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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留他如夢,送他如客

第七章 留他如夢,送他如客

他的聲音逐漸低沉了下去,臉上露出深深的倦色來,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勉強伸出了手,似是想撫摩她的秀髮,卻又無力地放下了。
柳如是料想那男子必是宋良無疑,心中頗為失望,暗道:「原想宋良暗中監視我長達數年,跟著我從松江到嘉定,再到杭州,又到嘉興,內中艱辛難以言表,也該是個既堅定又有意志力的人,原來還是抵不住珍寶的誘惑。」
柳如是道:「賀公子似乎不大相信宋良的話。我要留在這裏,找出那個真正盜走珍寶的人,好還他一個清白。」賀順道:「如此也好。李兄,麻煩你陪著隱娘。彭萊,你也留下來。」顯然對柳如是不大放心。
賀順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李長祥道:「這件事,怕是得柳娘子才能解釋清楚。」轉頭不見柳如是人影,不禁奇道,「柳娘子人呢?」
柳如是一時驚住,問道:「怎麼會這樣?」
她根本不睬,只一口一口地將毒血吮吸出來。宋良幾次想伸手推開她,卻是使不出半分力氣,嘆了口氣,悠悠道:「小時候祖父去世,祖母告訴我說,每個人都會累,祖父只是要躺下來,好好地睡一覺。我也累了,這麼多年來,好像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賀順搖頭道:「我沒看見她。聽鄭森的侍從說,她出了山門,離開大士閣了。」轉頭命道,「彭萊,你去看看隱娘回來沒有。她一回來,就請她來方丈室見我。」彭萊應了一聲,自往前院去了。
柳如是問道:「我何時跟金公子結下了仇怨?」金平道:「你本人跟我沒仇,但張溥與我有仇。我既然近不了他的身,殺了他愛的女人也是一樣的。」
李長祥見柳如是鬱鬱寡歡,以為她疲倦了,便道:「柳娘子累了的話,不妨回房去歇息。」
錢度點頭道:「好,我投降。」當真抬起手來,忽掉轉手臂,朝柳如是指去。
楊英道:「我適才在松林外遇到柳娘子了,她問我見到什麼人出去,然後就出門了。」
李長祥搖了搖頭,道:「娘子快去將這件事告訴賀順,叫他派人尋找金平時,一併搜拿宋良。」
宋良道:「娘子錯了,在我進去方丈室之前,大悲長老就已經被人打暈。我拿到的木盒是空的,兩件寶物早被人取走了。」
就連賀順與柳如是相識已久,也還是第一次聽說她曾因一捧雪、碧香升遭人誣陷一事,不由得一愣,轉頭去看她,她卻點了點頭,示意宋良所言是真事。
宋良凝視她半晌,嘆道:「原來我在娘子心目中就是這樣一個人么?」柳如是道:「什麼?」宋良道:「我已經將木盒交給了王千戶。」
李長祥轉頭凝視著柳如是,問道:「柳娘子,你的侍從宋良呢?」
柳如是聽了經過,道:「原來如此。那宋公子為什麼一開始不明說?」宋良道:「因為王千戶懷疑這是娘子的詭計,讓我有意先試探一下娘子。」
侍從將宋良反手剪住,帶到內室,捆坐在柱子上。宋良也不反抗,大有聽之任之的姿態。賀順安置妥當,這才叮囑了彭萊幾句,帶領侍從離去。
宋良不應,只微笑著看著她。她對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跟蹤監視了她整整八年時間,八年來,他親眼目睹了她全部的生活,一點一滴,一顰一笑,喜與怒,哀與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女子在他眼中不再是監視的對象,而是個有靈魂有情感的人——她是名動吳越的江南名妓,卻也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女人,她會哭會笑,平時需要有人疼,受傷時需要有人安慰。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活生生地活在他的生活中。他默默地關望著她,鷹隼一樣敏銳的目光開始充溢柔情。他知道他犯了錦衣衛大忌,對嫌犯動了真感情。可感情這東西高深莫測,令人難以捉摸,他極力壓制自己,還是克制不住。但他卻從來沒有失控過情緒,因為他知道,無論他如何難以割捨,她對他而言,始終都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人。這份感情,他只能永遠埋藏在心裏,直到死去。由於這份感情,他幾次想抽身離去。由於這份感情,他又留了下來。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象過分別的情形,無非是他悄然離開,而她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像今日這種場面,他是做夢也想不到,原來她在他心目中已經如此重要,重要到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捨命救她。
彭萊道,「你們三位先留在這裏,我去稟報賀公子。既然是大悲長老監守自盜,幫手多半是大士閣的僧人,找到贓物一事,還要著落在他們身上。」又特意叮囑道,「宋良兄,我雖私放了你,你最好不要離開這裏。」宋良道:「是。反正我也沒有別處可去。」
宋良只得後退,又勸道:「你今日已經殺了不少人,何必為難一個婦道人家?」金平道:「她若是別的女子,我倒還可以放過她,誰叫她是柳如是呢?」
宋良辯解道:「我沒有見財起意,甚至我都沒有看到財物。賀公子,如果我要說謊,我會說我進來時珍寶被人盜走,大悲長老已經死去,為什麼還要主動承認誤殺罪名呢?」
賀順道:「隱娘可有見到對方?」柳如是搖頭道:「沒有。不過我已經了解到大悲長老被殺的真相。」
金平卻是不答,問道:「你剛才說找到了,那兩件寶物在哪裡?」宋良道:「你又不是大士閣的僧人,如何知道寶物的事?」金平道:「當然是大悲長老告訴我的。」
途中,錢度聽到溫體仁已被罷職閑置的消息,想到當年父親被害,全因此人而起,遂先趕往烏程,設法混入溫家為奴僕,用曼陀羅花佐以見血封喉下在茶水中,悄無聲息地毒死了溫體仁。彼時溫體仁因失勢而落落寡歡,不時染病,溫家人竟沒有發現異常,還以為是重病沉痾而死。
不光有現場情形支持這一說法,另外還有旁證——知道方丈室中收存有木盒的人,不過三人——李長祥,柳如是,以及大悲長老。如果不是這三人中的一人泄露了風聲,那竊賊又如何能知道一向清貧的大士閣中竟藏有絕世寶物?
賀順一時不明所以,道:「隱娘機警聰明,不會貿然單身去追兇徒。淑娘不必擔心,這就請回房去吧。兇徒應該還在大士閣內,稍後我會派人全面搜索寺內。」又請楊英帶人把住山門,自己帶了彭萊等人趕來後院方丈室。
崇禎八年,鄭芝龍率軍與廣東巡撫熊文燦會合,一舉討平南海實力最強的海盜劉香,劉香勢蹙,自焚溺死。本以為從此天下太平,但不知怎的朝中傳出劉香在海戰中生還、且與熊文燦暗中勾結的消息,連崇禎皇帝都被驚動,派出心腹宦官以採辦為名,到兩廣調查。雖然熊文燦出重金賄賂了宦官,設法將此事遮掩過去,但卻引起了鄭芝龍的重視。
賀順道:「李兄有所不知,這個叫宋良的人來歷不明,根本就不是隱娘的侍從。」當即說了宋良長期以來打扮成商販、在竹亭湖墅前賣果子的事情,又道,「我在大士閣第一眼見到宋良,就起了疑心,當即下令擒拿他,打算帶他回船上盤問。隱娘卻挺身而他辯護,稱宋良不是姦細,而是她的追慕者,是為了見她才會如此。」
鄭森吃了一驚,道:「白日大悲長老還是好好的,如何突然去了?」明凈道:「有兇徒殺了長老。」
這其中曲折經過,柳如是瞬間便明白了過來,再轉頭去看李長祥時,他亦沉聲道:「是大悲長老。」
這次錢度既然決心要報仇,當然不會放過謝三賓。只是謝三賓因任過監軍,警覺性頗高,他在其杭州寓所燕子居外滯留了相當長一段,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宋良因為奉命監視柳如是,亦守在燕子居外。二人偶爾相遇,雖不搭腔,卻記得對方的臉,是以適才一見之下便認了出來。錢度幾次三番在燕子居附近遇到宋良,不免起了疑心,又擔心復讎意圖已經暴露,遂暫時放棄行刺謝三賓,改去對付韓敬。
大悲長老早知錢度已被發配雲南充軍,忽見他在眼前出現,且模樣狼狽,料想必是逃犯身份,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只將他收留下來,讓他躲在柴房中。
在寧靜空靈的月色中,她的心也越來越平靜,不悲,不喜,不憂,不怨。就象方丈室前的那一樹梨花,靜開無聲,潔白無華,只有一縷清香暗自吐露,無期無盼,無牽無掛。
楊英一見宋良便認了出來,道:「就是這個人捧著盒子出了山門。原來娘子匆匆出去,是為了找他。」他不知道事情究竟,亦不知道大悲是因為木盒被殺,只道:「娘子快些進去。賀公子已經找過娘子好幾次了。」
宋良到底還是訓練有素的錦衣衛,見出了人命,也不慌張,滅了火折,預備先離開向王福祿稟報。走出幾步,轉念想到那隻木盒也是件寶物,列在沈萬三珍寶名單之上,便回身抱了盒子,一路跑出大士閣,到錦衣衛大船上稟報事情出了變故。
錢謙益被紹興師爺張漢儒告發,其中一條罪狀就是擁有絕代珍品一品雪,一度轟動一時。金陵公子王竹軒被殺、其傳家寶碧香升被盜一案在江南亦頗著名,但前兩件李長祥都是頭一次聽說,他這才明白張岱為什麼要將碧香升轉送給柳如是,原來此物與她本人甚有淵源。
李長祥這才知道柳如是離開方丈室后,並沒有去找賀順,而是直接出了山門,呆了一呆,心道:「莫非柳娘子心中氣憤,自己去追宋良了?」忙招手叫賀順進堂坐下,將事情大致經過說了一遍,又道,「賀公子該立即派人在島上搜尋柳娘子,以防宋良對她下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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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祥道:「難怪我見那宋良眉目之間有股審慎之氣,不似侍從模樣。」
柳如是道:「呀,你是嘉興人,與大悲長老是舊相識?」金平道:「不錯。人家都說柳如是柳娘子聰明伶俐,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那兩件玉器在燈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尤其那隻玉盤,上面的五隻猿猴便如同活物一般。錢度一望之下,便再也難以移開目光,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驚嘆。
鄭森道:「劉香即使好活著,名義上也只是死了的劇盜,不能公開拋頭露面,我身邊已經有楊英這些人,他如何能接近我?你快走吧。我目下只是國子監的監生,身邊跟這麼多侍衛,被人看見,成何體統?」馮錫范道:「可是……」
宋良道:「可鄭森的侍衛長親眼看見我拿了木盒呀。」柳如是道:「嗯,這是個麻煩,你自己設法解釋吧。這件事上,你少不了要吃些苦頭了。」
一年春盡一年春,野草山花幾度新。天曉不因鐘鼓動,月明非為夜行人。
不想不久后柳如是和李長祥又折返了回來,錢度閃避不及,只得臨時藏身在內室的衣櫃中。之後李長祥一直留在堂中,他不得出口,只得繼續悶在櫃中。到後來復社賀順等人到來,他更是沒有了逃走的機會。本想留在柜子里,等天亮后再說,不想宋良猜到寶物還在方丈室中,與柳如是開始分頭尋找,柳如是更是直接打開了櫃門,他避無可避,只得先下手為強,衝出來制住她。
宋良遂奔去窗下,從水缸中摸了兩件玉器,拿過來擺在桌案,道:「這兩件玉器是昔日沈萬三所有,價值連城。」錢度聳然動容,道:「難怪。」
楊英聞言忙道:「這大士閣蹊蹺得很,大公子不如先回船上。」
如此,便能解釋大悲長老為何醒過來后不問青紅皂白,即堅稱宋良是竊賊,因為他正好要找一個替罪羊,宋良不幸自動送上門來,正是那類在錯誤時機出現在錯誤地點的人。
原來金平並不姓金,而是姓錢名度。金平只是個化名,金取的是錢的半邊,平則是他母親的姓氏。其父即錢謙益鄉試案主角錢千秋。
賀順道:「隱娘今日才得知他的真實身份,便能與他心意相通,倒也難得。」「嘿嘿」了兩聲,也不知道是譏笑還是嘲諷,又道,「那好,我姑且相信宋良的說辭。但他殺了大悲長老,也不能就此罷休。來人,先把他捆起來,看押在這裏,等明日報官后,再送交官府處置。」
鄭森與其父為人行事大不相同,鄭芝龍好與下屬一道大吃大喝,鄭森則素來不大親近部將,嚴正中自有一股威嚴。馮錫范見大公子突然發了大脾氣,只得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柳如是便回來堂中,問道:「李公子既已勘驗過現場,可從發現什麼線索?」
賀順極是意外,問道:「隱娘在哪裡找到的他?是他主動跟隱娘回來的么?」柳如是道:「是的。是宋良殺了大悲長老,但只是個意外。」
之前柳如是與楊英等人分手后,出了山門,徑直趕來釣鰲磯,預備去見錦衣衛王福祿,將宋良殺死大悲長老、私自奪走寶物一事相告。卻不想正好在半途撞見宋良,她不由得吃了一驚,連退幾步,問道:「你還沒逃走么?」
楊英問道:「袁明是誰?」侍從也不知道,只答道:「或許是大公子新結識的朋友。」
熊文燦跟劉香是兵與匪的關係,而鄭芝龍跟劉香的關係則要負責得多,二人曾是拜過天地的結拜兄弟。當年鄭芝龍與劉香等十七人結為異姓手足,號稱「十八芝」,發誓要同甘共苦,共求富貴。而鄭芝龍降明為官后,十八芝中部分跟隨他投降,另一部分不願意受拘束的則繼續為盜。鄭芝龍卻違背昔日誓言,將刀口對準了那些不肯降服的兄弟。他殺的海盜越多,官就做得越大。到他討平劉香后,擢升為福建總兵官,署都督同知。可以說,他能夠有今天的官位,全是靠踩著昔日兄弟的屍體爬上來的,說的難聽些就是賣友求榮。劉香擒住鄭芝龍親弟鄭芝虎后,當面殺了他,將屍首拋入海中,並大聲告誡道:「當年十八芝結義時曾立下血誓,要同生死共患難。有違誓言者,將身首異處。鄭芝龍你貪圖富貴,出賣兄弟,我劉香即使今日戰死,早晚也會有人來取你項上人頭。」言罷即縱火焚毀了座船。但其臨死前的遺言卻頗令鄭芝龍心驚。到後來傳出劉香仍然在世的消息后,他心中不安,便委派精明能幹、武藝高強的年青侍衛馮錫范秘密調查這件事。
賀順道:「實話?有這種實話么?你進來后發現大悲長老被人打暈,木盒中珍寶則不翼而飛?天下那有這麼巧的事!照我看來,倒像是你起意奪寶,大悲長老不肯交出旁人託付之物,你便殺了他,然後帶著木盒逃走。」
李長祥道:「通常人們撒謊的話,總是習慣地選擇最容易為人所相信的理由。宋良所述雖然不合常理,但正是這種離奇,才更加可信。」又道,「彭兄,這位宋良是個奇人,何不放他出來?也許能提供一些線索,助我們找到那名幫手。只要不准他離開這裏一步,也不算違背賀兄的命令。」
柳如是哼了一聲,想了一想,婉言勸道:「宋公子,你既名列錦衣衛籍,身為錦衣衛的一員,也該知道這些人做派狠辣,行事不擇手段。你奪取木盒只是一時貪戀,卻沒有想到終身要受官府追捕,惶惶不可終日,那麼你坐擁天下珍寶又有什麼用呢?何不趁事情尚有迴旋的餘地,主動將木盒交出來,你自己趕快逃命去吧。」
案發後,錢謙益懷疑背後有人,想進一步追查,曾幾次找錢千秋了解情況,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人在陷害他。錢千秋也如實將經過告之,但對於所謂的幕後策劃者,他並不知情。不久,徐時敏、金保元莫名死在刑部大獄,顯然是有人殺人滅口。錢謙益由此大生恐懼,稱病辭職還鄉。這起轟動一時的科舉案遂以戲劇般的方式遽然落幕。錢千秋孤獨一人,鐐銬鐺鐺地踏上了戍邊的路程。好在上天眷顧了他,不久後天下大赦,他遇赦還鄉。然前程盡毀,不免耿耿於懷,遂將希望全部寄托在兒子錢度身上,希望他將來能夠金榜題名,出人頭地。
所以這三人中,必有一人是竊賊。柳如是是寶物主人,李長祥則是運寶之人,二人都不可能,那麼就只有大悲長老了。再聯繫現場情形來看,愈發可以證明這位長老並沒有真正遁入空門,心中的貪慾並不比平常人小。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熊文燦不得不屈服。他人雖然沒有露面,卻讓弟弟文炳轉告馮錫范,稱劉香確實還活著,應該躲藏在江南一帶,至於具體情形到底如何,他也不大清楚。
鄭森皺眉道:「你不在福建護衛父帥大人,跑來江南做什麼?」馮錫范道:「屬下受命來……」忽見柳如是尚站在一旁,便閉口不語。
柳如是正要離開,轉念想到楊英說不定還看見了金平出入,忙道:「鄭公子,煙雨樓出了這麼多事,楊侍衛長既然一直在島上,應該知道許多有用的線索,請你暫且讓他留下,稍後我再回來找他。」
宋良一時不明所以,忙問道:「長老,木盒裡的東西呢?」大悲長老忽然起身,捉住宋良衣袖,連聲嚷道:「你這個小賊,盜了寶物,快還回來。」宋良道:「不是我。」見大悲長老死活不肯放手,還要叫人,一時情急,使力一掙,不想大悲長老跌了出去,額頭正好磕在桌案上,立即血流滿面,倒地死去。
七年後,崇禎皇帝即位。因爭入內閣,溫體仁再度揭發了浙江鄉試案,一舉整垮了最有希望入閣拜相的錢謙益,錢千秋也再度被捕,因受到酷刑逼供而死在了刑部大獄中。此時錢度已經成人,雖然恨溫體仁入骨,還是牢記父親的教誨,發憤讀書。後來還加入了復社,拜張溥為師,意在向前輩學習,與同道中人切磋文章學問。
李長祥道:「噢,這話怎麼講?」宋良道:「木盒中原本裝著兩件價值連城的貴重玉器——碧香升和五猿爭果,想必李公子是知道的。這些玉器雖是人間極品,卻也是天生不詳的寶物,一出現便會有血光之災。當年柳娘子即是因為一捧雪和碧香升而遭人誣陷,金陵卞氏亦是因為碧香升而家破人亡。近年來更是有東林黨魁錢謙益錢公因一捧雪而身陷刑部大獄,吏部侍郎王瑞之子王竹軒因碧香升而被殺,這兩件都是天下人盡知之事,足見這兩件玉器不祥。是我勸柳娘子快些找大悲長老將木盒取出,早些處理掉,最好是沉入南湖湖底,永絕後患。」
鄭森冷笑道:「好個暗中保護!深更半夜都闖到這裏來了,還叫暗中保護么?」
柳如是心中也是一緊,暗道:「難道是宋良殺了大悲長老?」她料想宋良多半是回錦衣衛大船上去了,可如果說了出來,事情就會變得更複雜,便道:「我不知道。」
宋良聽見動靜,顧不上去撈水中玉器,奔進內室,驚見出了變故,忙喝道:「你做什麼?快放了柳娘子!」
柳如是道:「你不必管我,這就是出去叫人來,不能再讓這殺人兇手逃了。」宋良搖頭道:「柳娘子身處險境,我怎麼離開?」錢度笑道:「娘子這侍從倒是很忠心。」
倒下去的一剎那,她看到了牆上掛著的四句偈語:「一年春盡一年春,野草山花幾度新。天曉不因鐘鼓動,月明非為夜行人。」
宋良道:「那麼你得等等了。張溥人不在煙雨樓,得派人去叫他。」金平道:「那你還不快去?」
錢度心中惦記著去殺沈德符,遂不再多問,操起燭台打在大悲後腦勺九九藏書上,將其打暈了過去。他隨後從柴房牆角翻牆來到中院,正好見到沈德符急急忙忙回去廂房,身後還跟著一名年青男子,那便是書商黃鑒了。他聽到沈德符打發了僕人出去,又與黃鑒爭吵,遂耐心等在房外花叢后。不久,黃鑒怒氣沖沖摔門而出,他見房中只有一人,機不可失,便拔出匕首衝進房去。沈德符正抱著頭坐在燈下,模樣甚是苦惱,聽到有人進來,還以為是黃鑒,怒道:「你怎麼沒完沒了?老夫都說了……」一語未畢,便被錢度一刀刺中要害。錢度等到對方氣絕身亡,也不拔出匕首,轉身離去。
柳如是應了一聲,奔了出來,心中卻頗為納罕:宋良跟蹤她數年,就為了查詢沈萬三藏寶下落,他迫不及待地要從大悲長老手中拿到木盒,這她倒能理解。她不能理解的是,他為什麼要殺人呢?他是錦衣衛密探,稍微一亮身份,大悲敢不從命么?即便他不願意暴露身份,亦可以等她過來,當面向大悲索要呀。除非是宋良起了貪念,自己想要佔有寶物,所以搶行搶了木盒逃走。一念及此,也顧不上去找賀順,直接往外走,預備先去找錦衣衛王福祿說明經過。
鄭森搖了搖頭,道:「我去袁明房中,你們將大悲長老的事情稟報復社賀公子,請他處置。」轉身自去了。
賀順卻立即聽出了破綻,問道:「隱娘既然起初認為是宋良殺人盜寶,難道不認為他會由碼頭遁走么?為何反而會往釣鰲磯方向追去?」柳如是只好順著宋良的意思道:「我知道他盜寶不是為了貪財,而是要丟入湖中,所以我猜想他是往釣鰲磯去了。」
而熊文燦自調離兩廣后,升任兵部尚書,手握重兵,長年駐紮在前線,負責圍殲張獻忠、李自成等義軍。馮錫范既不能張揚,根本難以接近,遂只得走旁門左道,以重金收買熊氏心腹家奴,試圖從這一身份卑賤卻又耳目靈通的特殊人群下手。然而一名家奴不為錢財誘惑,反將其事告知了熊文燦。熊文燦勃然大怒,雖然未對馮錫范等人如何,卻專門致信給鄭芝龍,告之劉香已死,這是朝廷定論,切不可再提。鄭芝龍卻由此更加懷疑當年熊文燦收受劉香賄賂,放了他一條生路,指令馮錫范務必找到劉香。
柳如是呆了一呆,道:「不管怎樣,大悲長老都是因為你而死。我已經同意將碧香升和五猿爭果交給錦衣衛,只須向大悲長老索回寄存的木盒即可,不過片刻時間。你為什麼等不及,要多害一條人命?」
熊文燦叱吒風雲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就在不久前,因其招降的張獻忠再度起兵,被崇禎皇帝逮捕下獄——熊文燦升任兵部尚書時,即主撫不主剿,堅決反對其主張的黃道周等大臣都被逮捕下獄。起初,招撫策略進行得頗為順利,張獻忠同意歸降,但索取十萬人餉,熊文燦均如數撥予,且為張獻忠請官、請地、請關防,傾心籠絡,不遺餘力,然兩年後張獻忠毅然再反,大破明軍,勢如破竹。朝廷不但失了面子,還浪費了寶貴的十萬糧餉,這叫崇禎皇帝如何不怒——內閣大學士姚明恭與熊文燦是姻親,素來親厚,傾盡全力營救。然正值皇帝盛怒之際,竟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熊文燦最終斬首于北京西市。此人以招撫鄭芝龍發跡,終以招撫張獻忠毀身,真是成亦蕭何,敗亦蕭何。
柳如是道:「我已經帶了宋良回來。」揚聲叫了宋良進來,又道,「你自己當著賀公子的面說清楚整件事情。」
李長祥四下找了一遍,不見那隻木盒,忙問道:「宋良知道這隻木盒的事嗎?」柳如是道:「嗯,他知道的。」
楊英便安排人手守護在袁明廂房四周,自己與明凈一道來尋賀順。
不知怎的,她忽然對宋良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情來。他也許有雙親在堂,有嬌妻愛兒,卻不得不為了一項荒謬的任務而與家人分別,像影子一樣跟在她的身邊。她所圖的,完全是個人的情感和幸福。他所圖的,又是為什麼呢?
錢度殺了溫體仁后,便開始向當年鄉試案的始作俑者復讎。他最先下手的對象,並不是韓敬、沈德符,而是與他父親同年中舉的謝三賓。當年慫恿錢千秋購買關節的人,正是謝三賓,謝本人也購買了另一七字關節「一行白鷺上青天」,因是通過錢千秋轉手,旁人遂不得而知。錢千秋被人揭發下獄后,不忍牽連更多人,在多次刑訊中都沒有招出謝三賓的名字,只將其事告訴了兒子。崇禎初年,錢千秋再度被捕,彼時謝三賓已經中了進士,在朝官任御史,頗受信用。錢度幾度上門求見,想請他設法援救父親,卻均被拒之門外。錢度也曾生過揭發謝三賓之心,然而不久錢千秋即被拷打致死,他悲慟之餘,再無瑕他顧,只得收拾父親骸骨還鄉。
柳如是點點頭,引著宋良進來。到中院時,彭萊迎了上來,告道:「賀公子正在後院方丈室中等著娘子。」
柳如是忙道:「他又不會逃走,何須綁他?」
宋良心道:「張溥是復社領袖,身系復社之精神,早非一己之身。就算他本人真心愛柳如是發狂,肯犧牲性命來救她,他手下人也絕不會告訴他這件事。這錢度實在太天真了。」當即搖了搖頭,道,「我不是復社中人,這件事我不能做主。」
鄭森聽了經過,道:「既是查到劉香的下落,為何不立即回福建稟報父帥?」馮錫范道:「屬下已經派人趕回福建稟報大帥,但又擔心劉香會對大公子不利,所以星夜趕來護衛公子。」
賀順道:「就這麼簡單?」宋良道:「就是這麼簡單。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
宋良便將大致講述了一遍經過:稱是聽到方丈室內有動靜,起了疑心,因而不等柳如是回來,便自行先進來。發現大悲長老受傷躺在坐榻上后,忙上前詢問究竟,反而被大悲認為是偷走木盒中玉器的人,死死扭住不放。他一時情急,推攮了大悲一下,結果對方失足仆倒,額頭正好撞在案頭,就此死去。
黃金陌,茫茫十里春雲白。春雲白,迷離滿眼,江南江北。
事情再巧不過的是,柳如是等人帶著受傷的吳偉業住進了大士閣,沈德符等人亦追蹤而來。韓敬更是毒發死在了廂房中,沈德符身為主人,不得不留在這裏。錢度聽到僧人與大悲長老的對話后,欣喜若狂,感到又有了報仇的機會。他尚不知道沈德符入夜後已經離開大士閣回去了船上,決定等到夜深人靜之際便去廂房行刺。到了晚上,正當他要去找沈德符時,卻被大悲長老攔住,稱有事要他幫忙。他跟隨大悲長老來到方丈室,看到堂中凌亂不已,一隻木盒大開著擺在案頭,驚詫不已。
她亦想起了許多悲歡離合的往事。眷念,不舍,實在太多。可又有什麼關係呢?人死如燈滅,再放不下的也放下了。紅塵中或許還留有她柳如是的傳說,然而世間萬物周而復始,生生不息,個人不過是滄海一粟,何足道哉。倒下去的一剎那,她看到了牆上掛著的四句偈語:
鄭森道:「是施琅告訴你的?」楊英道:「是,施琅說要奉公子之命護送一位小娘子回蘇州,屬下就擅自做主來了煙雨樓,好暗中保護公子。」
她雖然年紀比鄭森大不了幾歲,算不上長輩,卻是東林黨魁錢謙益預備迎娶過門的女子人,也就是鄭森未來的師母。鄭森不得已,只得應了。
話音未落,鄭森便虎著臉走了過來,問道:「做什麼?我不是叫你們不要跟著我么?」楊英道:「公子派了施琅去辦事,身邊沒人保護,屬下不敢不來。」
儘管如此,錢千秋還是因為有舞弊行為而被逮捕下刑部大獄。這件案子的最後結果,徐時敏、金保元、錢千秋均被判充軍,錢謙益僅被罰俸。也就是說,韓敬、沈德符並沒有能如願整垮錢謙益,反倒是徐時敏、金保元、錢千秋三人成了犧牲品。
賀順沉吟道:「隱娘,我只問你一句,你相信宋良的話么?」柳如是道:「相信。我原也以為是宋良殺人盜寶,趕出去阻止他時,在半途遇見他兩手空空地回來了。是他自己主動承認誤殺了大悲長老,又肯跟我回來。」
鄭森卻厲聲斥責馮錫范等人,道:「我留在這裡是為了照顧吳學士,你們這麼多人跟來成什麼樣子,快些離開!」
王福祿正滿心歡心地盼望寶物,不料只等到一隻木盒,登時十分失望,問道:「會不會是柳如是不想交出珍寶,所以在暗中搗鬼?」
之後的事情便如柳如是等人所推測的那般——錢度往一份戲摺子上塗了見血封喉,托在木盤上,奉給沈德符請他點戲。沈德符因與戲劇名家湯顯祖交好,想也不想即點了《牡丹亭還魂記》,由此沒有摸過戲摺子,逃過一劫。接下來是吳炳點戲。他正將手伸向木盤時,韓敬建議上演吳炳本人所創作的《綠牡丹傳奇》。當時吳炳只是一笑,顯然不想上演這出曾引發軒然大|波的戲,依舊伸手去取戲摺子。錢度因為此人與自己無緣無仇,便主動將盤子往後縮了縮。吳炳以為旁人認為自己想看《綠牡丹傳奇》,微一遲疑,便點頭同意。
柳如是道:「你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大士閣外還有旁人潛伏。你拿著木盒出來的時候,被鄭森的侍衛長看見了。只要他出面指證你,你就是板上釘釘的盜寶竊賊。」
正好在松林前遇見一群人進來,領頭的卻是鄭森的侍衛長楊英。他曾護送鄭森去常熟拜見錢謙益,在錢家中見過柳如是,忙奔過來行禮,問道:「娘子可知道我家公子在哪裡?」柳如是道:「就在那邊第三間廂房。」
楊英低聲read.99csw.com謝道:「多謝娘子解圍。」柳如是道:「鄭公子人小志大,不欲因父親身份而顯得與眾不同,你們也該多多體諒。楊侍衛長不妨先去找一間廂房歇息,我回頭再來找你。」楊英道:「是。」
進來大士閣時,正好在山門遇到楊英等人。原來僧人明凈被驚醒后,聽說沈德符被人殺死,急忙趕來方丈室稟報,才發現李長祥人在室中,而大悲長老已經死去。一時驚動了全寺。賀順見自己來到煙雨樓后,意外頻出,似是有人針對復社、刻意示威,頗為震怒,遂決意搜索全寺,找出兇手。他因鄭森是東林黨魁錢謙益的門生,跟復社算是一家人,也不見外,請他安排手下把住山門,禁人外出。
錢度一直隱瞞身份,不敢說自己是錢千秋之子,但後來不知如何被複社吳江社長吳昌時知道,報告了張溥,張溥遂下令將其開除社籍。事情並沒有因此而止,不久溫體仁迫害復社,南直提學御史倪元珙偏袒復社,建議張溥交給幾名士子敷衍了事。張溥遂報了顧敏思、陶鎔、江德淳、董士鎔、錢度的名字,這五個人都是曾經拜他為師、後來又被複社開除的。錢度等人均被以莫須有的罪名逮捕,解送南京審訊后,又解送北京下刑部獄,吃盡苦頭。陶鎔和董士鎔經受不起折磨,死在獄中。顧敏思、江德淳、錢度最終被判充軍雲南。到雲南后不久,顧敏思、江德淳便染病而死,只剩下錢度一人,亦是生不如死。
賀順剛從李長祥口中得知事情經過,見柳如是進來,自稱已經大悲長老被殺的真相,愈發以為是宋良殺人越貨,忙道:「李兄已將緣由告訴了我。張岱既然將木盒送給了隱娘,如何處置,是隱娘私事。不過隱娘侍從在我眼皮底下殺人,殺的還是一名長老,傳揚出去,于隱娘和東林、復社的聲名都不好聽。而今宋良潛逃出寺,隱娘說要怎麼辦?」
宋良冷然道:「我是什麼人不重要,你若肯束手就擒,便可以少受點苦。不然的話,我這軟劍可不是吃素的。」
臨別之際,她亦想起了許多往事。眷念,不舍,實在太多。可又有什麼關係呢?人死如燈滅,再放不下的也放下了。燈滅之後,幾縷青煙裊裊依依,即使再不情願,還是要消逝于空中。人生亦是如此,世間萬物周而復始,生生不息,個人不過是滄海一粟,何足道哉。紅塵中或許還會留有她柳如是的傳說,然而所有悲歡離合的故事,都將被歲月蒙塵。無論是狂歡,抑或是孤獨,無論是豐功,抑或是失敗,都將被時間一點一點磨平,再無痕迹。儘管如此,她還是慶幸來過這個世上,遇見了許許多多可愛的男人——張岱,羅吉甫,陳子龍,李待問,張溥,錢謙益,還有眼前的宋良——了無遺憾。
賀順一時無以答對。他在復社說一不二,令行禁止,忽被一個無名小卒當面頂撞,臉色很是難看。
宋良道:「應該不是她。今日煙雨樓出了很多事,她完全沒有心思顧得上這件事,應該是有知情者暗中竊取了珍寶。不過據屬下看,珍寶一定還在湖心島上。千戶不如即刻趕去巡檢司,命他們派快船封鎖湖心島四周,禁止所有船隻出入,再派精幹兵卒以查命案為名登島,將島上的人盡數軟禁后,一處一處地搜尋。屬下再設法從內部查找盜竊者,不難找到。」
還有一點,大悲長老暈過去當是真事,既傷在後腦,應該是旁人所打,而那人應該就是他的幫手。大悲長老與幫手一道製造了混亂的假象后,由幫手出手將他敲暈,再將玉器帶走藏了起來。大悲長老本待次日一早再公開謊稱寶物被人半夜竊去,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哪知道宋良深夜進來,正好遇到大悲長老醒來,大悲長老遂乾脆就勢嫁禍於他,扭住其不放手。宋良完全不知道就裡,掙脫時使得勁大了些,大悲長老後腦被挨了一下,受傷不輕,被大力一帶而仆倒,額頭磕上堅硬的案角,就此斃命。當真是「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冥冥中自有天意。
宋良大驚道:「柳娘子……何必如此……我中的是見血封喉,見了血,沒得救了……」
後來有人解圍,錢度從地上爬起來,見戲摺子已在混亂中被踩得稀爛,無論如何不能再用了。又看到被他刺中者竟然是吳偉業,一時呆住。他加入復社時,也曾遠遠見過吳偉業幾面,對其文章風采極為佩服,目下誤傷了他本人傾心仰慕的大才子,心中頗為惶然。而韓敬摸過戲摺子又吃過糕點,不久就會毒發,雖然往戲摺子上塗毒的方式極為隱蔽,應該沒有人發現,但他傷了吳偉業,行兇者無非是場中寥寥幾人而已,追查起來,少不得要懷疑到他身上,遂趕快從現場溜走,躲入了大士閣中,預備等風頭過去后再說。
李長祥道:「我查驗過大悲長老的屍首,後腦有一處傷,似是被重物所擊,另外額頭有一處磕碰。現場情形倒也符合你所言。只是我不明白一點,你失手殺了人,又發現木盒中的寶物被盜,為何不立即趕來告訴柳娘子,反而要抱著空木盒逃出大士閣?」
原來彭萊匆匆趕來告知沈德符被殺后,柳如是和李長祥都趕去了中院。宋良微有遲疑,一時未動,忽聽到方丈室內有人應聲,便推門而入。打亮火折后,便看見大悲長老仰坐在坐榻上,正哼哼唧唧地撫摸後腦勺喊痛。榻邊桌案上擺著一隻盒子,正是李長祥代柳如是寄存在方丈室的木盒,盒蓋大開,裏面的寶物卻已經不見了。
宋良道:「不過我有個提議,你不想看看大悲長老藏起來的寶物到底是什麼么?」
他出身丹陽巨富之家,與吳昌時併為復社最大的財力支持者,常常一擲千金,根本不將什麼珍寶放在眼裡。至於為財殺人這種事,在他看來完全是不能理解,又道:「真是猜不透你們這些人,看到稍微罕見的財物,就垂涎成那樣。」
柳如是道:「你認得我?」金平道:「當然了。我曾在燕子居外潛伏了大半年,娘子那時正跟謝三賓在一起,成日卿卿我我,如何能不認得?」
柳如是道:「不錯,方丈室家什不多,木盒一目了然,犯不著四下翻尋。莫非是竊賊故意為之?」
她深深知道這是個無可奈何的世界,逝去的終將逝去,無論她如何儘力挽留。大顆大顆的淚珠奪眶而出,但她卻沒有感到特別的悲傷,她的意識正逐漸模糊。她很清楚自己也中了毒。這或許正是她心底深處的期待,在突如其來的時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結束生命。只是想不到的是,最終與她攜手同赴黃泉的人,竟然是一名錦衣衛的密探……
李長祥道:「宋良兄寵辱不驚,這份氣度好生難得。」他料想此人身份絕非是柳如是的侍從那麼簡單,這大概也是賀順始終懷有疑慮的原因。然而柳如是本就是紅塵中的傳奇女子,不能以平常人的眼光來揣度,也不多問,只大致說了極可能是大悲長老監守自盜。
金平道:「娘子這都猜到了。不錯,家父因為鄉試案而遇害。我這次回來,就是要復讎。韓敬中毒而死,沈德符被我用匕首殺死。可惜沒能殺得了謝三賓,被他給跑了。要不然,殺父仇人盡死在今日,何其快哉!」忽見宋良正悄然靠近,忙道,「退後!退到門口!你再敢上前,我就不客氣了。我這把短刀上,可是塗了見血封喉的劇毒,稍微見血,她必死無疑。」
宋良道:「冤有頭債有主,你既跟張溥有仇,就該直接找張溥去。外面許多人都在找你,只要你放了柳娘子,我就送你出去。」
姚淑道:「呀,柳姊姊說不定是發現了兇手的行蹤,所以獨自追出去了。我們得趕快去幫她。」黃鑒忙阻攔道:「黑燈瞎火的,誰知道柳娘子去了哪裡。賀公子自有處置,你就別添亂了。」
錢度無辜蒙難后,母親氣死,妻子也改嫁他人。他在雲南得知錢家徹底敗落的消息,心底深處積蓄已久的火山徹底爆發,斷磚為誓,要報仇雪恨。最終,他設法裝死逃出軍營。先是躲在苗人寨中養傷,了解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毒藥。過了一二年,他便攜帶著見血封喉等毒藥返鄉,開始了報仇生涯。
然後不久後作弊案即被人揭發,還有更多的內幕被暴露出來——向舉子售賣關節的徐時敏、金保元根本不是錢謙益的門生,二人只是貪財,加上受人挑唆,遂冒名行騙。這一切的幕後主使即是名列浙黨的韓敬、沈德符,二人的目的是要陷害錢謙益。而錢千秋之所以鄉試中舉,全憑他自己的文章出色,與那七字關節無干。
柳如是道:「你的仇家不是韓敬、沈德符么?如何又成了張溥?」金平道:「韓敬、沈德符是我的仇人,張溥也是我的仇人。」
宋良道:「我正是為了柳娘子著想,才立即帶著空木盒逃了出去。」
二人議過一通,均https://read.99csw•com覺得柳如是今晚言行甚為反常,要解開大悲長老被殺之謎,怕是要著落在他身上。悶坐著等了一會兒,忽聽得彭萊在門外稟報道:「柳娘子到了。」
這一救人過程甚是乾淨利落。錢度本是讀書人,復讎全憑被一腔怨毒之心,哪裡見過這樣精妙的招式,一時愣住,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會這樣高明的功夫?」
柳如是對賀順的專橫很是不滿,即使張溥在場,也不會對她如此無禮。然而宋良嫌疑最大、會被眾人猜忌是預料之中的事,她也確實隱瞞了不少事實,只得走進去安慰道:「賀順還是懷疑你,只要我能找到盜走玉器的竊賊,就能徹底洗清你的嫌疑。你姑且忍耐些。」宋良道:「多謝娘子。」
柳如是搖頭道:「我不累。再說賀公子必定正帶人到處搜捕金平,哪裡睡得著?」轉念想到天一亮便有官府的大批人馬到來,到時還不知道是什麼局面,心境愈發蕭索。
宋良叫道:「袖箭!」想也不想,挺身擋在了柳如是面前。
賀順道:「可隱娘為什麼要替宋良打掩護呢?她本來一直以為宋良是朝廷派來監視復社的姦細,今日聽宋良自己敘說了身份,便立即對其信任有加,實在不似她的做派。」
柳如是扶宋良靠著門板坐下,問道:「你……你為什麼要捨命救我?」
等李長祥出去,宋良掩了房門,道:「適才我有話沒說,這大悲長老枉為出家人,貪戀寶物,不惜定下監守自盜之計,他怎麼捨得將寶物交給幫手?」
周遭的一切似乎靜止了。
宋良一向沉靜,聽了居然頗為意外,道:「這可真是讓人想不到。」柳如是道:「如果不是大悲長老欲蓋彌彰,刻意誇張,被李公子看出破綻,任誰也想不到。」
馮錫范受命后,在昔日劉香盤踞的南海群島一帶反覆盤查,連續幾年都沒有下落。後來懷疑劉香如果活著,可能去了內地。可內地那麼大,茫茫人海,又能到哪裡去尋找?馮錫范生父馮澄世是讀書人,在福建晉江一帶頗為著名,因而被鄭芝龍聘為塾師。馮錫範本人自小熟讀史書,心機頗重,猜想如果劉香未死的傳聞是真的,那麼熊文燦與其勾結的消息多半不假,只有如此,劉香才可能從重重包圍中逃命。要尋到劉香,多半還是要著落在熊文燦身上。
賀順正在廂房與卞玉京談事,聽說大悲長老被殺,立即起身,道:「我去看看,京娘千萬不要出門。」出來時,正好遇到黃鑒和姚淑,忙道:「寺里又出了事,二位趕快回房去,不要隨便出來。」
宋良倒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我為什麼要逃走?」柳如是道:「不是你殺了大悲長老、奪走木盒么?」宋良道:「話是不錯。」
他所稱捲入事端的理由,無非是怕寶物給柳如是惹禍,這理由太過匪夷所思,賀順和李長祥都是精幹之人,居然一時面面相覷,渾然辨不出真假。
柳如是驀然醒悟,道:「說的極是。這兩件玉器一定還在方丈室中。」
鄭森厲聲道:「怎麼,你只聽父帥的命令,我的命令就不用聽么?」
李長祥點燃桌案上的油燈,室中大亮,這才看到廳堂中頗為凌亂,明顯有爭鬥的痕迹。
很快,又傳來熊文燦被斬首棄市的消息,而令人驚訝的是,監視者居然發現了另一個酷似熊文燦的男子出現在熊宅中。再聯想到熊文炳的泰然自若,馮錫范大胆猜測真的熊文燦並沒有死,死的只是他的替身。此人先後官任福建巡撫、廣東巡撫等封疆要職,在南方經營多年,花招極多,他連私放劉香這樣的事都敢做,一定早給自己留下了後路。馮錫范遂直接上門求見,稱已知道真相,他也不會揭露熊文燦偽死的事實,但要求熊氏交出劉香來。如果不照做的話,他的手下便會將熊文燦李代桃僵假死的消息散布出去,如此便是欺君大罪,不僅熊文燦要死,熊氏一家都會被滿門抄斬。
李長祥跨門而入,第一眼便見到大悲長老躺在地下,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搶過去俯身查視,大悲卻早已經氣絕身亡了。
彭萊尚不明究竟,柳如是便解釋了一番,他駭然驚住,半晌才道:「你們二位足不出戶,便推出了大悲長老是監守自盜的人?太厲害了!」李長祥道:「實在是這些凌亂的痕迹太過明顯。」
柳如是也注視著宋良,彷彿又看到數年前羅吉甫被迫跟隨紅娘子離開的那一幕。她恍然間有些明白了,只是一時顧不上多想,忙道:「你中了毒,不要動,也不要說話。解藥,殷公子說過,見血封喉也有解藥,叫紅背竹竿草。」急忙奔過去,手忙腳亂地搜尋錢度身上。
楊英背後閃出一人來,道:「公子不要怪楊英,是屬下有要事稟報。」躬身行禮道,「屬下馮錫范參見大公子。」
柳如是本迫不及待地要趕去找錦衣衛,忽想到楊英這些人既然在暗中保護鄭森,也一定在監視大士閣的動靜,說不定看見了許多旁人不知道的事,忙道:「我有幾句話想問問楊侍衛長,問完就走。」將楊英請到一旁,問道:「楊侍衛長今晚可見到有人出寺?」楊英道:「有,剛剛就有一名男子抱著一個大盒子出去了。」
正好某日戲班子上演了一出李玉的《一捧雪》,眾所周知這齣戲是傳說中王世貞復讎故事的翻版。錢度竟由此得到啟發,又想出了往戲摺子上塗毒的主意。他經過精心謀划后,將時間選在沈德符在湖心島上大擺壽筵的當日。一是因為煙雨樓是天下名勝,湖心島人多,且不像沈府四周圍有高牆,一旦有事,可以方便逃走。二來大士閣的大悲長老與他父親是舊交,實在無處可逃時,總還有個去處。
李長祥道:「木盒本來就是柳娘子所有,她犯不著為此大費周章。如果真是宋良殺人奪寶的話,她肯定是不知情的,事先也受了蒙蔽。」
柳如是道:「你是因為當年的鄉試案而跟韓敬、沈德符、謝三賓結下了仇,對不對?」
方丈室中點了好幾盞燈,亮如白晝。李長祥正站在門檻前,似在觀察堂中情形。
李長祥道:「嗯,我和娘子進來之時,大悲長老仰卧在堂中,離坐榻不遠,這符合宋良所言。根據他的描述,他只是甩開了長老,抱走了木盒,並未動過其它,那麼堂中的凌亂情形就是之前竊賊所為了。我將木盒交給大悲長老后,親眼看到他將其置放在最底層的架子上。但娘子請看,這邊案上、還有書架上,均是一片狼藉。甚至窗下的桌椅,明顯跟木盒無關,卻也各自反倒在地,這不是很奇怪么?」
柳如是道:「你們懷疑是我?」宋良搖頭道:「是王千戶有這個疑慮。我沒有懷疑過娘子,倒是娘子懷疑過我。好在我也不介意,誰叫我是娘子的侍從呢?」又正色道,「娘子可不要再叫我宋公子了,我是娘子的侍從,娘子還是直呼我名字好了。」
接連兩次都沒有毒到目標人物,錢度不禁有些著急起來。偏巧復社吳偉業和彭萊因為聽到《綠牡丹傳奇》趕來問罪,吳偉業和謝三賓更是莫名起了爭執,將局面弄得亂七八糟。錢度擔心出意外,再度上前遞送戲摺子,只毒到韓敬一人不說,木盤連同戲摺子還被謝三賓打飛。之後現場更加混亂。錢度的全盤計劃全被打亂,越看越是生氣,忽看到謝三賓腳邊落有一柄黃金匕首,靈機一動,便假意去撿木盤時被絆倒在地,混入戰團,抓起匕首,朝謝三賓背心刺去。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謝三賓湊巧在那個時候側滾了一下,匕首遂刺入吳偉業左腹。錢度尚不清楚中刀人是誰,只知道沒有刺中謝三賓,便忙不迭地收了匕首入袖。
宋良苦笑道:「他是為了殺人才用藥,怎麼還會在身上帶著解藥?」
王福祿覺得此計大妙,忙道:「那好,你趕快再回去大士閣,繼續跟在柳如是身邊,設法查清楚真相。」又道,「我倒要看看,什麼人這麼大胆子,敢跟我們錦衣衛爭奪珍寶。」宋良遂即刻趕回大士閣,卻不想在半途遇到柳如是。
等柳如是走遠,鄭森不悅地問道:「到底什麼事,興師動眾來了這麼多人?」馮錫范忙解釋道:「屬下奉鄭大帥之命秘密追查劉香下落,而今總算有了眉目。」
柳如是見他坦承殺人奪寶之事,心中愈發失望,怒道:「你做了這些傷天害理的事,居然還有膽留在這裏?」宋良道:「娘子既然知道我是殺人兇手,還敢獨自在這裏跟我說話,不怕我對你不利么?」
錢度道:「對,我正要問這個。你,去把寶物取過來,讓我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能讓大悲長老動了凡心?」一邊說著,一邊推著柳如是出來堂中,短刀始終抵住她背心。
錢度適才從櫃隙中窺見他被人綁在室中,如何能相信他有這般本事,搖頭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人我是絕對不會放的,除非張溥願意用自己來換她。」
他凝視著她,這是八年來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甚至可以說是從正面看到她。那一刻,他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感覺一切都是那麼地遙遠,模糊得近乎虛幻,好似一場春夢。分別,原來就是永別。
賀順道:「李兄相信隱娘的這套說辭么?」李長祥道:「賀公子難道不信么?」賀順道:「信是信,可我總覺得這宋良不是那麼簡單,隱娘一定還隱瞞了什麼。眼下大悲長老被殺、木盒失蹤,不愈發證明了這點么?」
數年前在松江,她被一本鈔本《金瓶梅》喚起了兒時回憶——極為珍貴的與親生父母在一起的畫面——蠻以為能由此追溯到自己身世,哪知道當年與紅丸案相關的崔文升、李可灼等人早已不在人世。而對於這起直接導致明光宗去世的宮廷謎案https://read.99csw.com,即使是知情者,也是諱莫如深,她尋親的線索再度中斷。這些年來,伴隨著心智的成熟,她早已不再怨天尤人,相反還感謝上蒼眷顧她許多,給了她驚人的美貌與非凡的才華。然而她還是期待會受到更多的恩澤,尋到她的根,尋到她來到人間的地方。她常常主動去想象那幾幅珍貴的畫面,但卻總是記憶不起更多的細節。甚至在很多時候,她自己都分不清那些真的是她兒時的記憶,還是僅僅是她的幻覺。每每夢醒時分,她就能清楚地明白,她這輩子很可能再也無法尋到雙親,甚至永遠不知道他們的名字。無親無故,將成為她生命中永遠的缺憾。
賀順道:「抱歉,隱娘,不是我不給你面子,而是今晚發生了太多事。目下有了鄭森侍衛的幫助,我們有了足夠的人手,要開始搜查大士閣,找出那金平來。為避免節外生枝,只能如此。」說到底,還是覺得宋良來歷可疑,不大可信。又問道,「隱娘是要回房歇息,還是打算留在這裏?」
柳如是道:「錯就錯在我之前告訴了旁人你是我侍從,目下你殺人盜寶嫌疑最大,要如何才能解釋清楚?」宋良道:「我只將事情經過告訴了王千戶和娘子,王千戶已帶著木盒離開,娘子不說出去,旁人即使懷疑我,也沒有實證。」
柳如是道:「楊侍衛長今晚應該一直在大士閣附近吧?」楊英道:「不錯。如果娘子是想問有誰離開過的話,只有三個人。第一個是娘子你。第二個是名年青男子,看裝束應該是復社的人。第三個就是娘子身後的這個人了。適才賀公子也問過相同的問題,我已經如實告訴了他。」
柳如是一愣,問道:「那你為什麼要殺大悲長老?」宋良道:「我只是推了大悲長老一下,純粹為了自衛,是他自己撞上桌角死了。」
正當馮錫范因失望而預備放棄之時,熊宅氣氛陡然緊張了起來,熊文炳一連數日沒有露面,後來好不容易出現,告知水二娘是兄長出了變故。不久即有熊文燦被逮下獄的消息傳來,然熊文炳臉上卻無半分憂色,反而安慰水二娘,說等風聲過了就正式迎娶她。馮錫范敏感地覺察到這裏面另有玄機,遂派人日夜監視著熊家大宅。
話一出口,便覺不妥,竊賊志在寶物,取到寶物,還用得著有意弄得一片狼藉么?刻意為之,只可能有一種情況——那就是要掩飾監守自盜,好造成竊賊自外來的假象。
宋良撫摸著被勒得發紅的手腕,問道:「怎麼,我的冤情這麼快就洗清了?偷走玉器的人是誰?」
柳如是忙扶住宋良。只見他肩頭中箭,傷不在要害,臉上卻是黑氣大盛,顯是袖箭箭頭上塗了劇毒。再轉頭去看錢度,他已經被宋良擲出的軟劍射中咽喉,倒地死去。
姚淑聽說大悲長老被殺,呆了一呆,問道:「柳姊姊呢?」賀順道:「隱娘應該跟李長祥在後院。」明凈道:「不,李施主說柳娘子趕來中院通知各位了。」
他雖是自我解嘲的意味,柳如是聽到耳中,卻是心中一動。回首兩情蕭索,離魂何處飄泊?「沒有別處可去」,這不正是她多年來漂泊生活的真實寫照么?坊間關於她有各種各樣的緋聞及流言,對她而言,說到底,她厭惡了做隨風飄揚的柳絮的日子,所追求的,不過是個根而已。
大悲道:「你用燭台將貧僧打暈后,然後趕緊離開這裏。」錢度道:「這是為什麼?」大悲道:「你照做就是了。寺里死了人,明日必然有官府的人到來,你不能再呆在這裏了。」
彭萊道:「這麼說,宋良所說的是真的了?」
柳如是微一思忖,道:「嗯,是這個道理,我都糊塗了。」便又回來,在宋良身邊跪下,道:「你稍微忍耐些。」用力拔出他肩頭毒箭,即將嘴唇俯往傷口吸毒。
兩人遂分頭尋找。柳如是進來內室,往床上、床下找過,忽一眼留意到角落中的大木衣櫃,便走過去拉起銅環,尚未用力,櫃門陡然打開,將她撞得連退幾步。她尚未反應過來,便聽到宋良叫道:「我找到啦,原來在水缸里。」
正好僧人明凈跌跌撞撞地奔過來,叫道:「長老圓寂了。」
熊文燦身敗名裂之時,馮錫范正在其家鄉浠水活動,想法設法設法從其親弟熊文炳身上探聽消息。熊文炳少時得熊老太爺寵愛,自小就養成驕奢淫逸的習性,不讀詩書,不事經營,成天與縣城裡的一幫紈絝子弟鬥雞走狗、狎妓唱曲,人稱「熊二爺」。馮錫范投其所好,買了一名絕色女子水二娘,先將她在浠水捧紅,誘熊文炳上鉤。好色的熊文炳果然上當,不幾日即被水二娘迷得神魂顛倒,山盟海誓地表示要娶她過門。水二娘幾番試探詢問劉香之事,熊文炳卻一無所知。
彭萊微一沉吟,即點頭應允道:「好。」進內室解開繩索,帶了宋良出來。
宋良皺眉道:「鄭芝龍這夥人就是麻煩。還有鄭森,他不在福建做他的龍王大太子,跑來江南念什麼書,奇怪得很。」又道,「不管怎樣,就算我被人抓了送官,都請娘子不要泄露我的身份。」
韓敬好聲色,正攜妓漫遊,行蹤不定。錢度尋訪了很久,才知道他人在太湖。正處心積慮、尋找機會下手時,意外得知不久即是沈德符的生辰,韓敬、謝三賓等人都會趕去嘉興道賀,錢度遂放棄了下毒的大好機會,改道來嘉興,預備等到壽宴開張時,將沈德符、韓敬、謝三賓這些仇人一併毒死。他打聽到沈府預備從蘇州請一家戲班來唱一個月的戲,遂決意從戲班下手。事情進行得相當順利,他成功混入了戲班,亦由此進入了沈府。然而他很快發覺在沈府下毒相當有難度,沈府廚房、水井之類都在後院,外人不能進去。據說這是因為主人沈德符年青時曾遇到下毒案,是以警覺性極高。
錢千秋是嘉興富商之子,自小飽讀詩書,成人後也算是當地的才子。他于天啟元年參加了浙江鄉試,由於江南經濟發達,人文水平在全國居於榜首,競爭十分激烈。錢千秋為確保中舉,事先花費重金從主考官錢謙益門生金保元手裡購買了關節,即後來廣為人知的「一朝平步上青雲」。按照事先約定,錢千秋將這七個字分別鑲嵌在七個段落的段首中,後來果然一舉中舉。他欣喜之下,還特意送了一份厚禮給同鄉金保元。
——宋征輿《憶秦娥·楊花》
話音剛落,柳如是便推門而入。賀順霍然起身,問道:「隱娘去了哪裡?」柳如是道:「去見一個人。」
李長祥問道:「既然玉器被盜,不正是遂了你的心愿么?你又抱著木盒出去做什麼?」宋良道:「李公子沒有認出來么?那木盒是由一整塊黑檀製成,價值不在玉器之下,也是一件惹禍的東西。我抱著它出去,當然是要立即丟入南湖中。兩位公子不信的話,可以去問那個親眼看到我出寺的侍衛,我並不是朝碼頭奔去,而是往釣鰲磯丟木盒去了。試問我要逃走的話,為何要反其道而行呢?」
柳如是不及應聲,柜子里已閃出一個人來,卻正是那戲班小廝金平,手持一把短刀,上前將她制住,喝道:「別動!敢動我就殺了你!」
李長祥道:「那好,我先去前面看看。娘子和宋良兄先留在這裏。」柳如是道:「是。」
便在此時,宋良自腰間一抹,揮出一軟帶狀物。他之前被賀順下令拿下時,已被搜過身,並未發現兵器。錢度以為他只是柳如是的侍從,也未多加防範,忽見對方腰中飛出什麼東西,「啊」了一聲,本能地往後仰去,手上勁道立時鬆了。那帶狀物卻是一柄軟劍,便如活蛇一般,直捲住錢度手中短刀。宋良再信手一揮,「嗖」地一聲,那短刀便釘在門板上。錢度尚未回過神來,柳如是已被宋良拉了過去。
柳如是道:「當然知道。難道我不怕旁人說我與錦衣衛勾結么?而今要解你之厄,唯有設法找出真正的竊賊。旁人問起,你便實話實說,只是不要提起錦衣衛三個字就可以了。」
金平一見到宋良,「咦」了一聲,道:「我認得你,你是那個成日在杭州燕子居外徘徊的古怪男子,對不對?」宋良道:「啊,原來是你。我在燕子居外見過你幾次。你……你怎麼來了這裏?」
出門的一剎那,錢度腦海中忽然靈光一現,想到了大悲的用意——長老一定是貪圖香客寄存的寶物,所以刻意製造被竊現場。長老叫他快些離開,其實隱有栽贓嫁禍給他之意。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微一思忖,便決定假戲真做,將寶物拿到手后,再逃離大士閣。遂依舊從牆角翻入後院,卻正好見到柳如是、李長祥、宋良三人施然而來,不得不隱身暗處。哪知道這三人剛到門前,便被人叫走,只有宋良留了下來。之後宋良入屋、大悲長老清醒過來抱著宋良不放、宋良又推倒大悲長老等事,錢度在外面聽得一清二楚。夜色昏黑中,他尚未認出宋良即是他在杭州燕子居外幾度遇到的人,也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抱著空木盒逃走,但料想寶物必然還在方丈室中,遂進屋來,探得方丈已死,遂放心四下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