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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刀光劍影

第十三章 刀光劍影

陳法醫官眼神之中充滿了睥睨之意,挖苦道,「呵,還有你不懂的?你當了總探長,應該什麼都知道了呀!」
被點了差使的僕人,頂著滿頭的蛛絲灰塵,彎著身躬著背,一溜小跑貼近洋房向外的落地窗,將窗帘拉開了很小的縫,一雙驚惶不安的眼睛開始向外張望。
至此,那幫女將才後知後覺,扯開喉嚨,幫起了腔。不過,她們罵歸罵,卻不敢說李逸群半句不是,只敢拿自家男人開涮。即便是這樣,她們照樣罵得繪聲繪色、有滋有味,尤以烏二那婆娘表現最積極,鬧得最歡、罵得最狠,不僅罵烏二,還罵夏正帆。
「看!」
這喜得李逸群欣然作聲,「我沒事了!」
夏正帆白了李夫人一眼,責備道,「他死了,於你有什麼好處?嗯!」
「好了,現場你已看了,就趕緊走人吧!這麼血腥的場面,你瞧著也不覺得噁心?」陳法醫官揮手趕人了,于轉過身的瞬間,他剛才刻意示人的冷漠,再也維繫不住。盈眶的熱淚,順頰而下,嘴裏不住地叨念著,「往生了,黃泉路上走好!」
一通本該笑意融融的家常,兩人聊得卻是滿腹愁緒。
問題一:昨夜有聽到槍聲么?時間大概是在幾點鐘?
問題二:那有看到什麼可疑的人出現?
咳,沒什麼事了!弄堂里哪有什麼想象中的日本兵?
濃霧不請自來,漸轉濃,夜色如霧一樣聚攏,漸轉深。
話說到這個份上,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再做出秘而不宣的姿態,就顯得有些矯揉造作了,罷了,揀不重要的說說,且看看秦沛灃有什麼高見。
等李逸群意識到夏正帆漏了風,想制止也來不及了,趕緊作了補漏工作,「你們要是不信,就在這裏等著,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該押著人回來了。嗯!那個……事實將勝於流言!啊!那個……謠言最終將不攻自破!呃!那個……呃!那個……呃!」
現在,戴笠命成理君指揮人在上海大搞金融戰,第一回合就落了下風,他突然想到了秦沛灃這位精通金融運作的高人,也就動了勸其出山的念頭。
還沒踏上第一步樓梯,薛雲峰就發現,一樓到二樓這段不長的距離,卻並不好走,巡捕房那位最德高望重的陳法醫官,沒少用粉筆圈出他自個認為十分重要的痕迹。這白色的粉筆圈一多,能讓人下腳的地方都幾乎快沒了。
一陣手忙腳亂將一切收拾停當后,巡捕房那些三道杠巡捕也上門了。
當然,說滅門案略顯誇張了點:十一人中槍,六人當場殞命,還有五人重傷。
夏正帆見狀,連忙對李夫人說,「快!你去找點白糖來!喂他吃下去,立馬見好!」
問題四:認識10號別墅的住戶嗎?你知道他們平時和什麼人有過節嗎?
巡捕上門就沒好事,問的就是昨夜之事。
說著說著,李逸群打起了嗝,一聲響過一聲,一陣長過一陣,呃呃之聲,不絕於耳。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偌大的一個弄堂里的住戶,竟無一人留意過昨天深夜出現在1141弄的是什麼人。不但沒有人留意過,細問這些人昨夜在幹什麼,無一例外地回答,在避難!
神色雖凶,但氣勢全不似先前那般蠻橫,明顯多了一絲怯意。
雨雖停了,不過氣溫依舊很低,包裹在眾人渾身上下的寒冷,無時不刻地在提醒他們,這一夜的凍餒,已經超過了他們承受的極限。
夏正帆見狀,趕緊上前當起了和事老,拉住欲進一步發作的李夫人,勸慰說,「嫂子,有話好好說,動手動腳的,豈不是叫人看笑話。」
「什麼事?死人了唄!」負責詢問的巡捕翻了翻白眼,算是表達了對剛才答問者一問三不知的不滿。
夜更深了。
「是我……」謝振華遲疑了幾秒,又說,「出事之前,是她。」
秦沛灃欣然同意。
雖說槍聲完全給阻隔在了那扇厚厚的房門之外,但至少不再那麼刺|激人的神經了。男主人方才還忐忑不安的焦慮,這會也漸漸地平息了下來,不管是真的安全還是假的安全,有一點他們非常地篤定,那就是暫時不會有什麼危險了。
不安,毫無預警地自謝振華心間一閃而過,「這我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電子管是在電台使用過程中燒壞的。」
熟客笑答,「都帶上吧!」
「但講無妨,老弟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算起來,戴笠與此人是故交。
有槍聲時,人們慌亂一陣之後,倒還能故作鎮靜。沒槍聲時,反而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之中,潛意識裡,無論是西方世界的上帝,還是東方世界的如來佛祖、太上老君,都成了他們賴以祈禱的對象,祈禱不外乎一個內容,祈求各方神明能保佑就保佑,只要別讓災難太輕易降臨到頭上就成了。
數學老師有名有姓還有字型大小,姓秦,名沛灃,號,正民。
經夏正帆這般用力摩刮,李逸群時而感覺痛苦,時而感覺舒坦,好不狼狽——當著眾人的面,有點丟人現眼!
要說從前,有某些政見上的原因,兩人不能共事。但如今國難當頭,以他對秦沛灃的了解,只要他把邀請一發出,秦沛灃斷不會借故推託,而且還會慨然赴命。讓他如此信心滿滿的原因,是他手下的情報人員通報,秦沛灃在上海因拒絕與日本人合作,憤然辭職還歸故里,做了一名教書匠。
一團血糊糊的東西,被陳法醫官不由分說地遞到了薛雲峰的眼皮底下。
一夜未眠,兩人無絲毫困意,反顯得神采奕奕,精神百倍——
勸罷了李逸群,夏正帆俯身又勸李夫人,說,他可給李逸群作證,絕無此事。李夫人哪九*九*藏*書裡肯信,一把抹去鼻涕眼淚,抓住夏正帆的手臂,順勢起身,重新把矛頭對準了李逸群,撒起了潑。
答者竟不自覺地流露出了憤憤不平,把昨夜的遭遇,都歸咎於巡捕房反應不夠及時。卻忘記了,沒有接警,叫巡捕房怎麼及時反應,報警是他們做的事,可惜的是,那會兒六神無主,有時間找地縫藏身,哪想到過弄清狀況,然後報警——說別人是二百五的,自個就是二百五!
「就是虛驚一場!」
回答四:見過幾次面,不熟!
夏正帆心中一驚,「什麼?你的那部電台呢,為何不用?」
好幾次,有殷勤的手下想要去催促陳法醫官加快進度,都給薛雲峰制止了,言,「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他這麼拖宕,自有他的道理,還是耐心地靜候結果吧!」
當清晨第一縷晨曦,透過地下室上方的小窗照進陰暗的地下室。存在於人想象之中的恐怖場景,並未如期降臨。
夏正帆不作正面回答,「你不用太明白,我只要求你,往後採取任何行動,一定要三思而後行。」
見榆木疙瘩還沒開竅,陳法醫官不得不善意地提醒薛雲峰,「我告訴過你,要你公開宣告緝拿兇手,沒說不公開,是吧?」
聞言,尚還躲在地下室里的老爺、太太、小姐、少爺們,緊繃的神情,一下放鬆了不少,略略地整理了先前的狼狽,重新端起主人的架子,一下就恢復了平日里的神氣,帶頭走出了地下室。
戴笠離去后不久,有熟客前來造訪,熟客開門見山,請移步安全之處。
主人走在頭裡,傭人緊隨其後,一大家子人,一窩蜂地鑽了進去。
一聲暴喝,在一條道到底的1141弄傳出很遠,人人都聽見了罵了什麼,他們可不是什麼白痴!群情頓時洶湧了起來,就近站在門邊的,探出了頭,趴在窗邊看熱鬧的,更是伸長了脖子,南腔北調頓時吵成了一片,中心意思就一個,薛雲峰沒口德,說話也忒損了點,青天白日的,好端端地,憑什麼咒人死?
回答二:沒有!當時還以為是日本兵打進來了。
偶然是,夏正帆並不似宇多田說那般與「鷂子」有千絲萬縷的牽連,並一直在為「鷂子」保駕護航。事實表明,宇多田的懷疑,是無根之浮萍,純屬捕風捉影。必然是,七十六號內有姦細,他一直想把這個人給揪出來,通過此事,他可將範圍縮小了,知道「鷂子」重要性的人,總共不超過那麼幾位:他、宇多田、烏二、羅之江、余玠,另外就是七十六號的機要處處長兼人事科科長錢維民了,利用排除法,首先排除他與宇多田二人,其他四人皆有嫌疑……
好心沒好報,李夫人照著夏正帆的臉,狠狠地啐了一口,「儂也不是好人,昨天晚上,儂肯定是和我家老李出去亂混了。」
餓的!
他在保鏢的隨扈下,踏雪而行,要去拜訪一個人,主人家在梁府街女子師範學校內,主人的身份是女子師範學院的一名數學教師。
薛雲峰顯得顧慮重重,採取只造聲勢不行動的處置方案,上司那裡好糊弄,一句「無頭公案」就過關了。他所顧慮的是那些苦主們身後的勢力:遠在重慶的國民政府,對那頭,他無任何姿態就沒辦法交代啊!他這裏確實是有天大的難處,但人家那裡會體諒嗎?搞不好還把他視作與日偽暗地勾結的漢奸,背地裡朝他打黑槍,那他豈不是冤枉哉!
放人罷!
李逸群肺都快給氣炸了,舉槍便欲再射,給夏正帆及時架開了,「不知者不怪!」
不過,去那裡,可能嗎?
這個結果,令李逸群的打嗝徹底見好了,既有意外吃驚的偶然,也有意料之中的必然。
李逸群哪還有心思管夏正帆,接二連三地打嗝,他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對陳法醫官的冷嘲熱諷,薛雲峰一時間竟啞口無言,跟陳法醫官比,他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更何況于,領他進門的師傅就是陳法醫官,就算師傅說話再刻薄,他都不能介懷的!
他當然知道,老頭子分析得這麼細,分明就是在暗示他,兇手是誰。而另一層意思則是——線索是有了,但鑒於這案子的複雜性,有線索也只能視作沒線索處置。
天色向晚,雪未停,卻難阻歸家人。
民國二十六年冬,日本人在南京一手製造那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留在他們心底最深處的陰霾,在這個寒夜,再次被喚醒了。
恐懼依然未遠走,但希望開始降臨人們的心中,「危險也該過去了吧?」
「你說奇怪不奇怪,昨天我剛打開電台,電子管就燒壞了……」
「你是說,那件事嗎?若你所說的腥風血雨與那事有關,我難辭其咎。對不起。」
聞言,巡捕們一陣錯愕之後,笑得樂不可支。答者訕訕地賠笑,漲得如豬肝色的臉,難堪到了極點。
有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改,談何容易!
至深夜,雨勢不見絲毫變小,反而越來越大,氣溫也越來越低了。
旁人怕李逸群,李夫人的堂妹,新孀的黃夫人不怕,勇敢地站出來仗義執言:姐夫徹夜未歸,姐姐便疑你又犯了老毛病,在外拈起了花惹起了草。再加之,今晨姐姐又風聞姐夫你們昨夜把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帶進了七十六號尋歡作樂,故一大早,就糾集同樣是自家男人徹夜未歸的小姐妹們,前來堵被窩了。
「願聞其詳!」戴笠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姿態,心內老大不爽,他就不明白了,他糊塗在何處。
這病來得實在是太巧、太急,通醫理的夏正帆焉有袖手旁觀的道理。於是,他讓人九_九_藏_書找來一張練習大楷的黃色土紙,捲成煙捲狀,燃著了火,讓李逸群當紙煙吸食。李逸群依言吸了一口,頓覺有股濃烈的清草氣息,沁人心脾,跟著胃部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刺|激,使他直欲作嘔。嘔,終究是沒嘔出來,打嗝的癥狀卻明顯見輕了不少。
薛雲峰以為陳法醫官見不得死人的菩薩心腸又在作祟了,也不避諱,低聲嘀咕道,「這老頭……」
「不妥當?」陳法醫官面朝西邊抬了抬下巴,冷哼出聲,「這個案子明擺著是滬西那幫人所為,你能對他們做得了什麼?多大的人了?還這般不曉事!」滬西那幫人,說的是七十六號的特務。
戴笠從秦沛灃家出來,如是想。
「那我直言不諱了!」
僕人十分肯定地為昨夜的鬧劇下了結論。
「這是9毫米帕拉貝魯姆式手槍彈的彈頭,」陳法醫官解釋過手中的彈頭之後,彎下了腰,從地上拾起一枚彈殼,將底火朝向薛雲峰,補充道,「擊發子彈的槍,很可能是南部式衝鋒槍,不是德國人造的MP38……」
雨,漸漸地小了下來,至天明時分,停了。
戴笠心下的不以為然,都映在了臉上,秦沛灃安能瞧不出來,心一橫,乾脆點破了題,「雨農兄,這雪天登門造訪,恐怕不只為敘舊吧,莫非是與我所專有關?」
三月十三日,傍晚時分,天尚未黑透,初春的悶雷,頗有嚴冬峭寒的風,攜著劈頭蓋臉的暴雨,驟然間降臨了上海的大街小巷。眨眼間的工夫,寒風一陣比一陣緊,毫不留情地將白日里和煦的陽光帶給地面的溫暖趕出了老遠。
「知道痛就對了!」夏正帆緩了緩手上的勁道,俯身貼近李逸群的耳畔,低語道,「歸根結底,這是你自找的,吃早點時,你該先把那幾塊餅乾吃下去,再吃那根辣椒,就沒這事了。今天幸好是我在這裏,否則,你這條命就叫閻王爺收去了。你說你這叫什麼?照我說,這叫:自作孽,不可活!」
夏正帆適時作了結束語,「對,你們既然都來了,那就和我一起留在這裏等吧!」聰明如他,怎會不知李逸群的心思。既如此,那他就留著不走,以示清白。
異常舉動?相機行事?
若讓秦沛灃永遠不要開口又若何?
「延安!」熟客答。
稍事勸慰女人孩子安靜幾分后,到底是男主人們有大主意,立刻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進地下室。於是,刺骨的寒冷可以不在乎了,早已爬上了床的,鑽出被窩來了;坐在壁爐邊的起了身,皆故作表情上的鎮靜,卻難掩行動上慌張——禦寒的衣物都不曾多帶。
地下室的門一關,地面上的燈火輝煌給阻隔在了外面,還有剛剛激蕩在耳畔的槍聲。
佇立在窗前,目送戴笠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之後,秦沛灃頹然坐回了沙發,額頭滲出了涔涔冷汗。這會,他才真感覺到后怕了。想想剛才,有些話,說得實在是太直了點,這秉性為何就不能改改?
一時間里,小孩們哭的哭、鬧的鬧,女人們少不了應景大聲尖叫幾聲,唯有男主人們尚還算鎮靜,拚命地打手勢制止哭鬧。
踏雪訪友,收穫豐,真是不虛此行!
「去哪?」秦沛灃訝然道。
腳步聲,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也就人眨巴幾下眼睛那麼短的時間,就沒有了。然而,擾人耳根清凈的汽車引擎車卻不見小,長時間的轟鳴甚至引起了耳膜的共鳴,惹得聽聞者的腦袋一陣嗡嗡的發響,哪還能集中得了精力去注意其他的聲音。
「咳,你就別瞞我了,上海發生的事,我都知曉了,《兇手雨夜現身法租界,農民銀行宿舍喋血》,你看看這篇報道!」秦沛灃從茶几上拿起一疊報紙遞向了戴笠。
上海春天的霧,有別於重慶:濃,無礙於人的視線;密,無礙於人的行走。霧靄之中,入目的一切,都介於朦朧與清晰之間,視乎于距離的遠近。倏然而亮的路燈,將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謝振華看到了影子,不是他的影子,是夏正帆的影子。影子不是靜止不動的,影子跟隨著他的主人且靜且動,靜如處|子,動若脫兔。
打量了一眼血團,薛雲峰沒作過多的停留,帶著部下就準備開始踏著樓梯向二樓走。
「老弟請繼續!」戴笠求教姿態擺得更高。
「應該——過去了吧!」幾乎每一個人都在心中,這般不肯定地告訴自己。
就在昨天那個奇冷的夜裡,這裏發生了一樁凶殺案,而且是一樁惡性的滅門案。
「慢……」夏正帆疑道,「你說電子管燒壞了,這很不正常,電子管只有長時間使用,才會導致這種情況。不對!」話鋒一轉,「電台?是你們當中的誰在保管。」
「金融戰,金融戰,顧名思義,要在『錢』字上做文章!殺幾個偽儲備行的小漢奸,那是武夫的盲動,只會招致以暴制暴。就算是有點成效,那也只是治標不治本,這與金融戰的根本,簡直是離題十萬八千里。」秦沛灃不知,在上海進行的金融戰,本就是戴笠的一塊心病,雖然效果差強人意,招致諸多非議,但也輪不到他來說三道四。
在男主人們的心目中,生怕刺|激了存在於想象之中的「日本人」,更正下,是日本人的「獸|性」才對。
前後也就一頓飯的工夫,槍聲漸漸地稀了下來,沒有持續的槍聲,更沒打仗時才會聽到的炮彈爆炸聲,回蕩在人們耳畔的,只剩下淅瀝的雨聲了。
十點鐘不到,烏二就帶著人回來了,張網以待的圍獵行動不成功,「鷂子」壓根就沒自投羅網,換言之,行動極有可能是漏了風,所以…九九藏書
謝振華愣怔了半天,回神之際,夏正帆的影子已經消失了。
李夫人臉一紅,訥訥不成聲。自知方才言行甚為不妥,也就不再賭氣,趕緊奔向食堂,給李逸群找白糖去了——此事絕不能假手他人,李逸群很怕有人下毒暗殺,所以他在家之外的地方,從來不吃非李夫人親手準備的食物,就連喝的茶水,都是專門從家裡帶的。知夫莫若妻,李夫人是非常了解李逸群的。
一人難敵眾人嘴,招架不住的薛雲峰,自知理虧,也就無心應戰,立馬就掉過頭,在部下的簇擁下,走向了他該去的地方——1141弄10號花園別墅。
夏正帆追問,「也就是說,出事之後,電子管已經損壞?」
兩人相識於民國十七年(1928年),那時,秦沛灃還不是數學教師,是滙豐銀行上海分行的襄理,專管借放貸事宜。一日,戴笠奉命前往該行,洽談一筆貸款以資軍費,與秦沛灃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談話間就把貸款辦了下來。秦沛灃做事精明,接人待物長袖善舞,當時就給戴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幾次想說服秦沛灃替國民政府效命,皆被秦沛灃婉拒,但這無妨兩人成為知己朋友。
戴笠失望之餘,欲動身告辭。但轉念一想,既然登門訪客,不與主人敘敘從前之誼怎可以?
眼前如此富有詩情畫意,戴笠卻無心佇足觀賞。
就這個問題,回答者更乾脆了。到這時,回答者弄清楚了一件事,敢情昨夜的槍聲,是從10號別墅傳出來的。好奇心人皆有之,不覺間多嘴問了句,「勞駕,您知道10號別墅發生了什麼事?」
還沒等薛雲峰有所回應,那顆大腦袋又縮了回去,壓根就不理睬其他人慍怒的神色。
只要有心,沒什麼不可能的。
戴笠那點心思突然被人說中,面上波瀾不驚,心下卻暗自驚疑不定。待心情平復少許,虛應道,「就只是為敘舊而來,至於其他的目的,是沒有的!」
夏正帆喟然長嘆,「道歉就不必了,事情已經發生……最近風聲會很緊,我就不再與你聯繫了,你多加小心!另外……」尾音落定,他意味深長地說道,「她,你要多加註意,一旦出現任何異常舉動,你相機行事……但願我的擔心是個錯覺吧……」
「呵!好一場雪!好!」戴笠興奮得有些神經質,回首瞥向秦沛灃的住處,眉頭卻皺了皺,低聲喃喃自語道,「今日之話,是不是說太多了?」剛才在秦沛灃處,一高興,說了點不該說的,以秦沛灃的聰明,不知能揣度出幾分?
瞧這話說的,夏正帆當即哭笑不得了起來,退至一邊,置身事外,作壁上觀去了。
夏正帆心中稍安,「哦,是這樣……另外,你們以後不要再和成理君有任何聯繫……此人太過剛愎自用,遲早會出事。唉,腥風血雨,恐怕要降臨上海了。」
這樣的結果,令到場的總探長薛雲峰心內突生一股無名火,頓時破口大罵,「一群白痴,避難,避什麼難,他們怎麼不去死?」
一句話就鬧了個冷場,陳法醫官本意不在教訓誰。他叫薛雲峰上來的目的,是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要給其一些建議。而這個建議的內容,只能他們師徒二人才可以知道。
謝振華答,「已發。不過,電文不是經我之手發出,而是轉給成區長,由上海區的電台代發。複電到手,我才回來。」
也難怪1141弄的住戶有這樣的想法,他們多為八一三淞滬會戰後舉家遷入租界的華籍居民。但凡有密集槍聲響起之時,他們很難不把槍聲與最愛不宣而戰的日本人聯想到一起。
「這樣不太妥當吧?」
若秦沛灃多嘴,轉告之他人,這……
一不留神,腳下一滑,趔趄之後,保鏢及時扶住了戴笠,言,「先生留心腳下。」
秦沛灃左思右想,想到了個去處。
權衡了半天,戴笠作出了決定。
「這可不是客氣,是真不敢!」答者心裏如是想。現在是什麼時候?小鬼子和遠在歐洲的德意志國和義大利國結了盟,聽說法國都給希特勒的軍隊佔了,什麼時候小鬼子心血來潮,真打進了法租界,那也說不定。留心?做人不要那麼好奇么!這樣可以活得長點,子彈又不長眼睛的!
戴笠心本想,事關機密,還是少說為妙。當即避開話題不談,而是把話題往秦沛灃的腿上引,「正民老弟,這西安地處西北,秋冬兩季怪冷的,你這腿,無礙吧?」
初看時,還戰戰兢兢的,轉瞬,手不顫,腳不抖了。
還好!祈禱彷彿還是管用的!在眾人想象中,那令人心驚肉跳的砸門聲,從頭到尾也不曾響起過。
開始,夏正帆還能泰然處之,但聽著聽著就不是滋味了,特別是聽到烏二婆娘罵他是雜種,一下就觸到了他的痛處。他幾曾受過這種骯髒氣,盛怒之下,一把奪過李逸群的槍,朝天就放了一槍。
引擎的轟鳴聲還沒消失,「噠、噠、噠」,這種像機槍發出的聲音,毫不費力地把1141弄住戶們的神經繃緊了,引得他們心頭一陣亂顫,「壞了,莫非是日本人打進法租界了!」
這些平日里鮮少出現在弄堂里的人,正三三兩兩地散立在弄堂小道的兩側,或抽著煙,或聊著天,或把玩著手裡的警棍,看情形,他們正在等什麼人。
李逸群紅著眼,舉起硝煙未散的槍,指向自家婆娘帶來的那幫女將,「誰能給我說說,這究竟是他媽的怎麼一回事?」
在猶豫回到地面上,還是不回到地面上的糾結之中,無法再隨遇而安的身體,左右了拿主意人的決定,「瞧瞧去吧!」這話九-九-藏-書是對最靠近門邊的僕人說的。
下面的話,陳法醫官覺得多說無益,點到為止就行了。
不過,好處是明顯的:嗝,不打了。
這樣的深夜,不時侵襲的寒潮,將住在霞飛路1141弄的人們早早地催進了溫暖的被窩;就是沒上床的,也老老實實地呆在了暖洋洋的壁爐邊上,懶洋洋地貓著不動了。
從喧鬧,到死寂,待在地下室躲難的人們,感覺自己像經歷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的等待。
聽風就是雨,這不是胡鬧么!
一勺白糖治打嗝這種偏方,對別人或許管用,對李逸群未必管用。嗝照樣打。片刻不到,李逸群竟心跳加速,大汗淋淋了。
這日老天爺出奇地慷慨,灑了幾滴碩大的雨珠,還覺不滿足,乾脆將天幕撕開了個口子,改瓢潑般地向地面傾瀉。
至此,鬧劇才算落了幕!
回答三:豈敢,哦,不!是不敢!
愁緒滿腸的人,心思很重,言談舉止也異於常人,戴笠在秦沛灃面前,難掩心中沮喪。秦沛灃是個明白人,見狀,關切地問道,「雨農兄有難事,可否略述一二,讓為弟的,替你開解一二?」
具體該如何操作,薛雲峰覺得還是該問一下自己的師傅,「那依您的意思,我該如何處置才算是恰當呢?」
賭局一了,夏正帆就撇下余玠,與李逸群去了三樓的那間會議室,關起了門,開始他們之間的密談。這一談,竟是通宵達旦。
挨打的是李夫人,出手的是李逸群。但,尾聲尚不是真正的尾聲,高潮這一環節還未過去——後者怒不可遏,拔出槍,貼著前者左耳耳廓放了一槍,當震耳欲聾的槍聲響起,前者當即就嚇得差點鬧了癔症,發了瘋般抓亂自個兒的頭髮,一屁股就跌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從頭到尾,夏正帆都很無辜嘛——在圍獵失敗的情況下,再變相軟禁夏正帆,就是一件毫無意義的舉動了。
有此高節的人,若對其曉之大義,動之以情,安有不為國效力的道理?
終於,兩人走到了愚園路附近的愚園公園。經過一段長長的花影扶疏,兩人的身影沒入了那片黑漆漆的小樹林。黑暗之中,兩人誰也看不見誰,卻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夏正帆聽到謝振華喘氣很重,似乎是很緊張,謝振華聽到夏正帆的吸氣聲,很輕,十分淡定。
雖總有唐突的大雪造訪,卻無阻西安的春天降臨。老樹春發的新芽,無懼強弩之末的嚴寒,頑強地立在了枝頭,一派生機盎然。
戴笠一見到秦沛灃,心頓時涼了半截,而且,他也明白了秦沛灃為何要遠避故鄉,早在八一三淞滬會戰,秦沛灃的腿就給日本特高課的特工給打折了,如今行走都困難,如何再度出山為國效力?原本預備好,滿腔慷慨激昂的腹稿,卻一個字都無從說起。
答者心裏暗自不爽,言,「昨夜打槍了,你們怎麼現在才來?」
「我是擔心重慶方面的反應,您也知道,他們……」薛雲峰支吾了起來。
看到這些平日里不怎麼討喜,此刻卻倍感親切的人,打探消息的僕人,懸在半空中的心,落回了原地——沒事,昨夜就是虛驚一場!
一回到地面上,同患難了一夜的僕人們,識趣地記起了自己的身份,趕緊各司其職去了。燒水的燒水、做飯的做飯、服侍主子添衣的添衣。
李逸群吃痛,驚叫告饒,「輕一點!」
日本兵倒沒有一個!頭戴斗笠,身著法租界巡捕房那身黑皮的安南巡捕,以及那些灰制服的華籍巡捕,倒是不少。
作為外人,夏正帆對李逸群也很了解——李逸群陪他進七十六號食堂吃早點,只吃李夫人親手為其準備的餅乾,別的東西,他是一口不沾!
薛雲峰是個聰明人。
少了夏正帆的羈絆,李夫人頓如猛虎下山,舉起手袋惡狠狠地擊向李逸群,「我讓你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老娘我打死你個花心大蘿蔔……」
刺鼻的血腥味,令薛雲峰輕輕地皺了皺眉毛,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幾步,才伸著脖子,端詳起了那團血糊糊的玩意,不就是一顆子彈么,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地問道,「師傅,您這是什麼意思?」
「噢……」長長的一聲驚嘆之後,答問者頓然恍然大悟,驚嘆之餘,好奇又感莫名其妙,「好端端地,怎麼死人了?為什麼事呀?」在沒有危險的時候,好奇心很自然地就恢復正常了。
只見他踮著腳尖,學青蛙跳一般,向目的地「蹦」了過去。
見輕不少不等於完全好徹底還得作進一步治療,接著,夏正帆又從口袋中摸出一枚銅元,照著李逸群的脊椎骨第一節上方用力刮摩了起來。那裡正是大椎穴所在,稍一用力過猛,就能送李逸群去見閻王。機會甚是難得,但夏正帆沒那麼衝動,殺一個李逸群固然是好,搭上自己性命這種賠本生意,他不屑於做。
黑暗之中,謝振華漲紅了臉。
此念頭剛一進入戴笠腦中,他就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倒了過去,忠實的保鏢立刻扶住了他。再次言,「先生……」
謝振華小心翼翼地踩著夏正帆的影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
然,天下之大,何處可容身?
飢餓的感覺一陣緊似一陣,終於,腹中飢火翻騰的二人,齊出了會議室,去食堂用早飯去了。飯畢,二人本欲回到原處續談,李夫人卻帶著一幫七十六號大小特務的女眷們闖了進來。
分神的當口,1141弄突然間熱鬧了起來。
戴笠循聲一看,是三月十四的《大美晚報晨刊》,算算報紙從上海郵寄到西安的時間,正好是在他造訪秦沛灃的前一天。https://read.99csw•com
面對一地的血跡,陳法醫官實在不忍心再往下說了。他知道,即使懸賞得再多,都不會有人提供關於兇手的任何線索,也許,說不敢更恰當一點!他所提出的,不過是一個和稀泥、裝糊塗的務虛方案。
「咳,這老頭子!」薛雲峰很無奈地沖部下們聳了聳肩,一個人單獨上了樓,不過上樓這個費力啊,對體態偏胖的薛雲峰來說,還是有難度的。
臨走,秦沛灃言,「想帶幾本書走。」
「對呀!」薛雲峰眼睛倏爾一亮,他所擔心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
「……」
薛雲峰當即放棄了準備上樓的舉動,老實地呆在樓下靜候。等法醫官勘驗現場,他再上去做做官樣文章,今日該做的事,就算做完了。誰料想,這一等,竟是好等,從早晨七點直至中午一點,該受的寒風也受了,負責勘驗現場的陳法醫官還沒完事,薛雲峰心中好不焦慮。
偶然、必然都有了,還有悻悻然,他這出苦肉計是白使了:自虐了半天,差點把命都送掉。絞盡腦汁想了幾天,想出來的圈套,根本就套不住夏正帆。
兇案現場在10號別墅二樓,具體點,是在二樓的樓梯口。
問題三:為什麼不多留心一下?
不只是腳步聲,時高時低的汽車引擎轟鳴聲與之交織在一起,穿透重重的雨幕,將這雜亂而粗重的聲音,送進了尚未入睡的1141弄住戶耳里:在幾近無人夜行的寒夜裡,有夜訪者到了,而且人數還不少!
簡言之,就是,聲勢上不輸於人,行動上無動於衷。
鬧劇才起了個頭,就隨著清脆而響亮的耳光聲,向尾聲出溜了。
地下室,平日里連家裡傭人都鮮少光顧,潮濕且陰冷,一點都不比此刻外面好半分,這會躲難要緊,哪還顧得了那麼多。
剛一見面,氣勢洶洶的李夫人就當眾賞了李逸群兩記鍋貼兒,打得李逸群是眼冒金星,暈頭轉向,懵了!
天亮了,新的一天開始了。
「好!」
回答一:有!大概十一點來鍾吧!
「老夏,你說腥風血雨,我怎麼聽不太明白。」
「廢什麼話,給我閉目靜養罷!」夏正帆沒好氣地說,不覺間加重了手上的摩刮之力。
「我是故意的!」夏正帆一副早料到如此的神氣,「你瞧,實話實說多好?!」
本應是在人體內流動著的鮮血,從二樓順著樓梯,一直蔓延到一樓的大廳,凝固成了東一塊西一塊的褐紅色血團,讓人在觸目之初,倒也不覺得那麼驚心了。
風聲、雨聲,還有腳步聲……
說是讓別人耐心,薛雲峰可沒那麼耐心,可不是么,整整一個上午過去了,他可是滴水未進。為了保護現場,喉嚨發癢多時,連特意帶的呂宋煙絲都還沒抽上一袋,握著胡楊木煙斗的手,正因為煙癮的侵擾而發著抖。
「唉,雨農兄,也就是你,擱其他人,我不足道之。你且聽我廢話幾句,那幫倭奴侵我中華,殺我兄弟,辱我姐妹,我恨不得寢其皮,食其肉,肉體之痛,哪及我胸中之痛,若非殘腿拖累,此時我定會在滬上與倭奴殊死搏鬥,即便是死了,我亦無憾了。」
被夏正帆這般搶白,李逸群不敢發惱,面色微微一紅,連忙辯解說,「我吃不下啊,才吃辣椒開胃……」未盡之言,被夏正帆突然照頸椎一拍,給打斷了,「哎喲!」叫過疼之後,李逸群立馬老實了。
秦沛灃很快就明白了這點。
戴笠行事,有時全憑心性使然,一旦決定下來的事,就會立刻行動,因此,他在蘭州特訓班視察之事一完,就立刻飛到了西安,想要讓這位久不問世事的老朋友出山。
「登報,發個懸賞通告吧!內容是,神秘兇手雨夜現身法租界,農民銀行宿舍喋血,巡捕房誓拿兇手,懸賞重金若干,凡……」
至於這般小心翼翼嗎!?
死去的人,自然不會再醒過來,暫活的那五個人,據負責在醫院守護的巡捕報告,倖存者生命垂危,情況並不令人樂觀,能不能活下來,就要看他們的運氣了。
——誰都知道,真的災難來了,躲,終究是躲不過去的,聽天由命吧!
戴笠揮手打斷了保鏢的提醒,在他想事情時,最忌別人打擾。
罷了!
待到謝振華呼吸勻靜下來,夏正帆問,「今天白天,你去了哪?電文已發?」
約幾分鐘后,一顆頭髮花白的大腦袋,從二樓的轉角處探了出來,朝薛雲峰揮了揮手,「你,上來吧!其他人給我原地等候!」不是當官的人,卻官架子十足。
槍聲一起,那幫不知好歹的女人們,都老實地閉上了嘴,帶著敬畏的神色,認真聆聽起了夏正帆的訓話:「你們怎恁地不知好歹……嗯……你們的男人,昨日未歸家,那是為了公事……什麼樣的公事?嗯……他們在抓一名重慶分子……他們現在不在這裏,就是最好的證明……你們有人要問,那他們在哪?我可以告訴你們……他們在錦江……嗯,這個不能說……」
「嗝死他,拉倒!」李夫人氣呼呼地說。
「正民老弟所言極是!」戴笠出聲附和,心頭卻不這樣想——都不良於行了,還空談報國,這是書生意氣使然,切不可當真!
一聽完戴笠的略述,秦沛灃連連搖頭,「不妥,不妥!雨農兄,你好糊塗啊!」
「那麼好奇幹什麼?」巡捕愈加不痛快了,到底誰在盤問誰哦?
禍,自口出,西安是不能再待了!
還是且留一留吧!
巡捕們聚到了各自領隊的探長身邊,彙報所了解到的情況,待探長們聚頭的時候,相互一對各自手下交來的詢問筆錄,卻發現,或許有這樣那樣表述上的差異,詢問結果卻驚人地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