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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深不可測

第四章 深不可測

一握上手,季行雲面帶關切之色,言,今日特來此看望夏老弟,近來貴體無恙?
在日子一天天好轉之時,小妹生病了。起初,小妹還隱瞞徐克祥,漸漸地病情加重,想瞞也瞞不住了。徐克祥急急地將小妹送到醫院,醫院是收治了,也給用藥了,但僅僅是初步治療,徐克祥所帶那點錢,還不夠支付初步治療的診金。醫院對徐克祥下了最後通牒,要麼帶人立即離開醫院,要麼付足診金,才給繼續用藥。
警衛,顧名思義是負責安全保衛的。但烏二這個警衛大隊長住家,偏不找安全之地作為住家之處,反把家置在賭場、大煙館、妓院這類治安不善的地方之中。
「十箱盤尼西林,不準還價!」夏正帆拋出了價碼。
直至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視野,他立刻轉過身,如一陣風般衝到了門口,開門出了辦公室,疾步走向了樓梯口。
聽季行雲說得這麼真切,又咳過幾聲之後,夏正帆向季行雲訴起了苦——
夏正帆問,「怎麼了,他不太方便出面?」
季行雲環顧四周,這裏顯然不是說話的地方,定了定神才對夏正帆說,「借一步說話如何?」
「我倒另有個辦法幫你,不過我有個條件!」夏正帆說。
醫院不去了,改去烏二家。
控制這些營生的幕後人物,多為上海灘的白相人,少數是汪記國民政府的新貴,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和氣生財,各行其是,倒比別處和諧。
有陽光,就能看到希望。可是就這麼一絲能給予人希望的陽光,也被人遮住了。
是重慶的那位,還是南京的那位?
腳剛跨進車內,夏正帆便想到,自打入了七十六號,天天出入都是屁股冒煙,日子久了路都快忘記怎麼走了,倒不如步行。一來散心,二來慮事,三來謀划,四來……
起了身,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撥了號。連撥同一個號碼幾次,都無人接聽,他悻悻地放下電話顯得有些惆悵地走到了窗檯,拉開窗帘,向外極目遠眺。入目之處要麼是灰撲撲的石庫門房子,要麼是翹角飛檐的中式庭院。
好,成交!
擋住陽光的人,叫夏正帆。
夏正帆肯開口講條件,這事有戲!
戰前,上海的糧倉在常熟、太倉一帶,自從這些地區日軍佔領后,就禁止一粒白米外流了。失去充足的糧食供應,再加上奸商趁機囤積居奇,上海的米價天天跳著往上漲,雖偶有回落,但價格終究還是在漲的。就這樣,戰前一元法幣能買一斗(四十斤)上等白米,在1939年,十元法幣連一斗「六穀粉」都買不到了。
咳嗽聲不大,傳入徐克祥耳中,往往會引起共振,惹得徐克祥也會跟著一陣輕咳。
夏正帆利索地掏出槍,扣下了扳機。
想想實情確實如此,徐克祥也就暫時把這事擱在了心底。
這生生把徐克祥一個七尺的漢子,急得一夜之間愁白了頭,正當他一籌莫展之際,一位總角好友,突然找到了他,不僅替小妹墊付了醫藥費,還出資為他籌辦了一家眼科診所。若是學業有成,徐克祥對這樣的好意自會欣然接受。尷尬的是,他未能畢業,甚至連手術刀都沒摸過,如何敢開眼科診所。
正月初五的早晨,徐克祥睜開了眼!在昏死過去前,他坐過了老虎凳,吃過牛皮筋,鼻子喝過辣椒水……
審一個瘋子,是審不出什麼名堂的了!
空了就好,好!好!
這次,季行雲狠狠心一咬牙,一口應承了下來。
心中牽挂一了,徐克祥如脫胎換骨一般,變得異常嗜血。
任秋明試探性地這麼問。
憶定盤路的賭場、大煙館、妓院不是一般的多,別處做這些營生,還要搞一些表面上功夫,弄點曲徑通幽的遮飾,以示知羞恥。憶定盤路卻是另一番景象,白天這些營生都是門庭若市。那些賭的、抽的、嫖的大搖大擺地進出,神色自若,比平常人串門子還稀鬆平常。
徐克祥進入了痴狂的狀態之中,夏正帆無論問什麼,就翻來覆去就一句話,「小樓昨夜又東風。」
烏二是七十六號的警衛大隊長。
事情是如此棘手,夏正帆憑直覺感到——他管不了。他能給季行雲的建議,就是讓季行雲趕緊找七十六號的頭號人物李逸群設法加強安保。或是再加個保險,多求個人——周明海。周明海既是汪記國民政府的財政部長又是中儲行總裁,還兼著特務委員會主任委員,手上權力極大,直接管著李逸群。讓周明海命李逸群,在已有的安保措施之上,再加強一些,這才是正道,還有……
他知道,這種事,要等機會。
與季行雲分了手,夏正帆連醫院也懶得去了九_九_藏_書,馬上就有盤尼西林了,再看醫生就是白浪費錢。
1940年初,總角好友遭叛徒出賣,被英租界當局逮捕。眼看人就要被引渡給日本憲兵隊,所幸軍統設法營救及時,方才幸免於難。
這,夏正帆看在了眼裡,在內心仔細盤算一番后,重新開了價碼,「五箱盤尼西林,其他的你拿等價值的消炎藥給我,怎樣?」
上海市面上流通的鈔票本來就多——法幣、日元、軍票、華興券、聯銀券,再加上新加入流通的中儲券,法幣的流通空間被進一步壓縮了,多餘的法幣,倒流向了大後方。大後方的法幣一多,本就緊張的物資供應,就更緊了,物價見天地向上漲,法幣的幣值更是一落千丈。法幣,是重慶國民政府耐以維持抗戰的工具,被如此人為地貶值,形成高度的通貨膨脹,最終就危害到大後方的經濟基礎。
季行雲一說原因,夏正帆恍然大悟,關於此事的前因後果,他是再清楚不過了。
打電話一請示,李逸群欣然應允。
七十六號駐地在極司非爾路,烏二家在憶定盤路,都在滬西的地界里,距離並不是太遠。
「他要能幫忙就好了!」季行雲苦笑。
夏正帆繞著徐克祥轉悠夠了,慢條斯理地開了口,「你就不想說點什麼嗎?當然了,我知道,你寧願死,也不願吐露你的秘密,對嗎?」
夏正帆問,「好好的人,愁從何來?」
徐克祥茫然看向夏正帆,他不懂夏正帆提袁崇煥之死是何意。
幫,還是不幫?
誠如他走出關押徐克祥的牢房瞬間,站在牢房外聽審的陸明楚一見到他,頓時面如土色,結結巴巴地把徐克祥未說的話,都倒了個乾淨。
保險箱里有文件、金條、大筆現金以及兩個款式相同顏色不同的領帶夾。他拿出金色的領帶夾別在了領帶上,將銀色的領帶夾和一根金條放進了褲兜。關上保險箱前,他小心地將頭髮放回了原處,合上了門。
夏正帆很不耐煩地敲了敲桌案,對任秋明說,「那這事就此作罷?也行,不過,我可告訴你,做什麼事情,你都別太瞻前顧後。想兩面都討好,可能嗎?今日你不作為,他日這些人,把槍瞄準你的後背心,我看你到時候跟閻王爺後悔去吧?」
夏正帆雖還是不苟言笑,但表情比之前見任秋明,那可是親切多了。
不覺間,季行雲露出了難色。
與其被動,倒還不如主動!
季行雲連道三聲好,心裏有了底,給文章起頭了,「近日,我愁啊!」
幾個行動組組長到來之前,夏正帆對任秋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言,近日勞心勞神,肺病又加重了,少不得看醫生。故,他得先行告退了。
徐克祥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他不得不承認夏正帆說對了,說到他心坎里去了。
總角好友一走。
戰事很快就塵埃落定,租界之外的地方全被日軍佔領了,以至於租界變成了一座孤島。隨後,日軍對租界的封鎖也隨之而來。
謝天謝地,在昏死過去之後,他又再次醒過來了,並看到陽光,即便是從牢房天窗透進來那麼一點,那也是陽光,對不?
在高洋房的花園前,夏正帆和季行雲碰上了。
「你這消息確實?」夏正帆問。
上海,總角好友是不能再待了,只能離開。總角好友臨走之前,與徐克祥相約在上海郊外見面。徐克祥赴約之時,把小妹也帶了去。見面,他便托總角好友將小妹帶至大後方,以便讓他了無牽挂地與日偽繼續對著干。這次,總角好友不再推辭,慨然應允,帶著不明就裡的小妹去了後方。
季行雲一擦眼淚,直話直說,「夏老弟,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是這樣的,我在重慶有個朋友,他向我遞出消息,說老蔣給軍統的戴老闆下達了一份暗殺名單,老哥我是榜上有名啊!」
季行雲點頭答,這個自然。
「此事稍緩一緩,容我想個周全之策,再作計較,你看若如何?」
搞地下工作的人,不能有太多牽挂。心中有了牽挂,做任何事都會瞻前顧後,束手束腳。小妹是他的軟肋,他幾次向總角好友提出,要將小妹送到大後方,以免將來事發,受到牽連,進而會危及到團體。
念叨了幾個愁,夏正帆娓娓而談,看醫生與否,並不重要,治療肺病,特效藥是盤尼西林。遺憾的是,只知其名,正常市面上卻不見其芳蹤。黑市上倒是有,就怕有假,要知道,一盒盤尼西林可值一根金條呢,若是買到假的,可就鬧心了。左右冒不起那個險,就只好採取保守療法,打空心針了。
夏正帆作勢要撇手不管,季行雲心中暗暗發急,略作醞釀之後說道,「據傳,令表兄與戴笠關係不錯,你能不能讓他出面,替我說項一二!」
夏正帆一時吃不準季行云何所指九-九-藏-書,略作思索片刻,隨即明白季行雲所指何人了。
他一出門,守在門口的兩名貼身保鏢,就一左一右地跟在他的身後。
「你不解是嗎?呵,那你聽我給你講一講這段史實,」夏正帆也不管徐克祥是否願意聽,用抑揚頓挫的語調念起了一段書,「劊子手割一塊肉,百姓付錢,取之生食。頃間肉已沽清。再開膛出五臟,截寸而沽。百姓買得,和燒酒生吞,血流齒頰……」漸漸地夏正帆放緩了語速,幾近一字一頓地向外吐著字,聲勢不算浩大,卻很輕易地充斥了整個牢房。
放下電話,任秋明還是不放心,想了一下,又給七十六號的太上皇——日軍松機關駐滬總負責人中佐打電話請示,得到肯定的答覆后,這才如釋重負地按了電鈴,以召集手下幾個行動組組長開會布置抓捕任務。
「那還會有假。」季行雲神色黯淡。
撞針空響一聲,槍里沒子彈的!
季行雲心內一陣狂喜!
生財是如此之易,烏二焉有不把家置在憶定盤路的道理?
話說到這個份上,夏正帆只能兩手一攤,他是愛莫能助了。
「……」徐克祥保持緘默。
三天後,當一張簇新蓋有租界工部局醫政署印信的診所營業執照,以及一大筆開業經費,放在徐克祥手中時,徐克祥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在確認是真之時他心內感激莫名,腿也跟著一軟,要給總角好友磕頭作揖,卻被制住了。
「我就納悶了,你說老蔣怎會對你這麼上心,非要置你于死地不可?」夏正帆不解。
夏正帆答之,近日勞心過度,不太好呢!
這是個奇怪的人,黑色西裝、黑色襯衣、黑領帶、黑色的手套,全身上下的穿著皆是黑的。與一身老鴉黑成鮮明對比的是那張臉,蒼白得出奇。夏正帆的個子很高,高雖高矣,卻不夠魁梧,瘦削且單薄,與他那張蒼白無肉的臉,互為相映。
任秋明固然可恨,但眼前這位扭住死纏爛打的主兒,又該如何打發掉?
夏正帆如此,季行雲看著都覺得可憐,趕緊與夏正帆並肩而立,關切地替夏正帆輕輕拍了拍後背。待夏正帆咳嗽稍輕,他便給夏正帆建議:去看看醫生吧,身體是自家的,工作是公家的,凡事萬不可太認真。
總角好友當面一口應承,卻遲遲無所動。
春節前,那時中儲券在上海剛發行,就遇到了強大的阻力。商家拒收,市民拒用,銀行、錢莊拒存。他們認為中儲券是偽政權發行的貨幣,出於愛國之心,他們理所當然地該抵制中儲券的流通。
季行雲說道,「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讓我去找李逸群和周明海,他們有辦法防得了暗箭嗎?」
人的心理就是這麼微妙,一旦某件事觸動了信仰的基礎,就很容易產生動搖,徐克祥陷入了一種矛盾之中,情緒上的波動很大。當一個人的情緒波動到達一定程度,產生的效果也是驚人的,徐克祥歇斯底里地喊道,「讓我現在就死!」
嗯,就是笨!
兩人並肩而行,出了七十六號大院,上了季行雲那輛避彈車。
稍近一點,不是人,就是車。
是真好,而且是好得很吶,陸明楚吐露的東西很多,基本上屬於廢話。當然,也不盡然是廢話,有價值的話不多,卻真有價值。經陸明楚之口,夏正帆得到了一份名單,滿滿地寫了好幾大篇,人的姓名、化名、住址等等。
不行!
聽審的人,比受審的人心理壓力還大,夏正帆深諳個中之理!
「嗯,你不說話,就代表你不知道,看來你的歷史知識匱乏得很吶,我不妨好心替你補補課,袁崇煥是死於反間計。」
任秋明想了想,覺得夏正帆說得也是,前怕狼后怕虎,左右都怕,這還如何能做事。況且,軍統特工對他們這些人可從來沒手軟過,但凡逮住一點機會,哪次不是痛下殺手的。
不喜歡歸不喜歡,面子上的客套還是少不得的,眼前這位老兄的根子實在是太深,開罪不起喲!
夏正帆笑而露齒,牙齒白得令人嫉妒,「好吧!你既然願意死,我也會在適當的時候成全你!」
夏正帆說得正入港,季行雲喊了暫停。
「行!」
決心好下,行動難。
他今日到七十六號就是為了找夏正帆。當然,他與夏正帆在此相遇,是有約在先,並非偶遇。
牙醫助手,工資不多,每月支付房租之餘,再買了糧油等必需之品,就基本上是所剩無幾了。儘管生活如此艱難,徐家兄妹還是對生活充滿信心,乖巧的徐家小妹知曉兄長賺錢辛苦,主動輟了學,去一家報社當排字工,掙一點微薄的薪水以補貼家用。就這樣,浸在苦水之中的徐家兄妹,漸漸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
事成之後,各取所需,兩不相欠。
季行雲的所作所為,觸犯了老蔣的核心利益九*九*藏*書,老蔣不命戴笠拿季行雲開刀祭旗,說不過理呢。
眼前更是深不可測。
徐克祥是實誠人,將自身實際情況對總角好友如實相告。總角好友不以為意說,牙科也可以,做牙醫助手這麼久,拔牙、補牙、打針,這些總會吧?
夏正帆氣定神閑地雙手一攤,「方便啊,我剛才還說,要去醫院,現在既然盤尼西林有了著落,還去醫院干甚。」
突然被人當廟裡的金身泥胎菩薩頂禮膜拜,夏正帆有些莫名其妙,連忙出手架住了季行雲,「季老兄,有話好好說,都是自家兄弟,犯不著如此!」
「這個嘛,你恐怕要失望了,你就算找我家六表兄,他也是愛莫能助。你也知道,自從我家六表兄,響應汪先生的『和平運動』,脫離重慶國民政府之後,我家六表兄就上了老蔣的通緝令,現如今他自個兒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你說,為你這事,你讓我家六表兄去求戴笠,你是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夏正帆一把就將季行雲推開了二萬五千里,他打定主意,任季行雲好說歹說,就是不能讓這事與他六表兄牽扯上任何關係。
表兄,哪位表兄?
「咔噠!」
「我他媽是那種隨便編派他人是非的人嗎?說令六表兄與重慶方面有聯繫,是我那中……」一激動之下,季行雲察覺自己說漏了嘴,連忙剎了車,掩飾道,「不僅我那朋友這麼說,就是任秋……」至此季行雲乾脆閉嘴不說了,情緒激動之下,左右都會說漏嘴,掩了前面的蓋子,後面又露了餡,顧頭不顧腚,這破綻賣大了。
一句話,不坐車了,腳又從車內拽了出來,帶著兩名保鏢安步當車,就向烏二家進發了。
聞言,夏正帆心中驟然一驚,面上卻不露聲色,繼續打太極,「他與戴笠關係好,那是從前,此一時,彼一時也。官場上交往,向來是人走茶涼,你不會不諳個中之理吧?至於,你說我六表兄,與重慶方面還有那麼緊密的聯繫。那麼我問你,因何事而聯繫?你答不答得上來,答不上來,就是你那朋友在信口開河,要不就是你在編派我六表兄的不是!我六表兄招你,惹你了,還是……」
他蹲下身,插入鑰匙一擰,將密碼轉盤正反轉了幾圈。隨著咔噠一聲,保險箱門應聲而開。他不急於拉開箱門,而是先看夾在上門縫的那根頭髮是否還在。一確認還在之後,他取出頭髮,纏繞在手指上,這才拉開了箱門。
經濟基礎不穩固,老蔣的抗戰還怎麼打得下去?
再後來,接觸的時間長了,徐克祥了解到,他的總角好友竟是做殺頭勾當的。與小鬼子和漢奸作對,可不是殺頭的勾當么?
哦,原來如此!
偶爾,夏正帆還會掏出手絹,捂住嘴輕輕咳嗽。
夏正帆主動告退,任秋明是求之不得,說實話他很不喜歡夏正帆。一年四季都板起一張冷冰冰的撲克臉,任誰想跟伊表示親近,伊都是愛理不理的,好像是誰欠伊八百吊錢一樣。
被動地跟著咳了幾次后,徐克祥得出了個結論,夏正帆應該也是位肺結核病患者。
當時,徐克祥的心頭就猛地一震,他隱約地感覺到,他這位總角好友絕非一般人。
唯一不和諧之處,便是這條路上的治安。
他是囤積了一批盤尼西林,這不假!但充其量也就是那麼幾箱,那還是他在黑市一支一盒慢慢地倒騰,才攢起來的,要湊足夏正帆要的數,他就得花大價錢向別的貨主買,如此一來,他的荷包非癟下去一些不可!正待討價還價一番,理智佔了上風,命都快沒了,還在乎這幾個錢。可是就算他願意花錢,這缺的幾箱葯,他上哪兒弄去?
呵!徐克祥戲謔地輕笑,這種輕鬆,讓他頓覺身上的疼痛輕了不少。
瞧瞧眼前,效果不是很好嗎!
徐克祥聽懂了夏正帆那段話的意思:死後落下污名,這種事,遠比死本身更殘酷。沒來由的,那種被稱之為毛骨悚然的感覺,悄然潛入了他的心中。當汗毛豎立之時,他不禁想,聽到的史實是如此殘酷,難道他的命運也是如此嗎?第一次,他真實地感受到了恐懼,這種恐懼從他的腦海蔓延到了他的眼中,促使他自己都能清晰地感覺到:瞳孔收縮了。
不待任秋明表示什麼,夏正帆抬腳就走人。
「在告訴你之前,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袁崇煥是怎麼死的嗎?」
夏正帆繞到徐克祥身後,抬起右手突地猛一拍徐克祥的左肩,又在突然間如觸到某種滾燙的東西般,迅即地縮回了手,說道,「死,有很多種方式,你想不想聽我替你考慮的方式?」
徐克祥聽到這樣的話,心中怦然一動,但馬上又搖了搖頭說,談何容易,沒有診所營業執照,要想在英租界開業,工部局的醫政署read•99csw.com第一個就不會答應。
彷彿是為了印證自己確實不太好,夏正帆抽回被緊握的右手,掏出手帕輕咳了起來。不咳還好,一咳,大有不把肺咳出來,就不善罷甘休的架勢。
季行雲表這麼大的心意,夏正帆焉有不領情之理,淡淡地道一聲謝,就沒了下文,他在等季行雲做文章。季行雲這個人,他了解,當著中儲行上海分行推銷經理,錢撈了不少,對朋友出手還算大方。不過,那是要分人的。然,素日里兩人僅是泛泛之交,談不上什麼太深的交情,今日會如此捨得,定是遇到難處了。是何難處,他不得而知,得讓季行雲自己慢慢道來。
把人逼成瘋子,並不是夏正帆的目的,他真正的目的在牢房之外。
任秋明,想想這人著實可恨,不該亂說的話到處亂說,看來是留他不得了。
「可以!」
夏正帆如此態度,擺明了是在拒人千里之外,季行雲怎會不知,心一橫,乾脆直接捅開窗戶紙,「老弟,你這話就是在跟我打太極了,令六表兄與戴笠的關係非同一般,這可不是道聽途說。給你說實話吧,我那朋友告訴我,令六表兄現在不僅暗中與戴笠有聯繫,還與老蔣暗中通著氣哩!」
徐克祥只當總角好友隨口那麼一說,也沒把這事太放在心上。因此,徐克祥也未按總角好友交代的那樣,去找充當診所的場地,而是去了醫院,照顧小妹。
幾個小特務點頭附和稱是。
仔細上下打量了一陣季行雲后,夏正帆作出了決定——有條件地幫!
季行雲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徐克祥在北平的國立輔仁大學醫學院念過書,學的是眼科。書才念了一半,他就失了學——七七事變爆發,國立輔仁大學宣布無限期停課。離開學校后,他回了家,抵家未安生幾日,中日八一三淞滬會戰開始了。
此路不通,就另外想轍,夏正帆敲了敲腦門,眼睛遽然一亮,「你在重慶不是還有個朋友嘛,他既然那麼神通廣大,連老蔣身邊的這等機密大事都知道。你何不讓他出面找戴笠,替你轉圜一二。如此一來,你還怕什麼暗箭?」
果不其然,季行雲旋即收笑,轉了幾圈眼珠,伸頸貼近夏正帆耳畔,「現在方便嗎?」
提心弔膽地替總角好友做過幾次外圍掩護,徐克祥反倒不怕了——親人都死於日軍炮火了,還不敢報仇,那不是枉自為人嗎?有了復讎心,就有了動力,其後的事,就水到渠成了,在總角好友的引薦之下,他秘密加入軍統,接受過一些簡單的訓練,就干起了地下工作。
治安如此糟糕,做那些營生的人為了自家生意的安全,少不得要請兜得住的主,來維持治安。烏二就是個兜得住的,每月約定的抽成往烏二府上一送,門前的治安自然會好。不送,門前治安不是不好,是太好了,烏二會命手下的人在門前站崗,有凶神惡煞的門神杵在門口,那些找樂子的客人誰還敢登門。沒了客人,生意都不好了哪來的治安問題,要想繼續做生意,行!月例一分錢都不少地送來,保管天下太平。
「……」
十箱?季行雲不僅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心跳在陡然間加快不少的同時,還有一陣如被刀割般的劇疼。稍緩,他的心中罵開了:操!這姓夏的王八蛋是屬老虎的,真是吃人不吐骨頭啊!
「老蔣哪知道我這號小人物啊,還不都是因為中儲券,才要拿我這顆人頭祭旗啊!」季行雲面色微微一紅。
中儲券流通受阻,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季行雲作為推銷經理,並未因此善罷甘休,而是想了個缺德的主意,即從七十六號特工總部聘請了一批特務當「推銷員」。這些「推銷員」從前多為白相人(流氓地痞),推銷起中儲券來,自然比別人辦法多。「推銷員」們帶著中儲券出了門,直奔錢流通起來最快的地方,如商店、飯館、舞廳。先消費后付賬,掏出中儲券就付賬,收錢的要求付法幣,那好,手槍、手榴彈往收銀台上一擺:要麼收中儲券,要麼收槍彈。商家都是普通人,哪見過這陣勢,立馬就服了軟,收下中儲券,讓「推銷員」們走人。
季行雲恍然大悟,爽快地說道,「不就是盤尼西林么,老弟不用發愁,剛巧我手中存了十盒,抽空到我家來取便是。」嘴上仗義,內心卻兀自腹誹不斷。
「……」
跟著,總角好友詳問了診所營業執照的相關情況之後,就提出告辭,臨走還特意向徐克祥交代,要儘快落實診所場地,診所營業執照由他去想辦法!
心念轉了幾轉,任秋明下了決心。
對歇斯底里的人進行惡意的耍弄,只會導致一個後果:歇斯底里變成瘋狂。
談好了條件,就講一點細節。
總角好友說,站直了,中國人的膝蓋,不是那麼軟的!
上海租界之外的地方九_九_藏_書頓時成了戰場,他家所在的閘北,地處華界,自是中日軍隊鏖戰的戰場之一。擁有優勢火力的日軍,進攻閘北期間,在久攻中國軍隊陣地無果的情況下,罔顧《日內瓦公約》明文禁止攻擊宗教場所、民居、學校的規定,向這些非軍事目標實施了狂轟濫炸,導致了大量無辜平民傷亡。不可避免的災難也降臨在了徐家頭上,一家十七口人,僅兩人倖存——他和時年十六歲的小妹。
任秋明還是有顧慮,他認為應給李逸群打個招呼比較好。畢竟,真鬧出什麼後果來,也有李逸群這個「前台經理」兜著。
憶定盤路是英租界當局越界修築的道路,主權屬中國,使用權卻歸英租界當局。平日里,英租界巡捕房少不得派巡捕到這條路上巡邏一番,但多數時間,這裏都處於無人管束的狀態。於是這裏就成了冒險家們的樂園,殺人、搶劫、綁票,在這條路上層出不窮。
夏正帆說,他如何辦事,季行雲概不能過問,只能聽從他的吩咐行事,該花錢時,絕不能小氣。
夏正帆爽氣地答應了。
季行雲之言,夏正帆深有同感,點頭不止。
拿著名單,貴為七十六號行動處處長的任秋明,搖頭之後,還是搖頭。抓人之事,牽涉到方方面面的難處太大,他作不了主。
於是,任秋明對著夏正帆背影,不咸不淡地說了句,老兄保重貴體!
做生意的,靠的就是錢生錢,才能讓生意延續下去。總不能因為愛國,就把收到手的中儲券當擦屁股的草紙吧,真那麼較真,不出幾天,準保關門大吉。國要愛,生活也要過的。無奈之下,商家拿到中儲券后,只能向外分流,找零、進貨皆用中儲券。
管它幾來喲!
「還真看不出,你這麼一個膽小如鼠的人,居然會有這麼好的記憶力,只當一名會計而不當一名特務,真是可惜了!」夏正帆當著小特務這麼褒揚了一把陸明楚,卻馬上又翻手為雲覆手雨,像一個教書先生一樣,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拍著陸明楚的後腦勺,譏訕一笑,「不,不,當個特務顯然還是不合格的,一嚇就投降了,連條件都不會講!這是笨!」
如是幾次之後,總角好友說了一番話,才讓他暫時打消了胸中的念頭。總角好友這樣說,「舉凡地下工作者,必須要有個公開身份作掩飾。而小妹的存在,就是對你身份最好的掩護。反之,你無緣無故地讓她淡出你那些熟人的視線,你說別人會不會起疑心?」
試想,一張名單上有近八十人,要想同時行動,非得調集七十六號全部人馬方能辦得了。而且要抓的人,基本上藏匿於英、法兩租界內。抓一兩個人還好辦,抓幾十個人,這動靜可真不小。雖說(英)工部局和(法)公董局看在日本人的面上,才會對七十六號平日里在英、法租界內一切行動予以方便。但那畢竟是在影響很小的情況下,才會睜隻眼閉隻眼。但凡事都有個度,鬧過頭了,就會鬧出所謂的國際糾紛,只怕那個時候,幕後主子日本人就不會輕饒他了。
愁啊!張嘴一個愁字,嘆一口氣之後,還是個愁字。
徐克祥沒接腔,沉默以對。他想,這算是恫嚇嗎?如果是,這樣的恫嚇實在是太空洞了。他不怕死!被捕前,若不是為了留口氣警示丁雪娥,他早就自戕了,哪用遭這麼多罪之後,還要在這裏聽夏正帆這等人廢話。
夏正帆不禁猶豫了起來。
失去了家,他和妹妹跟隨難民群,湧進了英租界。雖僥倖得存,兄妹二人生活卻沒了來源。流落於街頭,正處饑寒交迫之際,徐克祥幸遇父親的一位老友,在這位世伯的幫助下,他獲得了一份工作——給一位牙醫當助手。有工作,就有一份工資,生活自然也有了著落。
嗯,有道理!
一上車,季行雲便讓自家司機下了車。司機一走,季行雲屁股一抬,膝蓋一軟,跪在車內地板上,連連給夏正帆打躬作揖,眼淚簌簌而下,口中連稱,「夏老弟救我!」
或許是為虎作倀太甚,老天看不過眼,報應到了頭上了!
夏正帆走到了保險箱前。
季行雲閉了嘴,夏正帆也不著急。看來一輪咄咄逼人的攻勢,還是卓有成效的,套了點真東西出來。呵,中字頭的朋友、任秋某。前者暫時不知具體是何人,後面這個任秋某,肯定是才見過面的那位大塊頭兒任秋明。
一看到夏正帆,本是愁眉苦臉的季行雲,立刻滿臉堆笑,老遠就伸著一雙手,一口一個夏老弟,迎了上來。
就這樣,如捅竹竿一樣,層層下捅,中儲券自然就獲得了流通空間。
有時候,徐克祥也奇怪,都說醫者父母心,那是慈悲之心,是什麼讓他這樣冷酷無情了?他回答不了自己這個問題!正如特務的人生,註定會是在層層迷霧包裹之下,是未知的。深不可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