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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偃旗息鼓

第十五章 偃旗息鼓

約摸過了二十來分鐘,遠處的街口,出現了一個人。
照常營業開始,顏木林本著吃一塹長一智的古訓,對米鋪的安保作了強硬的安排:讓幾名門徒每日攜槍守候在店堂之內,但凡有人慾行不軌,直接開火侍候,打死算數。有了這樣的安保措施,搶米的確實不敢再來了,但真正的主顧也鮮有登門的了,那些烏黑的傢伙,誰個看了心裏不怕啊,萬一走火了,死了豈不冤枉哉。
一切似乎都平靜了下來。
顯然不會!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不找他,你還能找誰,你可別忘了,顏木林是杜老闆留在上海打理杜家生意的總負責人,不是心腹之人,能堪此重任嗎?」夏正帆一針見血,指出了要點。
結果是令人失望的,哪還遇得見!
聚在米鋪外的人是越來越多,夥計們為防萬一,不得不手挽手拉起了人牆,以阻止某些好事者趁亂溜進米鋪的後堂渾水摸魚。
負責治安的警政部部長縱容部下綁票,這事傳出去是醜聞,見不得一點光。故,具體過程岩井懶得問,怕髒了自己的嘴,他就只關心被綁架的那個人:姓甚名何,做何營生……
一人高呼,雲者景從,上百人的衝擊力確實不容人小覷,幾個米鋪小夥計臨時組建的人牆,無異於螳臂當車——
如此抽煙法,引得幾個在戲院門口等候主顧的黃包車夫十分眼饞,到後來,一名黃包車夫車乾脆跑到他面前,直接問他地下的煙蒂可不可以拿走,他欣然應允了。
「聽我把話說完,」夏正帆不急不躁,從容展開了說服,「再這麼盯來盯去,何時才是個頭,你可別忘記了,這是周明海的事,可不是你的事情。我是讓你與軍統談休戰,僅是指這件事情!其他的,你該幹啥,就幹啥。」
這麼一說,顏木林非但沒放心,反擔了心,細問:誰個李先生?
耐住性子看了一會,成理君實在無法忍受劇院內如雷般的爆笑聲,不等散場,就退了場,出得戲院,往家走了。
對錢的出處,李逸群作了坦白交代,搶的!態度決定生死,他現在唯有實話實說,才能取信於岩井。不然,他就只有吃不完兜著走了。
「不假!」李逸群替夏正帆作了答,他的心情不錯,愉悅浮於顏面,對烏二說話,不再是電閃雷鳴,而是和風細雨,「今日不宜再動刀動槍了,從今往後,周明海那隻鐵公雞的任何鳥事,我們都不管了!你,現在馬上去把那些人質都給我放了!」送岩井上車的那瞬間,李逸群就在心裏暗地發過誓,從這一刻起,中儲券保衛戰,與七十六號再無半毛錢關係——周明海一日不改小家氣,他就絕不會比之更大方。
攔,終究是攔不住的!
當然,這琢磨,也是瞎琢磨,他跟蹤趙行曼,僅是認門而已。旁的,「他鄉遇故知,把酒言歡」,暫不在他的考慮之列。
也活該烏二倒霉,沒眼力見兒,討要喜錢,也不挑挑時候,居然敢在李逸群最火大之時,張口向李逸群討要殺人之後的辛苦費。
李逸群想了想,覺得夏正帆的提議不壞,但他依舊疑慮重重,「該怎麼個休戰法?」
煩!
「趕緊把米擺出來,家裡還等米下鍋呢!」
具體操弄綁票一事的人,是烏二等人,問題就由烏二來答:是鴻源米鋪的老闆顏木林。
「好吧,那我就先修書一封吧,不過,這信使……」別的,李逸群不操心,讓誰當信使合適,倒令他有幾分躊躇。
「你們還做不做生意?不做我們就上別家去了!」
令李逸群改變想法的人是岩井,岩井在臨走前,拍了拍李逸群的肩膀,半是訓斥半是警示說:李部長是有為青年,可要注意一下形象啊,再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混在一起,成何體統?
這個氣,泄得可真令人心煩意亂,一時間,傷心、懊悔、沮喪,一切不能歸類於好心情的感覺,都涌了上了成理君的心頭。
周明海上了車,夏正帆卻不急於走人,他還得跟李逸群討要他的報酬呢,此事宜早不宜遲。
按下葫蘆起了瓢,這頭被日本人像訓龜兒子般訓了灰頭土臉,那頭素來與他不和的周明海之流,還真會「雪中送炭」。不,是雪中送冰,雪上加霜。在關鍵時刻,全不念同僚之誼,人人爭相往他頭上潑糞——道不盡的冷嘲熱諷與指桑罵槐,甚囂塵上:今天一個人跳出來,道貌岸然地說,「李部長一定要有頭懸樑錐刺股的精神啊。」說得他不夠努力似的,那他從前把中統、軍統弄得灰頭土臉,那是玩假的嗎?明天某一個站出來,字正腔圓地念,「李主任要居安思危啊。」他呸,他還不夠居安思危嗎?若不是錯判情況,他至於如此嗎read.99csw.com……
蝕財免災,這是亘古不變的真理。
果然,就出事了,出大事了。
黃泥巴落褲襠,不是屎也是屎,顏木林徹底服了軟:好吧,把信交給我。
漫天的塵囂,漸漸地淡了,但這不等於都過去了,人人都睜大眼睛,在等著他現丑,等著他出洋相——在日本人面前許下的那些承諾,可不是隨便說說的,那是要見真章的。他的身家性命都維繫在日本人的身上,他是不會掉以輕心的。可真當他著手調查反擊時,他卻倍感力不從心。一方面,他要忙該忙的;另一方面,他要忙於跑官,眼看就要到五月,清鄉委員會秘書長的官帽,一天未真正落在他的頭上,他就一天不會放心。
萬般無奈之下,顏木林只得撤掉了安保。
這樣的心境,並未影響成理君太久,才一個轉念間,他就變得信心滿滿了。正如他想,既然趙行曼徒步自他的家門而過,說不定,趙行曼就住在附近;若不然,趙行曼在這一帶也必有其可去之處,假以時日,或許還會再遇到其人。
錢財是身外之物,沒了就沒了,顏木林想得開。反正用於採購糧食的錢,也不是從正路子來的,他沒什麼好心疼的——那樣的錢,他手中多的是,都是他按500比1的代價從特殊渠道買來的,所付出的代價不過是二十兩黃金而已——那樣的錢,他還有三百多萬,有這些錢,他何愁買不來米,把生意繼續做下去!
換上睡衣,趿上拖鞋,他走到了窗檯前,推開窗,讓新鮮空氣,替他一解胸悶。
成理君不甘心就這麼個結果,繼續向前跑,直至趙行曼消失之處附近,才住了腳,繞著那附近兜起了圈子——他期冀能再次與趙行曼遇上。
「隨便你,不過我提醒你,即使是收不到一分錢,你也必須給我放人!」李逸群沒忘岩井的提醒,他是得注意下形象了。
搶米風潮沒過幾天,鴻源米鋪照常營業。
夏正帆就是個禍害!
此路不通!
要糶的米尚未羅列好,十多個衣衫襤褸、形如乞丐的人,手提米袋,蜂擁進米鋪,一下就將本不寬敞的米肆擠了個滿坑滿谷,而隨後接踵而至的人群,更是十分默契地將米鋪圍了個水泄不通。
現場很安靜,但誰都能察覺出異樣,人群的情緒很是焦躁不安,就像一個裝好了引信的炸藥桶,隨時都可能會被點燃。
跟到弄堂口,成理君便停住了腳,弄堂里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他不敢貿然再跟下去了。江湖人常說,逢林莫入,特務常說,遇黑慎入。成理君是老特務,很是謹守老生常談。
掃過地,他們就得卸下了門板,準備開始做生意了。
這叫什麼事?
最近幾周內,眾多的米肆被人哄搶一空,被迫從此關張大吉。
岩井只關心幾個要點,時間、地點、人物……
李逸群:怎麼幫?(心下卻暗想,過節能化解嗎?)
李逸群覺得自己的心口,比人用刀割還疼,一陣疼似一陣。疼得實在難受之時,李逸群恨上了夏正帆與周明海,不是那二人合夥唱雙簧,一步步地把他往坑裡帶,他至於栽這麼大的跟斗嗎?都說吃一塹長一智,這次之事他會永遠記在心裏,特別是夏正帆,就算他今日不脅迫周明海換錢,夏正帆也遲早會帶岩井打上門來——
沒有如何,自從製造了爆炸案之後,日偽懸賞十萬元法幣要他的人頭,印有他照片的通緝令,現在貼得滿世界都是。現如今的世道下,誰會不對那些錢動心?讓自己的人頭,成就人家的財運,這是賠本生意,他不做!
越是平靜,李逸群越是擔心,總感覺要出事。
主顧強硬不減:買來的?那又怎麼樣?說是你搶的,就是你搶的。
黃包車夫拾起煙才走,他又點上一支煙,只抽一口,就將煙蒂彈向了那群黃包車夫。如他所想那般,幾個黃包車夫為了那支香煙你爭我奪了起來,此情此景逗得他一陣哈哈大笑。
清鄉委員會在五月初正式掛牌成立了,封官晉爵馬上就如火如荼地展開了,汪記有頭有臉的人物人人有份。本來人就不多,到後來因官帽實在太多,不得不拉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湊數。夏正帆寸功無一件,居然也放了一個「道台」——南通地區糧秣採辦督辦專員。這是李逸群對夏正帆的回報,在夏正帆的鼎力相助下,李逸群如願以償地成為三人之下,眾人之上的秘書長。
四罵一,被罵的人是烏二,罵的都是一個意思:白痴!稍通人事的,都能看出來,且能聽出來,岩井並無動那人的打算。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思來想去,他又回到了最初的想法上,就天天九_九_藏_書依欄張望吧,守株待兔,笨是笨了點,萬一兔子撞上來了呢?不,要是那個人再出現了呢?
李逸群眉毛一挑,加重了手上的勁道,「管你錯沒錯,照打,老子打的就是你!」
夏正帆予以肯定:舍他其誰。
李逸群:烏二綁架過他,這個過節如何化解?
正欲丟掉手中的報紙,一則尋人啟事,頓時給了他靈感:登報尋人。這個點子似乎不錯,他馬上就提起了筆,仿著那則啟事的格式,有模有樣寫了起來。才幾分鐘,他就擱了筆——所謂好點子,並不好,以趙行曼的個性,這麼大張旗鼓一宣揚,其人就是看到報紙,肯定不會應約而出,反而避得遠遠的!
老子曰:禍兮福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
四月最後的那天,傍晚六點鐘,成理君晚飯都來不及吃,就走出公寓,向杜美路大戲院跑了過去。晚上杜美路大戲院要上映一部美國片,名叫《舐犢情深》,主演是華萊斯·皮萊,他是華萊斯·皮萊的擁躉,自不願錯過這部他期待已久的電影。
夥計們平日里個個伶牙俐齒、能說會道,到這會都裝起了啞巴,對那些抱怨聲充耳不聞。其實,他們心裏清楚,現時讓米上櫃糶售,無疑是在火上澆油,本來沒什麼事,也指不定會鬧出事來。
鴻源米鋪的幾名小夥計打著哆嗦起了床,洗過臉,就趕緊端水走到店堂,灑了水,拿起放在角落裡的掃帚,掃起了地。
夏正帆:這還不好辦嗎,主動幫他個忙就是了。
當然是不頂用。無休無止的責難,冷屁股,鋪天蓋地地壓向了李逸群,讓他不得不讓自己的熱臉,使勁兒去貼那些冷屁股,讓它們溫暖起來,熱乎起來。有道是: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在他一再保證會將此案儘快偵破的承諾下,冷屁股慢慢轉成了鐵青的臉。李桑,你的忠心,不能老是口惠實不至,要落實到實處。嗯……實處,明白嗎?嗯……
笑話,大樹倒了,遮陰也就沒了,他雖說大字不識一個,但這個淺顯的道理,還是懂的。
「搶吧!」一個很尖利的聲音,在購米的人群中間回蕩了起來。
或許是意識到有人在背後窺視,那人剎那間轉過臉,朝成理君所在的方位瞥了一眼,無所獲,就繼續行他的路了。
彷彿早料到李逸群會有此一問,夏正帆和盤托出自己的想法,「這事找杜老闆吧,讓他出面進行調解,你也知道,杜老闆與戴笠的交情,非同一般。」
岩井悵然若失:怎麼會是他!?
可即使是這樣,生意還是未有大的起色,連續十多日的營業額,還趕不上過去一日所獲。鴻源米鋪賣的不僅是米,還有茶葉、生絲、豬鬃、植物油以及牛羊皮,這些淪陷區緊俏的物資,生意對象,不是普通的民眾,而是日軍,這還是明面上的。而暗地裡的,就不為日軍所容許了,舉凡日軍緊缺的鋼鐵、鎢砂、銅、鉛、鋅、銻、錳等礦物質,這些日軍花大價錢從大後方搶購來的物資,又被鴻源米鋪通過特殊渠道,流回到了後方。這樣的生意,不僅要擔很大的風險,利潤還少,有時候甚至還要倒貼,這也算是杜老闆毀家紓難的一個舉措吧!
身影的主人,走路姿態是外八字,左撇右捺的。再向上打量,窄肩,弓背,低頭,像煞了他認識的一個人:趙行曼。
「殺人!」烏二氣呼呼地說。
李逸群按順序回答:時間,最近;地點,上海;人物,作案系烏二等人,對象系一名富商;手段,綁票。
回到公寓,成理君進廚房,幾口就扒拉完了房東留的飯。或許是吃得太急,又或許是飯菜太油膩,讓他感覺胸口堵得慌。於是,他三下五除二洗凈餐具,急急回了房。
夏正帆:……到時候,你便知道了……
東大劇場爆炸事件,如石破驚天,讓李逸群不得不佩服戴笠的老謀深算——確實,戴笠兌現了承諾,他既未命人進行任何針對汪記大員的恐怖行動,亦未有針對汪記小嘍啰的過激行為——在他把全部注意力都轉移開上述兩者身上時,卻將一把大火燒到了日本人的頭上。
雨越下越大,刺骨的寒風不時從人群中刮過,凍得等候購米的人直打哆嗦。
「那我每放一張肉票,就向中國銀行收取一定數額的贖金,可不可以?」在烏二的認知里,人質,轉為肉票,詞彙一經替換,人質不能賺錢,肉票能賺錢。
「他?」李逸群遲疑了起來,他還真犯了躊躇,「才勒索了人家一把,這梁子結大了,這事找他辦,恐怕多有不便。」
杜老闆是杜月笙,是上海灘名人,亦是上海黑道的大亨,徒子徒孫遍布上海每一個角落,無論是軍統、中統,還是七十六九_九_藏_書號,都有他的門生故交,那是個很吃得開的人物。
李逸群想都不用想,就馬上可以認定,這絕對是成理君秉承戴笠的意思乾的好事!
誤會了!
主顧不慌不忙:送我出這門容易,後果自負。
「你說今天邪門不邪門,我挑了三個人,送他們去見閻王爺,居然還有一個沒死!」烏二面上滿是晦暗之色。
錢沒有,巴掌管夠,李逸群左右開弓,掌掌生風,打得皮實的烏二委屈萬分,「我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要合作呢,李逸群擺出的理由有二:一、七十六號辦案有諸多不便。譬如說,萬一兇手躲藏在租界內,捕人、引渡,租界不買賬,該怎麼辦?二、只讓七十六號辦案,于皇軍的聲望是有礙的。為何呢,萬一此案得破,旁人都會覺得是七十六號的功勞,那豈不是會讓外人誤認為是皇軍無能?
若生意再無起色,在難以為繼的情況下,就只有關門大吉了。
不能跟了,佇立觀察卻無妨,若趙行曼就住在這條弄堂,回家少不得開燈照明,在這黑暗之中,便是一盞導航燈。
照例,他們要將米從庫里,搬進店堂,按等級羅列整齊,等候顧客挑選。屬於他們的一天忙碌也就此開始了,年復一年,從不例外。
成理君給自個打氣,又給自個泄氣——他所想到的第三個可能:萬一趙行曼自此而過,僅是偶爾為之呢?這種可能,不能說沒有,要知道趙行曼亦為一名秘密世界的人物。由自身的情況可推測之,像他們這個世界的人,有時候出於某些特殊需要,四處走走,也不是沒有可能!
顏木林軟了聲勢:那都是我買來的,可不是從日本人手裡搶來的。
在這一天,都讓顏木林趕上了。
針對「中儲行」行員的恐怖行動,確乎停止了。戴笠確乎言而有信。針對汪記政權的恐怖式行動,似乎也停止了,上至要員們的生活似乎過得不那麼危機四伏,下至普通辦事員的小日子似乎不是那麼恐怖萬分。
夏正帆:嬲哈興!(湖南話)
但這天,好像註定會是個例外:
誰?岩井怕自己聽錯了。
或許是戴笠一開始沒打算讓李逸群過得太舒心,一出手就是大手筆——四月二十六日,下午四時,素有小東京之稱的虹口區同時發生兩起爆炸事件。案發時,齊物浦路的東光戲院與海寧路的融和戲院內,擠滿日軍渦川部隊(參与過南京大屠殺)官兵,正齊齊地三呼天皇陛下萬歲——兩聲巨響之後,當場一人死亡,二十多人受傷,送往醫院后又有三人死亡,其中一位死者竟是該部隊長,官拜少將哩!
煩心吶!
聽吧,在這樣的話下面,可是富有深刻寓意的:秘書長一職,應十拿九穩該成他李逸群的囊中之物了!有了權,難道還怕沒錢嗎?眼窩子不要那麼淺,目光要放長遠,才會有收穫。不能不說,岩井的暗示,來得很及時,讓李逸群處在了一種盲目的、廣闊無邊的快樂中。這是一種莫名登天的快樂,像沙漠中乾渴瀕死的旅客剎那間發現了綠洲一樣。
包圍米鋪的人群中發出了質疑之音,「怎麼還不賣米?搞么子嘛!」
岩井:白痴!(日語)
李逸群:十三點!(上海話)
小夥計們粗粗地數了數,米鋪里裡外外圍了不下百人。
這一等,竟是好等!
一個個全鼻孔朝天出氣。
就那麼恰好,夏正帆剛踏上高洋房的台階,烏二正氣沖沖地在下台階。
「我有這麼大的面子?呵呵……」李逸群還是有自知之明,他在青幫內輩分雖不低,但在杜月笙面前,他終究還是小字輩,小字輩請大字輩出面辦事,個中的曲折絕非一般複雜,哪似夏正帆說那麼輕巧。
成理君下了樓,一溜小跑穿過門前的花園,來到了街面上。
主顧猶豫再三,方才道明:是李逸群。
「呃,沒死就算了!你恐怕是不了解行刑的規矩,一次不斃命,絕不動第二次手,否則,行刑人會厄運連連!」夏正帆一本正經地說。
命是保住了,以現行市價計算,約有價值近百萬的米,都叫人搶了去。
成理君抽煙,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抽煙是從頭到尾,不到煙蒂燙手,絕不會丟手。他是抽不到一半,就會扔掉,一腳踩滅。
「真的?」烏二嘴上質疑,心裏卻是信了,他本就是個很迷信的人。
藉著昏黃的煤氣路燈,成理君看清了那人的面貌,可不就是讓他等候多日的趙行曼么!
再次抬腕看表,上映的時間近了,他起身拍了拍屁股,進了戲院。
「殺誰?」夏正帆很好奇。
「開米鋪的那位老兄。」夏正帆提醒李逸群。
「你不試,怎知你面子的大小。」夏正帆激將。
找這樣的人出面調解,https://read.99csw.com李逸群沒什麼意見,舉雙手贊成,但他跟杜月笙並不相熟,更無甚往來,就這樣冒然找人家出面斡旋,人家能答應嗎?
生意是大生意,但有附加條件,顏木林必須充當一次信使,親自到香港走一趟,將一封信送抵杜老闆手中。顏木林疑心是封沾了毒的信,哪裡敢應,二話不說就當面拒絕了主顧的要求。他寧願去討口,也不當幫凶。
不叫人吧,趙行曼正漸行漸遠,成理君趕緊回房,披上一件外衣,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樓。動作雖快,但等他出得門來,走到大街上時,趙行曼的身影只剩一個小點了。於是乎,他緊跑幾步追了過去,哪知還不到一分鐘,趙行曼竟如空氣般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烏二火燒火燎:那我又去把他抓來!拷打一下,就知道了!
李逸群送岩井出門時,夏正帆與周明海,也趁機溜之大吉,或許溜,于周明海是必要的,于夏正帆,實無必要,夏正帆要走,正大光明走出七十六號大門就是。周明海開溜,夏正帆得保駕護航——亦步亦趨,直至把周明海安全送出七十六號,才能算完事。
成理君長長地舒一口氣,心裏卻一下子虛空了起來。剛才一路追著趙行曼跑,都沒心思琢磨該如何和趙行曼相認,是循光登門拜訪好呢?還是另尋他時,守候于路邊,來個偶遇好呢?
令成理君悲喜交加的是,那人正是趙行曼。
爆炸案破得不順利,官運卻不錯。
主顧硬碰硬,對顏木林:你可考慮清楚了,你上次付的肉金(贖金),全都是假鈔,那是你從日本人手裡搶來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大主顧連忙解釋說:是李先生想請杜先生出面,調停一下上海目前的亂局。
周明海煽風點火:那就查查他背後的主使人是誰。
李逸群如釋重負:他膽子也太大了點吧,怎敢動岩井機關的錢。
烏二一字一頓重複了一遍。
然而,才不過眨眼間的工夫,李逸群卻不認為夏正帆是禍害,而是福星了。
這就好比什麼?主人的房屋突然失火,李逸群這條看家護院的狗,事先卻無丁點警覺。養著這樣的看家犬頂什麼用?
到了戲院門口,成理君買了票,一看票上印著的開映時間,再看腕表,他這才發現早到了一個多小時!為打發時光,他買了一包茄力克香煙,坐在戲院門口的台階上,一支接一支地抽了起來。前後不過半個多小時,他的腳下就丟了七八根煙蒂。
心潮稍平復,成理君張嘴欲叫住趙行曼,卻于猛然間省悟,這招呼一打,自個的住處就暴露了,不妥!
奶奶的!
他把這層顧慮向夏正帆一說,夏正帆立刻給他吃定心丸,「放心罷,只需你親筆休書一封,杜老闆肯定賣你人情。」
周明海:蹦子腦殼!(湖南話)
對峙的時間越久,事情就越向著最壞的方向發展。
顏木林不是被嚇大的:叫他只管沖我來,上次那事,我還沒找他算賬呢!
當幕布上顯示出畫面時,他連連暗呼上當,這天上映的,壓根就不是《舐犢情深》,而是卓別林的《摩登時代》。他最不喜歡看的就是喜劇片,誇張則誇張,可笑過之後,於他有何助益?難道特務的生活,會如喜劇片那般輕鬆,且幽默無處不在么?
岩井無找那人晦氣的心思,卻有找李逸群晦氣的心思。錢,岩井一分錢不多要,就只要那五百萬假鈔,如果不夠數,李逸群就拿真鈔頂。李逸群與烏二一共實得一百萬元假鈔,卻要倒貼四百萬真金實銀出去,這虧本生意做的,等於是最近兩個多月白忙活了。
怎一個悵然若失能表內心的失落?
又是一陣噼啪之聲后,李逸群住了手,他沒忘記,他的現實處境堪憂,他得先把岩井給應付了過去。
一個禮拜后,成理君一用過晚飯,就出了飯廳,徑直回了房。關上門,他就走到臨街的那間屋子,推開通向陽台的那扇落地窗,來到了陽台上。
四月中旬,顏木林回來了,帶回了戴笠通過杜月笙代轉的口信:原則上同意停止一切針對「中儲行」行員的恐怖行動。不僅如此,戴笠還主動提出,在上海休戰三個月,原則上不會有任何針對汪記政權的恐怖行動。
正當案件偵破朝好的方向發展之時,負責出面與日本憲兵隊合作辦案的羅之江,卻在突然間病了——這等於說,爆炸案的罪魁禍首成理君,一時半會還落不了網,那他就一天不能在日本人那裡有所交代。
就在顏木林為生意一日不如一日發愁之時,照顧米鋪生意的大主顧上門了,主顧帶著巨額匯票而來,張口就要買斷鴻源米鋪的全部庫存。
到底是官場老手,宦海浮沉數年,有的是急中生智,眼睛骨九*九*藏*書碌一轉,脫身之計就有了。他找到負責督辦爆炸案的日本憲兵隊上海本部特高課課長小林交涉,提出一個很有建設性的意見:七十六號與憲兵隊合作辦案。合作的方式是:七十六號出人,日本憲兵隊出名。為了名正言順,兩家各出一個負責具體事務的單位,組成聯合專案組,通力協作,早日偵破爆炸案。
烏二嘟囔一句未完,就被李逸群賞了個大暴栗,「虧你還有臉說吃虧,都是你闖的禍!」行賄付出了高昂的成本,李逸群必須要就此進行分攤轉嫁,烏二攬財能力一流,是個不錯的敲詐對象。
事發當時,顏木林正走到中堂,他無可避免地與意圖搶米的人遭遇上了,身肥體胖的他一個閃躲不及,就給洶湧的人流撞翻了在地。幸賴幾名忠心護主的保鏢,拚命將他拖開,否則,在亂腳的踐踏之下,他安有命在。
小夥計們不是膽怯怕生,實在是有不好的例子在先:自開春以來,米價像斷了線的風箏,得了道,升了仙,再也無所拘束,兩個月不到,暴漲了十多倍。買不起米的人,給逼得沒了活路,乾脆就群聚而起,四處哄搶米肆過起了營生。
面對忽然間湧現出來的這麼多人,小夥計們有些慌了神,一種不祥之兆籠罩在了他們心間。
抬腕看表,正是晚上八點過一刻,與那日趙行曼出現的時刻差不多。若今日再看不到趙行曼,他就放棄了!
「不行!跟他們談和,不啻於是與虎謀皮!」李逸群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絕了夏正帆的提議,烏二亦然。
自然而然地,他有了打發時光的新方法,每當那些黃包車夫中有人搶到煙蒂,他就又點上一支煙丟了出去,直至剛買的一包煙全折騰光了,他才意猶未盡地罷了手。
夏正帆如何不知李逸群的心理,見縫插針,「這樣吧,你們何不幹脆就藉此機會與軍統講和……」
一切似乎都如死水一潭,隨便丟一塊石頭在上面,泛起的水花都只是點綴,波瀾不興。
主顧見好就收,和顏悅色說:那就麻煩老兄了,生意呢,還是照做,敬請收下匯票。
在窗檯邊待了一會,成理君拉過兩扇窗,正準備關上窗,一個熟悉的身影,打他的眼前一晃而過。初時,他還以為是看花了眼,愣怔了幾秒。一回過神,他就衝到了陽台,趴在欄杆上,再次瞧向了那身影。
夏正帆伸手攔住烏二的去路,「你這是要去幹什麼?」
平靜,被軍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破了。
果然,漆黑的弄堂里,有了一絲光亮。
他又想到,如果到附近的幾個馬路口上去輪流守候,那又該如何呢?
可惜,沒戲看!李逸群把一腔怒火,最終全撒向了烏二。
這日清晨,几絲細雨輕盈自空中飄落,幾陣風吹過,氣溫就陡然間降了下來。
李逸群拍了板:那就是他了!
顏木林聞名大怒,起身砸茶杯:送客!
還好,策應算得上及時,這次,他不僅能看清趙行曼的背影,還聽見趙行曼的腳步聲。於是,他緊走幾步,尾隨了上去。相距十余米遠時,成理君不得不放緩了腳步——在第七個弄堂口,趙行曼先放緩了腳步,略略一頓足才拐進了弄堂。
疑似的情景,疑似的人群,令小夥計們不由得緊張萬分——米鋪被搶,於他們無任何好處,這年頭營生可不易呢!
一席話,說得小林頻頻點頭,連連稱是,贊李逸群貼心,夠朋友,大大地夠朋友。當場就拍了板:合作!
從自個兒被通緝后,他又想到了手下那千把號人,如果發動他們就在這附近幫著尋人,會不會是個好辦法呢?但他旋即就推翻了自己這個想法,這些千多號人馬,又不是他私人的看家護院,為了一件半公半私的事,搞得這麼興師動眾,讓戴笠知道了,那還了得?
倚欄向下張望,滿街冷冷清清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折騰了一天一夜,就這麼把人質放了,那我也太虧了……」
是禍害,就要設法除掉,要完全、徹底地令其消失,永不興風作浪。
生意照這個情形做下去,如何還做得下去。
回到公寓,他坐到了書桌前,翻閱起了當日的報紙,不看還好,看了心情更壞,通篇的壞消息,特別是那篇關於他手下人失事的報道,讓他差一點就拍了桌子。
應主顧的要求,顏木林在銀貨兩訖后,即刻動身去了香港,送信去了。
夏正帆見怪不怪:他一貫愛扮豬吃老虎,這事若真與他有牽扯,那不足為奇。
見勢不妙,幾名個頭稍高的小夥計,推舉個頭最小的那位,立刻前往後堂,飛報老闆顏木林,請示應對方案。而留下來的人,要做的事是,在老闆或掌柜的到來之前,先行安撫流傳於人群中的那絲令人心憂的躁動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