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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魂勞夢斷

第十八章 魂勞夢斷

按說,這日子過得不舒坦,作孽事就少干吧?可是他已經欲罷不能:殺人過多,會變成一種習慣。才短短半個月之內,經他之手,或直接,或間接,又是十數條人命榮登生死簿了。
夏正帆給了建議,「凡事鎮定,修養正氣,辟除邪氣。」
「佛曰:世事無相,相由心生,可見之物,實為非物,可感之事,實為非事。物事皆空,實為心瘴,俗人之心,處處皆獄,唯有化世,堪為無我。我即為世,世即為我。」夏正帆扭頭見羅之江怔然無語,不由暗自嘆了口氣,解釋說,「夢,即相,由你心所生,非你所見。」
端茶送客。
四月十五日這天夜裡,羅之江做了一個夢。
從睡夢中回到現實,羅之江發現,不僅是一跳還有一跌——他從床上翻到了地上。堅實的水門汀地板,讓他感受到的不僅是冰冷,還有隱隱的疼痛。屁股疼,後腦勺也疼,還不是一般的疼,疼得他不敢揉,一揉便齜牙咧嘴。
據說,在他昏睡中,臉上一直掛著怪異的笑。
主子有憂,羅之江自然要殫精竭慮為其解憂,那可不是說幾句好聽話,馬屁拍得響,就解得了憂,軍統特務的猖獗活動,一日不受到沉重打擊,是不會偃旗息鼓的,而要予以軍統特務沉重打擊,就必須擒賊擒王,賊首是成理君,逮住了他,就什麼都解決了,群龍無首,陣腳不亂也亂。
清明那天,他帶著老婆孩子去給死去多年的父親上墳,碰上兩年多不見的二姐。甫一見面,二姐便哭罵出聲,說他是親舅殺外甥要遭天打五雷轟的報應。對二姐這突如其來的詛咒他感到莫名其妙,隨即便認定二姐是中年喪子得了失心瘋,抬手欲學那「胡屠夫打范進」。然,自幼父母雙亡,是二姐含辛茹苦撫育他成人,往昔之事歷歷在目。關鍵時刻理智佔了上風,改出手動粗為好言好語,勸轉了二姐的「失心瘋」。遂打鐵趁熱,細細詢問一番,方知外甥之死,雖與他無直接關係,卻有間接關係。三月中旬,多名七十六號小特務,闖入霞飛路1141弄10號江蘇省農民銀行職工宿舍,開槍殺死了11人,死者之中有一人便是他的外甥。而他正是這起血案的主謀之一!
「請區座放心!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還有假!」老婆沒好氣地這麼說。
試驗結果表明:藥方,可能有問題,也可能沒問題。
這等事,李逸群少不得當笑話講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如是看來,羅之江確乎病得似乎不輕!
自然地,他該出去在部屬面前亮亮相,替他們鼓鼓勁,煽動下他們的士氣,順帶策劃一些行動,凸顯他的存在,凸顯軍統的存在。他要讓世人看看,在他領導下的軍統上海區特工們從事的抗日救國活動,不是嘴上說說的,是在做的!
成理君展顏輕笑,和藹地說,「年輕人,不要受到一點委屈,就那麼激動嘛,來,坐下說!」
靳敏坐下身,從胸前的口袋取下那支簇新的派克筆,趴在桌前,在成理君給的紙上寫起了字,不知是激動還是怎的,寫下的字,少了輕靈感,全不似舉報信上的字那樣神采飛揚。
隔著窗,看外面,天幕如一張黑布,黑沉沉的,大而無邊,飄飄忽忽。
就這樣,在羅之江家裡,李逸群與夏正帆不期而遇了。距上次相見,兩人應有月余未見面了,李逸群主動對夏正帆表示了親近,稱讚夏正帆為回春聖手。
一時間,他如五雷轟頂,追悔莫及。
羹是有的,但不是白來的,必須要有功勞。立功的機會不是沒有,把病前未竟之事完成,畫下一個圓滿的句號,就算是立了大功一件。可是,斷了的線頭,要重新接起來可不那麼容易。他這個病老虎在家打盹期間,軍統上海區的特務儼然成了氣候,以「無差別格殺」為行動準則,四面出擊,致使十多名日軍軍官被暗殺或受重傷,搞得駐滬日軍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幾碗苦過黃連的葯汁一下肚,羅之江的噩夢漸漸變少。夜裡雖時不時還會被噩夢驚醒。醒了再睡就是,囫圇混到天明,卻是不成問題的。而白日,那自是完全無礙了:藉助良藥之功,正氣得到扶持,邪氣自然就弱了。
誦詩畢,夏正帆突然來了興緻,撲到書案前,鋪開一張淡黃色的川紙,提起大毫,將所背誦的那首詩一揮而就,末了,少不得落款題跋,蓋了他的印鑒——鑒仌室主人。
住所,他也臨時安頓了下來,說真的,整天地搬家,他很累。
靳敏從布挎包里拿出了一疊紙,確切地說法是一疊照片,遞到成理君眼前,「區座看了這個,就知我所言不虛了。」
這個顯得生澀的舉動,無疑博得了成理君的好感,他環顧了一眼四周,繼續說道,「我是按照九-九-藏-書團體的詢問程序,本著對同志認真負責的態度,才那麼問你。好了,剛才之事就不要多想了。下面的問題,我問你答。不過,我可得提醒你,你所說的,我都會作調查研究,所以,你要對自己的話負責,也要對團體負責。」
電話里的聲音,讓人聽得很不真切,虛無縹緲,甚至還有些微的含混,但還不至於聽不清。明顯地,電話那端的段東樓似乎變換了個人,說話時的嗓音,似一隻被人扼住了喉嚨的鴨子,有氣無力——說話的內容卻不含糊——他的部屬當中有人暗中投靠了七十六號,正準備拿他作投名狀,云云。
機會來了,是要抓住。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一切要從長計議!不然,到時候雞飛蛋打,豈不是枉費心機?
若在清明之前,羅之江肯定持同樣的態度,但清明之後,他動搖了:因果報應終有時,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到了必報!
大夫摘下眼鏡,開懷大笑:先生此言謬也!我舉個例子,都說砒霜劇毒,不能服食,然砒霜能殺人,也能治人,譬如治療肺結核,砒霜只要用得適量,就是良藥。當然了,同樣的病,不同的病人用藥量也不同。
門一開,穿著睡衣、拖鞋的羅之江不顧保鏢的攔阻,出了家門,來到了憶定盤路中央。天色,依舊延續著清明那日里的陰暗,灰撲撲的一片,更是加重了他的抑鬱,疾步而行漸漸地緩了下來,到最後靜止不動了。突然,他仰頭望天空,雙手猛張,凄厲地慘叫……
方法一,固然是個辦法,卻根本不能付諸於行,試問,哪有人不睡覺的?方法二,羅之江壓根就不予考慮,死,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重病沉痾自有良藥治,不說藥到病除,起碼控制得不錯。
羅之江沉默了半晌,慘然一笑,「現如今,我身上的正氣僅存一分,邪氣倒有九分,如何能辟邪?」
「慢,」成理君插入一問,「他既然拉你入夥不成,為何不馬上採取行動,比如說,把你控制起來,以防你走漏風聲;再比如說,殺你滅口?」說完,眼睛直勾勾地去看靳敏的眼睛,冀圖從中看出一些端倪,哪能看到什麼,在他連珠炮發問之下,靳敏早就低下了頭。
他更想找人釋夢。
輕輕吹乾川紙上的墨跡,夏正帆將剛題下的字,交到羅之江手中。轉身,便一搖一晃地走到了窗前,向外張望連綿不絕的細雨。清明時節的春雨,雖斷人魂,但窗外綠意盎然的生機,不正好可將那愁雲慘緒沖淡么?
要做試驗,讓地牢之中的那些囚徒當小白鼠最合適不過了!
跟隨李逸群而來的烏二在一旁很捧場地賣力放聲大笑,雖然他知道那並不好笑,但他還是那麼做了,兔死狐悲的感覺,不屬於他。烏二一笑,驚了夏正帆號脈,惹得夏正帆毫不客氣,就送上一頓呵斥,中心意思就一個:烏二是十足的白痴。罵得烏二收笑,半天啞口無言。
不過,他這個要求,大夫卻無法滿足。醫家有條不成文的規矩,不得隨便幫人看其他醫生開出的藥方,除非是極為特殊情況才能這麼做。所以,大夫並不接方子,而是讓羅之江將手放置小枕頭上,待他切過脈之後另開一張藥方,以供參考。
看罷傷口,傷痛把他帶入了冥思苦想:
「哼……我看不盡然吧。」成理君不給靳敏留絲毫餘地,步步緊逼,「親兄弟都會反目成仇,自相殘殺。更何況於你們僅是親戚。」心內疑心漸起。
「報告區座,我的舉發若有任何捏造誣告不實之處,我甘願接受團體的嚴厲制裁。」靳敏一激動,紅著臉站起身,那神情彷彿是受到了莫大侮辱。
就是!
繼續睡吧!
找人抄來了經文,羅之江才念了第一句「南無阿彌多婆夜」,就丟了經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是種境界,他還沒那種感悟。關鍵是,經文念了也是白念,噩夢照樣會來。一入眠,噩夢就來;一睜眼,噩夢就走。
大夫笑答:非常好!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外間形勢一片大好,羅之江哪裡還坐得住。
靳敏局促地在兩個褲管擦了擦雙手,慢騰騰地坐回了身。
「報告區座,我之所以知道謀逆一事,是我們大隊長想拉我入夥,被我嚴詞拒絕了。」靳敏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為此,我們大隊長大罵我膽小,還說我不會審時度勢……」
夏正帆嘆了一陣氣,方才說,「這世間的鬼神之說,本就十分微妙,信則有,不信則無。你在自己的心境上造就一個鬼域,生生地把自己給鎖了進去,這如何會好?」
先是烏二笑,后是夏正帆罵,昏昏沉沉之中的羅之江,總算不那麼渾渾噩噩了,有了那麼幾分神智,張嘴就問,「笑什麼?罵什麼?」
媽的!他惆悵地掛上電話,九-九-藏-書罵上了,「牛個啥,儂不就是個拉虎皮作大旗的小癟三嗎?」罵過,他狠狠地照牆壁踢了一腳,痛!
出了夏正帆家,羅之江去了滬西最負盛名的仁安堂,找到當日的坐堂大夫,便遞上夏正帆寫的方子,請其幫忙驗方。(防人之心不可無嘛!不然,遭了別人的暗算,豈不是冤枉哉!)
同一天里,成理君要赴兩個約會,與靳敏會面畢,他就在幾名保鏢的隨扈之下,匆匆地趕往下一站,位於慕爾鳴路上的鴻翔服裝公司。說是服裝公司,其實就是個規模較大的裁縫鋪,縫紉機多,車衣工多,顧客多,除此之外,就是衣服多,整間鋪子都掛滿了衣服。
這是他的生存法則,戴笠可不認同,發給他的申斥電,再三再四而來,於他卻是隔靴搔癢,不癢不痛。不是他不把戴笠的命令當回事。他是實出無奈,在惡劣的環境里,他唯有先保存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打擊敵人嘛!先躲過風頭再說。
夢無好夢,覺自然無好覺,從不曾失眠過的羅之江,失眠了。一個晚上不睡可以,連續幾天不睡呢,當然是不可以。
風聲驟緊,成理君不是渾然不覺,他比任何人都警覺。所以,老祖宗傳下來的保身活命的智慧——東躲西藏,就用得上了:他三天兩頭提著行李箱忙著換住處,今天他或許會住在法租界,明天就或許住在公共租界,再後天他就或許住在越界築路上。
羅之江會意,抄起墨跡未乾的藥方,拱手告辭了。
最後,夏正帆不得不對其曉以利害,「你若再不服藥,你就該罹患精神分裂症了。」
要躲多久,他心裏自有定數。
痛過,腳上有了濕意。
張開網,讓魚兒鑽,耐心點——等!
望聞問切四字,誠為醫之綱領。話是這麼說,但也要病家配合才是。羅之江屬不配合的那類病家:氣色可觀、生息可聞;然,脈不能切、癥狀隱諱。四之少了二,這病就難瞧了,藥方就更無從開了。
可笑的是,羅之江挑錯了一個試驗對象,把已是瘋子的徐克祥給挑上了。結果呢,瘋子更瘋,最終做出了常人覺得不可理喻,又在情理之中的事——徐克祥雙手並用,死死攥住了任秋明用來傳宗接代的家什,生生讓任秋明做了斷子絕孫的太監老公公。
可凡事都不是那麼盡善盡美的,用藥停不得,一停,噩夢依舊。在停葯與用藥之間反覆幾次后,羅之江放棄了停葯的打算,認命地過起了守著藥罐子過日子的生活。
聽得成理君忍俊不禁,撲哧一笑,隨即低聲輕罵,「他媽的,就算編瞎話,也編靠譜點!」他一笑,馮道援就馬上注意到了他,撇開小官,帶著裁縫固有的熱情,笑意盈盈地迎了上來。靠近,貼著他耳邊說,「請區座去我辦公室稍候,我馬上就到。」說完,對他指了指左側的經理室。
羅之江一臉戚容,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別提那個夢字,成嗎?」為這個字,他是心如刀割,痛徹心扉。
羅之江甚奇:好在何處?恕我直言,你適才說,一個不慎,就是反結果,此話是何意?再來,你看方之時,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不知又是何道理?
而下一秒,他卻相信了靳敏。
「安心養病吧!」烏二是粗人,聽不懂什麼正邪。
成理君沉下臉,先發制人,「你舉發你們大隊長謀叛,有何憑據?若沒憑據,你就是在捏造誣告!說,你是何居心?」突襲的效果不錯,靳敏有些緊張,這種反應是正常的,不緊張,乃至胸有成竹,那就成老練過度,該令人生疑了。
大夫答曰:安神方子,用好了,可治病救人。然,其劍走偏鋒,一個不慎,良藥變毒藥也是可能的。
大夫依舊笑:引起你的誤會,實在是不好意思。藥量不對,良藥變毒藥,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又,我點頭是贊藥方之奇,我搖頭是自嘆弗如,這樣的藥方,我確實開不出來,敢問開出此仙方的高人何在?老朽甚想與其人切磋一二!
靳敏又激動了,站起身,忸怩地搓著手,連聲致謝不止。
難道說請你幫我釋夢,不被罵是神經病才怪!
特別是當他聽說,清鄉委員會正式掛牌成立了,李逸群榮贗秘書長一職,不僅權比從前大,而且錢也比從前多,還捎帶著雞犬升天——七十六號上下人人都升了官,就連大字不識一個的烏二,都官升三級。
他篤信,風聲不會一直那麼緊,有張也有弛,多則三月,少則一月,外圍的空氣就會緩和下來。
電話是段東樓打來的,聽到對方報出姓名的當時,他渾身頓時似通滿了電,著實興奮了幾秒,徹底找不到北。哦,請原諒他如此失態。他以為「影子」會與他合作了。然而,一俟交談開始,他卻如從高高的雲端狠狠地摔回生硬的地面,業有的輕鬆感,read.99csw.com亦隨之在地面上摔成了無數的碎片,消失了,再也還回不到原狀了。
大夫帶上老花鏡,一看方子,口中連連稱奇,點了頭又搖了頭。
不行,他得去分一杯羹。
乍一見人,成理君就喜歡上了靳敏,從外貌上看,靳敏似乎才不過二十二三歲,聰明伶俐,長相英俊,穿著得體,很像個在校的大學生。雖然靳敏的外貌,在特務這個行當很不上相(讓人過目難忘),但成理君還是喜歡靳敏,無他,靳敏身上的學生氣很重,不夠沉穩,這樣的人涉世不深,想不讓他這樣老於世故的人喜歡都難。
確實如此!
從前被他殺的人,一個個都潛入了他的夢中,時而一人,時而多人,來了就找他索命,要說這世間沒鬼,打死他都不信。(心中有鬼!)
這樣的試驗結果,很自然而然地讓羅之江選擇了不服藥,他的命或許不算太金貴,可也是有價的——軍統開價用法幣一萬元(兩根金條)買他的人頭呢。開價的人如此看得起他,他就更得好好地活下去才是。
一看過幾張業已發黃的藥方,羅之江馬上就信服了,遂在仁安堂抓了葯。不過,不是按照夏正帆所吩咐,只抓三副葯,而是抓了十副葯,多出來的幾副葯,他得用來做試驗!
眼見為實之後,成理君完全信了,「你反映的事情,確實很及時,也很重要!我會替你向戴先生報功請賞。」許願,開空頭支票,是他的拿手好戲。報功沒問題,到時候戴笠一個電令下來,官兒隨便升十級八級都可以!請賞,呵呵,物價飛漲,飯都快吃不上了,也不見戴笠增撥丁點錢,想都不要想。
段東樓在電話之中的提醒,他一點不敢掉以輕心。幾天前,他接到一封經幾人之手輾轉送達的舉報信。信中說,他轄下的第一行動大隊大隊長馮道援正在謀叛。起初,他確實很當回事,並認真地將信研讀再三。但隨後,他置之一笑,不予置信。原因就在:舉報信不是匿名的。舉報人勇敢無畏地落了款,有名有姓,叫靳敏,系第一大隊大隊副。這就予他一個感覺,寫信人有挾私泄憤之嫌。
「照我給你開的方子,按時服藥。堅持不怠,假以時日,一定會見好。」夏正帆對羅之江的提問避而不答。羅之江所言之意是:既然要匡扶正氣,那先以邪反正,何如?這樣的問題答不得,一有不慎,就會掉入致命的陷阱中。
乍一見羅之江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著實把前來探病的李逸群給嚇了一大跳,跟著是一驚——此事又與夏正帆有關,這是李逸群所看到的情形:夏正帆正在為羅之江切脈,那神態、那架勢,還真似那懸壺濟世的良醫。
呵……
一聽有變成瘋子的可能,羅之江著了急,發了慌,立馬從老婆手中奪過葯碗,顧不得燙,仰脖一飲而盡。
「事在人為嘛!」李逸群自認很合時宜,插了句嘴。
「好,換個說法吧。非你所見,這裏的東西,就不存在。」夏正帆敲了敲頭,惋嘆,「大錯已鑄成,如今你再懊悔萬分,也於事無補。往後,凡事還是向前看吧!若再有幻象,你不妨默念幾聲《往生咒》,心自然就靜下來了。」言畢,夏正帆回到書案前奮筆疾書。這次,他用了便箋,寫了一溜藥名。提筆之際,他示意羅之江走到書案前,將方子推到羅之江手邊,言,「這是我家祖傳的安神方子,你照方抓藥便是,連續煎服三副葯,完了,定能見好!」
笑個屁,羅之江清楚地記得,他在昏過去前,是心驚肉跳的,是害怕——他記得他看到那個女人在對他笑——就是那個拉響手雷的女人。
呵,跑題了。
佛家講因果報應,羅之江向來都抱著嗤之以鼻的態度。態度直接影響個人作為,殺個把人對羅之江來說比殺只雞還容易,且不會心存絲毫內疚。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羅之江顯得很無助。
除鞋脫襪一看,大腳趾指甲破了,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明為誇獎,實為一箭雙鵰之舉:一來為暖夏正帆的心;二來寬羅之江的心,羅之江拿囚犯作試藥,他是早有耳聞,只不過,他一直十分厚道地未說破而已。
羅之江問:那,是好,還是不好?
馮道援的公開身份是鴻翔服裝公司的業務經理。不過,他從未出外做過任何業務,他只會做衣服,男女老少的衣服,他都能做,手藝自是沒得說。除此之外,他實心待人的行事準則在顧客中頗有口碑,回頭客不少。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鬼之夢還未了,羅之江又多了塊心病。
一閉上眼,羅之江又入夢了。先前的夢告了一個段落,新的登了場,但並不比最初的更好,令他更覺恐怖。這次,他夢到外甥小正捂著臉在痛哭,他上前問外甥為何哭泣,小正九*九*藏*書猛地抬起頭,一雙眼血紅血紅的,大聲嚷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一切都得從長計議。
當他拿起電話,卻又放下了——
羅之江著實給嚇了一跳。
羅之江問:請問這是什麼方子?
破除噩夢的困擾,並非只有華山一途,夏正帆不是說過么,還可以默念《往生咒》嘛!
確實,事情如他預估那樣在發展,不出月余,外間的氣氛就趨向風和日麗了。
有,方法有二:一、不睡覺;二、死。
想是這麼想,然現實是,成理君不是那麼好逮的,其人詭計多端,善於偽裝,居所無定,比泥鰍還滑溜,抓都抓不住。
在夢中,他殺了一個人,跟著死去多年的老父現身於夢中,大罵他一聲逆子后,就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在睡夢中喘不過氣來之時,他醒了。
羅之江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心裏卻是將信將疑。)
一晃半個多月過去了,羅之江很不幸地罹患上了神經衰弱症,而且是日漸沉重了起來。怕風、怕光、怕冷、怕熱等等,這些都還不是羅之江最怕的。羅之江最怕的是鬼,本是虛幻縹緲的玩意,在他的臆想之中竟是那樣的煞有介事。
「哦,這倒也是個說得過去的原因。」成理君嘴上這麼說,心內卻是一點都不信,見面之初,對靳敏產生的好感,正在慢慢地褪去。
至於激動成這樣嗎?成理君不免多看了靳敏幾眼。
靳敏馬上辯解道,「區座,請你先聽我說完,我們大隊的成員,俱是我的鄉黨,他若對我不利,必然會引起其他人反彈。」
打消羅之江的疑慮,大夫有的是辦法,一撂備查的藥方,擇出書有砒霜的那幾份,交由羅之江過一過眼,讓其來個眼見為實。
「對了,還有名單呢?」成理君可沒忘正事,眼見為實,又不如調查來得可信,一碼歸一碼,不可混為一體。
以下就是成理君看到的情況,一臉忠厚相、身高體壯、長手長腳的馮道援對顧客服務熱情而周到,細緻入微,而且還有很好的耐心,時不時地借出自己的耳朵,認真地聆聽顧客的閑言碎語。比如眼下這位仁兄,應是汪記里的一個小官吧,正故作風趣地向馮道援兜售其不知從哪聽來的汪記大員的故事:「……他問那個村姑,你家有幾個孩子。村姑答說,有二十多個。他奇道,你怎麼比老母豬還能生。村姑怒罵,你媽才是老母豬呢,我兒孫加一起不是二十多個嗎?他吃了這一罵,囁嚅半晌才說,還是比老母豬能生。著即一勺大糞潑至,澆了個滿頭滿臉都是,穢氣衝天……」
但特務又不同於普通人,喜歡一個人是一回事,相不相信一個人,又是另一回事。
當然了,徐克祥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一隻眼睛,被吃痛之下,變得異常狂怒的任秋明給打瞎了。
這般想,是有根據的,戴笠的用人之道——正副手之間一定要保持平衡——面和心不和,這樣才不會沆瀣一氣,干欺上瞞下之事。瞞不瞞下無所謂,不欺上就行。就算一開始是面和心和、精誠團結,那也沒關係,戴笠有的是辦法,讓你們成冤家,讓你們互為掣肘。互相監視。互相拆台。互相打黑磚、下絆子。矛盾激化時,他就出面居中調停……
主子的日子不好過,當奴才的日子就難過: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嘛。
勸說羅之江服藥,三人頗費了點周折,羅之江疑心藥里有毒,死活不肯服用。李逸群、烏二好話說盡,乾脆懶得費那點神,閉口旁觀。
試驗結果,很快就出來了,七名被強行灌下藥汁的囚徒,除一人出現了異常反應,其他六人屁事都沒有。
「真的?」羅之江不信。
「我這就寫!」
形銷骨立,痴若木偶,人氣皆無,羅之江好似那聊齋中的葉生。
點亮床頭的燈,一看時間,凌晨兩點,距天亮還早呢!
看,這就是學生本色,單純!
覺,羅之江斷然無法再酣然應對,于黑暗之中枯坐迎來了天明。直到天明亮時才像一個老人一樣起了床,摸摸索索的動作輕得幾乎沒有一點聲音,像一個影子。起床后,他連衛生間都沒去一下,徑自往樓下走去。下樓去做什麼?他也不知道,只是無神地往下走,到了樓下又莫名地去開門。門有兩扇,一扇是往裡開的是木門,另一扇是鐵門,朝外開的。
大夫問羅之江意欲何為,羅之江答只看藥方。大夫還從未見過這樣的病人,本著以這父母心的慈悲,就勉為其難一次了。
成理君自覺自律地一正容,把思路拉回正軌:現在,結合段東樓的警示,就該把那封舉報信重視起來。
憑良心說,夏正帆的藥方還是卓有療效的。
夏正帆丟開羅之江的手腕,抽出小枕頭,斂入帶來的提箱中,吩咐烏二道,「你來給他說罷!」說著,讓出了最靠近羅之江的位置,走到桌案前,九_九_藏_書提筆寫他的藥方子去了。
反覆地看了幾遍手中的題字,羅之江不覺間痴了,喃喃自語道,「莫非這世間真有鬼魂?」一大早,他就找到了夏正帆,請其為自己釋夢。不意,夏正帆演了半天啞劇,卻給了他這麼一方紙,煞是令他費解!
先人的智慧確實簡單又有效率:好幾次,他都成功地避過了七十六號與日本人的追捕。
上述兩敗俱傷的結果,都是他親自前往關押二人的監室,所看到的。
「好!我就要你這個表態。」成理君贊過一聲,話鋒一轉,尖銳地問道,「謀逆都是極隱秘的事,你又是何從知道的?再來,你說一大隊大部分人都要投敵,這是你在誇大其詞,還是捕風捉影?若是確有此事,那麼你就舉出這些人的姓名,以便組織調查落實之後採取相應的措施。」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羅之江怎不噩夢連篇。
活人豈能被尿憋死,羅之江開始積極地尋找第三種辦法,求神問道、占卜打卦……這些他所能想到的方法,他都一一去做了嘗試。可惜,效果非常不佳,雖偶有安穩的一夜,然而當第二個夜晚來臨時,噩夢依舊是不請自來。
成理君狐疑地接過照片,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馬上就認起真來了,照片拍攝的時節,正是當下,照片中的人,就是化成灰,他都不會認錯——李逸群、羅之江,還有馮道援——幾人面帶笑容,親熱地手拉手,正在交頭接耳……說什麼,肯定是不知道,但可以知道,絕不會是好事。
該消停一陣了。
羅之江狐疑:藥量多一分少一分有什麼關係,這葯堂里抓藥的夥計,有時候抓藥還用小秤,有時候,就全憑感覺了,我看病人煎服后不也沒什麼事嗎?
還未等他細問,段東樓用一組數字作結尾,也不說作何用,就啪嗒一下掛了電話,留給他耳鼓一陣陣刺耳的嘟嘟聲。
這可是祖墳上冒青煙的美事——噩夢,似乎成了預兆了——常言道,夢是反的——這話很有道理,是否是?
在家靜養了一些時日,羅之江坐不住了。
羅之江抱拳于胸,真誠地說,「謝謝!」
夏正帆擺了擺手,說,「謝,就不必了。恕我多嘴一句,心病終須心藥醫。」一語畢,他端起手邊的茶杯——
可是長時間不睡覺,誰能受得了?
有沒有讓噩夢永遠終結的方法?
馮道援張了張嘴,又把想說的話,咽回了肚裏。顯得心事重重。
安全無虞,麻煩也接踵而至,工作卻沒了效率:部屬遇有重大、緊急事件,需向他請示,讓他作定奪時,卻經常找不到他人——向來只有他找別人——無數的慘痛經驗表明,除了自己,誰都不可信。
提著葯,羅之江就去了七十六號。
成理君看那個小官朝他站立的方向看了過來,趕緊別過臉,「我先走了。改日再約吧。」說完匆忙而去。
經理室的門上是一塊花玻璃,內中人影攢動,成理君心中頓然生疑,忙說,「那倒不必了,我就是來看看你,沒別的事。你有事,先忙著吧。」說走就走,但走得很慢。
看到任秋明的下場,他很是解氣,心內暗贊自個英明無比,無心插柳之舉,竟然能達到了讓任秋明生不如死的目的。
完事,羅之江的神志清醒了不少,對夏正帆說,「你有所不知,除了與你談話的這會,我還能從容應對之外,其餘時間,我看到滿屋是鬼。從前,我閉上眼才會看到他們,現在我睜開眼,他們照樣會來。而且,這些鬼身上滿是累累彈痕,渾身是血。日日夜夜纏住我不放,這般的生活,我是一日都不想過了!」
終於,在抓獲錢維民那天,羅之江終於撐不住,不小心「睡」著了。
搬進了位於霞飛路拉都路口的44號公寓的第三天晚上,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讓成理君輕鬆不到幾天的神經,如弓弦般再次繃緊了。
打通一個電話固然很容易,可這麼做實在是冒失!要知道,深更半夜,打出一通電話去擾人清夢,電話通了的第一句話,他該給對方說什麼呢?
怪可惜了,那麼漂亮的女人,竟然突然間變成了東一塊西一塊的,血糊糊的肉,他真的受不了了。
不知道是不是否極泰來,一個自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突如其來地砸在了他的頭上,把他砸暈了,砸懵了,以至於做夢都會笑醒——機會是人送上門來的,兩罐茶葉封包上夾著一張紅得晃人眼的拜帖,竟然讓抓住成理君的可能性變得明朗了起來。
在靜安寺路DDS咖啡館,成理君第一次見到了靳敏。
靳敏玩著手指,似在糾結,又似在下決心,半晌,他抬起頭,露出決絕地神情,說道,「唉,此事說來話長。我們大隊長家和我家沾親帶故,所以……」
第二次醒來,儘管天色尚暗,但羅之江是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他怕再次被噩夢纏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