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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水聲山色

第五章 水聲山色

郭震忙問道:「他是來找靈智大師嗎?」
孫辟道:「你還真是不記得了。王家等五家都在山南,只有楊家在山北,山北玉局觀的那口大銅鐘早讓附近山民哄搶抬下山,熔成銅高價賣了。」
景倩道:「師兄既認為囚所在地下,又有那麼大的地方,應該需要花費不少人力物力,至少挖出的土必須得運出地道。嗯,照這樣來看,蘇家嫌疑最大,前些年,他們在後園建起了一道山丘似的坎坡。」
郭震當然不能說他去了芙蓉樓尋找任介,如此便會將楊柳青的秘密全盤扯出,只得含糊其辭地道:「只是在街上逛。」
那紅臉大漢僵持了一會兒,這才直挺挺地撲倒在地,帶起一片灰塵來。
西南因靠近印度,歷代國主均好佛,而成都又是西南與中原聯絡的中轉站,每每大理有使者入中原覲見,到達成都時,都不住驛館,而是指名要住欽建大聖慈寺,以為榮耀。大聖慈寺主持希白見過不少大理使者,多談論其國內風土人情,記得有使者提過西南洱海有唐中宗李顯所立鐵柱,上有鳥形圖騰,名為金縷鳥,是白族最神秘的標記。
王昌懿問道:「這是什麼記號?」
郭震道:「倒是有可能。但那男子姦汙夢娘那麼多次,從來沒有取下過她眼睛上的黑布,也沒說過一句話,烏忘我可不像是有心機有恆心的人。但既然已經知道那男子是軍營武將,且有調派官船的權力,也不難追查。只是目下王繼恩已率大軍出城作戰,只能等他們回營后再說了。」
李畋又道:「對了,郭震,張知府讓我轉告你,說關於前晚你在軍營酒宴上遇刺一案,他有重大發現。」
郭震道:「就姑且稱呼這位南詔皇族後裔為蒙舍吧,他在鄭買嗣殘酷的奪位屠殺中倖存了下來,率領親信舊部逃到蜀地,設法安頓下來。然蒙舍矢志東山再起,光復南詔。為了方便從事招兵買馬等秘密活動,他派人在宅子底下挖了巨大的地洞……」
王昌懿忙道:「我們不是來尋你家主人的。我是隔壁王氏莊園的少主人王昌懿,這位是景園的景小娘子,這位是郭公子。我們久慕蘇園風景,想進去看看。」
青衣男子冷冷道:「我已經五年未曾出劍殺人,你是五年來第一個。」拔出長劍,挽劍肘后。
張詠道:「而今唐小米已死,唐大米雖然逃走,但他不一定知道官府已經查到了這裏。來人,多派些人守在四周,只要有人進這處宅子,一律抓起來送去縣署。」
孫辟道:「郭震遇刺這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到軍營做客,那裡是軍事重地,內外二十萬大軍,重重兵馬,連只鳥都飛不進去。而當晚宴會,在座的有軍隊主帥,有蜀地知府,無一不是重要人物,偏偏郭震遇到了刺客。你們再看他,這兩天沒事到處瞎跑,也沒見誰要對他不利。」
郭震見對方反覆用手指丈量刃寬及鐶柄花紋,問道:「怎麼了?」
余樂道:「兩案當真毫無關係?」郭震道:「千真萬確。」
郭震聽了不免大惑不解,心道:「楊柳青這是什麼意思,不是在間接地暴露她自己嗎?」
郭震指著枯井邊的一攤血跡道:「我忘記了一個重要細節,當日驗屍時,張知府明確說過這灘血跡是濺射造成的,說是刀入體時,再拔|出|來便是這樣。」
郭震道:「全靠余兄提醒。但這還只是推測,我們得設法尋找證據來證明這一點。」
郭震道:「不敢當。目下既有了新線索,余縣尉有什麼看法?」
郭震一怔,問道:「什麼重大發現?」
余樂沉吟道:「烏忘我被殺之前,所發生的大事,當屬郭公子你在軍營酒宴上遇刺。會不會是烏忘我離開芙蓉樓后便返回軍營,意外發現了刺客同黨蹤跡。當時已是後半夜,搜尋刺客同黨的官兵已撤回軍營,想來街上空無一人,他急於立功,不及叫人,又自恃身懷武藝,一路追蹤到此,反而為刺客同黨所殺?」
余樂又道:「想來兇手也不是有意要殺烏忘我,只有如此,才能掩飾他拋屍枯井的罪證。郭兄,你實在不肯說出兇手的名字嗎?」
任介道:「聽柳青說,本來只有山南萬佛寺的靈智大師受到王繼恩的邀請,但玉局觀葵因觀主跟靈智大師交情不錯,主動跟來了宴席。葵因觀主的本意只是想奉承王繼恩,希冀王大將軍能捐點錢給玉局觀,她好修復振興道觀。」
郭震道:「我不是特意針對楊柳青,而是說勾平犯案累累,且多是在成都一帶作案,受害者極多。不說陳年舊案,單說他殺了僧人慧恩,大聖慈寺上下人等便會格外矚目此犯。之前旁人不知勾平姓名形貌,而後官府張貼了圖形告示,公布了他的罪行,說不定城中還有其他受害者,看到告示后,又意外遇到勾平,認出了他……」
郭震很是不解,問道:「為何單單排除了楊家,而不是王家和景家?」
余樂笑道:「郭兄先莫氣餒,不試怎麼知道?」
景倩聞言很是不解,道:「我剛剛才從王師兄口中得知究竟,何功之有?」
為首大米哥一見青衣男子出手,便知遇到了傳說中的絕頂高手,雖然憤怒之極,仍不敢拿自己性命冒險,向剩下同伴一打眼色,二人忙不迭地跑了。
郭震回想起適才情形,也是一陣后怕,心道:「我個人倒沒什麼,若是連累小倩喪命於此,當真萬死莫贖了。」便點頭應允,道,「好,全聽鄒兄的安排。」
余樂道:「當晚烏忘我烏將軍和張嶙張將軍帶了一隊人馬出營,後來烏將軍沒回來,這你是知道的。我想問的是張將軍回來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王昌懿道:「好啊,你這麼有骨氣,我就把你送官,讓官府處置你。」
而之後張詠不問青紅皂白,將烏忘我案定為畏罪自殺,還以各種巧妙理由堵住了大宦官王繼恩的口,原因只有一個——他自己才是殺人兇手。
景倩只搖了搖頭,什麼也沒有說。
王昌懿倒也直接乾脆,道:「那好,我們自己去了。師妹你臉色不好,自己多保重身子。」
三人隨老僕來到後園,假意觀賞風景,暗中細察園內情狀。然轉來轉去,也不見可疑之處。
王昌懿道:「自從太祖皇帝『宋揮玉斧』,大理與大宋一直和和氣氣,我不相信大理會跟李順結盟。算了,不談這些國家大事,還是談眼前這檔事。郭震,你為什麼覺得這兩人是白頭翁黨?」
余樂道:「仵作檢驗勾平屍首時,我人也在場。勾平身中兩刀,刃傷尺寸正好與郭公子這柄短刀吻合。除此之外,兇手殺人時用力過猛,直沒入柄,因而將鐶柄花紋也印在了勾平身上。那花紋,跟郭公子這短刀上的一模一樣。」
郭震見余樂當真欲往大聖慈寺而去,忙勸阻道:「張知府是成都最高長官,目下蜀地局勢動蕩,張知府才剛剛到任,一人身系成都安危,可謂牽一髮動全身,還望余縣尉三思。」
郭震大為驚訝,忙問道:「余縣尉可是有了什麼新線索?」
郭震「啊」了一聲,道:「我記起來了,景家別墅和楊家的老宅子都在那裡。」
余樂道:「那不是跟我之前推測是一個意思嗎?烏忘我就是被張知府侍從誆騙來此的。嗯,既然勾平案跟張知府無關,他應該不是在枯井邊殺人,而是在附近我們沒有找過的地方。」
王昌懿道:「也許只是個路人。」郭震道:「不,之前我見過這個人。」
那男子還不斷在高牆外翹往,乍然見到郭震三人出現,吃了一驚,轉身就跑。
王昌懿推測道:「或許那刺客是外地來的,不知如何能找到郭震。但他知道宋軍主帥王繼恩也在找郭震,料想以王氏大將軍的派頭兼實力,早晚得收郭震入囊中,是以事先潛伏進軍營,靜候時機,結果被張知府攪了局,出師未捷身先死。料想他也只是一個人,沒有什麼同黨,所以他一死,郭震也就安全了。」
王昌懿道:「既然白頭翁巢穴就在附近,那我們還等什麼?這就趕快去尋。」
郭震道:「所以被擄者一定是臨時關押在某處,他日再設法運走。也就是說,白頭翁黨在城中還有個據點。」
鄒容沉吟道:「我倒是曾聽到有人向張知府稟報,說李順佔據成都自立為王后,派了心腹手下前往大理都城,想與大理國主結盟,共抗大宋。」
郭震道:「余縣尉不是推測勾平手上有價值不菲的金銀珠寶么?」
郭震道:「你要我如何做?」王昌懿道:「你自己負人在先,怎麼還成有理的了?」郭震一時無語。
如果是前者,兇手未免太過冒險,烏忘我不是普通平民,是身懷武藝的武將,腰間還掛著兵器,隨時可能反抗不說,而且這一路還極可能遇到巡夜的官兵。兇手明明可以在芙蓉樓附近殺人,為何要冒著巨大風險來到十字街枯井才動手?是為了陷害成都首富王昌懿嗎?
余樂道:「說不好。」想了想,還是如實答道:「郭公子的推測可能性更大。」
景倩卻不理會舊情人,問道:「王師兄,什麼是白頭翁黨?」
李畋道:「不知道,張知府來不及說便跑了。」
王昌懿不顧郭震連使眼色,大致說了有人假借白頭翁食人綁架蜀地少男少女到京師售賣之事。景倩很是驚訝,道:「竟有人喪心病狂至此嗎?」
又議及可能與白頭翁黨有關聯的寺觀,任介道:「這是我從柳青那裡拿到的名單,自五月官兵入城,先後有十六名高僧、道長成為王繼恩的座上賓……」
張詠中進士后,第一任官職是崇陽縣令。他到任之初,便發現管錢小吏偷了一文銅錢藏在頭巾裡帶出庫房,於是下令杖責作為懲戒。小吏很是不滿,嚷道:「我不過是偷了一文錢,你竟因此打我,但你敢殺我嗎?」張詠大怒,當即寫了四句判詞道:「一日一錢,千日一千。繩鋸木斷,水滴石穿。」隨即拔劍,親自斬殺了小吏,再行公文報省府自劾。當時朝廷駕馭地方官員鬆弛,司法粗糙,地方長官越法殺人是常有之事,省府也不予追究。然而此事震動崇陽,從此全縣公事肅然,再無敢蝕公貪污者。張詠三年任滿還朝,崇陽百姓感其政績功德,建祠敬祀至今。
景倩才剛剛起身,聽說王昌懿、郭震兩位師兄來訪,倒沒有再拒絕,親自迎出廳來。
郭震道:「其實想殺烏忘我的人很多,我敢說成都城中至少一半人都希望他死。余縣尉懷疑張知府的基點,是因為你認為只有他能令烏忘我主動返回東城,其實並非如此。」
相比較而論,後者可能性要大得多。除了行兇時間的疑問外,又出現了新的問題,烏忘我為什麼深更半夜獨自跑來東城?他到底要做什麼?
郫縣是昔日望帝杜宇稱帝定都之處,歷史比成都還要悠遠。孫知微則是民間名士,出身農家,相貌野俗,卻天資穎悟,工書善畫。善畫道釋人物,用筆放逸,不蹈襲前人筆墨畦畛。其人長年隱居山中,清凈寡慾,飄飄然真神仙中人,在蜀地名氣很大。
那男子急步趕過來,拔出腰間長劍,喝道:「想活命就快些滾蛋,別在我眼前礙手礙腳。」
他將短刀擦凈,正欲收好,余樂忽道:「麻煩郭公子借刀給我看看。」
他見郭震逼近,忽往腰間一抹,拔出一柄匕首,朝郭震肩頭直刺過來。郭氏是唐代名將郭子儀後人,雖已成為士族,但卻有習武傳統。郭震早有防備,微微側身一避,乘勢握住對方左手,反擰到背後,又自后握住那男子右手,問道:「快說,你是什麼人?」
那男子這才接了錢,道https://read.99csw.com了一聲謝,轉身便往外跑去。
余樂道:「張知府約郭公子到芙蓉樓找楊柳青做什麼?算了,當我沒問。」又道:「郭公子忽然告訴我這個,是想說你懷疑楊柳青殺了勾平嗎?張知府何等人物,她當面承認身份,等於自惹嫌疑上身。她既然這麼做了,人肯定不是她殺的。」
郭震點點頭,道:「而今那蒙舍後人竟墮落到靠販賣人口牟利,將地洞改作了囚禁女子之所。」
余樂見郭震不答,以為他亦沒有眉目,便道:「郭公子,你我再走一趟十字街如何?就大概沿芙蓉樓往東的主路行進,也許會有意外發現。」
王昌懿笑道:「我們想去萬佛寺看看,師妹的景園不是也在那邊嗎?何不一同去。」
郭震忽道:「外面有人。」
余樂道:「我若說想還死者一個公道,郭公子一定不相信。對烏忘我那樣的人,也無須給予什麼公道。」
余樂笑道:「當然不是來十字街枯井,而是到東城什麼地方,必須要經過這裏。」
郭震道:「是了,我想起來了,玉局觀只有寥寥幾名女道士,無力阻止山民的行搶,只好任其作為。」
景倩這才知道郭震曾於軍營酒宴遇險一事,駭然色變,道:「什麼人一心要置師兄你于死地?」
鄒容搖頭道:「我的任務是保全郭公子。今日我逼不得已已經殺了一人,不想再動手殺人或是傷人了。」
為首大漢則俯身察看那男子傷勢,見其傷在要害,眼見活不成了,便一咬牙,扼住那男子咽喉,直至對方氣絕身亡。隨即拔出匕首,起身指著郭震罵道:「你殺了我阿弟,我今日非要你償命不可。」
郭仁渥送到門口,道:「三弟願意回來的話,郭家大門永遠是敞開的。」
余樂道:「但官府開出了懸賞,若是受害者發現了逃犯蹤跡,大可以報官或是直接拿下勾平送官,私下報仇等於謀殺,一樣是要受到國法制裁的。」
王昌懿拉著景倩剛轉過牆角,見到三名大漢圍攻郭震,急將景倩扯了回去。景倩急道:「郭震很危險,我們快去救他。」
郭震道:「我們來萬佛寺附近尋找白頭翁巢穴,這些人適時出現,還一心想要我們的命,難道是巧合嗎?」
余樂續道:「當晚烏忘我來到芙蓉樓,指名要見楊柳青,但最終沒有見到人,他便就此離開,那時差不多已是後半夜。我適才去軍營找軍士確認過,烏忘我手下是在芙蓉樓附近跟他分手。當晚兇手一定早跟在了烏忘我後面,本來其人扈從軍士甚多,兇手並無機會。不想烏忘我主動打發走了部屬,一個人來到芙蓉樓。他既落了單,兇手一定會在芙蓉樓外等他,要動手也是在那附近,可為什麼會棄屍在東城十字街枯井?」
郭震道:「甚好。」
為首大漢已將血淋淋的匕首對準郭震胸口,欲殺他報仇。紅臉大漢道:「大米哥且慢動手,主人說郭震還有用,不如先帶他回去。你也知道主人炮製男人的手段,那滋味可是生不如死,等主人折磨他夠了,再殺他不遲。」
郭震倒不關心這個,鄒容既是暗中跟隨多日,那麼當晚與張詠、任介分手,再返回芙蓉樓一事,他也該知道了。若是被張詠知曉,一定會再對芙蓉樓楊柳青起疑心。
王昌懿心中一直好奇一事,居然乘這當口問了出來:「張公亦曾是江湖遊俠,他的劍法當真如傳說中那般厲害嗎?」
余樂大為驚訝,問道:「不是郭兄你殺死勾平?」郭震道:「不是。」
鄒容道:「不錯,鄒某算是江湖中人,張公於我有恩,我立誓今生今世追隨他左右,聽他號令。」
郭震道:「就算各佔一半,那麼張知府也有一半可能性與勾平一案無關。如果他的侍從沒有殺勾平,那麼張知府在十字街枯井誘殺烏忘我的可能性也就不大了。」
郭震道:「那邊那名瘦弱年輕的男子我曾見過,但亦不知道姓名。不過對方明顯認識我,一再聲稱他們的主人有命活捉我。我猜他們應該都是白頭翁的人。」
余樂目光炯炯,凝視了郭震半天,才嘆了口氣,道:「郭公子兵刃與勾平傷口完全吻合,任誰看到,都不會認為是巧合。我雖然不知究竟,可也不想再追究。正如我之前所言,我不關心勾平的案子,但我希望郭公子能在烏忘我一案上助我一臂之力,不論兇手是誰,都要一查到底。」
——王禹偁《村行》
王昌懿道:「好,我記下了。」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
王昌懿道:「十二處。今日一共跑了五處,李畋和我的一名手下去了郫縣大雲寺,另外我分派人去了多寶寺、寶蓮寺,均沒什麼發現。」
張詠道:「南詔又叫蒙舍詔,那個部落的人都姓蒙舍。」
余樂道:「烏忘我屍體抬回縣署后,我私下請仵作驗過,他的說法跟李畋李公子差不多,也稱烏忘我掉入井中時還活著。也就是說,他是在枯井邊被兇手捅了一刀,然後推入井中。我想不明白的是,到底是烏忘我離開芙蓉樓后即被兇手挾持,一路來到十字街枯井,然後兇手才殺了他?還是烏忘我自行因某種原因返回東城,路過十字街枯井時,聞見井中血腥氣傳出,過來查看,兇手乘機上前了結了他?」
余樂大為驚訝,道:「竟有此事?郭公子如何知曉?對了,一定是令友任介告訴你的,對不對?」
景倩道:「白頭翁之前都是自己把持生意,他這次選擇與官兵勾結,雖有了強大的靠山,但官兵亦是虎狼之輩,貪婪成性,想來白頭翁要被分去不少利潤。而且知道的人更多,風險更大,似乎不是上策。」
張詠連聲拍手叫好,道:「呀,我就沒有想到這一點。不錯,只有這個緣由,才能解釋卓夢娘那些受害者被關的地方如何會那般大,大得令人難以置信。郭老弟,你是怎麼想到的?」
王昌懿示意手下將那男子拉起來,笑道:「這張交子是你自己仿製的嗎?你手藝當真好得很,連我都分不出真假。若不是你這張交子面值大,我進去查了一下底賬,當真就被你騙過了。」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郭震道:「一是白頭翁想借亂世發財。成都不但人口眾多,而且有許多臨時避亂入城的難民,即使失蹤,也不會有人正經追查,是極好的下手對象;二來我們認為白頭翁自認為有了官兵做靠山,便開始有恃無恐起來。」
鄒容道:「不得而知。李順佔據成都不到五個月便兵敗身亡,大理即使有心與其聯盟,也來不及了。」
郭震點頭道:「不錯,也有這個可能。」又問道:「敢問余縣尉,張詠侍從殺死勾平,與受害者或是普通市民殺死勾平,哪種可能性更大?」
郭震道:「昨晚孫辟告訴我,說卓夢娘提到有一個地方有不少房間,總有男子凄厲的慘叫聲傳出,似是在被人用刑拷問。那些被拷打的人,會不會就是那些失蹤少年?」
景倩卻不肯聽,甩開衣袖,從地上撿了塊石頭,趕來援救郭震。
郭震心道:「我無權評判余縣尉的動機。就烏忘我一案而言,我本來也答應了芳華要找出真正的殺人兇手,不如跟余縣尉結盟,行事到底也方便些。」便點頭應允道:「只要余縣尉不嫌我才疏識淺,我十分樂意幫忙。」
郭震問道:「希白大師提及的金縷鳥圖騰,是刻在唐將唐九征所立鐵柱上,是吧?」
郭震雖然早知此事,卻仍好奇對方消息來源,忙問道:「余縣尉從何而知?」
景倩微微一笑,心緒明顯好轉,又追問白頭翁案細節詳情,郭震均如實告知。
烏忘我離開芙蓉樓后,張詠侍從便上前攔住他,以張詠的名義將他誆騙回東城。到十字街枯井時,張詠早率人等在那裡。烏忘我尚不明緣由,上前詢問究竟,反而被張詠一刀殺死,屍體就此丟入枯井中。
卻是華陽縣尉余樂。他疾步奔過來,歉然道:「郭公子,烏忘我一案,我之前有所誤會,認為尊友王昌懿是有重大嫌疑,原來並非如此。」
張詠忽然問道:「為什麼是囚禁女子之所?失蹤的有男有女,少女佔了多數,可也有不少少年,為何郭老弟只說囚禁女子之所?」
有人應聲答道:「如果我要暗箭傷人,射的該是箭,而不是石子。」卻是一名三十來歲的青衣男子。
郭震搖了搖頭,道:「之前的軍營行刺,我始終想不明白,現下知道了刺客是大理人,愈發糊塗了。」又一指眼前兩具屍首,道,「但這兩人應該是白頭翁同黨。他們找上我,還想殺了師妹和昌懿滅口,足見我們距離找到他們的老巢很接近了。」
剛好郭震轉身看見,忙叫道:「小倩,快走!」稍一分神,腳下已被左側大漢掃中,撲倒在地。
張詠道:「之前我稱有重大發現,指的便是刺客肩頭的圖騰印記,但目下你已從鄒容那裡知道了。不過我實在沒有料到,白頭翁手下肩頭也烙有這種印記。」又問道,「你怎麼看這件事?我指的不是白頭翁案,而是這些人本身的來歷身份。」
郭震道:「這些點前細后圓,表明力道向外,確實只有拔刀時才能造成。張知府說的是對的,烏忘我千真萬確是在枯井邊被殺。」
孫辟道:「一定是了!要是夢娘看到過這個人的面目就好了,僅憑描述,我們便可以立即找出這個人來。實在可惜。」
二人回到余樂租住的宅子,往井中打了半桶水,滴入墨汁,用油紙及厚麻布包住,掛在樹榦上。郭震拔出短刀,以刀刺衣包。刀入包時,墨汁只迅疾滲沁到麻布上,但他拔出刀時,一道黑汁隨刀飛出,果然在地上帶出一條有拉尾的橢圓點道,完全符合枯井邊的現場。二人再用別的方法試驗,滴落、揮灑、甩落等,始終弄不出那樣一道墨汁痕迹來。
郭震其實可以回答余樂這一疑問,但他不能說,如此便會牽扯出楊柳青殺死勾平、棄屍枯井一案,進而牽扯出更多。
郭震道:「因為有人叫他來。一個能誆騙到烏忘我,還能令他毫不設防的人。」
正好李畋進來,孫辟等人很是驚訝,道:「你不是剛去華陽縣署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王昌懿忙道:「郭震本來不肯將這些事告知師妹,生怕師妹捲入后,無端壞了心情,是我自己覺得人蔘是師妹拿出來的,救了關鍵證人性命,師妹理應知道真相。」
那軍士道:「這個小的還記得,那隊人馬回來得最晚,非但烏將軍沒回來,張將軍也沒回來。」
余樂只得道:「也好。」見天色不早,便與郭震各自分手回家。
那為首的大米哥臉漲得發紫,但手中匕首終究還是沒有刺下去,點點頭,道:「將郭震綁起來。我去殺了那邊的一男一女。」又見蘇宅老僕聞聲趕出來查看究竟,忙命道,「你去殺了那老僕,別落一個活口。」
當晚,烏忘我到東城客棧鬧事而被新任成都知府張詠厲聲叱責。更巧的是,烏忘我後來又獨自去了芙蓉樓享樂,由此令張嶙動了心思。他大概也沒有立即返回軍營,而是一直等在附近。等烏忘我再出來時,張嶙便花言巧語騙其來到十字街枯井邊,出其不意地將其殺死。張氏之所以不在芙蓉樓附近,自然是因為那裡距離軍營太近,容易追查到他身上。若是引烏氏到東城,張詠、王昌懿等一干與其有過嫌隙的人,便都有殺人嫌疑。
王昌懿悄聲埋怨道:「你看不出師妹想去但又放不下面子嗎?全是因為你。」
過了一會兒,景倩再出來時,已如昔日出遊一般,作男子裝扮。她騎了自己的紅馬,跟在郭、王二人後頭。又問道:「王師兄如何忽然想起來要去萬佛寺?」
孫辟道:「李畋就不用去了,張知府明日從郫縣回來,還得召你治病。你就留在家中策應好了。」
孫辟道:「門兒都沒有。」又道,「哎,說正經的,我過來找你,是有幾處疑點要跟你商議。我今日又跟夢娘聊了聊,她雖然不願意再回憶,但仍然努力講述了一些細節。她說她雖然眼睛被黑布罩住,除了隱隱燈光外,什麼都看不見,但因為被帶去的次數多了,大概知道了地形。她被押進那處房間所在的走道時,常常能聽見慘叫聲,是男人的慘叫聲,而且每次都是從不同地方傳出。似乎那個地方有不少房間,裏面關押了什麼人,正在被那些歹人用刑拷問。另外還有一點,她每次被帶去房間,供那名特別的男子姦汙時,押送她的看守總是嘟嘟囔囔,似乎對那男子很是不滿。」
孫辟道:「他剛回來不久,張知府便派人叫他去治病了,說是他上次開的葯很有效。」又告道,「按照擬定的名單,李畋分配去了郫縣大雲寺,說他在那裡見到了孫知微。」
https://read.99csw.com男子頗為驚喜,問道:「當真?」
那男子遲疑道:「我不能白拿你的錢。」
王昌懿道:「會不會是這些人跟那軍營刺客一樣,只想針對你,在城裡就盯上了我們,一直跟到這裏來?」
孫辟道:「我們已經知道某位僧道是中間人,算是同盟,但方外之人,應該對女色沒興趣。」
攤主道:「有。一名黑黑瘦瘦的男子,大概三十來歲,鬢角這裡有一道傷疤。」
景倩道:「看起來白頭翁也是個謹慎小心的人,所以才能這麼多年不曾敗露。可他為何突然開始如此頻繁作案,還放出白頭翁食人的謠言做掩飾?」
王昌懿忙問道:「那麼大理如何回應?」
郭震道:「那男子極可能就是白頭翁黨的軍中同盟。王繼恩年紀已大,又是個太監,不能行人事,所以一定是軍中某名將領,他至少為白頭翁黨提供了官船便利,等於是直接參与其事的人,白頭翁黨上下當然不敢得罪他。」
二人遂繞回大道,一路向東,然直到抵達十字街枯井,亦沒有什麼發現。
王昌懿道:「哎,郭震,把景倩叫上吧。我當然不懷疑景家,可她家沒有男子,只有她一個獨女,這麼大家業,她看不過來,她大概已經好多年不去那邊了,萬一被壞人利用了呢?」
張詠道:「但能想到南詔蒙舍後人,完全是你的功勞。」又嘆道,「近百年過去,大理段氏推崇佛教,舉國向佛,是以國勢穩定,蒙舍光復南詔的希望也就越來越渺茫。」
孫辟道:「但成都這麼大,找起來可是不容易。夢娘家住萬里橋一帶,算是城外,她應該是被直接轉送去了白頭翁黨老巢,也不能提供有用的線索。」
郭震點了點頭,道:「多謝。」
本來郭震決計想不到這個人是誰,適才余樂為證明烏忘我有心回來找張詠賠罪,援引了烏忘我副手張嶙的證詞:「烏忘我一路上心事重重。」這倒是提醒了郭震,烏忘我果真害怕張詠立案偵查的話,第一反應應該是立即奔回軍營,請求後台王繼恩給予庇護。而這個人卻選擇到青樓花天酒地,表明他根本未將張詠的威脅當回事,又哪會返回東城客棧賠禮道歉?
錦官城原是蜀漢所設公營織錦作坊,靠近錦江,號稱「錦里」,傳說於此處濯錦,其紋分明,能令錦色更為鮮潔。左思《蜀都賦》有雲:「貝錦斐成,濯色江波。」由於蜀錦馳名中外,錦官城亦成為成都的代稱。唐代大詩人杜甫曾在錦官城東南面建草堂定居,有《春夜喜雨》道:「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又有《錦江寫望》詩云:「蜀江波影碧悠悠,四望煙花匝郡樓。不會人家多少錦,春來盡掛樹梢頭。」生動地描寫了錦繡如雲的情形。
至於侍從沒有將勾平就近拋屍錦江,是想造成勾平畏罪潛逃的假象,如此便不會有人想到是他劫奪了勾平財物。但屍體仍需要處理,侍從當晚便乘夜色,將其丟入了十字街枯井中。
郭震道:「那麼余縣尉是為了什麼?」
張詠笑道:「當然,王公子他日有事,可以來討還。還有,王公子若能帶頭讓成都商貿重新繁華起來,也算我欠你的。」
一路打聽尋來唐小米家,恰好位於笮橋門附近,交通極為便利。
郭震道:「余兄一再聲稱不想多管勾平一案,為何還要苦苦糾纏不放?」
出來唐家,郭震見城門不遠處有一處水果攤子,便走過去打聽,問攤主是否有見過武官打扮的人出入這一帶。
郭震微一躊躇,即點了點頭,又道:「師妹,蘇園情況不明,也不能將你獨自留下。一會兒你跟在我們身後,可也不要跟得太緊。白頭翁黨全是窮凶極惡之徒,萬一外面那人是同黨,肯定身懷武器,一旦動起手來,怕會傷了你。」
另一名紅臉大漢道:「主人有命,要活的郭震。」
之後張詠繼續進去客房與朋友交談,暗中則派出侍從盯梢烏忘我。以他為人,自然不屑借旁人之力殺死所痛恨之人,一定會親自動手,所以侍從要做的並不是伺機殺死烏忘我,而是設法讓他返回東城。
余樂想了想,道:「好,我相信郭兄的話。嗯,應該是烏忘我返回東城客棧向張知府賠罪時,聞見了枯井中有異味傳出,於是過來邊查看。這時候有人悄悄盯上了他,過來與他寒暄幾句,乘其不備,將他殺死。」
景倩道:「可我看那名老僕樸實憨厚,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樣子。蘇園下面果真有地牢的話,能瞞過他嗎?」
郭震細細思慮一番,若不是他事先知道勾平是為楊柳青所殺,倒也覺得這一番推測極有道理,完全符合張詠為人為政風格。也許烏忘我並不是因為看到徐沛手下棄屍才一路跟隨過來,當真的是被張詠侍從誆騙,如此才能解釋他是胸腹中刀,而不是背心被刺——如果他當時是在探身往枯井中察看,一直尾隨他的兇手為何不直接往其背心要害來一刀呢?這是一處重大疑點。但如果是張詠殺人,他既不屑做背後暗算之事,也要讓烏忘我死得明明白白,當然要選擇正面交鋒。
郭震道:「是,謹遵余兄台命。」
郭震苦笑道:「別問我,我還一頭霧水呢。」
余樂道:「王學士與張知府是至交好友,但兩個人的相識卻極是有趣。」大致講述了張詠與王禹偁相識的經過。
孫辟道:「據說來了兩三個月了,他應慈雲大師之邀,在為大雲寺作新殿壁畫。」
郭震聽了很是驚訝,道:「我聽說孫先生一直隱居在青城山,何時來了成都?」
郭震道:「多謝師妹。」
余樂這才釋然,請郭震到堂屋坐下,笑道:「我自己本來沒有把握能破這件怪案,但有了郭公子從旁協助,我可就有信心多了。郭公子……不,郭兄,你我既然同仇敵愾,也不必再客氣,你我兄弟相稱如何?」
郭震便就王氏兌換鐵錢一事向堂兄道了謝,又將郭氏玉佩留給了尚未謀面的小侄女郭懷,告辭出來。
景倩取出錦帕,細心為郭震裹好手臂傷口。
二人遂來到軍營,不巧王繼恩已率領兵馬出城征討大蜀軍余部,而張嶙剛好是先鋒大將,因戰事多變,目下尚不知歸期幾何。
隆舜死後,其子世隆即南詔王位,因名字犯唐代皇帝李隆基名諱,大唐與其絕交。世隆遂自稱皇帝,國號大禮。數年後,南詔漢人大臣鄭買嗣殺世隆及王室八百人,自立大長和國,南詔滅亡。五年後,唐朝滅亡。南詔與大唐二百年糾纏不清的恩恩怨怨,亦隨著各自的滅國而就此灰飛煙滅,自此走進了歷史的塵埃。
景倩道:「可是郭震他……」
孫辟道:「所以,山北的楊家是聽不到山南萬佛寺的鐘聲的。」
如此,張嶙的證詞便相當可疑了。再聯想到今早郭震在華陽縣署大堂外聽到的一番話,張嶙告知張詠說:他本立了破城首功,功勞卻被烏忘我奪去,他略表不滿,即遭到烏忘我排擠打壓。想來他心中定然憤憤不平,一直想找機會報復烏忘我,然烏氏是主帥王繼恩心腹,他又能奈之若何?
郭震一愣,隨即答道:「根據卓夢娘的證詞,她只在那地方見過女子,從未見過少年。我說得順口了,一直這麼說,竟沒有想過內中情由。」
次日一早,郭震洗漱完畢,換衣出來時,王昌懿已經等在了客廳。
紅臉大漢事先挨了一記石子,憤恨不已,最先挺出兵刃迎上來。那青衣男子一挽劍花,劍光疾若流星閃電。紅臉大漢手舉兵刃,尚在半空,對手劍尖已刺入他的胸膛。他露出了極不可思議的表情,道:「好快……好快……」
郭震道:「那男子還算謹慎,他知道夢娘這些人極可能要被賣去京師達官貴人家,而他既是禁軍將領,保不齊回京后哪天會在誰家遇上夢娘,所以事先做好了預防工作。」
余樂道:「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極可能殺死勾平的人,就是殺死烏忘我的兇手。」
余樂道:「是芙蓉樓名妓楊柳青聽說烏忘我死了,主動派人告知了王大將軍。」
王昌懿笑道:「幸虧叫上了師妹,不然得白跑多少冤枉路。」
郭震道:「再除掉昌懿你家的莊園,以及師妹的景園,那麼今日只需重點查找蘇家了。」
那男子親手用自己的兵器傷了自己,立時軟倒在地,大聲慘叫。三名大漢奔了過來,兩人將郭震圍住。
郭震道:「但他們卻不得不將夢娘奉送給那名男子,還得提供地方,供對方長期姦淫,顯然是個不能得罪的重要同盟。」
如果是同黨,為何前一名刺客手持淬毒利器,一心要置郭震於死地;后一批人則稱郭震有用,有意活捉他去見主人?
王昌懿道:「說起來,我們能找到這些線索,師妹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郭震指著逃走的兩名大漢道:「鄒兄劍術如此高明,完全可以留下他二人,為何要放他們走?」
張詠道:「那麼那些失蹤的少年去了哪裡?」
大聖慈寺是唐代欽建佛寺,先後有唐玄宗、唐僖宗兩代落難皇帝住過這裏。唐代時,西南為南詔統治,與大唐時和時戰,各有勝負。唐僖宗時,南詔在位國主名隆舜,因國內漢人大臣鄭買嗣弄權,有心與大唐結盟修好,向唐朝求婚。唐僖宗因應付國內危機不及,不願意再得罪西南勁敵,同意以妹妹安化公主許婚。隆舜大喜,派出趙隆眉、楊奇混、段義宗三名心腹大臣到成都商議和親一事,但三人均被唐西川節度使高駢毒死。原來公主和親不過是高駢的詭計,想以此手段來削弱南詔實力。但隆舜對大唐陰謀絲毫不覺,還天真地盼望能娶到安化公主。
余樂敘述完自己的推測,又道:「王繼恩王大將軍與張知府相識多年,很了解其性情為人,當日在枯井現場,第一反應便是張知府派人暗殺了烏忘我泄憤。事實證明,王大將軍的直覺是對的。」
景倩道:「是了,蜀地戰亂未平,出川入川道路封鎖,沒有官兵的支持,人是運不出去的。」心中疑問既解,轉過頭來,嫣然一笑。
王昌懿道:「新任張知府已將這件案子交給了郭震暗中調查,我們全聽他安排,他已有詳細計劃。」又道,「郭震,你來跟師妹說。」
余樂點了點頭,道:「如此,才能解釋張知府為何選中十字街枯井,而不是在別處動手殺烏忘我。一井兩屍,能極大地干擾案情。」
原來之前郭震在成都軍營遇刺后,張詠出營時即命鄒容留下,暗中保護郭震。鄒容心想對手在暗我在明,最周全的保護方法,就是查明刺客身份,弄清楚他受誰指使。於是他在軍士焚毀那刺客屍體前去查看過,發現他左肩肩頭有一個鳥形烙印,便暗中繪了下來,設法交給了張詠。張詠起初也不明白那鳥是什麼,後來還是夜間與大聖慈寺住持希白大師閑談時,從對方口中得知那鳥形烙印是西南大理白族的圖騰記號,名為金縷鳥。
鄒容道:「是。」又道,「我適才有事在路上耽誤了一會兒,差點令郭公子身處險境,實在抱歉。」
郭震陡然怔住,竟無言以對,也不敢轉頭去看師妹。
郭震微一躊躇,便跟了上去。
僧人雖然惶恐,也忙不迭地應了。一名僧人忽指著那瘦弱男子道:「貧僧認得這位施主,他來過寺中很多次。」
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自古聲名傳於後世便是文人的終極追求。余樂是士人出身,也難以擺脫這種習氣,不過總比那些只知一味奉迎上司的庸官要好。他倒也是個誠實君子,直接承認是圖個名聲。若是他堅稱是要還死者一個公道,不論死者是壞蛋,還是善人,便是另外一層境界了。
王昌懿道:「是了,我也記起來了,真有這麼回事,他們老有人站在坎坡高處眺遠。」
景倩「啊」了一聲,看了郭震一眼,又迅即將頭轉開。她這才知道郭震當日登門求參,只是為了救一名陌生女子,一時心頭百般複雜滋味。
郭震忙道:「等一下!我看他衣著打扮,也是窮苦人家。他始終不肯開口,個性驕傲得很,一定是家有急事,不得已才會出此下策。」走過去為那男子解開綁索,問道:「你家裡可是有事?你不說,萬一被官府捉住下獄,可就不能幫助你家裡人了。」
孫辟道:「我也是這麼想。之前夢娘說過,她本來在相對待遇較好的歌舞一組,結果被那男子強|暴后,便降到地位最低的雜務一組,因為她已不是處|女,不能賣高價了。白頭翁黨不惜花費人力物力教習這些女子歌舞,足見是謀取最大利益,斷然不可能因一時衝動便毀了夢娘的清白之身。就算手下人肯,頭腦人物也不會肯。」
那年輕男子被當面喝破后,轉身便跑。夥計早得王昌懿眼色,忙挺身上前攔住。年輕男子將夥計一推,欲強行出門。另一名夥計眼疾手快,伸出腳一絆,那男子登時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啃泥。眾人一擁上前,將他按在地上,牢牢捆了起來。
余樂道:「不瞞郭公子,這樁案子涉及複雜背景及多方勢力,死者烏忘我是剛剛受過朝廷表彰的平叛功臣,張知府明明知道他的死是他殺,卻堅持以畏罪自殺定案。王大將軍明明懷疑手下愛將死因,卻不得不屈從張知府的意志。我如果能查明真相,公之於眾,一定能以不畏強權、一意求真而名垂青史。不論之後我個人仕途前程如何,有這一點光輝,人生就足夠了。」
當日郭震被徐沛手下綁架拷問后又予以釋放,他中了迷|葯,再醒來時人躺在大街上九_九_藏_書。有名男子好奇地打量他,還留意到他頭髮、衣領全是濕的,問他是不是喝醉了。眼前的男子,便是當日郭震在大街遇到的人。
郭震道:「我只能說,這柄刀花紋確實奇特,但並非獨一無二。」
景倩道:「張知府說笑了,郭震只是我師兄,有什麼還不還的。」一擰腰肢,轉身跟隨侍從出去。
余樂肅色道:「不是誰會,而是誰能的問題。」又問道:「郭公子可知道張知府膝下一子一女,愛女已與翰林王禹偁王學士長子訂婚。」
錦官城原是蜀漢所設公營織錦作坊,靠近錦江,號稱「錦里」,傳說於此處濯錦,其紋分明,能令錦色更為鮮潔。左思《蜀都賦》有雲:「貝錦斐成,濯色江波。」唐代大詩人杜甫曾在錦官城東南面建草堂定居,有《春夜喜雨》道:「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郭震三人見鄒容言談舉止大異常人,無不暗暗稱奇。
王昌懿道:「張知府,我也先請告辭。孫辟等人還在東奔西走,排查寺觀,如今既知白頭翁巢穴就在萬佛寺附近,我也該及時知會他們才好。」
而大長和國國主鄭買嗣因是漢人,在西南地位實難穩固,當皇帝二十多年後,被漁民出身的白族猛將楊干貞所殺。楊干貞自立大義寧國,因「貪虐無道,中外咸怨」,實不得民心。八年後,白族權臣段思平再度起兵奪位,逐走楊干貞,建立大理國,這才穩定了西南長期以來動蕩不安的局面,段氏亦統治至今。
張詠正好走過來聽到,聞言失聲道:「原來是張嶙。」
若是烏忘我不起那麼一點色心,直接率軍回去軍營,當晚他定當躲過這一劫。但他偏偏打發走了部屬,獨自跑去芙蓉樓尋歡作樂,由此落了單,給了張詠侍從可乘之機。
余樂聞言怫然作色,道:「我以為是個郭公子眼界不同凡響,所以才一再拒絕張知府籠絡入仕,想不到你還是個趨炎附勢的庸俗之輩。也罷,算我看走眼了。」
他想了想,又道:「還有一條線索。那些陳年失蹤案全是發生在郊外,所以我們推測白頭翁黨的老巢一定是在郊外。但郊外人口太少,城中人口要多出千百倍,且容易下手。但他們半夜在城中擄了人,不可能連夜出城。」
景倩忽道:「我跟二位師兄一道去。你們先等我下。」起身轉入後堂去了。
忽有三名大漢急奔過來,那男子登時喜形於色,高聲呼叫道:「這裏!在這裏!」
某日張詠回家,看到一名年輕士子騎驢走在前面,神采飛揚,得意非凡。張詠心頭忽然火起,便直衝過去。未至百步,那士子忽停了下來,且將驢子趕到道邊。張詠見對方主動避讓,禮數周全,怒氣頓消,上前詢問姓名,才知對方便是當地有名的才子王禹偁。張詠又問他避讓之由。王禹偁回答道:「我視君昂然飛步,神韻輕舉,知必非常人,故願意禮讓。」張詠哈哈大笑,也坦然相告道:「我剛才看到你意甚輕揚,忿起於衷,追上來是想對你不利。你我可謂意氣相投,今當回宿村舍,取酒盡懷。」王禹偁也沒有推辭,兩人攜手同行,共話通夕,結交而去。
王昌懿道:「這五家,除去我王家外,另有錢家、蘇家、景家、羅家。我因許久不去,也沒有派人在那裡,早已不知情形如何。不如明日我和郭震先過去看看,你們幾個繼續和我手下人排查剩下的七處寺觀。」
郭震道:「這麼早?」
他洋洋洒洒地說完,又不無得意地問道:「這一番推論完美無缺地解釋了所有疑點,郭兄認為如何?」
余樂聽完郭震推測,一拍大腿,道:「不錯不錯,這裏面既有動機,又能完美解釋一切疑點。郭兄,你果然厲害。」
郭震道:「也許烏忘我不是聽令于誰,而是被誆騙到此。」
王昌懿道:「這可是師妹你指出的頭號嫌疑宅子,也是孫辟、任介千辛萬苦排查出來的。也許那老僕大智若愚,有意裝出老實模樣。」
郭震道:「余縣尉是執法官員,該知道推測帶有很大的主觀因素,現場物證才是最客觀的。就算某甲嫌疑再大,一千個人都覺得他殺了人,只要物證證明他沒有犯罪,那麼他便是無辜的。」
余樂這才恍然大悟,道:「對,受害者不願意報官,是因為勾平所攜財物比賞格多很多,他殺了勾平,既能報仇,又能得到財物,可謂一舉兩得。」又道:「人為財死。有了如此強烈的動機,想殺勾平的人怕是就多了,不一定是罪案受害者。反正通緝勾平的圖形告示貼滿大街小巷,人人都認得出來他。」
郭震四下尋找一番,將十字大街一里之內的隱蔽之處都找了一遍,也沒有發現血跡。
烏忘我離開芙蓉樓后,最大的可能是要回去附近的軍營。在余樂看來,如果是王昌懿手下要殺烏忘我,他一定會在芙蓉樓附近動手,而且不會笨得將屍體移去十字街枯井,除了距離甚遠外,王昌懿本人也正住在東城十字街附近。
如此,便等於間接證明張詠不是殺人兇手了——他既與勾平案無關,便不會發現枯井屍首后不理會。烏忘我既是在枯井邊被殺,張詠便不是殺人兇手。
余樂道:「當晚張知府親手殺人,身上一定沾染了血跡。他目下暫時借住在大聖慈寺,我只需要去那裡一趟,找到寺中掌管漿洗衣服的雜役,即使衣服已洗,尋不到血衣證據,也有證人證詞,足以證明張知府殺人。」
李畋搖頭道:「根本來不及為張知府看病,他一聽到『孫知微』三個字,立即起身跑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余樂道:「這一疑點,我能解釋。烏忘我再回來東城,大概是因為張知府聲稱次日要立案治罪,他想想有些后怕,想來東城客棧找張知府賠罪。之前烏忘我的副手張嶙不是說過么,烏忘我一路上心事重重,大概因此才會想去芙蓉樓飲酒解憂。吃了楊柳青的閉門羹后,他人清醒了許多,遂決意先返回東城客棧找張知府。路過十字街時,正好見到王昌懿手下人拋屍。他好奇過來盤問,王昌懿手下人便乘其不備殺了他,一是怕拋屍一事敗露,二則還能為主人報仇。」
王昌懿道:「師妹若是出了事,郭震做鬼也不會放過我。走,快走。」
孫辟道:「這十六名高僧、道長,要麼是跟峨眉山僧茂貞有些關係,王繼恩早在入蜀前便已經知道他們的名字,要麼是由先成為王繼恩座上賓客的再引薦,總之,都是互相有些干係的。」
郭震思慮一回,也沒有好的辦法,只得道:「那麼還是先照目前的線索,尋找白頭翁黨老巢吧。」
景倩很是鎮定,一點也不害怕,只點頭道:「我知道了。」
郭震聽了余樂猜測,全然不信,道:「余縣尉懷疑侍從為貪污財物而私下殺了勾平?張知府治才強幹,為官理事確實有嚴猛之處,但其人最痛恨手下貪污,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鄒容似是看出郭震心中所想,忙道:「鄒某隻是負責保護郭公子的安全,不是刺探你的隱私,郭公子大可放心。」
郭震沉吟道:「如今只能肯定烏忘我是在十字街枯井被殺,他又是正面挨了一刀,隨身所佩兵刃根本來不及拔出,大概是被所認識的人有意騙到那裡加以殺害。」
景倩道:「這白頭翁綁架少男少女已有些年頭,官府竟絲毫沒有覺察嗎?」
郭震不知對方如何會突然轉換了話題,搖了搖頭,道:「我對張知府的私人生活一無所知。」
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
想來兇手也是勾平昔日犯案的受害者,或是普通市民,無意中撞見了意圖逃亡藏匿的勾平,但因垂涎其手中財物,沒有報官,只將其殺死,再半夜棄屍十字街枯井。不巧的是,當晚武將烏忘我得罪了張詠,越想越怕,返回東城客棧向張詠賠禮道歉時,正好見到兇手拋屍,一時好奇,上前盤問,反而為兇手所殺。
郭震道:「這麼說,張知府事先已經知道侍從殺了勾平,且當晚棄屍在枯井中了?」
余樂道:「既然烏忘我一案與張知府無干,不如我將張嶙有重大嫌疑一事如實稟報,請他出面,帶人進軍營搜查張嶙住所,定當有所發現。」
王昌懿道:「這可是典型的做賊心虛,不由得人不懷疑了。」
王昌懿道:「不行,那三人都是身懷武藝的彪形大漢,你我又不會武藝,幫不上手。你是師尊獨女,萬一有個閃失,日後我有什麼面目去見師尊他老人家?」
王氏心腹僕人王華已牽了馬等在外面。王昌懿受教於景氏,雖大富大貴,生活卻是儉素自守,不慣人服侍,命王華回去,自己與郭震騎馬來到景宅。
郭震道:「這麼多?」任介道:「當今皇帝好佛家、道家那些,他還是晉王時,專門組建商隊販賣貨物,以所獲巨利修建了一座恢宏的道觀,即位后又花費巨資修建開寶寺木塔。唉,實話說,也不知聖上到底好哪套,算是佛道都好吧。」
郭震道:「我不明白,當時已是後半夜,誰會叫烏忘我來東城這邊?」
時光仿若又回到了從前——他與她並駕齊驅,馳騁在原野上。佳人翹然回首,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是一種多麼動人的笑臉啊,他獃獃地望著她,一時竟看得痴了。
郭震道:「應該不是。如果烏忘我發現了刺客同黨,就算來不及呼叫幫手,也一定是刀不離手,隨時做好與刺客格鬥的準備。為何他的貼身佩刀反而沒有出鞘呢?」
郭震道:「這件案子已然了結,余縣尉為何還要一力追查到底?」
鄒容道:「這叫金縷鳥,是西南大理國白族人的神秘圖騰,我已經是第二次見了。」
昔日南詔與大唐交惡,南詔多次深入蜀地劫掠,甚至攻破過成都,掠走許多漢地百姓。唐軍亦俘虜了不少南詔軍人,大多關押在成都。後來兩國修好,互換俘虜,但有許多南詔軍人不願意離開,就地留在了蜀地。再後來南詔國滅,西南局勢動蕩,不少白族貴族逃難來了成都生活,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漢人。
如此,便證實了郭震的猜測,白頭翁巢穴就在附近。三人將到蘇宅時被人發現,那瘦弱的年輕男子來跟蹤,另有人去稟報主人,呼叫幫手。若不是張詠事先派了鄒容暗中保護郭震,只怕今日之內,王昌懿及景倩已然無幸,郭震亦已落入敵手,與死無異。
郭震卻不肯走,但偏偏又無話可說。
王昌懿道:「郭震救了一名叫卓夢娘的少女,她正好是白頭翁案的受害者,全靠師妹的人蔘方能將她救活。」
余樂搖頭道:「那不一樣。郭公子人不在官場,不知小金庫和府庫的區別。小金庫可以隨意動用,不會有人過問,府庫一絲一兩支出都有記賬。」
景倩搖頭道:「我已經好幾年不去景園。自去年李順作亂,連那裡的老僕也都撤回來了,大概早已成了一處廢園,沒什麼可看的。」
那男子這才簡短地答道:「我娘親病了,家裡急需用錢。」卻依舊不肯出聲求饒。
郭震手勁略松,那男子便乘機將右肘后撞,掙開右手,持刀往郭震腰間插去。郭震急忙一托他手肘,那匕首就勢插入了對方腰間。
王昌懿道:「之前你在軍營遇刺怎麼回事不知道,但眼前這兩人到底是因為白頭翁案盯上你,還是因為跟之前那刺客是一黨?」
根據卓夢娘的證詞,她所被囚禁之處很大,還能聽到遠鍾。但囚所既然始終不見天日,料想是位於地下,所以所謂的「遠鍾」,應該距離也不算太遠。因而李畋等人真正要尋找的並不是寺廟、道觀,而是距其不算太遠的大宅子。
鄒容微一沉吟,即回答道:「張公年輕時,劍法無敵于兩河間,當然相當精湛了得。不過我師父早年跟張公交過手,說他求勝心太切,只是一流劍客,做不了超一流劍客。但張公有經世大才,只做一名劍客,實在太浪費人才了。」
另一名僧人也道:「就叫唐小米,名字挺怪的,一聽就記住了。」
余樂道:「嗯。我聽說當晚烏忘我打發部屬回軍營,自己一個人去了芙蓉樓。」
景倩道:「錢家和羅家應該可以排read.99csw.com除掉,這兩家非但靠近水湖,而且均引湖水入園,建有巨大的水榭樓台,其下是斷然不可能挖出龐大的地洞的。」
余樂道:「這可未必。也許正是張知府掩飾之詞,想掩蓋真正的殺人現場。」
郭震道:「不是我不肯說,而是我也不知道殺死烏忘我的兇手是誰,勾平一案跟烏忘我被殺毫無關係。」
郭震皺眉道:「你們說那刺客極其辛苦地從外地趕來行刺於我,可我根本就不認得他。算了,他都死了,還提他作甚。有吃的嗎?我可是餓壞了。」
他以前一直稱呼景倩為「小倩」,然這次回來再見面時,已是物是人非,改稱為「師妹」,客氣中自有一份疏離,此時「小倩」再度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自己也愣住。
余樂不無得意地道:「我就說,枯井雙屍案都與張知府有關。」
郭震道:「也許不是近年才來到蜀地,而是之前逃難來到蜀地的白族貴族。」
郭震道:「侍從完全可以將殺死勾平一事從容上報,這筆財物也依然為張知府所支配,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呢?」
王昌懿笑道:「我們就是看看。」
余樂早預備獨力對抗新任成都知府張詠,雖期待郭震的幫助,卻因其跟張詠走得極近,沒有抱太大期望,忽聽到對方應允,大喜若狂,忙道:「郭兄人品,當真令人欽佩。」
郭震道:「如此看來,那男子應該不是白頭翁的同黨,而是同盟之類。」
郭震聞言雖頗為失望,還是道:「實在太辛苦大家了。」
余樂道:「烏忘我是武將出身,如果不是官場中人,誰能令他深更半夜跑去遠離軍營的十字街?嗯,想來想去,我還是覺得張知府最可疑。」又問道,「郭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當晚是你本人親自將勾平棄屍枯井中么?是了,郭兄當晚跟王昌懿等同窗好友相聚飲酒,喝得酩酊大醉,不可能半夜出去拋屍。那麼一定你好友王昌懿手下人所為了。是不是他手下拋屍枯井時,正好遇到烏忘我,遂將其殺死,以報復烏忘我打傷王昌懿前事?」
出來王記店鋪,郭震微一思索,便往郭家趕去。這裡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但他已經許久沒有回來過。上次他進郭家大門,還是堂兄郭仁渥與嫂嫂楊煢誕下長子郭放時,一晃居然幾年過去了。
郭震聞言大為震動,問道:「鄒兄可是江湖俠客?」
蘇園林木蔥鬱,三人又站在高坎上,能透過樹縫看得見那男子,那男子卻看不見園內,還在不斷踮腳,翹首張望。
孫辟道:「目下連夜出城須得持有王繼恩或是張知府親自簽發的令牌,動靜太大。」
王昌懿道:「對了,你代我多謝令兄仁渥兄,我派了人去郭家換錢,他二話不說便拿了錢出來,可謂仗義之極。」
王昌懿道:「這還用得著刻意找嗎?官兵從上至下,從主帥王繼恩到下屬烏忘我,不說全不是好貨,可也沒幾個好貨。」
那男子甚為倔強,只緊閉雙唇,沉默不應。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
王昌懿嚷道:「師妹可別冤枉我,我巴結你還來不及呢。」斜眼瞪了郭震一眼,道,「誰敢嫌棄師妹,我第一個饒不過他。」
郭震道:「你是什麼人?一路跟著我們做什麼?」
郭震本不便提及昨晚與張詠一道光顧過芙蓉樓之事,但若不如實說出,余樂瞬間便會懷疑是楊柳青殺了勾平,只得:「昨晚我和張知府到過芙蓉樓,楊柳青主動承認了身份,好向張知府當面道謝,感謝他一眼便識破了逃亡十年的江洋大盜勾平。」
鄒容忙道:「王公子請聽我一言,這些人既是大理人,又從未被發現,想必經營已久,勢力不小。郭公子,你受了傷,身邊還帶著這位小娘子,實在不方便。不如我先送三位回城,等稟報過張公后再做決策。」
張詠連夜趕到大雲寺,人到寺門時,正在禪房與僧人夜談的孫知微得知新知府專程騎快馬來訪,急忙從後門逃出。之後張詠多次重禮邀請孫知微,終不可致。直到任滿回京前,仍未見到真人。待離蜀出劍門關時,忽見到一名牧童手握捲紙等在道旁,問明是張詠車騎后,即上前拜揖道:「孫先生知張公愛畫,特作二圖獻上。」張詠大喜過望,忙問道:「孫先生人呢?」牧童道:「他已走遠了,托我來獻畫。」孫知微所贈之畫即為著名的《蜀江出山圖》,張詠珍之若至寶。這是后話。
那男子道:「我只是來萬佛寺遊覽,沒有跟著公子啊。」
余樂忙問道:「張將軍一直沒回來嗎?」
余樂審視的眼光隨即射了過來,狐疑問道:「郭公子,難道是你?勾平越獄逃脫次日,我去孫府尋郭公子,僕人卻說你一早便出了門,後來我在東大街遇到你,那裡正好離十字大街不遠。郭公子,你之前去了哪裡?」
郭震歉然道:「抱歉,師妹,我明明知道那株人蔘對你珍貴之極,可我當時大致猜到了卓夢娘的身份,想從她身上追查到其他人下落。李畋又說只有人蔘才能救她,一時難以尋到,我只好……」
郭震聞言大為駭異,忙問道:「你是從我遇刺當晚便開始跟著我的嗎?」
這一帶是官方及民間織錦匠聚集處,織布機日夜嘩嘩作響。雖然吵鬧,但人們要麼在家中織錦,要麼在江邊濯錦,甚少去別處。白頭翁選擇這一帶作為據點,可謂十分有眼力。
余樂道:「那麼郭兄倒是給個理由,烏忘我為什麼回來東城?」
兩名大漢捉住郭震雙臂,將他拉了起來。郭震也顧不上自己,叫道:「小倩,不要過來!昌懿,快些帶小倩走!」
張詠卻驀地話鋒一轉,道:「三位,你們也是幫忙調查白頭翁一案,才會身陷險境,我事先未能做足防備,實在抱歉。景小娘子,你身子弱,想必也累了,我先派人送你回去歇息,口供改日再錄不遲。郭震我先留下了,等辦完正事,我再將他還給你。」
侍從鄒容先率人衝進去,內里空無一人。但裏面有間屋子用土磚加厚了兩層不說,還釘死了窗戶,用被子蒙住。屋子的牆上則釘有鐵環、鐐銬之類的刑具,顯然是用來臨時囚禁失蹤者的。
孫辟道:「這是名單,寺觀附近一共有六處大宅,完全符合我們事先商定的條件,除了楊家之外。」
郭震道:「不行。張嶙不是普通人,而今他領軍在外,一旦知道官府已經懷疑是他殺了烏忘我,怕會生出兵變。」
青衣男子道:「你們兩個要不要也試試?」
王昌懿叫道:「喂,你叫什麼名字?」男子道:「林劍。」瞬間便已跑遠。
郭震道:「不管你問什麼,我都不會說的。」
因為明日還有事要辦,當晚眾人飲酒只是適可而止。宴罷各自歸家,郭震依舊留宿在孫家。這次孫辟卻不肯放過他,竟自己抱了被褥來到客房,強行與郭震睡了一床。
郭震道:「要驗證不難。」
張詠道:「不錯,那時南詔還未能統一洱海,西南有六詔並存,但大唐已公開支持南詔。」
可既是烏忘我被殺前,勾平屍體已被丟于枯井中,以張詠之精明,不可能無所覺察。那麼會不會是張詠在十字街枯井附近殺了烏忘我,再由侍從丟入枯井中呢?不過烏忘我當時重傷未死,直至跌入枯井中才氣絕身亡。
余樂道:「郭公子說的對,烏忘我一定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才會為對方所殺。」
勾平自華陽縣獄逃脫后,張詠很快便猜到獄長石頌涉入其中,派了心腹侍從暗中監視,想由石頌追捕到勾平。后石頌仍然被勾平所殺。張詠稱是監視的侍從一直等在石家外,而石頌根本沒有回家。也許事情不是這樣,侍從一直跟在石頌和勾平身後,等勾平殺死石頌、拋屍錦江后,侍從再殺了勾平,奪取了他的財物。
王昌懿跺腳道:「你傻愣在這裏做什麼?」郭震道:「我……」王昌懿催道:「走啦。」
被林劍鬧了一番,不悅之氣自去,二位同窗好友相視而笑。王昌懿道:「你我自幼相識,二十年的友誼,何必為了旁人旁事而傷了手足之情?」
不久,起義軍領袖黃巢佔領長安,唐僖宗避難成都,南詔使者一路追隨,住進了大聖慈寺。唐僖宗被逼不過,只好同意擇日送安化公主南下和親。剛好此時黃巢亂平,唐僖宗回到長安,又找借口推脫。和親一事,終究不了了之。
郭震不欲景倩捲入這些事,忙道:「昌懿別亂說,什麼白頭翁黨的,別嚇壞了小倩。」
郭震登時坐起身來,道:「孫辟,我跟你換一下,如何?你跟昌懿去萬佛寺那邊,我去排查剩下的寺觀。」
這景家,自然是指與他自小青梅竹馬的師妹景倩的家,楊家則是指他自小訂婚的未婚妻子,而今成為他堂嫂的楊煢娘家了。
孫辟笑道:「我還沒說呢,我和任介去了城西北二十里的萬佛寺,萬佛寺位於山南,山北即玉局觀,因而等於去了兩處。」
張詠道:「也好。王公子,你雖是商道中人,卻肯為朋友、為百姓涉嫌犯難,實在難得。這一筆人情,我記下了,算是我欠你的。」
郭震這才知道王昌懿為什麼不顧自己一再阻攔,堅持要將白頭翁案告訴景倩,無非是要找個能不斷深入探討的話題,好沖淡他和她難以共處的尷尬氣氛。他雖不贊同景倩涉入其中,然事已至此,只得原原本本說了目前手頭所有的線索。
余樂搖頭道:「我不是懷疑侍從中飽私囊,他一定是取了財物交給了張知府。哦,我也不是說張知府想要貪污,他要這筆錢,不是為了滿足個人私慾,一定有別的用途。」
余樂思慮了一會兒,嘆道:「我很佩服郭兄,你寧可被我誤認為是殺死勾平的兇手,也不肯說出真相。若不是為了避免牽連王昌懿,你大概死也不會說出來。嗯,殺死勾平的兇手,一定是郭兄認識的人,但郭兄和他的交情,又比不上你跟王昌懿的交情,是也不是?」
那男子一招即受制於人,掙扎不開,怒道:「快放手!」
郭震已認出那青衣男子來,先引王昌懿和景倩過來道了謝,奇道:「你……你不是張知府的侍從嗎?」
郭震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楊柳青不但殺了勾平,還是用我的刀動的手,也不知她是有心還是無意。我完全不知情,竟然還在余縣尉面前反覆展現這柄兇器。」
郭震當然聽得出對方言語中暗含威脅之意——若是他不肯,大概余樂就要將他的短刀就是兇器一事揭破上報了——他明明與勾平被殺無關,為了保全楊柳青等人,只得道:「我早答應過余縣尉,一定會鼎力相助。」
郭震奇道:「怎麼會有人叫烏忘我來這裏?」
老僕聽說是鄰居,忙閃身讓開,道:「請進,請進。不過這裏只有小的一個人,不及收拾園子,怕是荒了不少,有礙二位公子和小娘子法眼。」
原來張詠見李畋面有疲色,問他去了哪裡。李畋不提正在協助郭震追查白頭翁一黨,只說去了郫縣大雲寺遊覽,還遇到了傳奇人物孫知微。不想張詠雅聞孫知微大名,仰慕已久,聽說其人在大雲寺,不顧天色已晚,要立即趕去郫縣。
這似乎也對不上。如果張嶙殺了烏忘我,投其入枯井后,該立即返回軍營,以免旁人起疑,為何他一夜未歸呢?果真是他殺人,他殺人後又去了哪裡?
正欲回去孫府,看孫辟、李畋等人出訪寺觀回來了沒有,忽聽到有人叫道:「郭公子!」
郭震道:「是,郭震死不足惜,師妹卻是尊師唯一愛女,又是……總之,多謝張公派心腹愛將一直暗中照顧郭某,救命大恩,沒齒難忘。」
張詠道:「白頭翁是為利益才綁架販賣人口,而失蹤的都是普通人家的少年郎,能有什麼秘密讓他不惜動刑拷問?」一時也想不明白,道,「先去錦官城抄了唐小米那處窩點再說。」
郭震道:「這一點,我們也有討論過,白頭翁轉與官兵結盟,應該主要不是為了尋找靠山,而是要尋到一條出蜀通道。」
王昌懿道:「誰說不是呢?都能像你那麼瀟洒就好了。走吧,我已經命人備好了馬,我們先去景宅接景倩,然後便出發。」
余樂便直接詢問轅門值軍士,湊巧那軍士前晚亦當值,答道:「那晚因為搜捕刺客出動了全營兵馬,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小的可記不住。」
郭震聽了大為驚異,道:「我生平從未與大理人有過交往,如何他們會一再派刺客來追殺我?」
余樂忽想到一事,道:「既然烏忘我不會無緣無故地來這裏,一定是有人叫他來的。」
王昌懿與郭震對視一眼,拍掌笑道:「太好了,我們雖暫時沒有找到白頭翁巢穴具體所在,但一定能從唐小米身上找到他們在城中的據點了。」
王昌懿道:「為了逢迎上意,王繼恩最好四下網羅方外之士,引薦入宮。而今受寵的峨眉山僧茂貞,便是王繼恩所薦。」
余樂自言自語一番,又道:「哦,實在抱歉,我實不能認同張知府稱烏忘我畏罪自殺的說法,但有些疑點實在難以想明白。郭公子,你智謀過人,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余樂既下定決心要以此案真相揚名立萬,便毫不顧忌,續道:「前晚張知府到東城客棧訪友,被烏忘我一通大大的攪和。張知府很是生氣,出來斥責一番,說要追究烏忘我擾民掠民傷民之罪。烏忘我卻毫不客氣地反擊道:『我是軍籍武官,不受地方官員節制。』張知府雖未再說什麼,但心裏一定憤怒之極,極可能起了殺機。」
那男子抱拳道:「郭公子好眼力!我是張詠張公的侍從鄒容,奉張公之https://read•99csw.com命,暗中保護郭公子已經多日了。」
景倩倒是睜大一雙妙目,頗為古怪地看了舊情郎一眼,這才垂下頭去。臉上一點緋紅漸漸暈開,片刻便成了兩大朵艷紅桃花。
軍士搖頭道:「小的沒看見,不過清晨雞鳴后,小的交接班回帳睡覺去了,張將軍大概是那以後回來的。」
郭震道:「僥倖罷了,多虧張公信任,還派了人暗中策應,也多虧了朋友們幫忙。」
孫辟道:「會不會是烏忘我?之前他率兵搶掠過的人家,往往便會有少男少女失蹤。或許他本人在某種程度上充當了白頭翁黨的前哨,專門為那些歹人打探。作為回報,白頭翁黨除了付給他豐厚的金錢外,還額外提供女子給他享樂。」
王昌懿笑道:「我以前偶爾也去莊園居住,竟從來沒有留意到這些,還是師妹觀察仔細。」
張詠笑道:「我果然沒有看錯郭老弟,這件案子只有你才能破。」
郭震道:「當然好。」
王昌懿道:「也許這隻是巧合,也許不是。但外面這個人神色,分明是一路跟蹤我們至此。」
王昌懿道:「晚上我們在孫辟家再聚?」郭震道:「好。」
王昌懿笑道:「你這手藝,怕是成都無人能及,當然是真的了。」
僧人道:「不是,只是隨意逛著玩。好像叫唐小米,住在府城錦官城附近。」
鄒容往兩具屍體身上摸索了一遍,除了一些零碎隨身物品外,並無其他發現。再拉開衣領,發現兩人左肩各有鳥形烙印。
郭震道:「那麼比照李畋列出的有鍾的寺觀,這十六人共涉及多少處寺觀?」
景倩愈發駭然,道:「白頭翁是為逐利,可方外之人又是為什麼?」
王昌懿神秘一笑,道:「其實我們不是出遊,而是辦正事,要去那邊尋找白頭翁黨的老巢。」
景倩道:「那也不能第一次見面,白頭翁就直截了當上前告訴對方,說我是壞人,我要販賣人口,你願不願意加入。」
王昌懿「嘿嘿」兩聲,道:「你剛才拿著一張假交子來兌現,不也是白拿我的錢嗎?」
郭震道:「家大業大,也不容易。」
郭震道:「等一下!余縣尉,你可知道芙蓉樓名妓楊柳青正是勾平所殺邢氏一家之後人?」
轉過牆角,幾近蘇宅正門時,那男子停了下來,問道:「公子沒來由地追我做什麼?」
余樂問道:「那麼郭兄的兵器如何會與勾平傷勢完全吻合?」
余樂道:「應該不難證實。我不久前去過軍營,正好遇到王大將軍,他聽說我有意追查烏案到底,很是鼓勵,說會提供給我一切便利。」
郭震又問道:「玉局觀那麼小小一座道觀,也有女道士是王繼恩的座上客么?」
王昌懿道:「就是那裡。不過據我所知,自去年春天李順作亂起,那一帶就極少有人去住,我都快兩年沒去過自家的莊園了。」
話音剛落,便聽到紅臉大漢一聲慘叫,竟是後腦中了一枚石子,火辣辣疼痛。郭震乘機掙脫掌握,趕過去護住景倩,還不忘朝蘇家老僕揮手,叫道:「快進屋躲起來!」
郭震道:「你說得對,我決計不會再提張氏兄妹這件事。」
郭震道:「所以我們推測在白頭翁和官兵之間,有個中間人。」朝遠處半山上的萬佛寺指了指。
孫辟搖頭道:「張知府這個人,說能人是個能人,說怪人也真是怪人呢。」
景倩道:「只要二位師兄不嫌我礙事就好。」
正好有兩名萬佛寺僧人路過,鄒容便上前表明身份,請僧人先設法協助蘇宅老僕將屍體安置在庭院中,稍後官府自會派人來接手。
王昌懿道:「當然還是逃不過一個利字。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景倩卻似乎未留意到郭震的異樣,又問道:「這個白頭翁是如何在官兵中尋找到願意被他賄賂結盟的人呢?」
景倩道:「我也沒有詳細觀察過,只是有一次到萬佛寺進香,從半山下眺,剛好這幾處宅子看得清清楚楚。」
鄒容道:「我一直遠遠跟在三位身後,我可以保證,除了我之外,再無旁人跟蹤。」頓了頓,又道,「不過快到這裏時,我忽然想要解大手,不得不臨時去尋了一處隱蔽地方,好解決問題。等我再出來時,郭公子已跟歹人動上了手。所以他們是何時跟上幾位,我也不得而知。」
那男子傲然道:「那張交子雖是假的,卻是我的手藝,我以手藝換錢,不算白拿。」
王昌懿似笑非笑地道:「張知府心中還有本賬簿嗎?」
郭震道:「那麼余縣尉要如何證明這一切?」
張詠昨夜趕去大雲寺會見蜀地名士孫知微,卻撲了個空,幸好與寺中高僧慈雲大師還算聊得來,今日上午才返回成都,小憩了一會兒,剛剛起身。聽完鄒容稟報后,笑道:「郭老弟,我今日又救了你一命。我知道你並不在意你自己性命,但令師妹景小娘子你總是在意的吧?」
適才為首大漢被稱呼為「大米哥」,又聲稱瘦弱男子是他阿弟,那麼兄弟二人,弟弟叫唐小米,哥哥就叫唐大米了。
到門前時,老管家郭亮正好出來,見三公子歸來,驚喜交加。然見到現任郭氏家長郭仁渥后,卻沒有多少話說,無聊的閑話家常也掩飾不住濃濃的難堪傷感氣息。又問起侄子郭放及新生的小侄女郭懷,才知楊煢帶著一子一女去了萬里橋長兄楊烈家做客。
孫辟道:「你以為我要問你當年為何背棄景倩嗎?我偏不問,我又不是那個最想知道答案的人,最想知道答案的人是景倩,明日她會自己問你。」
郭震大致講述了經過,又道:「當時對街還有個人,那個人朝這男子喊了一聲:『天快黑了,不知道白頭翁正滿街吃人嗎?還不快走!』」
余樂這才信服,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道:「我本來十分確定張知府就是殺死烏忘我的兇手,想不到唯一的嫌疑人又飛了。」
郭震道:「那麼這金縷鳥應該是南詔的圖騰,白頭翁手下這些人應該跟當今大理沒什麼關係,雖然當今大理皇族也是白族。這些人極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來到蜀地的一群人,由某位白族貴族率領,最大的可能是為漢人大臣鄭買嗣所滅的南詔皇族後裔。」
張詠正色道:「我提這些,不是要求郭老弟能感恩戴德,而是想要提醒你,人生苦短,又總是充滿意外,若是今日鄒容沒有出現,景小娘子想必已經香消玉殞。她死也未能得知當年真相,心中遺憾可想而知。而你郭老弟至死也未能得到她的諒解,有苦難言,想必心中愈加痛苦。」
王昌懿聞言大為驚嘆,忙道:「那好,這些錢你先拿去,等於是我預先支付的工錢。等你娘親病好了,你再來我這裏,專門幫我印製交子,如何?」
孫辟道:「還真有幾分道理。」
郭震思忖了一會兒,道:「余縣尉這一番推測,確實很好地解釋了烏忘我自行回來東城的最大疑點。但還有一點,烏忘我被殺前,江洋大盜勾平的屍體已在枯井中。若果真是張知府率人在枯井邊等待烏忘我,以他之洞察入微,不可能忽略此點。」
余樂道:「勾平那件案子我不關心,也不想多管。但烏忘我這件凶殺案,除了張知府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別的嫌疑人了。」
大米哥怒道:「是誰在暗箭傷人?」
余樂道:「那麼現下要如何著手?」
鄒容道:「張公不會問,即使問,我也不會答。張公的命令是保護郭公子安全,不是跟蹤郭公子,監視你的一舉一動。如果是後者,我也不會接受這樣的命令。」
任介道:「五家之中,王家和景家直接便可以排除,只剩下三家,以錢家最為可疑。」
任介道:「那一帶風光秀麗,是別墅聚集區,符合條件的有好幾處,昌懿就有一處莊園在那裡。」
王昌懿低聲道:「莫非地牢就在這坎坡下面,但入口在別處,譬如在宅子裏面,所以你我看不出端倪來?」
郭震搖頭道:「我聽過烏忘我的斑斑劣跡,又見過他幾面,是個跋扈張揚的人。從他臨行前不將張知府放在眼中的那番話來看,他也不會返回東城客棧找張知府賠罪的。」
郭震道:「我沒有殺勾平,王昌懿也沒有派手下棄屍,他的手下當然也不會在十字街枯井遇到烏忘我了。」
王昌懿聽說,便命人取了一些錢出來,鐵錢、銀錢都有,交給那男子道:「你先拿去給你娘親治病。」
郭震忙道:「昌懿,你照顧好師妹。一旦有事,你和師妹騎馬先走。」也不等好友答應,提氣疾步去追。
四人遂馳回成都,郭震欲先送景倩回家。鄒容道:「今日死了兩個人,等於兩樁命案,煩請三位先跟我趟官署。錄完口供后,張公自會作出安排。」
郭震道:「之前小倩……哦,之前我師妹提到要挖那麼大的地洞,必定有大量土石運出,但萬佛寺一帶算是勝地,竟無人知道,所以我猜應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再聯想到那個神秘金縷鳥圖騰,不難猜到是南詔蒙舍後人所為。」
郭震仍躊躇問道:「張公可有向鄒兄問及我的行蹤嗎?」
由於王昌懿的精心安排,這一路氣氛很好,景倩氣憤白頭翁黨兇惡殘忍、喪盡天良,願意從旁協助,也出了一些主意。
景倩大叫道:「郭震被他們捉了,我們不能走!」
郭震道:「以前失蹤的人口不多,又分散成都府各地,且多在鄉下。家眷報案后,當地保長敷衍地尋找一番,沒有結果,便以私奔、被野獸所食、失足掉落山崖之類的借口結了案。」
任介道:「聽孫辟這麼一說,這還真是件咄咄怪事。郭震,你到底結下了什麼古怪厲害的仇家?」
景倩道:「那株人蔘雖然珍貴,但對我而言也沒什麼用,師兄拿它派上了大用場,倒也算物盡其用,不必再放在心上。」
郭震之前已聽衙門官吏講過董維這段故事,亦覺得張詠做得過分了些,此刻聽余樂一再提及張詠剛愎自用、暴躁易怒之事,大概已猜到究竟,然他不願意懷疑張詠,便不想明說。
送走景倩和王昌懿,張詠便換上便衣,親自率郭震等人朝錦官城趕來。
五人既已聚齊,便再開酒宴,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商議明日之事。
為首大漢咬牙切齒地道:「他殺了我阿弟,我也不能讓他活。」一挺匕首,直刺過來,欲用弟弟的兵刃親手殺死郭震復讎。
鄒容又問道:「郭公子可認得這二人?」
那男子也不答話,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余樂道:「是,能令烏忘我俯首聽令的不止張知府一個,王大將軍也可以做到,但當時王大將軍人在軍營,張知府人在東城客棧。請郭公子告訴我,烏忘我離開芙蓉樓時已是後半夜,他本該返回附近的軍營,為何偏偏來到了東城?除了張知府之外,還有其他嫌疑人嗎?」
余樂想了想,又道:「也許張知府早已知道勾平已死,但有意沒有張揚,因為他知道兇手是誰,想替對方遮掩。」
王昌懿笑道:「我日日天不亮就早起,今日還算晚的了。」
王昌懿已追上景倩,將她抱住往回拖。
三人徑直來到景倩認為最可疑的蘇家,拍了半天門,才有一名老僕過來開門,告道:「主人避亂去了江南,人尚未歸來。」
如果不是同黨,為何左肩肩頭有一模一樣的金縷鳥印記?這可不是西南大理國,而是大宋成都府地界,出現了一批肩頭烙有神秘印記的人,還各懷有目的。
郭震回來孫府,孫辟、王昌懿、任介三人都在,只是不見李畋,便問道:「李畋人呢?」
郭震見疑點又回到王昌懿身上,忙道:「余兄信得過才找我協助查案,我可以指天發誓,整件事跟王昌懿毫無關係。而且就算王昌懿手下到十字街枯井棄屍,余兄又如何解釋烏忘我自行來到東城一事呢?就憑王昌懿的名頭,是不可能令他半夜赴約的。」
王昌懿道:「難道白頭翁是大理人?這可不像。我曾去過大理都城陽苴咩,那裡的子民人人向佛,平和善良,連踩死只螞蟻都要祈福半天。再說了,一個大理人混進成都府倒有可能,這麼多大理人來到成都,會沒有人察覺嗎?」
目下蜀地未平,成都府城百里之外尚為大蜀軍中書令吳蘊所據,城中亦是風波不斷,有白頭翁一再作怪,能令全副武裝的武將烏忘我深更半夜不加防範的,一定是他認識的人了。
余樂講完經過,道:「王、張二位由此而結為莫逆之交,而今更是結為兒女親家,親上加親,成就一樁美談。然這段風流佳話中,亦可見張知府性格易怒,稍微有小事忤逆了他,他非得發泄出怒火不可,甚至不惜為此動手。聽說張知府曾親口對旁人道:『張詠幸好生在太平盛世,讀書自律,若是生在亂世,那真不堪設想了。』今早小吏董維僅因小事觸怒張知府,便被他親手斬下首級,足見其憤怒之下,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
假若是後者,還是同一個道理,一直跟著烏忘我的兇手為什麼要等他來到十字街時才行兇,為何不及早動手?
郭震道:「我出去看看。」王昌懿道:「一塊兒去,也好方便照應。」
景倩點點頭道:「我很高興王師兄將真相告訴了我,還邀請我跟你們一道前往萬佛寺。」又問道,「接下來我們要如何尋到白頭翁黨的老巢?」
郭震道:「那是因為王大將軍以為張知府跟烏忘我一案有關,他想借你余兄之手來對付張知府。若果真疑兇是他自己人的話,又涉及爭功及謊報軍功,他未必還肯提供方便。」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郭震無奈,只得帶著景倩隨鄒容來到華陽縣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