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九章 審判者 第三節

第九章 審判者

第三節

沈夜熙說:「沒事,你別多想,咱們不算不請自來,因為死者遇害的地方已經跨區了,再加上這件事情影響比較大,是上面批複下來轉到市局的。」
汪警官一愣:「這……你看,昨天才發生的事情,我們這裏也……」
沈夜熙是了解他的,知道姜湖沉默的片刻是什麼意思,於是把話題接過去:「我們先看看張小乾的具體情況,如果事實真的能推翻『連環殺手』的假設,我會提議馬上改變調查方向。」
馮紀睜大了眼睛看了姜湖一眼:「兇手拿……拿這玩意兒幹什麼?」
出了分局的門,沈夜熙就立刻打了電話通知盛遙,開始排查張小乾的私人關係。
「行行,一會我就讓人整理出來,一定配合工作。」汪警官抓抓頭髮,「我知道上頭重視這案子,聽說還是什麼連環案是吧?有啥需要說一聲,我們全力支持。」
姜湖彎下腰,湊近了屍體,張小乾雖然不出外勤,不過身材還是不錯的,肚子上甚至能看出六塊腹肌的形狀,身材也算高大,姜湖有些疑惑地摸摸下巴,問法醫:「這個死者身體里有麻|醉|葯的痕迹么?」
姜湖點點頭,指了指屍體上的創口:「這不是簡單粗暴的切除,從手法上看,更像是個受過外科或者醫學訓練的人,而且做得很精細。」
辦公室里其實一直是個比較歡樂的地方,卻因為這個案子而沉悶了起來,眾人誰也沒心思互相開玩笑了,加上那幾位或者一本正經、或者苦大仇深的外來警官,從局裡出來的時候雖然天還沒黑,卻讓人覺得像加了半夜的班那麼累。
兔死狐悲,連畜生都知道物傷其類。
可是沈夜熙突然想,那個兇手,他想要看見的就是這幅場景么,看見這樣一個還不算老的女人的世界一下子崩潰么?
他們經過樓道的時候,正碰見一個女警扶著一個中年女人走出來。其實仔細看起來,這女人年紀也不算特別大,衣著也妥帖端莊,這時卻顯得特別憔悴,兩條腿似乎已經撐不住她的重量,整個人靠在扶著她出來的女警身上,幾根頭髮凌亂地從鬢角散亂下來,夾雜著銀絲。走在前邊的錢法醫的腳步頓了一下,把這兩個人讓過去,娟秀的臉上似乎是帶了點不忍,片刻后,才回過頭來低聲對幾個人說:「那個就是死者張小乾的媽媽,單親家庭……據說死者是獨子。」
「張小乾的死亡時間是凌晨,但是如果是我凌晨走在路上,突然有人跳出來,我一定會異常緊張警惕,而像張小乾那種身體稱得上壯碩的人,為什麼會輕易地被人綁起來、虐待致死?即使是團伙作案,成年男人被人劫下來,第一反應絕對也是自救或者反抗,為什麼他身上除了捆綁的痕迹,沒有自衛打鬥的時候留下的防禦傷?」
馮紀是個有些沉默寡言的人,狙擊手出身,討論案九-九-藏-書情的時候也一般不輕易發表自己的意見,只是聽著,偶爾補充一兩句,衣著很隨便,只帶了頂帽子,襯衫的扣子開著,袖子捲起來,裏面一件深灰色的背心。
姜湖一愣,馮紀補充說:「不過這也正常,大老爺們兒一個,又不是小姑娘家家的吃飯上廁所都結伴,好多都喜歡獨來獨往,我們把這案子接過來以後去分局打聽過,他人倒是挺仗義,沒什麼壞心眼……」
「那你們可得多辛苦了。」沈夜熙特別會來事兒地往汪警官兜里塞了一包煙,拍拍他的肩膀,又和錢法醫打招呼說再見,帶著倆人往外走。
沈夜熙摸摸鼻子:說:「多大的仇也不至於吧?」
沈夜熙把車開到了門口,等了大概得有十多分鐘,才把姜湖給等出來,其實莫局就和姜湖說了兩句話,姜湖出門以後就轉身去了衛生間,在鏡子前站了好半天,才把情緒和表情都調整好。
姜湖的望向錢法醫,錢法醫雙手插在工作服巨大的兜里,看見姜湖的目光轉過來,於是點點頭,算是確認了沈夜熙的說法。
「暴躁……這不大清楚,不算吧?」馮紀頓了頓,他的聲音很粗,很低沉,說得特別慢,像是從胸腔里發出來的似的,「不過人有點混是真的,喜歡獨來獨往。」
客套話打太極之類的事情交給沈夜熙,後邊兩位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技術人員,遇上這種場景,就純粹變成了跟著沈老大充門面的馬仔兩隻。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馮紀說。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突然頓住了,因為看見姜湖微微偏過臉,斜著眼看了他一眼,似乎閃著股子冷冷的光,說不出的輕慢蔑視感覺,沉穩如馮紀也忍不住一愣,心裏剎那間湧上一股特別不舒服的感覺,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
姜湖搖搖頭:「你看,馮警官,有時候得罪一個人不在他有沒有惡意,也許一個眼神就能讓人記恨上。」
「那女的人呢?」沈夜熙問。
系統內的人。
馮紀聽出來了,姜湖的言下之意是,南城分局的人都死光了么?
沈夜熙沒來得及阻止,頓軍尷尬,汪警官也輕咳了一聲,古怪地看了姜湖一眼,發現對方一臉純良且正直地望著他,頓時不知該怎麼措辭,他覺得這世道大概還是有希望的,起碼還有這麼純良的年輕人。
張小乾的屍體直挺挺地躺在檯子上,皮膚泛著青色,兩隻眼睛大大地睜著,連馮紀看了一眼,也忍不住想扭過頭去。
這城市太大,開車過來都要一個來小時,還算是一路順暢沒堵車,要再趕上個上下班高峰期什麼的,基本上車跑得還不如十一路快,就看見長長一路,跟車展似的,一溜小煙突突著,坐在車裡能把人顛得皮膚都發麻。
沈夜熙話音不重,卻隱隱透露出一種很堅定的東西,一種「事實就是事實九九藏書,決定我下,出了簍子我擔著」的感覺。
汪警官輕輕地嘆了口氣:「張小乾是去年年底新調來的,這孩子吧……論能力可能還真確實是有點……說他家是孤兒寡母,聽著挺可憐,其實也不盡然,他舅舅在上面有點門路,是托關係讓他進來的,而且第一線的危險的活兒不讓他去,他其實也就算是個坐辦公室的,正經是朝九晚五公務員待遇,一輩子都能平平安安的,誰知道……」
錢法醫搖搖頭:「沒有,但是你看,有捆綁的痕迹……還有他應該是活著的時候被閹割的。」
沈夜熙一愣:「兇手是個會讓他放鬆警惕的人……很有可能是熟人?」
姜湖被他問得一愣,按照現在這「個」兇手作案的頻率,每十天就會換一個地方,也就是說給他們調查的時間很短,而從張小乾昨天凌晨被殺,到聯合專案組成立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天多的時間,平時或者不顯,但是在這種時間緊張的情況下,改變調查方向意味著什麼?他下意識地看了開車的沈夜熙的背影一眼,這時候姜湖感覺,以自己的資質最多做個狗頭軍師,永遠不是能果斷拍板的那個。只要一想到,如果他錯了,就意味著另一個地方的另一個警察會被以那種變態得幾乎挑戰人想象力的方式殺死,意味著他們再一次失去抓住這些個變態殺人兇手的線索,像是被牽線的木偶一樣疲於奔命地追著屍體,回答馮紀的那個「是」字,就在他喉嚨里卡了兩圈,怎麼都說不出口了。
沈夜熙:「所以你的意思是,兇手應該是女人,或者是那種娘兮兮的男人。」
姜湖深深地吸了口氣,阻止自己再想下去。那些邪惡的事情,總是在想象力的幫助下給人們帶來最大限度的恐慌,這大概就是惡魔的力量總能成為人們的夢魘的原因。不,柯如悔既不是神也不是惡魔,他只是個最普通的人類,無論他怎麼標榜自己的行為和能力,他都只是個在某一個學科上有些研究的變態殺人狂,只是個罪無可恕的犯罪嫌疑人罷了。
沈夜熙的目光先還跟著他轉一轉,後來覺得有點受不了,乾脆出口打斷他:「你還看出什麼來了?」
究竟是什麼力量,能讓他們在殺人後做出這樣出奇一致的事情?一個流動在不同城市、不同地域之間的犯罪團伙?動機又是什麼?又為什麼會選擇這些人作為被害人?
姜湖想,我能逼得你以「自殺」的方式逃脫一次,就能讓你再滾回地獄去。
城南分局比起總局來,感覺上就好像差了一個等級,姜湖抬起頭望了一眼,邁出去的腳步又收回來,偏頭看了沈夜熙一眼:「夜熙,我突然覺得,咱可能不大受人歡迎……這案子分局出的事,為啥轉到我們這裏來?」
姜湖點點頭:「另外剛剛沒說出來的原因是,看著九九藏書張小乾的屍體,我突然想起了最一開始發生的兩件案子,你記得么,周敏和盧宇飛死前都是加班到很晚,除了我們之前懷疑的和盜竊團伙毒販有關之外,還有一種人會剛好知道他們的下班時間。」
姜湖沉默了半天沒吱聲,許久,才低低地說:「如果我想的是對的話,那連環殺手的說法就更不成立了。」
不……這還不夠,審判兩個字,對於柯如悔來說,究竟代表了什麼意思?
「拘留了。」汪警官似乎尷尬了,目光轉向其他的地方。
這個案子和柯如悔有關係,因為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第一起讓他懷疑到柯如悔的案子中的那個死者的屍體旁邊,就是有著兩個血字「審判」的。
當然,純良如漿糊是不會這麼明著說出來的。
莫局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姜湖知道自己雖然表情平靜,心裏卻是悸動了一下的,這件案子看起來非常清楚明白,殺人的人被殺的人,動機或者殺人方法都一清二楚,卻不知道為什麼,讓他覺得特別的詭異。
沈夜熙:「嗯?」
雙方客套完,先前負責這個案子的汪警官和錢法醫,才帶著三個人到了停放張小乾遺體的地方。
這一聽,沈夜熙就明白了,只有姜湖還一頭霧水的模樣,沈夜熙趕緊低聲告訴他:「大概也是個順手牽出來給掃黃打非工作做貢獻的。」
姜湖皺起眉,沈夜熙掃一眼他的表情,就明白了他在想什麼,於是立刻問:「你是不是也覺得這不像是普通人做出的事情?」
沈夜熙突然覺得有點冷。
相比起來,姜湖就一本正經多了,這人的襯衫永遠斯斯文文地連袖口的扣子都是繫上的,特別熱的時候也不怎麼穿短袖,微卷的頭髮和眼鏡讓他看起來就像是個學院里走出來的大學生。不過這兩個人卻意外得談得來,楊曼說這可能是因為嗅到了同類的味道。
馮紀想了想:「姜醫生,你的意思是,兇手和被害者之間的仇恨是日積月累的?」
馮紀眨巴眨巴眼睛,這才明白姜湖那一眼是什麼意思,覺得這年紀輕輕的「犯罪心理顧問」對人心的把握簡直到了某種詭異的地步,閉上嘴,沉思起來。
姜湖反問:「那你覺得,如果是你的話,會到多大的仇恨,才能把一個人活活打死?」
沈夜熙一愣:「怎麼,這小張平時不出外勤的?」
他亮了證件,不大一會兒,裏面就迎出幾個人來,把他們帶進去。
柯如悔這又是在做什麼?只是針對執法者,讓整個城市的人造成恐慌么?
「沒有……」姜湖遲疑了一下,抬頭說,「汪警官,關於死者的私人關係……嗯,你知道我說的那種,能不能給個具體點的匯總?」
馮紀去上廁所了,姜湖坐在車裡,四下看了看,正色下來,低聲快速地說:「我剛剛有句話想說,當著他們的面不方便出口。」https://read.99csw.com
還真是,整個局裡真找不到比他們倆再熟悉槍械的了。
他知道人因為心理或生理的動因,會做很多道德層面上看起來不那麼正當的事情。比如餓極了會去偷,比如困頓極了,會去搶,比如這個城市裡,有很多人夾雜在正常人群里,每天苦苦壓抑著自己的變態癖好——戀童癖、跟蹤狂,偷窺狂……
這是大事,分局的局長親自迎出來了,老頭子也是快要退休了,一輩子風波不知道遇上過多少,臨到快要功成身退,竟然還趕上一出這破事。
「他不出外勤,下班應該很早,怎麼會在凌晨被發現死在外面?」姜湖一時沒轉過這個彎來,脫口問。
第二天一早,一幫人草草地見了個面開了個短會,就分兵各路了,蘇君子盛遙和孟嘉義去了本地那起案子的犯罪現場,沈夜熙帶著姜湖和馮紀到了張小乾所在的分局,剩下的人留下整理線索。
沈夜熙:「就是說,在張小乾死之前,有人把他綁起來,然後讓他親眼看著,用很細緻的手法閹了他?」
沈夜熙開車,聽著倆人在後邊聊天,從各種槍械開始,最後隨著離分局越來越近,終於把話題扯到了案情上。馮紀說:「李洪彪我雖然不認識,但是聽說過,聽說在武警干過,還拿過全市武警散打冠軍,身高有一米八六,九十多公斤。以前的事我不知道,那時候我還在部隊里,聽說他本來在總局挺受器重,因為打架受了處分,才被調到分局去的。」
姜湖陳述理由,沈夜熙拍板定局,馮紀點點頭,暫時沒別的疑問了,因為他突然有種預感,這個病毒一樣蔓延在城市和地域之間的案子,會終結在這裏。
他的臉有點紅,分局平時沒什麼大案子,一般抓到的都是小偷小摸,極個別情況能抓住幾個入室搶劫的,一時亂了陣腳,效率全無。汪警官挺窘迫地瞅瞅沈夜熙,沈夜熙趕緊調整了一下面部肌肉,笑得特親切和藹平易近人:「沒事,我也知道時間緊,這不是我們也過來了,這麼著,咱也不熟悉地形,麻煩哥們兒給指個大概齊的方向,比如死者晚上常去的娛樂場所什麼的,咱么一塊挨個查查。」
汪警官苦笑了一聲:「其實……咱也真不是仇富,平時里遇上這種光拿錢不幹活的小衙內,誰心裏都會有個疙瘩,可是看見他這樣,也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位張警官的私生活非常不檢點?」馮紀插嘴進來,目光已有所指地看著檯子上被閹割過的屍體,「所以他的死因會不會是……」
這回連沈夜熙也沉默了,他自己是無根水,沒見過父母,這一刻卻在和這個中年女人擦肩而過的時候,體會到了那種絕望的心情。
沈夜熙通過後視鏡看了姜湖一眼:「可是記恨是記恨,一般人也只是會生出不待見某人,頂多了看見他落難https://read.99csw.com什麼的幸災樂禍一下,沒有深仇大恨,也不能把人活活打死之類的吧?」
才出門,沈夜熙那笑得跟朵花似的臉就撂了下來,煩躁地叼起根煙:「奶奶的,指望他們這幫飯桶,真是死了連褲子都穿不去。」
馮紀一邊忍不住琢磨,這到底是大城市,人才就是多,要什麼樣的有什麼樣的。
「一個很大的可能性。」姜湖說,他又圍著屍體轉了幾圈,好像要把屍體的每個毛孔都看到似的。
你研究人心,知道人心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么——
「小張已經結婚了,不過跟他老婆關係不大好,你看,人都這樣了他老婆也沒來,聽說……是因為他在外面有些不正當關係的女人。」汪警官刻意強調了「些」這個字,然後接著說,「我們調查過,他出事那天,就是從一個女人那裡回來。」
姜湖沒好意思說自己就是這個意思,沒想到合適的修辭,於是只好做高深莫測狀沒接話。
「這回死者身邊沒有找到被割掉的部分么?」姜湖又問,看見汪警官也點頭以後,才對沈夜熙說,「我想那是因為兇手把它拿回去做紀念品了。」
姜湖卻開口說:「這道理其實很容易理解,就好比河裡的長堤,不管多大力氣的人用多大的鎚子砸上去都沒事,甚至卡車在上面開過去都沒問題,能攔住江河入海的能量,但是小蟲子長年累月地卻能把它從裏面破壞開來,一開始可能只是個小口子,突然有一天,就變成了一個誰都堵不上的大洞,然後可能整個大壩就坍了。」
「是個暴躁的人?」姜湖問。
姜湖搖搖頭:「可能是出於對男性性器官的仇恨,或者……是想通過這種方法獲得某種他臆想中的力量。」
「不,他是在材料科的。」汪警官說,「他們家裡實際挺有錢的,他媽你們見到了,本來不那樣來著,自己開了個小公司,有車,本來是整天往美容院跑的一個女人,原來我見過一面,那趾高氣揚的挺不招人待見,小張出事以後,她那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打理的頭髮,一夜就白了一小半,你看她那樣……其實……」
汪警官和法醫對視一眼,汪警官壓低了聲音:「按理說,死的是我們同事,死者為大,沒煙兒的事我不該亂說,不過私下裡,確實是有人這麼傳,屍體發現的地方不是還有那兩個字么?有小道消息說是小張這人太那個,遭了報應了,不知道是不是空穴來風,我們沒來得及驗證。」
馮紀的出身和性格,造就了他這種腦子裡沒理清事情,就絕不開口的行為方式。在姜湖說了「連環殺手的說法不成立」這句話以後,他至少沉默了有兩分鐘,才緩緩地問:「姜醫生,你的意思是,如果不是連環殺手作案,兇手的殺人動機就應該是那種很具體的、很私人的,而不是出於心理或者生理動因的,我們的調查方向也應該跟著改變,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