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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舊雨重逢

第十六章 舊雨重逢

其實,算上通貨膨脹的因素,成理君只需還四百元就夠了,趙行曼對多給的錢並不推辭,毫不客氣地一併收入了衣兜。他確實很需要錢,在這點上,他向來都很誠實!
開口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這樣的話,還是不要說為好!
「你住在這裏?」成理君指了指天花板,問,「樓上……」
若著了暗算,就悔之晚矣!
成理君趕緊賭咒發誓說,絕無此事!跟著成理君解釋說,他與段東樓是朋友,在書店門前偶遇,便當街打了招呼,進而攀談了起來。這樣說有兩個好處,一來可更正趙行曼的主觀看法,即所謂的監視是不存在的;二來可把段東樓攪進此事,即便是段東樓打算向戴笠打他的小報告,也有了顧忌。
待趙行曼打開門,回首一看,見成理君未隨他而動,他就知,成理君這是犯了疑心病,不禁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格老子的,發啥子呆喲!快點進來!未必我還會害你不成?」
直至很久之後,成理君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事情絕非你想象的那樣!」話一出口,成理君就感覺很不對勁,不是說的話不對勁,而是聲勢不對,本該理直氣壯,他卻低聲下氣。
「你……」成理君面色微微一紅,態度立刻軟了下來,「老弟可不要多想,那是我的運用人員,我正在觀察、考察他!」
這人吶!
連菜名都不知道,這菜該如何點?
讓趙行曼點!
「沒有呢!」趙行曼隨即補充道,「我自個都快養不活了,哪還敢結婚?」
一聲川味十足的斷喝,讓成理君回過神來,就回應了假笑,「哪裡,哪裡,你,我還信不過嗎?」於是,成理君趕緊緊走幾步,上了台階也進了門。
給趙行曼這麼一搶白,成理君不氣也不惱,訕訕一笑,「不看就不看,錢,你總該不會拒絕吧!」巧了,他也帶了幾本書,嚴格說來,是幾本手抄本。
是傳奇,就不足為信,要知道,趙行曼也是個特務,即使是個過去時的特務,但一日是特務,終生是特務。趙行曼之言不能全信,但也不能不信,在真假參半的情況下,如何過濾掉假話,總結出真話,這就是他的智商問題了。
在昏暗的路燈下,與其說成理君是在驗字典,不如說是在摸字典,書頁上那些坑凹不平的地方,很能激起他的興緻,據他的經驗,他認為那些坑凹極有可能是盲文。
幾近家徒四壁,趙行曼混得挺慘的。
侍者一改先前對趙行曼的冷淡,面帶微笑說,「Philip Steak。Nach meiner Meinung solltest du das probieren,es ist eine typische Speise von dieser Gegend。Das ist die Spezialit?t des Tages!(菲力牛排,您可以試試這個,我們今天的特色菜。)」
「原來如此!」趙行曼一臉釋然,不過片刻他復又狐疑,狐疑的是目光,只看成理君,不看謝振華。無論讓誰來看此時的場面,都會覺得趙行曼的反應屬正常!
話不投機半句多,再與段東樓繼續對話,已無任何必要了!
自然而然,成理君恨不得段東樓立刻從他的眼前消失。
「Hier ist die Speisekarte。(這是我們的菜單。)」侍者送上菜單時,沒把菜單遞給趙行曼,卻把菜單遞給了成理君,在侍者的眼裡,衣著寒酸的趙行曼,不是他的服務對象,衣著光鮮的成理君才是!
給趙行曼這麼一搶白,成理君面色頓然一紅,老實地答了是。
「就在這裏交接?」趙行曼的眉頭擰成了川字,心中不由惱火了起來,敢情他剛才說的話全白說了:在公共場所,就該做適合公共場所的事。
自然,所得到的回報,就是趙行曼的咄咄逼人,「那是哪樣?」
「你為何放著好好的北平站站長不當,甘願跑到上海來打流(謀生)?」侍者一走,成理君開了口,嗓音還不小。
成理君不懂德語,趙行曼主動接過了話茬,「Bitte k?nnen Sie mir die Speisekarte bringen?(能把菜單給我看看嗎?)」
於此,趙行曼拒絕作答,在他看來,該說的,他都說過了。
成理君眼睛一亮,拍手叫好,「妙!你可真……」
成理君打開菜單,頓時就傻了眼。一大本菜單,滿紙皆是德文與阿拉伯數字,一個中文字都沒有!德文,他是聽不懂也識不得,但阿拉伯數字他倒認識,至少他還知道那代表著價格。
被抓了現行的人,是困窘、難堪的,即便是在黑暗中,成理君也免不了面紅耳赤,略帶語無倫次,「哪裡……」
搞得如此鬼祟,難道那二人之間有何見不得人的秘密不成?局外人要想知悉一二,那就只有去問當事人,問題是,當事人是否會坦誠相告?
好一個為什麼!
冷不丁,一個熟悉的嗓音,入了成理君的耳,驚得他打了一哆嗦。手中燃燒著的火柴梗,掉在了地上,頃刻,就熄滅了。
一個小時之後,成理君再次看到了趙行曼,與之前共享佳肴不同的是,這次兩人是read•99csw.com在各行其事:趙行曼在明裡活動,成理君在暗中窺視。地點是靜安寺仁華商場內外:在內的是趙行曼,在外的是成理君。
是以,他試探道,「齊小蘿在哪?她怎不跟你在一起?」他說的齊小蘿,是趙行曼的未婚妻。當然,在他逃往綏遠避禍之前,齊小蘿是趙行曼的未婚妻。現在還是不是,就不好說了,就憑兩人沒住在一起這點,他就決定問問趙行曼,以此試探趙行曼的態度。
成理君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段東樓再強硬下去,也是無濟於事了,無奈之下,段東樓聳聳肩,讓出被他擋住的視線,「你執意如此,我還有什麼好說?」
成理君追問,「為什麼?」
氣急了的人,往往都不顧後果,成理君硬碰硬地頂了句,「隨便你!」
侍者飛快地作了記錄,再次微笑,「Wünschen Sie noch etwas?(還想要點點別的東西嗎?)」
成理君連忙擺起了手,「不,不……你誤會了,我絕無此意!」
到底是從前的過命交情在,趙行曼主動打破了僵局,對成理君指了指正亮著燈的家,發出了邀請,「就我一個人住這裏,你若不介意,到寒舍一敘如何?」
于成理君而言,沖淡尷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面子這個東西其實很虛,「你和『莫邪』最近無所作為,是什麼原因?」「影子」的事,他插不了手,嚴淑英和段東樓名義上歸他節制,他這個上司還是要盡監管、督促之責的。
可以想見,成理君是個什麼樣的表情了,錯愕、難堪,甚至還有氣惱,以至於他說話的語調中都充滿了憤怒,「我跟蹤你?你怎麼不說是你在跟蹤我?」
再然後,兩人皆無語。
前一件事,是被人掀老底,成理君裝聾作啞,自動忽略掉了。后一件事,成理君聽出了味道,趙行曼應和戴笠起了齷齪才會憤而出走。究竟是為何事,趙行曼不說,成理君也不便問。
直砸得成理君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捎帶還啞口無言。
趙行曼打斷成理君的話,「別忙叫好,我再提最後一點要求!」
這就僵了場!
畢竟,情報這個東西太玄乎,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不花一番工夫進行研判與篩選,再有價值的情報,都只會是水中月鏡中花,虛得沒邊!
實在忍無可忍之時,他把一腔的怒氣都撒向了段東樓——導致這個結果的罪魁禍首就是段東樓!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就此,兩人擊掌為誓,達成了合作意向。
成理君又問,「那你們應該結婚了吧?」
正發怔間,趙行曼走出了書店,來到了他和段東樓的面前。
在一名德籍侍者的引領下,兩人在靠窗的位置落了座。
進門是一條狹窄的甬道,甬道內無照明的燈光,烏黑一片。
「我另外虛構一個名字上報就是了!」成理君大而化之地說。
不堪設想!
趙行曼指了指段東樓,質問成理君,「你派他來監視我?」聲音很冷,沒一絲熱度。
趙行曼知道成理君是想提關於情報質量的要求,不待成理君說完,就搶著說,「請你放心,我不會使你失望的。」
瞧瞧,這就是老特務,疑心病就是比常人重!
「這位先生,你恐怕是誤會了,我和他確實在此偶遇……」
近了,成理君很清晰地看到了趙行曼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很冷,絕非矯揉造作之態。
最終,成理君立足於鐵柵門前,擦燃了一根火柴,火光一亮的瞬間,他看清了門牌號:巨籟達路327弄5號。
這之後的那二人之間會如何演繹,謝振華認為只有一種結果,冰釋前嫌。
段東樓十分禮貌地作了答,「天色已晚,老兄請儘早回去吧,您若有任何差池,我就罪莫大焉了!」而他背在身後的雙手,划燃了一根火柴,朝書店的方向彈了過去。負責望風的齊小蘿,能不能接到警示,他就不知道了,但他希望齊小蘿能看到。
「你這是什麼話?那是我的……」成理君急急地剎了車,神色很是不善,「你管這麼多幹什麼?這是你該問的嗎?」
視野豁然開闊的瞬間,書店櫥窗前出現了張冷冰冰的臉,那是趙行曼的臉!成理君頓覺身上的血全湧向胸口,脹得他難受到了極點,說他是氣急攻心一點都不為過。
不花錢的交易,當然很值得。要知道,手抄本來自他部下的繳獲,被繳獲的對象是一名被格殺的鬼子軍官。此系無本生意所得,拿來換了價值不菲的情報,這生意就做得實在是再划算不過了!
見趙行曼不推辭,成理君覺得話也好說了,「你現在和局裡的老關係還保持著聯繫嗎?我不是說戴先生,我說的是鄭先生。」鄭先生是鄭介民,現為軍統二號人物,從前是他和趙行曼的直接上級。
哦,對了,還沒有椅子,成理君只得一屁股坐在了行軍床上。
「哦……」段東樓看懂了成理君眼色中的氣急敗壞,半是嘲諷半是調侃地說道,「難為你一個大區長竟能如此英雄虎膽,罔顧身處險境的事實,竟敢跑來此地站崗,佩服!」在他看來,成理君沒帶保鏢,一個人鬼鬼祟祟地藏在黑暗的角落,定沒好事!側著頭,順著成理君正對著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什麼都明白了https://read.99csw.com,成理君盯上趙行曼和列別科夫了,他不動聲色地說,「那是你手下的人?叛徒?要不要我代勞清理門戶?」要想轉移成理君的注意力,唯有攪渾水一途了!
聽聽這些話,哪裡還是什麼質疑,簡直是又冷又硬的石頭,劈頭蓋臉砸將下來,頓時就讓人比鼻青臉腫還狼狽。
於是,成理君娓娓言開了:南京入監、北平鋤奸、河內刺汪、黔南幽禁、上海主事。特別是上海主事一項,成理君作了重點說明,聽得趙行曼是一驚一乍。
「那你如何向你們戴局長解釋情報的來源?」趙行曼質疑道,他很清楚軍統的那套,沒有註明來源的情報,是不會輕易置信的。規矩死是死了點,但很能保證情報的質量。
自然,兩人還約定,每月定期作一次總結、檢討。
跟著,侍者問成理君,「Sind Sie jetzt bereit,um zu bestellen?(您要點菜嗎?)」
誠如他的窺視,本身就是個秘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成理君以感慨對感慨,「我也希望自個兒是老了,記憶力出問題了!可是咱們幹了這行,就註定和常人不同了。你應該知道我問的是什麼?」想借裝傻充愣,矇混過關,沒門!
六點半,趙行曼便如約而至了。
趙行曼馬上給成理君戴了高帽子,「老兄的人品,那是頗有口碑的!好了,言歸正傳,我先問你,那年你自綏遠返南京去找你們戴局長,這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北平站的會計?那個長著圓圓的臉蛋,成天沒心沒肺地把笑掛在臉上的傻大姐,成理君怎會不記得,有些話也脫口而出了,「那個粗心大意的傢伙,又是她惹的禍?」
趙行曼這個態度,在成理君的意料之中,既然趙行曼不願說,他也不勉強,馬上換了話題,「我現在很希望你能如從前在北平一樣,替我搜集情報,特別是國際方面的情報。如果你願意,我按件付相應的報酬給你,你意下如何?」
在內的人,對外面的一切是懵然無知,在外的人,卻是收穫頗豐。
趙行曼飛快地看了一眼成理君,遲疑地伸出了兩根指頭,「Zwei!(兩份!)」
好,既然說聲音大了,放低音量就是,先前的問題,成理君照問。
成理君自知理虧,目光游移不定,始終不敢與趙行曼對視,即使目光碰上了,他都會很快將自己的目光挪開。
「你可看清楚了?」
這天下午六點整,成理君站在了Rhein(德語:萊茵河)西餐廳門口前等趙行曼,在與趙行曼重逢的那晚,他就與趙行曼約定這日在此一聚。
無疑,趙行曼問了個令成理君難以啟齒的問題,換了旁人,成理君或許馬上就翻了臉,也就是趙行曼,成理君才會容忍。真要說那年之後的境遇,用說來話長一詞形容,確實不誇張。那個詞的背後,其實是滿腹心酸。個中之苦,自己知道就行,何足向旁人道之?但不說不行,特別是他決意要取信於趙行曼之際。
說到錢,成理君想起,他從前曾向趙行曼借過一筆錢,於是他馬上掏出錢夾數了八百元法幣,放到趙行曼手裡,「在我最落魄之時,你借給我八十元錢,那時候還能買很多東西。但現如今的錢簡直不是錢了,我就還你八百元吧!」
藉著光線的指引,成理君走了過去。
「我一共來過這裏兩次,今天是第二次,我今日是來取書的,你難道忘記了?」謝振華從衣兜里拿出一本前清刊印的《康熙字典》,在手中掂了掂,以證自己所言不虛。
不歡而散!
對趙行曼的邀請,成理君猶豫了一會,點頭同意了。成理君雖說應了邀請,但心裏卻多少存有一點戒心,趙行曼的過去他很了解,而現在,他是一無所知——在特務這個行當里,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情常發生,誰知道趙行曼是不是另有圖謀呢?
成理君可以不顧慮,趙行曼卻不能不無所顧慮,「只怕到時候,你很難自圓其說!」
「那還用說!」成理君彷彿受了很大委屈,扁了扁嘴,「你把我成理君看成什麼人了?再說……」
心裏一有了疙瘩,成理君竟遲疑不前了。
成理君拍胸脯作了保證,「這你儘管放心了!這僅是我們二人之間的合作,我絕不會假手他人!不過,你可不能……」
事實證明,趙成二人選擇了冰釋前嫌,一句下不為例,之前的不愉快,就一筆勾銷,煙消雲散了。只是這個冰釋前嫌的速度實在太快,以至於謝振華僅走出二十多步,成理君就跑步追上了謝振華。
引起成理君注意力的陌生人,是名身著套頭襯衫和細腿褲的白俄。並不是白俄與趙行曼做了什麼,相反是白俄自行其事,才叫他起了疑心。一個買書的人,進入書店最常見的舉動是直奔書,然而,白俄感興趣的不是書,而是書店內的擺設,油畫、筆筒、硯台,還有毛筆。就是因為毛筆,讓白俄凸顯出了可疑之處,其人拿起一支毛筆又放下,放下的瞬間,毛筆雖還是毛筆,但非彼毛筆了,確切地說是支羽毛筆。
趙行曼正喝著水,冷不丁聽成理君來這麼一嗓子,一下就嗆住了,引得他捂嘴低咳了一陣,這才壓著嗓門斥道,「這在公共九*九*藏*書場所,你還這麼大的嗓門說話,作死啊?」他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見無人拿目光注意他和成理君,這才略略寬了心,繼續說,「我不是早說過了嗎?過去的事不要再提!」成理君是有韌性,但韌過頭了,就是糾纏不清了,很惹他生厭,假託之言也出了口,「再說話時,能不能小點聲?」
各有所得時,心情自然就很愉快,一頓並不合二人口味的飯,就吃得有滋有味了。
「呵……」見初始目的已達到,段東樓繼續攪渾水,「是你的什麼人?你可不要欲言又止啊,引起誤會可就不好了。你要知道,今日之事,我肯定會向戴先生彙報,就是不知該如何說?你能幫我想想電文的內容嗎?」
段東樓徑直走向成理君的藏身之處,最終停留在成理君面前,面帶微笑,主動打招呼,「你跟蹤我?有多久了?」
唯有一樣,成理君沒敢把自個的住址告訴趙行曼。
白俄拿走毛筆,留下羽毛筆,並未馬上離開,而是逗留在書店裡,與趙行曼喁喁私語了起來。談話的內容成理君很想知道,遺憾的是,他睜大眼看了半天口型,別說是一句話就是一個單詞他都未曾「聽」懂過。而且,他敢打賭,就是把他手下那些懂點外語的人叫來,都未必能「聽」懂那二人究竟說了什麼——口型幾乎看不出什麼明顯的變化。
「老成,你、我二人認識有多少年了?」趙行曼敲了敲額頭,譏訕一笑,「十五年了吧?你方才既然已認出了我,為何不直接叫住我呢?就算不便與我當街相認,那走到我家門前了,動手敲個門,這你總是方便的吧?這樣鬼鬼祟祟跟我玩藏貓貓的遊戲,你不覺得累嗎?」
「嗯,唔……」成理君回以單音節算是作了答,急急地繞過段東樓,向書店內望了過去,還好,趙行曼與白俄還在進行著交談。探視還不足一分鐘,視線再次被段東樓遮住了,成理君真的發了火,「你還有什麼事,趕緊說完,別妨礙我辦正事!」
果不其然,成理君眉目間流露出了同情之色,「所以你替她瞞報了此事,然後接下來的事,戴先生知曉了此事,要拿你是問,對嗎?」以他對戴笠的了解,趙行曼會有那些遭遇,他一點都不會覺得吃驚,戴笠最忌手下人欺瞞隱報,哪怕是因善意都不行!
趙行曼半是正式半是開玩笑地說,「憑咱們過去的交情,我相信你不會這麼做,對吧?」
燈光,是從弄堂左邊的一棟小洋房三樓透出來的。
趙行曼眨了幾下眼,不疾不徐對謝振華說,「我該相信你嗎?」他這是在明知故問,天知、地知、他知、齊小蘿知、謝振華知,就成理君不知。
趙行曼沉吟片刻,才作了答,「為黨國效力,與你共事,我個人心理上還是願意的。但我就是不願為你們戴局長賣命!」對成理君的延攬,趙行曼拒絕得斬釘截鐵,無絲毫商量餘地。
大問題是,他幾乎是毫無保留地對趙行曼交了底,趙行曼是否還會如從前那樣,對他表現出相應的誠意。不過,指望趙行曼有一說一,那很不現實!
「怎麼不看了?還是再看看吧!」說話間,段東樓又划燃了一根火柴。
於是,他不動聲色地把菜單推到了趙行曼面前。
見狀,趙行曼笑了一笑,問侍者,「Was empfehlen Sie?(今天有什麼特色菜,能推薦下嗎?)」
不僅成理君這麼認為,就是趙行曼也這麼認為。
不看了!
趙行曼搶過了話茬,「叛徒,對嗎?我呸!虧你說得出口,當初,你撂下北平站一大攤子事,一溜煙跑去了綏遠,是誰給你善後擦屁股的?是我!」趙行曼及時緩了緩情緒,才又說,「你當我喜歡不辭而別嗎?這都拜你們戴局長……罷了,從前事,莫再提,傷心!」趙行曼輕嘆了口氣,盡顯凄然與滄桑之意。
成理君看過手中那本內部被挖空的書,滿意地咧嘴笑了,幾本文津閣《四庫全書》子部手抄本,換趙行曼的情報,值!
好像不是!
趙行曼禮貌地一笑,「Danke,das ist alles。(夠了,謝謝!)」
有鬼!是的,他十分明確地指出了這個疑點。
成理君不僅知道了趙行曼的公開身份是木簡書屋的老闆,還看到了個熟悉的人,那個瘦瘦小小,衣著樸素,長著一對大齙牙的女人,趙行曼的未婚妻齊小蘿。除此之外,入目之人,就是一些書店的顧客了,顧客全都是陌生面孔,成理君本不應去過多地關注,但他還是去關注了,不然怎麼叫收穫甚大呢?
就算是再熟悉,一聲客套的道別,總該是有的吧?
如意算盤是不錯,可對趙行曼無效,趙行曼一句「怎就這麼巧?你和他都出現在了我書店外」,就噎住了成理君。不待成理君出言辯解,趙行曼又一句「還有個人呢?那個人從餐廳門口一路跟著我到書店門口,你又作何解釋?你以為現在換了個人,就可以掩耳盜鈴了嗎?」言下之意,跟蹤是屬特務遊戲規則內的行為,還可以原諒,畢竟大家都是秘密世界的人物嘛,但凡事有個度,過了就是蹬鼻子上臉了。
吃罷飯,正是晚上八點,趙行曼抹抹嘴,拍屁股就走人了。
吃特務飯多年,成理君悟出個道理:有read.99csw•com多大的風險就會有多大的收益。值得擔風險的前提是收益一定要略大於風險,否則就不予考慮冒險。謹慎固然是必要的,但謹慎過頭了也不好,特別是在一個故弄玄虛的人面前,過於謹慎就意味著怯懦!作為一個老資格的特務,成理君對趙行曼的暗示只接受了一半,僅是激活了他的風險意識。有了風險意識的結果,便是把防人之心給捎帶了出來——要知道,一個會計的失職,一個站長刻意瞞報,並不會招致太重的處罰——趙行曼是在說一個傳奇故事!
「你還認為我住在三樓,是嗎?」趙行曼譏誚一笑。
看,怎麼不看!
如此盛情難卻,成理君除了尷尬還是尷尬,存於胸中那被怒火點燃的理直氣壯,在此時也蕩然無存了。
這或許就是秘密之所以為秘密的原因吧!
侍者輕笑著點頭,「Bitte warten。(請稍等。)」
其實,成理君心裏很清楚,趙行曼提供的情報,絕非那種價值不高、內容普通的情報。一旦經他之手提交上去,肯定會引起戴笠的重視,戴笠也肯定會下令讓他講明來源,那個時候,他如何作答還真成問題。但是,他顧不了那麼多了!
「嘖嘖,你的想象力確實是很豐富嘛,那你可瞧仔細了!」段東樓很懂得如何為人助興,點燃了一根火柴,饒有興緻地湊近了字典,「我也看看,那盲文長得像什麼樣子!」
段東樓的內心別有一番感慨,就連答話的腔調,也是感慨,「唉,不知老兄是不是老了,記憶力大不如從前了?幾分鐘前,我才說明了原因,你現在又來問我,咳!」
「好吧,今日是個例外,沒有下一次了!」趙行曼加重語氣強調之後,從放在腳下的那個外表破破爛爛的背包中拿出了一本書,交給成理君,「這本書,你可要好好看看!」
「哦……」段東樓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長,身子左右搖擺了一陣,到後來,他乾脆就直接擋住了成理君的視線,頗具意味深長地說,「本來呢,老兄的工作,我不該指手畫腳,但今日在此碰上了,我不得不慎重地提醒老兄一句,您身上肩負著上海區上下千多號弟兄的身家前途,考察這等小事,我勸您還是不要親力親為較好!」
就這一句話,惹得趙行曼在心中稱讚起了成理君:幾番起伏,還能被戴笠重用,這個人還真不是個草包。草包么,成理君肯定不是,相反成理君很精明,精明的人都有個毛病,很自負,自負的人就無可避免地受到自我心理暗示。
成理君臉色頓時發了燙,忙不迭地就要歸還字典。
趙行曼順桿兒爬,「可不就是她惹的禍嘛!你知道嗎?她居然把賬冊給弄丟了……」暗示么,恰如其分便可,直白就變味了。
但就算不告訴趙行曼,這同住在一條路上,抬頭不見低頭見,遲早都會見。所以,在講述個人經歷的過程中,成理君就暗自作出了決定:他要連夜就搬家。當然了,說連夜太誇張,至少也要等到明日白天才行,但這不是大問題。
趙行曼答,「直接用你下屬的名字,至於來源一項,你註明是外籍僱員,這樣,問題就不大了!」
趙行曼乾脆沉默以對。
有了比路燈稍亮的火光,成理君看清楚了那些坑凹,哪是什麼盲文,分明都是黴菌和書蟲留下的傑作,這個笑話鬧大了!
段東樓的出現,或許是個巧合,也或許是個必然——
事情就一件件地攤開說吧,先從為何出現在此說起,段東樓給出的原因照舊,買書!
這個結果,早在成理君的意料之中,見單刀直入不奏效,改了策略迂迴,「你千萬別誤會,我是站在朋友的立場,才會關切你這些年的遭遇——你現在混成這般光景了,任誰看見了,心裏都會很不是個滋味,你說是不?」
看情形,成理君是擺開興師問罪的姿態,就絕非單為一件事,應該是為了幾件事。
成理君搶先說,「這你放心!我絕不會讓戴先生知道你的存在!」
大主意一拿定,成理君直奔主題,「情報帶來了嗎?」現在最該他關心的事,不是要繼續探究趙行曼是個什麼樣的人,而是情報!
可惜的是,還是有人知道了。
成理君須付賬在後,無法與趙行曼保持一致,待他付過賬,趙行曼早就無影無蹤了!
只要願意合作,什麼條件都可以談,所以成理君忙不迭地點頭,「你說!」
往事如斯,不問也罷。
當然,行軍床不是唯一的擺設,在靠窗的角落裡,還有一個滿身油污的打氣爐,上面放著一把燒開水用的洋鐵壺。
憶前塵舊事,他這些年的際遇起伏,不都是因為戴笠而起嗎?由過去念及現在,他突然間竟害怕了起來——他不但與趙行曼私下往來,還訂立了攻守同盟,這些事都對戴笠有所隱瞞,若是讓戴笠知道了,其後果是?
成理君問,「你還願為黨國效力嗎?或者,換個說法兒,你願意與我一起工作嗎?」趙行曼精通英、俄、日、德四國語言,收集涉外情報,自有一套路數,是個不可多得的情報人才。
趙行曼正色說道,「你記住,誠如你剛才所說,我這個人是絕對不存在的一個人。我每次向你提供情報時,只能是你本人親自來與我交接,若你讓他人代勞,那就對不起了https://read.99csw.com,我不會管你是不是有什麼特殊情況,我只能立即中止與你的合作!」言下之意,他本人從此就銷聲匿跡了。
現實一點的是,趙行曼能為他所用就行。
「呵呵……」趙行曼嘲笑道,「若我今晚不與你打招呼,那你打算何時帶人來拜訪我?」
看到這個架勢,一直在旁沉默寡言的段東樓覺得,不說點些話以宣示他的存在,就顯得有些不正常了。
有那麼可怕嗎?
不過,沒有也沒什麼關係,要找到趙行曼並不難,打趙行曼走出餐廳起,他那兩名在外等候已久的保鏢,就在開始跟蹤趙行曼了……
「不在這裏,難道還是在別處?」成理君志在必得。
這話聽到成理君耳里,怎麼都覺得有些刺耳,反問道,「既是如此,那你覺得該如何是好?」
趙行曼不虞有他,隨口說,「她當然也在上海。你怎不看看我現在落到什麼境地了,我能讓她住這裏嗎?」說完,他指了指四周。
無疑,成理君的精明,不是浪得虛名,在一陣近乎殫精竭慮的思考之後,他看透了趙行曼的用心:是要他知難而退。可是,他退不了了,一個精明的人付出了一定的成本后,肯定要得到相應的收益,才會善罷甘休。
趙行曼躊躇了,不停地用右手食指拍打著左手掌。最後,他雙手交叉托起下巴,緩緩而言,「可是可以!你讓我搜集情報沒問題,我也能替你辦到!不過,這僅是限於我們兩人之間的事,你若是……」
一切細節談妥之時,已是夜深人靜,成理君起身告辭了……
否!
被人當面指責心懷鬼胎,成理君倍感委屈,分辯說,「趙行曼,這能怪我么?(民國)二十四年,你自北平站站長任上不辭而別,其後就音信全無了。按照戴先生的說法,你這是特務處(軍統前身)的……」
好一個夏正帆,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謝振華心中對夏正帆讚嘆不已的同時,對成理君的觀感越發壞了。帶著鄙夷成分居多的情緒,謝振華答了話,不是不願作為,而是實在無法作為,擅自行動,會破壞戴先生的精心布局。
成理君換了個說法,效果還是明顯的,趙行曼不是那麼抵觸了,神色間的防備也緩和了不少,「一言難盡啊!當年,你回南京后,北平站出了點小紕漏。」說到這裏,趙行曼轉了話頭,「原來你當站長時,咱們站里的那個會計,你還記得她嗎?」
好吧,既然是買書,那就驗書!成理君手一張,就管段東樓要書。段東樓大大方方地把書給了成理君,「驗吧!」
罷了,不問了!
趙行曼呢?換作他是成理君,肯定是同樣的感受,可惜,他是趙行曼,他的感受很特別,全是感激:列別科夫的身份,是見不得光的!鑒於謝振華的公開身份使然,趙行曼可以裝作和謝振華不認識,但也不能讓成理君太下不了台,他唯有做一定的鋪墊,讓成理君能下台。
趙行曼答,「自從離開北平就中斷聯絡了。」意思是,他中斷聯絡,就算自動離職了。
壓抑的氣氛,不是永恆的主題,特別是夜色至深之際,當街佇立並不是一件很寫意的事,謝振華主動先告了退,獨留成理君去面對趙行曼。
走到甬道的盡頭,趙行曼推開門,走了進去,拉亮了燈。燈亮瞬間,成理君也閃身入了房間,隨手迅速地關上了門,這才轉過身,打量起了趙行曼的住所。不大的房間,卻顯得很寬闊,除了一張搭好的行軍床外,就再無其他傢具了。
成理君拿起書就翻,才翻開了封面,趙行曼的手就蓋了上來,「我讓你現在看了嗎?」
兜了一個圈子,成理君把話題又帶了回來——早在軍統的前身特務處時期,戴笠就定下過規矩:「一日入門,終生不得退出。」所以,壓根就沒自動離職一說。
段東樓略一動身子,再次成功地擋住了成理君的目光,「是嗎?看來,我必須跟戴先生彙報此事了!」
手抄本對識貨的人而言,確實是錢。趙行曼是識貨的人,拿在手裡就愛不釋手,看了一頁,還看第二頁,連成理君偷偷地翻閱他交出去的那本書,也無暇去介意了,手抄本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若不是段東樓突然出現攪局,他應該還有機會看到白俄,順而摸清白俄的底細,現在好了,他的設想成了海市蜃樓。不但盤算落空,還憑空得罪了趙行曼,可以想見,以趙行曼那素來乖張的性格,是絕不會讓此事輕易揭過去的!
只要一提戴笠,成理君的借題發揮就難奏效了——成理君最怕壞了戴笠的事,前期上海區實施的特殊金融戰飽受爭議,他已讓戴笠在孔、宋二人面前難堪了。現如今戴笠撇開他,另作安排,讓段東樓等人在具體實施,且是秘密地在實施,那是非經一段相對長的時間,不能看到實質性效果的。就算是有了效果,段東樓也無向他報備的義務,他若再過問下去,就是僭越了!
成理君從未見過這麼不通人事的人,著即怒不可遏道,「你鬧夠了沒有?耽誤了我的正事,我拿你是問!」情不自禁之下,他動手重重地推了一把段東樓,歪頭向書店看了過去。
是虛是實,都得讓時間來證明了!
兩人剛並肩而立時,成理君的氣還沒喘勻,並肩而行之時,成理君說了話,「你怎會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