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李克轉身抬頭，看著這位年輕的德國海軍上尉，還有他身旁靠著欄杆的六七個水手。

「聽起來，他好像在引導夜間戰鬥機執行殲擊任務。」波姆勒說，「就在我們的航向上。」

煙霧突然散開，透過氤氳的霧氣，他看見了海面。荷蘭的海岸線不會太遠。下面有船，至少有兩艘。一排曳光彈朝他激射而來。連魚雷快艇也來耀武揚威嗎？真可笑。

他在座位上勉強動動，發現左腳被一塊變形的機身殘片給卡住了。這倒是無所謂，因為這高度早就低得無法再跳傘了。離海面只有三百英尺，他看得見像鬣狗一樣糾纏著在他右舷的魚雷快艇，它們竭盡全力傾吐火舌，加農炮的彈片一塊塊地撕扯著達科塔運輸機。

剎那間，一陣強風吹來，濃煙七零八落，他看到腳下不到一百英尺遠的海面，正在不斷加速朝他撞過來。

波姆勒終於站了起來，想說些什https://read.99csw.com麼。戈李克左臂狠狠一揮，一下子頂在他的臉上。這一下實在太疼。戈李克再次叫喊道：「跳出去！這是命令！」

「目標距離五千米。」

戈李克高興地點點頭。突然，他臉上的笑容不見了。耳機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漢斯·伯格，夜間戰鬥機第七聯隊的地面指揮引導軍官。

飛機眼看要失速，已經有首尾失去平衡的趨勢。就在飛機擦過浪花的時候，他最後一次開足馬力，拉起操縱桿，再次調整飛機的姿態。飛機在海面上彈跳了三次，就像一塊巨大的衝浪板一樣滑過水麵，終於停住。一個浪頭拍在著火的發動機上，發出凄厲的嘶嘶聲。

波姆勒顫抖著抓住他的胳膊，「是我們！皮特！」他尖叫道，「我們成靶子了！」

「還能是誰呢？」戈李克說，「你都聽多少次他說話了。」

「王八蛋https://read.99csw.com！」戈李克大喊，「蠢貨王八蛋！」他凄然地又笑一笑，輕聲開口，就好像波姆勒仍然在他左邊坐著似的，「話說，我他媽到底應該跟誰戰鬥啊？」

他的眼裡全是血。他掙扎著望向滾滾濃煙，凄然一笑。落得這麼個下場。這下用不著去卡琳莊園了，這下用不著騎士十字勳章了。他的父親會因此而失望的。他們只會發一些撫恤性的表彰而已了。

飛機猛地來回震動，加農炮的炮彈從駕駛艙的地板躥進來，把儀錶板切成兩半，把擋風玻璃砸得粉碎。彈片鑽進戈李克的右大腿，他的左臂也重重地挨了一下。他殘存的意識明白無誤地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麼。是「爵士樂」機炮，是下方發射過來的炮火，是他的戰友——而這一次，他是被動挨打的一方。

「你儘力了，寶貝兒，儘力了。」他說。

波姆勒轉過身，沿著機艙走到出九*九*藏*書艙門。飛機已經是一團糟，機身到處都是大洞，撕開的碎片在狂風中顫慄著。他聞得到煙和油料燃燒起來的味道。心下的恐慌陡然讓他力量倍增，他奮力舉起艙門的釋放手柄。

這個時候的他表現出了身為一名優秀飛行員的素質，這是一生唯一的一次，是最要緊的一次。一切求生的本能都在為他灌注新的力量。他強忍左臂的劇痛，拉起操縱桿，減下速度，棄掉襟翼。

這一剎那間，伯格的聲音就好像把最後一根釘子敲進棺木的鎚子，生冷、乾脆，可以終結一切。戈李克心頭頓時一驚，然而他卻並不害怕。那就好像是多年以來一直在找尋死神的蹤跡，而如今終於夙願得償了。

「安全了？」他用德語說，「你這蠢貨王八蛋，我是你們這一邊兒的。」

飛機正失控地畫著螺旋，左翼已經翹起來了。波姆勒栽了個跟頭，痙攣的手還拉著金屬環不放，頭卻重重地撞在九-九-藏-書尾翼上。就在生死一線之際，他拉開開傘索。降落傘像一朵蒼白而詭異的小花，輕輕地帶著他消失在黑暗之中。

戈李克坐了片刻。一切都錯了，沒有任何事情是照著規矩來的，但他總算對抗住一次次的危機，總算成功了。海水浸沒他的腳踝。他試圖站起身來，但是左腳被卡住動彈不得。他從右邊的架子上取過消防斧，揮臂劈向機身的那處殘片，還有卡住的腳。斧子劈斷他的腳踝。可那個時候，他已經失去理智了。

「跳出去！」風從擋風玻璃的破洞里呼嘯著鑽進來，戈李克壓過這聲音大叫道，「我沒法堅持太久！」

達科塔運輸機里的氛圍一片欣然得意。返航一路無驚無險。還有三十英里就到荷蘭的海岸線了。波姆勒打開保溫瓶，又給戈李克倒了一杯咖啡。「一路平安。」他說。

飛機高度還在繼續下降，左發動機著火了，火舌蔓延上整個機翼，舔舐著機身。戈李ｈttps://reaｄ.99ｃsw.ｃｏｍ克仍然坐在駕駛艙里奮力保持控制，渾然不覺自己的左臂已經完全折斷。

腳自由了，順理成章，他站起來。他打開完好無損的艙門，跳進水裡，吃力地抱住機翼，拉開救生衣的拉環。救生衣順利地充滿氣。飛機逐漸沉下去，他蹬在機翼上，漂離機身。

「方位083。」電波送來伯格的聲音。

「主啊，可千萬別燒死我，」他心想，「什麼都行，別燒死我就好。」艙門滑開，他調整一下姿勢，跳進夜空當中。

魚雷快艇找到他的時候，他根本懶得轉身，只是靜靜漂著，注視著這架達科塔運輸機逐漸沉入水底。

波姆勒碰碰他的肩膀：「是伯格吧？」

他死死攥住操縱桿，飛機開始下墜，他拼盡全力把操縱桿推回去。波姆勒努力想要站起來，他已經滿臉是血。

他身旁的水面上甩過來一條繩索，有人用帶著濃重德國口音的英語說：「抓住，英國佬，我們把你拽過來。你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