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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杜鵑啼血

第十七章 杜鵑啼血

夏正帆不得不再三再四放慢腳步,心情沉重的謝振華不會走得太快。他們離開百樂門飯店還不到十分鐘,就聽到了身後那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他倆誰都不能回頭,尤其是謝振華。若謝振華執意要如此,他只有予以制止——謝振華正淌著淚,是滂沱的,回頭是萬萬不可以的——那會讓嚴淑英付出的犧牲,變得無意義。
是很不連貫的。
成理君其人,嚴淑英比謝振華了解得多,那整一個話癆,一件很小的事,都會做出一篇又臭又長的八股文,舉凡八股文所有的套路,諸如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等,在成理君八股文里,一樣都不會少。
近了,再近一點!
眼看謝振華距她還有三米多遠時,她那慢了好幾拍的心跳,旋即恢復正常的跳動: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突然進入她的視野,背對著她走向謝振華,跟著謝振華隨背影走了,頭也不回地走掉的。
「你……」嚴淑英猛地收回打算伸出去的手指,氣惱地說,「你心裡頭拱火兒,別沖我撒氣,我可不是你的出氣筒!要吵架,姑奶奶我可不怕你!」
出門六個小時,就為買一本康熙字典?
謝振華嘻嘻一笑,與嚴淑英開起了玩笑,「我跳舞去了!」
字典,被她翻了不過幾頁,固有的潔癖,使得她如躲避瘟疫般丟開了。
再問下去,也是白問。
苦澀地笑過,她坐起身,下床,赤著腳走到窗前,拉開潔白的窗帘,推開窗,迎著清晨的涼風,猛吸了一口氣。清晨的空氣的確很清新,她的肺卻消受不了,傷心的感覺似乎還沒過去。
藏身於弄堂口的陰影里,他看到了被俘的聯絡人,打得鼻青臉腫的錢維民——表面身份七十六號機要處處長,被羅之江手下的人,推搡著上了一輛豬籠車——不知這錢維民是愚笨,還是自恃藝高人膽大,居然會跟羅之江玩逆向思維,把接頭的地點約在滬西——這裡是淪陷區——「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只有白痴才會套用在地下工作上。
一席話,非但未讓謝振華釋懷,反加重了謝振華的憂慮,「萬一,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身為一名地下工作者,任何有礙地下工作的風險,他是不能不顧及的。
謝振華撇下曹媽,徑直往樓上走。他想,嚴淑英應留有字條,這是他們之間業已培養出來的默契,無論是誰單獨出門,都會將去向告知對方,無論是口頭上,還是文字上,而另一個人總能掌握對方的行蹤,概不例外。
如謝振華所願,一提成理君,嚴淑英馬上就安靜了。
樓上的人在哭,樓下的人在嘆氣。
見鬼!她怎會沒聽見?
再然後,沒有了……
「最近,上海區的同志……」謝振華篤信,嚴淑英的注意力肯定會被他將要說的事所吸引。
可又如何能捅得開呢?
糾正一下,若視覺上不出意外的話,或者說鼻子的嗅覺沒出毛病的話,嚴淑英的房間里還是留下了點東西。煙灰缸里有一張被燒掉的紙條,通風不太流暢的房間,阻礙了紙條進一步燃燒,小部分被燒掉,剩餘的部分,正在被微弱的火星侵襲著,從他如風一般衝進房間開始,即將變成死灰的火星,又有復燃的趨勢,而且越來越明顯,他趕緊上前,拿起紙條,用手掐滅掉火星,上面有隻言片語。
果然,謝振華又問,「我為什麼不能知道?」
「聽到什麼?」曹媽打手勢反問。
夏正帆心下嘆息一聲,放眼環顧四周,隨即尾隨了上去。
「朝哪走的,左還是右?」謝振華一指大門。
也不是完全沒有,一名收屍工隨後推著一輛車到來了,他提著空癟癟的麻布口袋進了飯店,出來時,扛著的口袋卻是脹鼓鼓的,浸透了鮮血。收屍工將口袋搬上車,推車走了人。
剛進門,負責看家的曹媽就對他打著手勢比畫道,樓上那位小姐,打了個電話后,就出去了。
走到狹長的弄堂盡頭,夏正帆推著謝九_九_藏_書振華上了一輛滿載貨物的卡車。
「走多久了?」謝振華不用打手勢,曹媽只是沒有舌頭(給割去了,據說是日本人乾的),聽力卻好得不像話,即使他有時候走路比貓還輕,她都能聽見。
「不久。」曹媽比畫。
別了,我愛的人,若有來生,我還是會愛你!
所以,謝振華明了了趙行曼的潛台詞,「你是說,成理君一直未將和你往來的事,上報給『打手』?」
此時,謝振華情願做個耳鈍之人,那樣多好啊,他可以聽不到那哭聲,更不用內疚,但他那比貓頭鷹還好的聽力,讓他想躲都躲不了。
抬腕看表,是該聯絡人到來的時候了。
轉身,她走到梳妝台前,對鏡端詳自己,自憐自愛撫上了浮腫的臉頰,「吳音嬌軟帶兒痴,無限閑愁總未知。自古佳人多命薄,閉門春盡楊花落(《薄命佳人》)……焚罷了寶香深深拜,女兒家心熱口難開。蘭閨虛度十八載,空對團圞玉鏡台(《西廂記》)……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如。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題紅樓夢》)……」
未來之事,不要去想,更不要來測。
「……」謝振華默然。
端端正正地擺在梳妝台那疊紙,曾一度讓他心裏燃起了希望之火,那確實讓他激動了一小會——他期待嚴淑英在記錄數字時,把這疊紙放在了下面——用鋼筆書寫時,或輕或重會在墊在下方的紙上留下凹凸不平的痕迹。而他只需在廚房裡找一根炭條,往上輕輕一抹,就可以讓天書顯形了。
有那麼一會,他很後悔剛才說出那樣的話,平心而論,除去籠罩在嚴淑英身上那層神秘的色彩,單就嚴淑英這個人,他是愛的,而且愛得不比嚴淑英愛他少。但他不能,理智超越了一切。
就算是沒有戰爭,他與嚴淑英今世也不可能捅開那層窗戶紙——自他在鐮刀斧頭前許下那個莊嚴的誓言開始,他就註定今世和嚴淑英無緣——他是個戴著面具的人,給嚴淑英看到的面具,以及給很多嚴淑英一樣身份的人所看的那個面具,是經過精心修飾,層層疊加的。而掩藏在面具之下的,就是他的真面目,他不能輕易示人——在他同類人面前是可以的,但嚴淑英不是他的同類人,假以時日,他們是敵人——也許,現在就是了,又或者,將來是。
確實不敢!成理君的過去,謝振華多少有所耳聞,嚴淑英掀起成理君的老底來,向來都是毫不留情。
車門碰響,謝振華回過了神,將頭探出車窗外,問夏正帆,「為何要送我走?」
嚴淑英的手輕輕地自耳畔滑落,身子也悄然轉了轉,一雙忽閃著光芒的大眼,直勾勾地看向了謝振華,一點都不掩飾發自內心中的熱切。她沒興趣去聽早已知道的消息,她只有興趣看人——謝振華只有在對她說這些時,才會放柔和目光——那像磁鐵一樣深深地吸引著她——這或許就是愛情,單戀也叫愛情。
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多日,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冷冰冰的公事,似乎成了維繫他二人之間關係的唯一紐帶。除此之外,他們就幾乎無話可說——其他還能說什麼,愛情嗎?不,愛情從來不屬於他們這種人。是戰爭,把他帶入了現在的世界,擁有了現在的職業——這是世界上最殘酷、最抑制人性的職業。每一個清晨,他都在心裏祈禱能看到下一個清晨,他所出的每一次任務,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的任務。在未知且神秘莫測的命運面前,他能去奢想擁有最能予人希望的愛情嗎?
「你幹什麼去了?」那神態、語氣,像極了一個醋勁極大的悍妻。
總有例外,這一次,嚴淑英沒留下字條,什麼都沒留下。
「不對吧?」嚴淑英不信,「那你怎麼最近老是向外跑啊?」
那熱情得快把人融化掉的目光,令謝振華很是不安。他何嘗不知道,那目光中包含著什麼,但他只能佯裝九-九-藏-書不解風情。他這個巴掌,不去拍響她那個巴掌,隔在他們之間的那層窗戶紙,就永遠不會被捅破。
迎接謝振華的,是那本厚重的字典。嚴淑英抓著什麼東西趁手,就丟什麼。明知謝振華在與她開玩笑,她還是忍不住動了氣,嗔罵道,「那你還回來幹什麼?繼續跳你的舞啊!?」
很有那麼一小會,謝振華的心被強烈的負疚感,填得滿滿的,沉重如十字架,逼得他有些窒息。這種壓抑的感覺並未持續太久,就被他拋在了腦後,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問道,「那個人是誰?」
尾音很快就消失在了汽車引擎的轟鳴之中。
誰若被成理君給纏上了,那可就真是不幸了!
各持己見,是畸形的平衡,趙行曼打破了平衡,問謝振華,「你了解『打手』嗎?」了解,謝振華談不上,所以,他主動交出了話語權,讓趙行曼來主導,「在摒除門戶之見的前提下,我不得不承認,在搞秘密戰方面,『打手』是個天才。正因為他擁有這種與生俱來的天才,讓他十分自負,自負的人眼裡揉不得一點沙子,當他的下屬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曹媽搖頭,顯然她沒留心。
「那我現在就不問。」謝振華並不那麼堅持。嚴淑英渾身上下都是秘密,就算他知道了眼下這個秘密又怎樣,一個秘密總會牽扯出另一個秘密,知道得太多,其實對他有什麼好處,他也有秘密,不是嗎?
謝振華可沒趙行曼那麼樂觀,「就算他不會,他身邊的那些在暗中監視他的人呢?」
「我記得哩,你儘管放心,我保證把人安全送到地頭!」
與成理君分了手,謝振華掉頭就去了仁華商場,經過書店門口時,他卻路過而不入,待他繞到書店後門所在的那條弄堂,趙行曼已在那裡等候他多時了。
「不久是多久?」謝振華急迫地問,就在剛剛,一絲不好的感覺,從他的心頭一閃而過,讓他渾身上下直發顫,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一種感應。
孩提時代念過的詩,突然間浮現於腦海,她懂了——
趙行曼輕搖一下頭,正色說,「你說的不是沒道理,不過,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認識我的人,僅限於原特務處北平站的那些老人。這些人的去向,我大致都知道。他們中一些人殉身於抗戰,活著的人或去了重慶,或留在華北繼續從事地下活動。只有那麼少數那麼幾個變節者,譬如任秋明之流,那些人才會對我的安全構成威脅!」
望向他離去的方向,早沒了他的身影——
「不要這樣夾槍帶棍,」嚴淑英強烈地反彈,手一指牆角的那台十六管的收音機,「我又不是聾子,呶,這房間里不是有個話匣子嗎?」
裡外都是埋伏,這裏已然是陷阱。她大意掉入陷阱,從而被監視——她不希望謝振華也掉入這個陷阱——她愛他勝過一切,不願他受到任何傷害,一點都不行。
「哦,」嚴淑英淡淡地說,顯得很平靜,這樣的結果,她預料到了,強扭的瓜不甜,那她就不強求,「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憨大,別過來!她的心跳突然慢了幾拍。
淚無聲而下,漸漸轉了嗚咽之聲,再後來是泣不成聲。
說完全無風險,那是不可能的事!這個道理,謝振華懂,懂是一碼事,堅持又是一碼事,「你個人的安危,關係到我們的事業,我不能讓我們的事業遭受任何損失!」
目送卡車消失在盡頭,夏正帆一把抹去偽裝,連同身上那件礙事的長袍,一齊丟入了一輛過路的垃圾車。返身走進弄堂,去了弄堂那端。
謝振華退出了門外。
「你還聽到些什麼?」謝振華寄希望于曹媽那不可思議的聽力。
煩,上街溜達一下都不得安寧,他想。
心聲畢竟是心聲,謝振華哪會知道?
看那小臉兒氣得煞白,身子搖搖欲墜了,那弱不禁風的身子骨,似隨時都可能暈過去,謝振華不禁心一軟,放柔和聲音,「不吵架……好吧,你想聽些什麼九*九*藏*書?我都說給你聽。」
現在,他只有等,他希望他的感覺是錯誤的,錯覺經常有,他從前很不喜歡錯覺,而現在他竟然喜歡錯覺,奇怪吧?
「那還有假!」謝振華君子坦蕩蕩。
再沒有人會比嚴淑英更清楚飯店大廳內的情況:東側,兩個身著短打的大漢,各執同一份報紙一角,肩並肩在那裡裝模作樣;西側,四名孔武有力的大漢,雖身著西裝,但腳上卻是日軍制式大頭皮鞋;在大廳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裡,那個身形瘦小乾枯的男子,正放肆地用直勾勾的眼神打量著她,一點遮掩都沒有。
然後,幾具血肉模糊的屍身,被人從飯店裡抬了出來,夏正帆數了數,一共是五具屍體。之後,一前一後兩副擔架出來了,胸膛起伏不定,前者身負重傷,氣息奄奄,有入的氣無出的氣,看樣子離死不遠了;後者是羅之江,應該毫髮無損,卻是昏迷不醒,不知是給震暈了,還是給嚇暈了。
謝振華不假思索地作了答,「沒!」語氣肯定,言簡意賅。
門關上那一瞬間,嚴淑英的淚水悄然而下,剛才給謝振華看的堅強,竟是那麼的假,只有她的眼淚是真的,眼淚滑過臉頰,滴到嘴唇上,她這才發現,原來眼淚是鹹的,還有些苦苦的、澀澀的味道。
「我就不去了。」夏正帆問司機。「該去何地,你可還記得?」
「好吧,權且當你是去買字典了!那你說,你怎麼用了這麼長的時間呢?」打破沙鍋問到底,並非男人的陋習,女人也未能免俗。
呵,折磨人的愛情。
謝振華推開門,走進飯店,環顧了一眼大廳,並不費力地就看到了嚴淑英,他向她微微一笑,徑直向她而來。於此,她只能表情木然地跌坐回原處,迅速將手邊的咖啡杯拿開,將夾子與小勺一左一右呈八字擺放在了杯碟上——她希望他立即轉身離開,一刻都不要多逗留。
發動引擎后,司機問,「老夏,你不去?」
夜似乎越來越短,還未入睡,天就放亮了。
「是的!」謝振華的理由很充分,「他肯定會向『打手』報告,說你在上海!」至少在他看來,是毋庸置疑的。
——這就意味著,她今日是走不出百樂門飯店了。
可是,當他逐一去驗這些一塵不染的紙張時,希望之火在一點點地熄滅。終於,他翻到了最後一張——他做了一件很徒勞的事。
恐怕不是為了買字典那麼簡單吧!
「對不起,」他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低頭避開嚴淑英的眼睛,說,「我們不能把它弄成真的。」
「為什麼?」趙行曼問是這麼問,卻一點都不奇怪,「從安全上考慮嗎?沒那個必要!」
當謝振華的身影出現在百樂門飯店外時,嚴淑英頗感意外,她立即從座位上起了身——按規定,在未與聯絡人接上頭前,她只能坐在她該坐的地方,但她就這麼做了。
他離開了住處。
「3□2□、7□1□、□□□□、2936、8397。」
而謝振華並未體會到她的良苦用心,依舊對直朝她走來。
「以後也別問。」嚴淑英生硬地轉了話題,「外面是不是出大事了?」
「哦……」他失望得更徹底,可是,就在眨眼間,他看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曹媽,那怪怪的表情,像藏著什麼事。
在街上兜了一陣后,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很是招惹在街頭巡邏的日本憲兵關注,接連截停他好幾次,每次都先盤問他一陣,然後就是檢查他的證件,再不就是像一群捕食獵物的狼瞪眼反覆地打量他。
「他不會!對他,我比你了解。」趙行曼從容一笑,「借他十個膽,他也絕不敢向『打手』吐露一個字!當年在北平他惹了事,我向他建議回南京,向『打手』請罪,他都老老實實地照辦了,以此類推,九九藏書你認為他有多大的膽兒?」
「誰?」嚴淑英愣怔了一下,旋即明白謝振華意所指,「這你就別問了……」言而不盡——她突然意識到,這樣回答,很容易引起歧義——不答就對了。
「你……還是忘記這個人吧!」夏正帆寬謝振華的心。
想到嚴淑英,謝振華這才發覺出來已久,該回去了。
手腕被人一左一右地抓住了,輕微的痛感,讓她的手很自然地鬆開了手袋,手袋觸地,心中開始數秒:一、二……
不能,只有理智,除了理智,還是理智——愛情,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是奢侈品,他消受不起——如果有來生,他或許會不顧一切地把它攬入懷中,用最熱切的情感去佔有它,用最真摯的感情去守護它——但今世,這樣的可能或許很渺茫,他永遠沒辦法預知自己下一秒是生是死。
開玩笑要適時而可,那才叫開玩笑,謝振華笑容一收,正色說,「就是買字典去了!」
五組數字,有兩組未被燒掉,那又有什麼用,後面的數字代表著飯店,謝振華不用查密碼本就知道,密碼本就在他腦中。前三組數字一個都不全,這就是天書。哪怕有一組完整都好,起碼他還能大致判斷出嚴淑英的去向,名字為五個字的飯店在上海多如牛毛,什麼費加羅飯店、什麼伏爾加飯店、什麼新亞大飯店,大的大,小的小,出名的,不出名的,一個個去找,那要找到何時去。
「碰到成理君了!所以……」層層抖包袱,直至抖出個成理君,非謝振華所願,但他不能不如此。是誰讓嚴淑英還肩負著對他的監視之責呢?所以,在時間問題上,他不會容許自己犯錯。況且,以他對嚴淑英的了解,嚴淑英絕不會向成理君求證,因為嚴淑英很反感成理君。就算嚴淑英去問成理君,他也不怕,成理君敢說旁的么?
「呵,足不出戶,就能知天下事,了不起!你的消息好靈通啊!」謝振華不知是揶揄,還是真心讚賞。
無疑,趙行曼的話說到點子上了,謝振華馬上就有了認同感——什麼樣的將軍才帶什麼樣的兵,他所接觸到的那些軍統特務,嚴淑英很自負、成理君很自負、夏正帆亦很自負,無一不和戴笠一個鼻孔出氣!
「比如說,她在電話中說了什麼?」謝振華說。
「不聽了!」嚴淑英賭氣地舉雙手捂住耳,轉臉側身,再不看謝振華一眼了。
左右這閑逛是不能繼續下去了,他也絕了這個念頭,往回走了。
「你放心,沒有萬一!」趙行曼堅持己見,「只要他不沒事找事,我在這裏就很安全!相反,我按照你的建議實施轉移,那才叫萬一呢!那豈不是不打自招了嗎?」頓了頓,他問謝振華,「做地下工作的人,能不擔一丁點風險嗎?」
經過一條僻靜的弄堂時,夏正帆想都沒想,就拐了進去,當然,少不得要拉一把失魂落魄的謝振華,以免後者走岔了路。
……
就是這麼奇怪。
將那張紙條放回煙灰缸,擦燃火柴點燃,直至紙條徹底化為灰燼,他才挪開了視線,望向了房間別處。這是他第一次在嚴淑英不在時進入她的房間。女性的房間,總是少不了脂粉味,很香,也很醉人。他並不反感、排斥那種味道,一如嚴淑英還在這個房間里一樣。令人感到親切而熟悉。
最後,他只能選擇離開。
約半個小時后,他走進廚房,找到了正在擇菜的曹媽。
后一句,謝振華表露出抱怨之意,表意的感情|色彩本不是很強,然聽到嚴淑英耳里,卻似指責意味頗濃。在嚴淑英想來,謝振華這般指責她,那可就沒道理了,一氣之下,她發作了,「你當我願意吶!還不是因你而起。」嚴淑英一語中的,直奔問題核心。這不是她第一次提起此事了,而是第好幾次。
帶著一種失落而複雜的心情,謝振華出了嚴淑英的房間,下樓進入客廳,發起了呆。
「真的?」嚴淑英不信。
皖南事變的硝煙還未徹底消散,國共兩黨之間的九-九-藏-書裂痕是越來越大,不僅軍事上摩擦不斷,隱蔽戰線上的鬥爭比從前更為殘酷——有時候真正的危險,不是來自外部,恰恰是內部,手足相殘的慘劇,這些年來並不鮮見。
「哦,既然你都聽過話匣子了,那你還問我?多此一舉。」謝振華反詰。
「那你早點安睡。」
「你還能留在這裏嗎?」夏正帆反問。
「她……」謝振華突然有種無力感,嗓子眼似被堵住,啞然失聲。
四秒后,熱氣灼人的氣浪在巨大的聲響之後,鋪天蓋地襲向了大廳內的每一個人。
帶著疑慮,嚴淑英做了與成理君同樣的事。自從受傷以來,她的活動空間很窄,天天守在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間里,對著四堵牆發愣,她的日子確實過得很悶,需要點外部的刺|激來抒發胸中的壓抑。
飯店外,三三兩兩散站著神色異常的男子,眼神遊移不定,雖然他們像小販一樣在吆喝著招徠顧客,但他們絕不是在街頭做營生的人。
「這倒是!」想了一陣后,嚴淑英又覺得不對勁了,「就算繞道,你也花不了那麼多時間吧?」
「一旦我的名字,以任何形式讓『打手』知曉,成理君的麻煩就大了!就成理君那種沒擔當的人,你覺得他敢嗎?」
說聯絡人,聯絡人就到,但聯絡人未能走進飯店,就在門外被人按翻在地,那為方便接頭時識別而提在手上的蛋糕,也隨他倒地的瞬間,滾落在了地上,被蜂擁而至的人,你一腳我一腳踩了個稀爛。灰撲撲的街面上,頓時有了很多被潔白的奶油印出的腳印,凌亂而不失美觀,在陰暗的天氣里,像極了一幅畫家在隨心所欲之下作出的山水寫意畫。
司機掛擋發車之際,夏正帆關上了車門。
好剛烈的女子!
「你究竟聽到了什麼?」他突然有了動粗的念頭,雖然像曹媽這樣的老胳膊老腿,甚至經受不住他輕輕一推,但他還是付諸了行動。
曹媽指了指耳朵,搖了搖頭,表示沒聽太清楚。
「沒有為什麼!」嚴淑英口氣很沖,「不該你知道的,你就別問。」
司機看上去像個中年人,但實際歲數並不大,這聽他說話就知道了,「坐好了,要開車了。」脆生生的,很年輕。
「我們把它弄成真的如何?」她說,用露骨而火辣的眼神直視謝振華。
她展顏笑了,笑靨宛若這個時節滿世界里盛開的薔薇,燦爛奪人目、美麗動人心,可欣賞之卻摘不得——薔薇也是帶刺的——她的手伸入手袋之中,暗中拔去甜瓜手雷的保險銷——只待他們靠近,手袋落地——花開時,總是最美麗的;凋謝時,亦會是最美麗的。
她知道,就這麼一個她幾近完全陌生的男人,她對他連最起碼的了解都沒有,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並願意為之付出任何代價,乃至於她的生命,這實在是太過荒唐,太過荒繆了。可愛上一個人就是這樣,永遠都毫無理性可言。
嚴淑英不知這是第幾日徹夜不眠了,明顯地,她消瘦了。
「宵禁了,我不得不繞道而行,所以耽擱了些時間!」
「別再提他,提他我就來氣。」嚴淑英不掩自己對成理君的厭惡之情,著即轉了話題,「最近,他有沒有給我們分派新的任務?」他,是指「影子」。
「你出門后。」曹媽的手勢就這麼多了,再多的,她就比畫不出來了。
兩人見面說的第一句,是謝振華說的,「請馬上轉移!」
有幾次,他站在了那扇門外,很有推門而入的衝動,卻終究未那麼做,他不確定這一推下去,他會面臨著什麼,理智總在緊要關頭,左右了他全部的行為。
那個瘦小枯乾的男子從角落裡顯了身:形容委瑣、面色焦黃、眼小無神,病態十足。同時,東西兩側的那幾個人立即從兩邊向她包抄了過來。
然而,香殘留,人蹤失,這……
「我不出門,怎麼給你買葯?」謝振華沒好氣地說,「若不是你受傷,我至於天天在家,陪你大眼瞪小眼嗎?」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