妹嫁給郭信一事。
忽聽到朱驥叫道:「楊匠官!楊匠官!」
忽聽到後門口有人沉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回來便廳,朱驥又處理了幾起公文,見天色不早,便先回岳父家,告知妻子晚上要去吳家做客。
蔣蘇台道:「可是血竭十分難得……」楊塤道:「放心,我有辦法,我一定能想到辦法。」
朱驥命人將楊塤帶下監禁,走下堂來,向源西河實話告道:「楊塤已經招承殺人罪名,此案算是結案了。」
再醒來時,雙眼已被蒙住,人不知在什麼地方,雙手也被綁在身後。
楊塤搖了搖頭,先到巷口常去的小吃鋪,胡亂填飽了肚子,便起身付賬,預備動身去找禮部尚書胡濙。忽有一名軍士掀開門帘進來,問道:「哪位是楊匠官?我剛去過楊匠官家,總甲說他多半來了這裏。」
朱驥道:「到底是誰?」校尉道:「是孫太后的父親孫忠孫國丈。」
朱驥道:「我已經派了精幹人手,日夜監視相關嫌疑人。等摸清對方底細后,便可立即拉網搜捕。」
蔣蘇台點了點頭,道:「做舊也算是我蔣家世傳的手藝。我猜到老潘是在做贗品字畫的生意,本不同意,可他一個勁兒地哀求,說蘇州家裡上有老、下有小,京城鋪子租金又貴,裱褙賺的錢只夠墊付租金,根本養不活家人。我一時心軟,就答應了。」
那人道:「我姓朱,你叫我朱公子便是。現下是我問你話,你老實回答。說,潘舍對你說過什麼?」
探梅詩客多清趣,瘦蹇沖寒溪上去。只聞風送暗香來,不識梅花在何處。
邢宥道:「朱指揮不惜對楊匠官用苦肉計,預備如何追捕朱公子一夥呢?」
嘆了口氣,道:「目下局面對楊匠官很不利。你家那一片的總甲閻英,還有小吃鋪的老闆,都作證說,是蔣鳴軍派手下軍士叫走了你。京營軍士方大明也找到了,他說將話帶到后就回軍營了。而蔣骨扇鋪隔壁左右都作證說聽到你和蔣鳴軍爭吵,吵得很兇。你對蔣蘇台用情很深,蔣鳴軍卻不願意將妹妹嫁給你,更是眾所周知的事。」
楊塤道:「尋常硯台盛放不了凝命寶,這銅盤是臨時用來做寶璽印泥的。你看這皺紙上印文的方角,跟銅盤這裏墨汁的紋路完全一樣。」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目下牽涉凝命寶的只有兩人:一是綁架者,一是建文帝太子朱文奎。後者手裡有真的凝命寶,無須再請匠人製造贗品。前者曾為打聽凝命寶下落而綁架禮部尚書胡濙,足見志在必得。綁架者雖然知道建文帝太子未死,凝命寶也還在人世,卻一時無法尋及,於是便起了仿造的主意。只要贗品像那麼回事,他大可利用建文帝太子的名義興風作浪。此時距離建文朝已近五十年,世上見過凝命寶及璽印的人少之又少,誰又能分辨真假呢?
朱驥笑道:「胡尚書其實醫道相當高明,他雖沒有正式學醫,但當年行走全國時,搜尋了許多民間方子,治怪病有奇效。我外甥朱喜,就是我妻子姑姑的親孫子,就是在他那裡治好的。不過胡尚書是個怕麻煩的人,從不張揚。當年李祭酒遭難,雖有血竭,仍需名醫。京城大夫看過後,都說李祭酒活不了了,勸先父別浪費了好葯。最後還是胡尚書主動伸出援手,救治了李祭酒,先父這才知道胡尚書原來是個相當厲害的大夫。」
源西河道:「嗯,這個……我其實不知道蔣骨扇鋪具體在什麼地方,得到了後巷實地,才能確定位置。我這就帶朱指揮去看,只要我指明的位置就是蔣骨扇鋪後院,不就可以證明楊匠官是遭人陷害嗎?」
楊塤聞言大怒道:「你哥哥竟然寧可讓你做填房,也不願意將你嫁給我。這人真是豬油蒙了心了,丟盡我們蘇州人的臉。」
校尉將楊塤帶進詔獄獄廳。典獄長聶引登記收監,聽說是殺人罪名,遂下令給楊塤手足上了重銬,關進重囚牢房。
剛到獄廳,巡城御史邢宥便引人抬著一副擔架進來。邢宥道:「朱指揮,我正找你。」
朱驥便順勢道:「那好,就聽孫國丈的。來人,去了楊塤的死囚大枷。」又賠笑道:「孫國丈,這裏寒氣重,您老小心身子,我先陪您上去。關於楊塤的案子,您有什麼疑問,儘管提出來,咱們慢慢商議。」
蔣蘇台道:「會不會是老潘捲入了什麼不好的事?」
楊塤苦笑道:「我被人當頭打了一棍。」大致說了經過。
楊塤一見到方大明便極是生氣,喝道:「你為什麼陷害我?」撲過去便作勢欲打,卻被押解他的校尉制止,將他拖入堂中,強迫他跪下。
楊塤笑道:「尊夫人應該住在娘家吧?那何必麻煩,朱指揮要保護我,就住在我家裡好了,離尊夫人娘家還近。那邊窗下的摺疊椅子,往外拉開,便是張板床。」
宣德年間,軍士閻群兒等九人被誣告為盜,判為斬刑。家人拚死擂登聞鼓訴冤。宣宗皇帝朱瞻基下令複審,果然發現冤情,九條人命由此得救于刀下。
朱驥登時大為頭疼,只好命人帶小女孩出去買冰糖葫蘆,再設法找到她的家人。又派人去詢問左右街坊鄰居有無聽到動靜,這才走過來詢問楊塤。楊塤大致說了經過情形。
朱驥拍手道:「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預料在蔣鳴軍一案公告前,朱公子一夥肯定會按兵不動。若是將朱公子手下屍體拋出去,或許能就此激怒他,引誘他出動人手,尋找仇家。」
閻英道:「快到年關了,人人忙著回家過節,誰趕這時候做活兒啊?況且這是錦衣衛長官交代下來的,要當大事來辦。管他有活兒沒活兒,都得趕走。」
不久,郭天敘率軍出戰,遭叛徒出賣,遇元軍襲擊戰死。亦有人說是朱元璋有意將郭天敘的行蹤透露給了敵軍,好借刀殺人。
店家認得蔣蘇台,便道:「蔣家娘子的朋友,信得過,小的給您記在賬上。」待聽到楊塤的名字,立即充滿了蜜糖般的熱情,笑道:「原來是楊匠官。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該打。您這樣的人物,小店請都請不來的。這頓酒,就當小店請客。」
郭子興有正妻大張氏和次妻小張氏兩位妻子,另外還有一名侍妾李氏。大張氏生有三子:郭大舍、郭天敘、郭天爵,小張氏生有一女,李氏則生有幼子郭老舍。其中長子郭大舍已在郭子興起兵時被元軍殺死,但次子郭天敘和第三子郭天爵都正當盛年,對朱元璋暗中擴張實力很是不滿。
楊塤頗為後悔,道:「皺紙上肯定還有重要線索,我之前疏忽了,早該好好查看的。」又道:「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打暈我的賊人,應該不是胡尚書口中的綁架者。」
楊塤道:「這我倒是理解,對手如此厲害,安排下如此天衣無縫的陷害計劃,不將戲碼做足,怎能引他上當?」與朱驥相視一笑。
楊塤早就餓了,忙一把奪過食盒,揭開蓋子,有肉有菜有飯,香氣撲鼻,登時大喜,立即操起筷子大吃起來。
邢宥道:「我跟兩名賊人照了面,雖然只有微弱的燈火照亮,但還是能認出他們就是之前闖入兵部盜取機密文書的一男一女。」
朱驥道:「那血竭是十分珍貴之物,家父到南海出差時偶然得到,後來為了救治李祭酒全用上了,半點不剩。楊匠官如何忽然問起這個?」
校尉惴惴告道:「孫國丈早前曾到過錦衣衛,要求見楊塤一面。因為朱指揮下了嚴令,不準人入獄探視,小的們不敢違抗,所以沒有同意。不想孫國丈一氣之下便去擂了登聞鼓,結果事情鬧大了。早知道,就該放孫國丈進去的。」
這些問題朱氏早就問過,楊塤也反覆思慮過,卻始終想不通究竟,此時被在公堂當面詰問,仍然無言以對。
朱驥聞言一怔,微一凝思,退開幾步,低聲與邢宥商議了幾句,遂命道:「來人,開了楊塤手足鐐銬。他有關於男女賊人的重要線索,那件案子事關兵部機密,應優先辦理,先准許楊塤戴罪立功。」
進入後巷時,朱驥已有所疑心,告道:「似乎那邊就是蔣骨扇鋪。」
孫忠問道:「那你為何要在堂上拷打楊塤,還將他當作死囚對待,讓他多受苦楚?」
吳珊瑚登時拉下了臉,怒道:「你以為我是因為你娶了于尚書的女兒才生氣的嗎?」
郭子興死後,矛盾立即爆發。然因為朱元璋在軍中威望甚高,又得到了小張氏的鼎力支持,由此順利取得了郭子興部的控制權。但郭天敘仍然被小明王封為都元帥,是郭部名義上的最高首領。
楊塤「嘿嘿」了兩聲,搖頭笑道:「說不得,說不得。」
楊塤哈哈大笑,道:「店家連寶鈔都不收,卻肯請我吃酒,我就知道你絕不會吃虧。好吧,這件事我記下了。目下入了冬,不適合做漆,等來年開春吧。」
忽從於謙背後鑽出個小女孩來,指著楊塤道,「就是他殺人!就是他殺人!」
楊塤往身上一摸,沒有帶銀子,只好道:「改日再給店家送來吧。」
朱驥便搬過來一把椅子,吳珊瑚也順勢坐下了。朱驥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衝動來,誠懇地道:「珊瑚,我知道你從小對我好,可我父母過世得早,家舅又不爭氣,敗光了家產,連祖傳的房子都賠上了。你是公侯之後,我自知配不上吳家,所以才疏遠了你。後來只是機緣巧合,才會遇到于少保,他老人家不嫌棄……」
朱驥大感頭疼,換作旁人,還能命校尉直接拿下,可對方是國丈,又一把年紀,決計不能動手,只好問道:「孫國丈要入獄探望楊塤,我已經破例應允了,您老人家還想要怎樣?」
軍士笑道:「這我可不知道,楊匠官還是當面問蔣校官自己吧。我走了。」楊塤道:「好,多謝了。」
登聞鼓是懸挂在朝堂外的一面大鼓。敲撾登聞鼓則是中國古代重要的直訴方式。堯舜之時,便已經有「敢諫之鼓」,凡欲直言諫諍或申訴冤枉者均可撾鼓上言。周朝時,懸鼓于路門之外,稱「路鼓」,由太僕主管,御仆守護。百姓有擊鼓申冤者,御仆須迅速報告太僕,太僕再報告周王,不得延誤。這「路鼓」就是後來「登聞鼓」的雛形。
一旁孫忠很是感動,站起身來,道:「二位如此心照不宣,肝膽相照,那我更要配合好好演一場戲了。」
朱驥略微點點頭。于康本頗為關切,然見妹夫神色,似不願多提,便不再多問。
店家連聲道謝,一直送出門外。
到了宣德年間,忽然有自稱郭老舍的老者來到京城,請求朝見皇帝。明宣宗朱瞻基認可了他是郭子興之子的身份,授予冠帶,賜予寶鈔等物,命他回鳳陽家鄉奉祀滁陽王。
蔣蘇台忙九*九*藏*書道:「哥哥也不怎麼喜歡郭公子,但看得出郭公子喜歡我,說只要他能找到血竭,治好哥哥的殘廢,就將我嫁給他。郭公子也爽快地答應了。」
禮部尚書胡濙雖未見到綁架者面貌,但畢竟與對方面對面地交談過,對其人身高、體貌有個大概的感覺。而且從胡濙描述來看,那綁架者彬彬有禮,應該是個讀書人。楊塤也未看清闖入賊人的容貌,但大致有個輪廓印象,對方是個壯漢,比自己高出半頭,明顯與胡濙口中的綁架者不是同一人。
于璚英道:「你們那麼多年的鄰居,應該的。珊瑚剛剛失去伯父和父兄,夫君要好好勸慰她。」
朱驥道:「既源公子發現異樣,為什麼沒有呼救或是報官?」
蔣蘇台道:「就在剛才。楊大哥到扇鋪時,郭信郭公子正在後院廂房探訪我哥哥。我關好鋪子,想跟哥哥說聲我要出去逛逛,剛好在門外聽到他們這番對話。」
朱驥簡單告知了行蹤,道:「今晚我去完吳家,就直接歇宿在自己家了,不必再給我留門。」
楊塤「哎呀」一聲,忙趕到院角井邊,探身往井中一照,果見右臉頰上有一道長長的血痕。
楊塤一時答不出來,仔細凝思過一回,亦有些糊塗了,道:「是啊,為什麼他們昨晚不殺了我,或是將我帶走?」
楊塤道:「奇怪了,老潘售賣假字畫的事,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蘇台你怎麼會知道?」
朱驥道:「源公子既沒有看清對方面孔,如何能肯定跟蔣鳴軍一案有關?」
朱驥皺眉道:「楊匠官說你被人綁架,那個朱公子拷問過你后,你便暈了過去。再醒來時,人就在這裏,而蔣鳴軍人已經死了?」
他料想孫忠是從鄰居衍聖公弟子源西河那裡聽聞了楊塤一案,然孫氏素來沉悶低調,英宗皇帝朱祁鎮在位時,其為人所知者,也僅有營救國子監前祭酒李時勉一件事。目下換了朱祁鈺做皇帝,此公卻如何肯為非親非故的楊塤出頭?一時頗為費解。
楊塤奇道:「什麼造假?」轉瞬便明白過來,問道:「你是說老潘在暗中製造贗品字畫?」
源西河道:「我不知道。後來瓊娘尋上門來,說蔣骨扇鋪出了命案,我感到跟我看到的情形有關。今日聽說錦衣衛開堂審問蔣鳴軍一案,我覺得我應該來說出真相。」
楊塤很是意外,道:「玉珠怎麼會知道我被關進錦衣衛大獄,還會給我送飯?」
朱驥道:「我也沒……」不敢說完,頓了頓,終於鼓足勇氣道:「剛才珊瑚來過,說她這些年生我的氣不是因為我娶了璚英。」
楊塤發現潘舍死在櫃檯后,很是吃驚,嚷道:「怎麼偏巧是潘舍?」
吳珊瑚道:「今日是我生日。」朱驥道:「啊,不好意思,我忘記了。」
楊塤道:「所以大伙兒都認為是我殺了蔣鳴軍,好順利娶到他妹妹?」
孫忠一驚,道:「什麼,演戲?」
楊塤道:「你可還記得在裱褙衚衕開裱褙鋪的老潘?」
楊塤道:「呀,想不到源公子竟是我楊塤的知己,足慰平生。」
朱驥道:「還有一處疑問,他們既已問明經過,不管出於何種考慮,都應該立即殺了你滅口,為什麼要用殺死蔣鳴軍來陷害你?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楊塤雖然看出郭信喜歡蔣蘇台,卻也沒料到事情來得如此之快,嚇了一跳,忙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三人商議一通,朱驥仍命校尉將楊塤押入牢房囚禁,自己與邢宥分頭行事。
朱驥又問道:「昨日可是你殺了京營將校蔣鳴軍?」楊塤道:「沒有的事。我是被人冤枉的。」
楊塤吃是吃飽了,可牢房如此寒冷,也沒個棉被之類保暖,只憑身上一件棉衣禦寒,又哪裡睡得著?
朱驥也沒有別的辦法,便隨於康取了點心,尚未走出大門,忽有校尉進來稟報道:「朱指揮,有人敲了登聞鼓為楊塤訴冤。」
小女孩點了點頭,道:「他手裡有刀,就是他殺人。」
朱驥道:「你臉上的傷怎麼來的?」
聶引摸了摸下巴,道:「這個是將來之事,可有什麼現實的好處?」
楊塤笑道:「關於這個,我有個更好的主意——不如將那具屍體連夜交給地方官府,順天府也好,兵馬司也好,明日讓他們公開招領無名屍體,並以殺人罪名通緝那對男女賊人。如此,朱公子便知道手下遭了旁人毒手,就算不立即報復,也應該會有所行動吧。」
楊塤點點頭,道:「煩請朱指揮將那張皺紙暫時借給我,我拿回家再仔細看看,也許能發現線索。」
楊塤卻又搖頭道:「沒見過。」
朱公子怒道:「又在撒謊!什麼撿的?你當天上掉餡餅呢。不說實話,可別怪我不客氣。」拔出刀來,將刀尖比在楊塤臉上。
朱驥又道:「血竭是南洋特產,中原極是罕見,怕是一時難以尋到。楊匠官不妨去找找胡尚書,問他有沒有辦法。」
朱公子大怒,手上加力。楊塤只覺得面頰一痛,便有血流了出來。忽有人咳嗽一聲,朱公子便鬆了手,退到了一邊。
楊塤不悅地道:「喂,小姑娘,你別亂認人。我什麼時候殺人了?你哪隻眼睛看見的?」
朱驥四下搜尋一番,從櫃角取了一疊紙,與手中皺紙比照,果然紙張大小、花紋、質地完全相同。櫃檯格子上還有一個大銅盤,盛有半乾的墨汁。
蔣蘇台道:「蘇州同鄉,怎麼會不記得?前不久還見過他呢。他怎麼了?」楊塤道:「他死了,被人殺死了。」
朱驥卻不命人鬆開拶指,只喝道:「快將你殺人經過一一招來。有一句謊話,便要立即動刑。」
楊塤笑道:「當然不是,而是我若當眾說了出來,就等於證明你朱指揮屈打成招,剛剛了結的是一樁錯案冤案。」
李立走過來,小心翼翼地伏下來,往屍體周圍嗅了一遍,起身告道:「肯定不是屍臭。至於是不是狐臭,小的就不知道了。」
楊塤問道:「這個人不會是我吧?」
朱驥愕然道:「難道不是嗎?」
朱驥道:「滁陽王只是追封的名號,沒有封地,也沒有實際利益。除了鳳陽一帶的人,一般人都不知道滁陽王是誰。不過逢朝中大事,譬如太后、皇帝壽誕,新皇即位等,郭家也會照例進京朝賀,就跟衍聖公一樣。當然他不像衍聖公那麼顯赫,還有朝廷專修的衍聖公府供其起居用。」
神志越來越模糊,頭一軟,便再也不省人事。
門剛一打開,只覺得一陣寒風撲面而來,楊塤不自覺伸手去擋口鼻,這才發現門前站著一人。未及開言,便見到那人手中木棒揮下,隨即額頭一痛,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朱驥搖了搖頭,又告道:「楊匠官離開后,我將潘舍一案移交給了邢御史,本待回家,忽又想到一事,想到你家就在附近,便想先來找你一趟。我看到院內有燈,但拍門不見你應,從門縫一看,你人倒在門口。我猜想出了事,便翻牆進來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朱驥全然不信,下令將楊塤押到一旁聽審,按流程將證人傳訊一遍。總甲閻英、小吃鋪店家、京營軍士方大明等挨個上場,將所知敘述了一遍。
蔣蘇台道:「楊大哥有心事嗎?不妨說出來,心裏也好受些。」
邢宥奇道:「楊匠官剛剛不是還說見過他嗎?不妨再仔細看看,他被人痛打過,臉有些變形了。」
楊塤驚道:「什麼,你哥哥要把你嫁給那個來歷不明的人?」
楊塤忙道:「呀,這不就是我嗎?」
今晚當值的副千戶白琦亦跟來了大獄,見長官很是難堪,忙上前低聲勸道:「孫國丈不是普通人,他敲了登聞鼓,皇帝接報后卻將案子又發回錦衣衛,擺明不給他面子,他心中氣不過,今晚鐵了心要來大鬧錦衣衛。不如先聽他的,先打發他走再說,免得弄得人盡皆知。」
孫忠很是意外,問道:「于少保也知道這件事?」
朱驥大吃一驚,道:「楊匠官是說目下出現的那方凝命寶是假的?」
朱驥忙道:「不,不,我今晚一定登門為你賀壽。」
朱驥道:「于少保面奏聖上,說將士性命遠比凝命寶重要,應該將這件案子當作頭等要案來處理,聖上也同意了。」
明代自英宗以來吏治敗壞,錦衣衛多習慣從犯人身上榨取油水,楊塤是御用漆匠,所得王公貴族賞賜極多,且多為珍品,是典型的「肥羊」。白琦本來還想過問此案,聽了這話,只好道:「那好,先將他帶去收監。」
一旁孫忠親眼見到楊塤身上的大枷脫下,這才略感滿意,又指著朱驥的鼻子道:「我以後每天都要來看望楊塤,他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就再去敲登聞鼓告御狀。」
朱驥正色道:「這也是不得已,我擔心隔牆有耳,所以才事事小心,我既信得過楊匠官,我相信楊匠官也信得過我。至於公堂上動刑……」
轉頭一看,蔣蘇台正提著一個大包袱自後門進來。楊塤大喜過望,忙上前扶住愛人肩頭,問道:「你去了哪裡?好叫我擔心,我生怕你……」
源西河猶豫了一下,道:「因為我也被人發現了。那大漢轉頭看到了我,便喊了一聲,院子里迅疾出來一個人,朝我奔來……」
小女孩道:「我買了冰糖葫蘆,聽到巷子里有人吵架,吵得很兇,很大聲。我跟著吵架的聲音,便進來了這裏。」忽想起冰糖葫蘆跑沒了,不由得哭出聲來,嚷道:「我的糖葫蘆沒了……我的糖葫蘆……」哭鬧個不休。
吳珊瑚道:「家裡人為了讓我開心,今晚要辦一場宴會,左右鄰居都請了,就差你朱指揮。我跟家人說你是大忙人……」
朱驥道:「我得趕回岳父家換回官服,再去官署。楊匠官一個人在家行嗎?」楊塤道:「當然行。」
卻見總甲閻英正倚靠在院牆邊,見楊塤出門,立即便迎了上來,賠笑道:「楊匠官早,昨晚睡得可還好?」
二十杖打完,楊塤已無法起身,只能伏在地上。朱驥問道:「現下你願意招供了嗎?可是你殺了蔣鳴軍?」
馬氏拿出私房錢,拚命巴結郭子興寵愛的二夫人張氏,托小張夫人斡旋其中,這才令朱元璋幾度化險為夷。
邢宥道:「既已有了嫌疑人,朱指揮為何不將他秘密捕來審問?以錦衣衛的手段,應該有辦法讓他開口。」
蒯玉珠很是驚愕,道:「為什麼不行?我跟楊塤雖不是親眷,卻是蘇州同鄉。」
將朱驥及時趕到以及次日遭朱公子綁架一事說了一遍。又指著臉上傷口道:「這就是那朱公子逼問我時,在我臉上劃下的道。」
剛要回返官署,蒯玉珠匆匆奔了過來,問道:「當真是楊塤殺了蔣鳴軍嗎?」朱驥道:「他已經招供,還有什麼可說的?」
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桃源人氏蘇彬因縣多荒田,而苛捐雜稅極重,縣民難以存活,遂上疏朝廷,請求蠲免,奏疏不達。蘇彬遂親赴南京,到午門擊打登聞鼓后,自縊于鼓下。為民請命,終以身殉。官員從其懷中尋找了再次請求減免賦稅的奏疏,明太祖朱元璋看后很是感動,下詔免桃源縣賦糧萬石,並戶口為里。
錦衣衛官署離皇宮雖近,詔獄卻處於半地下,兼之牆厚門重,楊塤竟沒有聽到鼓聲,聽說孫忠竟為自己去敲了多年不鳴的登聞鼓,吃了一驚,呆了半晌,才嘆道:「孫老,你是皇親國戚,貴不可言,而我只是個漆匠。為什麼你一力相信我沒有殺人,還要替我出頭?」
蔣蘇台猶豫著道:「會不會是因為老潘造假一事被人發現了?」
朱驥忙道:「這裡是詔獄,請孫國丈小點兒聲。」
大枷戴上不易,通常要用鎚子擊打楔子,才能固住,脫下亦十分困難,得用大斧劈開枷板。死囚牢房狹小,難以展身。副千戶白琦聽長官下了令,便命校尉將楊塤架出來,帶去獄廳脫枷。
楊塤呻|吟一聲,緩緩睜開眼睛,問道:「我還活著嗎?」朱驥道:「當然。」
朱驥倒也不否認凝命寶一事,道:「那張紙是撿到的,我查問紙張來歷只是例行公事,並沒有當真。你說潘舍是因為幫人製造假凝命寶被殺,朱公子就是主顧,他又懷疑你知情而找上了你,那他為什麼不當晚殺了你,而非要等到昨日才綁架你?為什麼審問你后又不殺你,而是以蔣鳴軍之死來嫁禍你?」
楊塤沉吟道:「或許賊人就是殺害潘舍的兇手。他暗中一直在留意裱褙鋪動靜,以防官府發現追查到他的線索。今日我兩次到過那裡,他或許認為我知道些什麼,所以跟蹤到了我家。」
千戶門達曾扈從英宗皇帝親征,土木堡兵敗后僥倖逃回,但卻因護主不力被降級罰俸。他見長官雷霆震怒,忙上前獻策道:「這楊塤好歹是見過世面之人,不動大刑,是不會招的。他是漆匠,靠雙手做活兒,最愛惜手藝,不如用拶指夾他手指,不怕他不招。」
朱驥道:「那就是說,你沒親眼看到那個人殺人,對吧?」
楊塤笑道:「看來反倒是那凝命寶救了我。」
楊塤道:「閻總甲小題大做了吧。這一帶住了不少匠人,人家也許是上門的主顧呢。」
吳珊瑚道:「當然不是。璚英人那麼好,溫柔善良,又出身名門,堪可配你。我生氣是因為你跟那蔣瓊瓊……」一時說不下去,起身道:「我該走了,還有人在外面等我呢。」
孫忠卻將卷宗推開,搖頭道:「我不看這個,我只想見見楊塤。」
楊塤「嗯」了一聲,道:「我正好有件事想問問朱指揮。聽說李祭酒當年得罪仁宗皇帝,被武士以金瓜扑打,肋骨盡斷,生命垂危,是尊父朱指揮拿奇葯血竭救了他。那血竭,朱家可還有剩餘?」
朱驥請孫忠坐下,如實告道:「今日開堂審案,有眾多證人、證據,無不指認楊塤殺人,楊塤亦當堂負罪,簽字畫押。這裡有卷宗抄件,孫國丈盡可過目。」
楊塤道:「我說我認得,沒說見過。認人不一定要靠眼睛,我聞過這個人,他身上有股獨特的狐臭味兒,隔老遠便能聞見。」
朱驥為難地道:「楊塤已是待決死囚,按律是不能探視的。」
楊塤搖頭道:「不是真的找不到人,而是我不想找別人。」
朱驥道:「目下蔣骨扇鋪成了凶宅,不宜住人,蔣蘇台暫時借住在蒯玉珠家裡。」
忽聽到有人問道:「楊大哥,你在這裏做什麼?」
但即便是假的凝命寶,仍然需要做大量的準備工作,譬如要詳細了解凝命寶的形制,尋到合適的、足夠大的玉石。那綁架者在短短時間內便能完成,足見此人深謀遠慮,謀划此事已非一兩個月了。
朱驥本已放棄追捕那對男女賊人,料不到忽然又有線索出現,忙道:「孫國丈還在這裏,邢御史稍等我一下。」
楊塤大喜道:「https://read•99csw•com這真是天意。」忽覺得失言,忙道:「我不是針對那位將軍,他為國捐軀,自然是值得尊敬的。」又覺得蔣蘇台深知自己脾性,不必刻意掩飾,便改口道:「五十萬大軍,打不過瓦剌兩萬騎兵,那叫什麼將軍,死了也好。」
邢宥日夜忙於巡城捕盜,尚不知道蔣鳴軍命案,見楊塤被架在一旁脫枷,好奇地問道:「楊匠官犯了什麼事?」朱驥道:「說來話長。」
為這個案子忙了整整一天,朱驥也有些累了,正靠在便廳椅子上略事休息,忽聽報吳珊瑚求見,很是驚異,親自迎出來,道:「珊瑚,我一直說去你家看你,結果一忙就給耽擱下來了。」
楊塤道:「蘇台她……」
于康笑道:「妹夫就這樣空著手去給吳小娘子拜壽嗎?」
聶引搖頭道:「楊匠官犯下殺人罪,照例錦衣衛校尉會去搜查你家。那些人如狼似虎,這會子怕是已經掘地三尺,什麼都沒剩下了。」
楊塤被囚禁在死牢之中,模樣甚是凄慘。他臀部受過杖刑,無法坐立,偏偏又按慣例釘了大枷,只能僵著身子,側卧在地上,移動一下都極為困難。
源西河這才無話可說,遂拱手去了。
楊塤大叫道:「冤枉,我說的全是實話。」
朱驥道:「目下根據證人證詞來看,經過應該是:蔣鳴軍有什麼事要找你楊匠官,因為今日他妹妹蔣蘇台不在家中,談話比較方便些。正好京營軍士方大明去探訪,他便讓方大明去找你。方大明把話帶到后,你來了蔣骨扇鋪,因口角跟蔣鳴軍起了爭執。蔣鳴軍一怒之下拔刀朝你臉上劃了一刀,你火冒三丈,奪過刀子,朝蔣鳴軍連刺三下,將他殺死。但你自己也因為失血暈了過去,手裡還緊緊握著刀子,正好被那拿著冰糖葫蘆的小女孩看到。」
朱驥也甚覺頭疼,道:「我還沒想到要給珊瑚買什麼。」
楊塤道:「可是孫老實在犯不著為了我去敲登聞鼓。」
數月前,有一男一女假扮軍士混入兵部官署,雖被漆匠楊塤撞破,但仍然成功盜走了機密文書《軍資總會》。之後二人還曾闖入蔣骨扇鋪,欲殺知道其相貌的楊塤滅口。后雖全城貼出圖形告示,也只僥倖尋回了《軍資總會》,始終未能將二人擒獲。官府以為二人早已趁瓦剌軍進擊時逃離了北京,不想今晚巡城御史邢宥竟意外在運河邊上遇到了二人。
于謙也是果斷之人,點了點頭,道:「甚好。」又特別交代道:「蔣鳴軍是與瓦剌激戰時受傷癱瘓,他是國家的英雄,你一定要找出兇手,給他在天之靈一個交代。」
嘆了口氣,又道:「寶璽既成,潘舍再無利用價值,主顧當然要殺了他滅口。如果我猜得不錯,那主顧便是曾經綁架胡尚書的男子。」
楊塤癟嘴笑道:「編排得還真像那麼回事。」
軍士道:「是啊,我之前就曾聽蔣校官提過楊匠官,你們不是蘇州同鄉嗎?」
楊塤起初大叫冤枉,後來便破口大罵朱驥是昏官,當了錦衣衛長官就不顧朋友情面之類。然數杖過後,劇痛纏身,鮮血染紅了內褲,他除了哼哼唧唧,再也喊不出來了。
蔣蘇台臉色緋紅,低頭嚶嚶道:「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跟楊大哥走。可是我哥哥現下是個殘廢,我走了,他該怎麼辦?」
蔣蘇台搖了搖頭,問道:「什麼人殺了老潘?」
國子監監生丘濬正等在門口,見吳珊瑚、朱驥同時出來。忙迎上來招呼,又問道:「今晚珊瑚壽宴,朱兄會來嗎?」
楊塤一時顧不上詢問堂堂兵部尚書為何會大駕光臨這裏,忙叫道:「朱指揮,你來得正好,蔣鳴軍被人殺了,人就在屋裡。」
再巧不過的是,于謙率人趕來蔣骨扇鋪這邊時,剛好遇到一個小女孩滿街瘋跑,險些撞上他的馬。于謙生怕出意外,忙命朱驥上前攔下小女孩,又問她家在哪裡,預備送他回家。不想小女孩一指北面道:「殺人了!殺人了!」一路引著于謙等人到此。
等了好大一會兒,蔣蘇台才姍姍進來,歉然道:「實在抱歉,我哥哥說不準楊大哥再進扇鋪。不過這隻是他氣頭上的氣話,稍後我會勸他的。」
楊塤被押進錦衣衛官署時,正好遇到錦衣衛副千戶白琦。白琦好奇地問道:「這不是楊匠官嗎?他犯了什麼罪?」
楊塤有點不相信自己耳朵,問道:「你肯定蔣鳴軍找的是我楊塤嗎?」
朱驥問道:「我總不能空手而去,該給珊瑚帶什麼禮物呢?」
朱驥亦進廂房大致掃視一番,又出來告道:「既然蔣鳴軍已死,于公不如前去慰訪下一位受傷者,這裏已成命案現場,就交給下官來辦。」
楊塤氣得大罵道:「我明明說了實話,你還要下狠手,還朝我臉上來了一刀。這叫我以後怎麼見人?」
朱驥喝道:「什麼凝命寶,公堂之上,休得胡言亂語。楊塤,你若再胡說八道,別怪我不留情面,大刑伺候。」
再一覺醒來,竟已過正午,火盆中的炭亦早燃盡了。因為低溫嚴重影響漆面質量,自古漆匠冬季不做活兒,目下正是楊塤最清閑自在的季節。他還想再多賴一會兒,但肚子實在餓得不行,只得磨磨蹭蹭地起床,簡單洗漱了一下,打算先出門填飽肚子,再往禮部或是麻繩衚衕去尋胡濙。
朱驥應了一聲,送走于謙,這才回身招手叫過小女孩,指著楊塤問道:「你親眼看到那個人殺人嗎?」
楊塤甚是硬氣,勉強抬頭道:「不是……朱驥……你……你冤枉好人,虧了你岳父于少保一世英名。」
進來官署,朱驥屏退侍從,只留邢宥、楊塤二人,先對邢宥說了詳細經過。邢宥這才知情,奇道:「楊匠官當真受過二十杖嗎?我看你似乎沒什麼事啊。」
好不容易捱過了一夜,終於等到了天亮。有獄卒送來早餐,不過是一碗稀得可以照見人影的豆粥,唯一的好處是粥是熱的。楊塤便就著豆粥,將昨晚剩下的飯菜吃了。
蔣蘇台道:「之前老潘要仿製一幅古畫,沒有合適的絹布,來找我討要。我是做扇子的,絹布都是現成的,就給了他一些。他又求我幫他做舊……」
白琦應了一聲,引著孫忠出去。
依稀覺得口中儘是鹹味,大概是血流入了口中。又有人捏住他鼻子,迫使他張開嘴,往裡面灌下什麼東西。楊塤雙眼被蒙住,半暈半醒,全然不知對方所為,心道:「對方手中有刀,明明可以一刀殺了我,為什麼還要給我灌服湯藥?是想讓我中毒,七竅流血而死嗎?唉,那樣的話,我寧可被一刀殺了。」
有意上訪者才剛剛走近登聞鼓,便已被守在附近的軍士攔下,帶到官署,隨便捏造個罪名痛打一頓。這些上訪者本是為親人申冤而來,結果反而惹禍上身,平白挨了一頓棍棒,即便僥倖躲過牢獄之災,也只能忍氣吞聲,哭訴無門。是以人們知道后,再無人敢輕易擂響登聞鼓。連朝中大臣都屈服於王振的淫|威,又何況民間百姓呢?
朱驥便重新坐回堂上,仍讓楊塤跪在一旁,命手下帶證人進來,卻是衍聖公弟子源西河。眾人均感意外。朱驥問道:「源公子如何能證明楊塤沒有殺人?」
源西河不知楊塤是在刑罰威脅下被逼服罪,不明究竟,問道:「那麼我看到的又是怎麼回事,不是也算是案子的疑點嗎?」
蔣蘇台道:「今日朝廷將犒賞發到了京營,哥哥不能去領賞,非要我替他去……」又驚道:「楊大哥,你……你的臉……」
朱驥不好提蔣骨扇鋪出了命案一事,只應道:「那好,我出去尋尋看看。」
朱元璋與郭天敘、郭天爵兄弟爭權奪利最烈之時,郭子興侍妾李氏攜幼子郭老舍遠走高飛,因為郭老舍年紀還小,朱元璋也未放在心上。
楊塤「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老潘為什麼會捲入其中了。蘇台,你可幫了我大忙了。」也不多說,忙掏錢付賬。
楊塤道:「喂,我是漆匠,靠雙手吃飯,能不能把手銬去了?」聶引道:「這是朝廷定例,規矩不能改。」
這一日漫長無比,直到天將黑時,才有人開了門,進來的卻不是獄卒,而是朱驥,手裡還提著一個食盒。
朱元璋為人精細,做事果斷有魄力,在軍中人緣很好,大家都尊稱他為「朱公子」,他出於大局考慮,擔心紅巾軍因內訌而實力削弱,於是努力想調和郭子興和其他四個首領的關係,結果卻是兩邊吃力不討好。郭子興見乾女婿總為對頭說好話,對他也猜忌起來,將朱元璋身邊能幹的親信都調走不說,還幾次下令將朱元璋禁閉起來。
由於明朝法律允許死囚家屬在行刑之前擊打登聞鼓訴冤,監管登聞鼓的給事中將情況上報皇帝后,往往有因此暫停行刑者,死囚便能死裡逃生。有一些精明有心的死囚為了僥倖求活,便讓家人在行刑時到午門敲打登聞鼓。明宣宗時,監獄中有二十七名被判死刑的強|奸盜竊犯教唆家屬聯合起來打登聞鼓訴冤。負責監管登聞鼓的官員林富不勝其煩,上報宣宗皇帝,稱:「擊鼓訴冤,煩瀆不可宥。」明宣宗朱瞻基倒是為人開明,道:「登聞鼓之設,正以達下情,何謂煩惱?自后凡擊鼓訴冤,阻遏者罪。」
當即有行刑校尉上前,將楊塤拖翻在地,按住手腳,將他棉衣掀起,剝下夾褲,只留下貼身內褲,「噼噼啪啪」打了二十杖。
楊塤既已服軟,又有刑具夾在手上,隨時待發,為了保住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手藝,只好垂頭喪氣地招供道:「昨日我在小吃鋪吃完早飯,京營軍士方大明帶話給我,說蔣鳴軍有事找我,我便去了蔣骨扇鋪,結果跟蔣鳴軍起了口角,我一氣之下就把他殺了。」
朱驥道:「我那時才十幾歲,能懂什麼事?」
楊塤道:「哎,那可不叫什麼好戲!朱指揮事先沒有說清楚,只跑來牢房問我信不信得過你,撂了一句話就走了。結果第二天就在公堂上將我打得死去活來,還要夾我手指。那一刻,我差點兒就懷疑你是不是也變成一意邀功請賞的昏官了。」
蔣蘇台道:「嗯。這件事,我本來答應了老潘不說出去。可他人已經去了,找出真兇要緊。我猜兇手極可能是買過他贗品字畫的主顧。」
朱驥摸了摸後腦,道:「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蔣蘇台道:「可哥哥目下又開始張羅了。那位郭信郭公子……」
原來最近京師內外盜賊蜂起,景帝朱祁鈺為此不得不下詔道:「擒獲者不分首從,俱處以死;能自首或自陳同盜者免罪,仍給以不自首者家貲之半。」
楊塤笑道:「這當然是朱指揮命人做了手腳。只不過有外人在時,我得裝出傷重不能行走的樣子。但適才我戴著重銬大枷可不是假的,若不是孫國丈出面,怕是我現下還被鎖在牢房中,一動不能動呢。」又嘆道:「真是僵卧牢房不自哀啊。」
楊塤仍然送過了街道,忽見扇鋪前面站著一名男子,虎視眈眈地望著兩人,正是郭信。蔣蘇台頗為難堪。楊塤既知蔣氏心意,也懶得理睬情敵,轉身欲走。郭信主動招呼道:「楊匠官,又遇到你了。」楊塤道:「郭公子。」
又走進去拉開牢門,朝外叫嚷道:「大家聽好了,給我老頭子作證,錦衣衛長官朱驥不準人探視犯人,還要弄死楊塤,殺人滅口……」
校尉正待押解楊塤回牢房,楊塤忽指著擔架上的屍體道:「我認得這個人。」
邢宥道:「那好,就按朱指揮的計劃來。對了,要不要重新發出那對那女賊人的通緝告示?」
孫忠聞言愈發不滿,道:「怎麼,朱指揮怕楊塤暗中告知我真相?這倒像是欲蓋彌彰了。」然朱驥不肯走開,他也無可奈何。
朱驥又道:「不知楊匠官是否知道,你手裡的兇器,正是蔣鳴軍本人的防身匕首。蔣鳴軍妹妹蔣蘇台和京營軍士方大明都證明了這點。」
於是裝出非常害怕的樣子,問道:「我就是楊塤。閣下又是誰?捉我來做什麼?」
朱驥失聲道:「難道賊人是為那張皺紙而來?他又如何知道那紙在楊匠官手中?」
家裡有了客人,楊塤也不好意思太過懶惰,掙扎著起身,生了一盆火,擱置在房中。房中勉強有了一絲熱氣,總算好睡多了。
朱驥道:「那綁架者既籌劃謀逆大事,應該招買了不少手下,或許他是派手下來貴府查驗也說不準。而今對方已知楊匠官多少知悉此事,你的處境很危險,不如暫時搬去我家住。」
源西河沉吟片刻,點頭道:「也好。」又問道:「可否讓我見一下楊匠官?」
楊塤道:「我只是有殺人嫌疑,又沒有坐實是殺人犯。不日還得清白之身出獄,不會忘記典獄的恩惠。」
孫忠見狀大為不平,憤憤道:「這分明是刑訊逼供過了。」上前扶楊塤起身,問道:「小楊,你說,是不是錦衣衛嚴刑拷打於你,你受逼不過,才承認了殺人罪名?」
朱驥斥道:「楊匠官,我不詢問你,你不要胡亂開口說話。不然我只能公事公辦。」又換上一副和顏悅色的面孔,問小女孩道:「那邊那個人殺人時你在場嗎?就是說,你來這裏的時候,裏面那位叔叔是活著還是死了?」
他心中有事,難以入睡,好不容易迷糊過去,又被朱驥推醒,隨口問道:「天不是還沒亮嗎?」
楊塤應道:「我就是。看裝束,你是京軍神機營的?」
于璚英沉吟道:「女孩子無非喜歡服飾、玩意兒之類的。珊瑚雖是蒙古人,卻不改女孩兒家本性。但她不愛金銀珠玉之類,我從來沒見她戴過。這樣,夫君不妨到蔣骨扇鋪買把扇子,我看珊瑚手中常常更換不同的扇子,應該對扇子是情有獨鍾的。」
孫忠道:「你雖只是個漆匠,卻以手藝為傲,從不自輕自賤,脾性甚合我胃口。況且我也不全是為了你。」嘆了口氣,道:「昔日王振禍亂朝政,人們都說只有我孫忠能與他相抗,可我從來沒有做過什麼。太上皇北狩之後,我常常想,如果我不是那麼自私,只想著自己清靜安穩,早些挺身而出,或許大明就不會有這麼大災難。」
源西河道:「當然不是,我認得楊匠官的臉。我見他手裡拿著一把尖刀,嚇得傻了,轉身就跑。一路瘋跑,直到進了衍聖公府才停下,中間連頭都沒回過。倒叫朱指揮見笑了,我真的是嚇壞了,連昨日跟教坊司瓊娘的約會也錯過了。」
孫忠道:「新皇帝不是說了嗎,錦衣衛要重新徹查此案,務必以真相大白天下。既有冤情,就表明楊塤還不是死囚,先把重枷去了。」
源西河道:「昨日我曾去教坊司找人,貪圖路近,便從蔣骨扇鋪後巷穿過。當時後巷里有一輛馬車,將巷子完全堵住了。我覺得有些奇怪,因為那一片都是前鋪後院,從來沒見過有馬車停在後院門口的。我既起了疑心,便先閃身在巷口槐樹后。馬車停下后,有大漢扛著一個人從馬車上下來,進了院子,馬車又立即往前走了。」
蔣蘇台「啊」了一聲,手一顫,酒灑了少許出來。
吳珊瑚道:「愛來不來吧。」一如小時候一道玩耍時的語氣。
楊塤道:「這麼說,朱指揮是要在公堂上拷打我了?」
楊塤只得胡亂編道:「我……我臉上的傷流了太多血,一時嚇得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