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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機關算盡

第十九章 機關算盡

究竟是哪裡不對勁,成理君也說不上來。
從靳敏那裡他又想到了一大隊的其他成員,恐怕也被馮道援出賣了吧?
第一個電話,成理君撥的是段東樓說的那五個數字,通了,無人接聽。悻悻地掛上電話,撥了第二個電話,是打給總機要員的,這次有人接了電話。
「區長難道忘記了?我還要跟我的內線碰頭啊!」馮道援訝然道。
實在想不出所以然,成理君乾脆轉過了臉,再不去看羅之江等人了。
「就來!」門外的人大著嗓門回應道。
一時間,兩人都唉了聲嘆了氣。
幾分鐘后,中年人拿著一紙文件走了下來,招呼兩名大漢押起成理君就走。
巡捕拿槍指住兩名大漢,吼了回去,「這裡是租界,就算他是強盜,抓不抓人,我說了算!」
警車一到現場,就戛然而止,有六名武裝巡捕先後下了車。巡捕努力排開圍觀的人群,擠到了成理君與兩名大漢面前,分別給他們戴上手銬,押著他們就朝人群外走。
成理君的心情晦暗了起來。
互道一聲喂之後,成理君對總機要員說,「我是成理君,現已失事被捕,暫被扣在法租界盧家灣捕房,七十六號正在與巡捕房交涉引渡中。請你即刻將我失事的消息,迅速電告戴先生,切!切!切!」
馮道援突然也要外出,令成理君心頭忽然打一個突,一絲不祥之兆不請自來,闖入了他的心間。於是,他不動聲色地說道,「怎麼,你也有約會?」
成理君本想不予理會,但還是忍不住地轉過了臉,循聲看向了門口。
還未等成理君說完,那名法籍幫辦捂住鼻子掉頭就走,再不過問一句了。
來了。還真如靳敏昨日舉報的那樣,馮道援會拿鞠銘柱說事兒。
若在平日里,他都會選擇步行:一來可欣賞雨中之景,二來可思考一些事。但這日,他一反常態,先上了一輛電車,逆向坐了兩個站,然後下車,走到街對面,攔了一輛出租汽車,這才直奔霞飛坊。
掛斷電話,成理君就跟虛脫了一般,渾身上下無力,走不動道了!他走不動,自有人會幫忙——心情焦慮的探長在左等右等不見他完事兒的情況下,只得動身來請人了。探長一見成理君病怏怏的樣子,立刻架起人就走。
其實,破綻已經不少了!但這讓他就不明白了,羅之江究竟是在搞什麼鬼?直接把那兩個叛徒叫來,豈不是更好,兜這麼大個圈子,有什麼意思?
探長一席話,將成理君推回到現實——未來是生是死都未知,這時辰還奢談什麼報答,這是否是在糊弄人?——就是。
成理君當著魯克斯撥了號碼,第一個電話還是打給謝振華的,讓他失望的是,電話還是無人接聽。掛了電話,成理君再次給趙行曼撥了電話,電話一通,成理君急急地問,「發了?」
馮道援打蛇上棍,「可是,我們大隊只有兩支左輪,應付這樣的制裁行動,恐怕有些困難,希望區座能再撥付一些槍支彈藥!」
魯克斯見狀,將其他人打發出門之後,才說,「這個我不給他們,就由我收藏吧!」跟著,魯克斯補充說,「日本憲兵隊現正與巡捕房接洽引渡,大約五點多鍾你就要走了。請多保重!」言畢,魯克斯露出了惋惜的表情,「你出門怎不帶保鏢?」
還不到五點鐘,成理君就被押到了二樓樓梯口——日本憲兵隊已辦妥了引渡手續。一名日本便衣憲兵給成理君上了手銬,便示意先前綁架成理君未果的那兩名彪形大漢押著成理君下了樓。
六月二十七日中午,成理君接到了一個電話,又是段東樓打來的。
成理君走上了前,與法官近距離面對面時,他朝法官微笑頷首,以示禮貌,法官也輕輕點了點頭,算是答禮。
隔了一會,成理君在霞飛路見過的那個面色蒼白的中年人也走進了大廳,經過成理君等人面前時,他側臉匆匆掃了一眼成理君,未作片刻停留,就徑直上了樓。
現如今,世道變了,輪到他被引渡了。
忽然間,成理君臉色慘白了起來,他明白自己為何會被帶到此地了——自他發布那道針對日軍軍官的「無差別格殺令」以來,已有近二十名日軍軍官殞命。以日本人睚眥必報的個性,不帶他到此,難道還會帶他到別處么?
當成理君被巡捕推上「豬籠車」的瞬間,他回首瞥見了頓時讓他心涼了半截的情景,幾名記者的相機被幾個孔武有力的人奪了過去,丟在地上,砸了個稀爛!
本不欲理睬,偏偏段東樓來一通沒頭沒腦的電話,他想不理睬也不行了。
那死孩子呢?還是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聽錯了,莫名其妙!
一進七十六號,成理君被帶進高洋房二樓的那間優待室,就有三三兩兩的地位比較高的特務走了進來,圍著他,把他當西洋鏡看起了稀奇。
成理君急辯,「你們認錯人了,我姓張,不姓成,快放開我!」說完,拚命地晃起了身體,卻絲毫動彈不得。
這些似曾相識的場景,無一不在提醒著他:他這是故地重遊了!
現在看來,還真有這個可能,成理君抖著文件,故作饒有興趣的姿態,說,「這就是你要彙報的重要事件?」
薛雲峰衣衫不整,頭髮蓬鬆,滿腮鬍子,一臉晦氣,一看就知是剛從牢里九九藏書出來的。
趙行曼愣怔了片刻,會意地說,「謝謝!」就先行掛了電話。
一進巡捕房大樓,巡捕就把成理君和兩名大漢分別帶進兩個辦公室,隔離監管了起來。
馮道援轉身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取出一疊文件,遞與成理君,說,「這是鞠銘柱的基本資料,以及偽中宣部會議的議題綱要!」
「豬籠車」駛入盧家灣中央捕房的庭院中,巡捕打開了車門,押著成理君和兩名大漢下了車。
下午三點半,探長接了個電話后,押著成理君走出了辦公室。
看魯克斯這廢話說的,妙,實在是妙!
剛抵辦公室門口,一位迎面而來的法籍幫辦叫住了二人,操著生硬的中文盤問道,「這,怎麼回事?」
這天,待裁決的刑事犯很多,成理君看一時半會還輪不到自己,又想起貼身收藏的文件還未毀掉,便不動聲色地踱到了左側的窗戶邊。
這下麻煩了!
是他愚笨,沒聽懂,還是怎的?固有的矜持,讓他不好意思去問段東樓,事實上,段東樓也沒給他問的機會,就匆匆地收了線。
重三輕二的敲門聲剛落,門開了,開門人是馮道援。
難道真如昨日靳敏舉報那樣,這是馮道援的障眼法?
開玩笑,霍亂是要死人的!
靳敏一聽,馬上扭過了頭,面帶微笑起身,走至放暖瓶的矮櫃前,為成理君斟了一杯茶,轉身將茶杯遞與成理君,解釋說,「昨夜,我們大隊有兩名隊員違反了團體紀律,這不,大隊長正命我寫材料向上報哩!」
成理君褪去雨衣當時,靳敏不失時機地輕輕敲了敲他的後背,發出了暗示。他會意,點了點頭,說道,「算了,你既然來了,就一起聽聽吧!」此話一出,剛才的事就算過去了。
約摸等了半個小時,羅之江來了。
笑,不是善意的笑,是那種冷笑。
不是說去七十六號么?
可不是麻煩么,成理君還未開口,錢維民就搶先伸出洋溢著熱情的右手拉住了成理君的右手,「理君兄!」跟著,錢維民空著的那隻手也附了上來,一邊猛搖成理君的手一邊連呼,「理君兄!理君兄!……」
十來分鐘后,站在人群熙來攘往的街頭,成理君倍感親切,那絲不安,悄然消失了。
在探長的押送下,成理君穿過重重的人牆,走進了小法庭,站到了被告席前。
可惜,跑了沒幾米遠,他就再次被兩名大漢挾住了。
剎那間,成理君心裏起了一個念頭,為何不趁此機會跳樓逃生呢?
這時,幾名聞訊而來的新聞記者,想擠上前作採訪,被走到最前面的巡捕制止了。幾名記者見狀,舉起相機,對準成理君就是咔嚓一通狠拍。而成理君亦十分配合地放下高舉的雙手,儘力地讓記者拍下自己的全貌。
成理君就位之後,小法庭的門關上了。
做地下工作的人,最不願讓人認識自己的尊容,更何況是被新聞記者拍照,通過報紙廣而告之。但此一時彼一時,成理君此時最希望自己的尊容能上報,以便告知很多與他有往來的人:他被捕了!
此時正是上午十一點,街道兩旁的行人如過江之鯽,乍一看到類似綁架的場景,無不好奇地駐足圍觀了起來。
「對不住了,差點連累到你!」成理君歉意地一笑,「將來抗戰勝利了,我一定……」
車至七十六號的大門停下,成理君懸在半空中的心,才落回了原處。他這才明白,在日本憲兵隊停留那會兒,只是辦一下例行手續而已。
法官微微一笑,透過翻譯向成理君作了自我介紹,「我是法租界駐巡捕房的刑事法官魯克斯。」
成理君指了指辦公室牆上的電話,問,「我現在打,可以嗎?」
「密電碼編碼方式,是咱們從前在北平站用過的!」成理君頓了頓,提醒道,「只是口訣稍有變動,新口訣為,進五退六,橫三豎九,上四下八,左二右七,實一虛十!」最後,成理君才說了波長和呼號。
車過霞飛坊入口右側約五十多米遠,他叫停了車,下車就返身向霞飛坊的入口走了過去。在緊靠霞飛坊入口的先施百貨公司門口前,他停步,抬腕看表,時間是九點四十分。
一名警員立即上前對兩名大漢說,「你們到了這裏,就要守我們的規矩,他若是跑了,我們負責!問題是,他能跑了嗎?跑不了了,對吧!?既然如此,你們著急個啥?這人,我們遲早會交給你們的!」
這次,魯克斯繞過翻譯,直接用流利的中文說,「當然可以!」
客套一了,法官拿起一疊文件,遞給成理君,示意成理君看內容。
吃飯?都身陷囹圄了,成理君哪還有心情吃飯,但探長的好意,他又不能不領,於是,他也操著山東口音,說,「我姓張,系重慶分子,所以……」下面的話,他就不用多說了。
初時,汽車還在租界內行駛,漸漸地,兩邊的房舍景物俱是一派寥落凋敝之象,成理君知道這已經是進入華界了。到了最後一處所在,車子一齊停下來,兩個大漢押著成理君下了車。一下車,成理君就看到了下車之處的那塊長木條名牌,上書:虹口憲兵隊。
中年人一進屋,羅之江對其指了指成理君,問,「你認識他嗎?」
法官和善地對成理君招了招手,九九藏書示意成理君靠近。
等等!
羅之江笑成理君,是戲謔的笑,如他所見,成理君身上有被稱作假清高、假道學的偽裝,一旦這些偽裝被撕下,其實跟他沒什麼兩樣。
打過兩個電話,成理君感覺有些睏乏了,著即向魯克斯討了一支煙,站到一邊吞雲吐霧去了。
巡捕這樣安排,立刻招致兩名大漢高聲抗議,他們在表明身份的同時,還聲言絕不能離開成理君半步,否則要如何如何!
在優待室里來回踱了半天步,他感覺有些累了,於是他走到了優待室那張大得離譜的辦公桌前的沙發,剛要欠身落座,臉就青一陣白一陣了起來,只見大辦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紅色紙片極其醒目,上書:奉上名茶「碧螺春」兩罐,敬乞之江公笑納。晚輩靳敏拜!
成理君略略地翻看了文件,是偽中宣部會議的議題綱要。閱畢,心中不禁暗自冷笑,鞠銘柱雖是汪偽在香港的宣傳鼓手、《南華晚報》的社長,卻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漢奸,是個連香港站都不屑於出手制裁的人物,還需上海區出手嗎?而偽中宣部會議的議題綱要,這樣的東西根本就沒什麼價值,議題隨時都可能改變,這等不確定性的東西算什麼重大情況?
掛上雨衣,成理君拖過一把椅子坐下,故作輕鬆地蹺起了二郎腿,斜著眼打量了一陣畢恭畢敬站在眼前的馮道援,方才說,「今日之事,我就不與你計較了,你昨天在電話中說,有重大情況要報告,是什麼個情況?」
這不是廢話么!他要帶了保鏢,還會到這裏么?
果然,探長深表同情地搖起了頭,「唉,這日子,何時是個頭!」
完了!
成理君繃著的心,頓時緩和了不少,「那就好!謝謝!」
「有!」馮道援肯定地回答,「今天上午十一點,我將與內線碰面,到時候,他會提供更詳細的情報。一旦情報落實,我就會立即採取行動!」
天哪!上大當了!
成理君這才注意到,從地面到二樓足有七米多高,跳下去肯定會跌斷腿,就算不跌斷腿,他也不會跑出太遠……仔細一思量后,成理君打消了跳樓的念頭,悻悻地縮回了身子。轉身,他對探長訕訕一笑,探長同情地搖了搖頭,走開了。
果然,魯克斯問,「你是戴笠的人?」
這次,兩名大漢使出更大的力氣架住他,將他拖到了路邊。路邊停著一輛黑色的三菱轎車,一個面色蒼白的中年人由車窗內探出了頭,似笑非笑一哂,「成先生,請上車,跟我走一趟吧!」
探長擺了擺手,說,「不可以,這是內線電話,不僅有記錄,還有人監聽。」
傍晚時,他剛抵家,天下起了雨,他踱步到窗前觀看天色,笑說明日肯定是個好天氣。
當然不會。而今,他被送到了這裏,那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樣的下場,就不難得知了——舉凡什麼老虎凳、辣椒水、烙鐵,在這裏還算是輕的。這裏的拿手好戲是摔大米,即把人裝入一個大麻布口袋,像背米袋一樣背起來,然後重重地摔向地面或牆壁,任何人一經此刑,非死即殘!
「他剛吐過,可能是吃了不幹凈的東西!」探長鎮靜地作了答,並輕輕地掐了掐成理君的手臂。
兩人相互點頭算是作別。成理君向西,馮道援往東,就此分道揚鑣了。
這個時間,先施百貨公司尚未開門,路上的行人也寥寥可數。成理君留心觀察了一陣周遭的環境后,未發現異常,這才信步走進霞飛坊。轉過幾條小弄堂后,他閃身進入了一棟石庫門房子。
有傢伙在手的人,說話就是硬氣。
而先前停靠在路邊的那輛三菱轎車早就趁亂跑了,不用說,肯定是回去報訊去了。
照例,租界在把成理君引渡出去前,要先去巡捕房內的小法庭過過堂,走個形式。小法庭在二樓左側的大廳內。
馮道援如此一說,成理君頓時釋然,沒錯,馮道援確實提起過。當下不疑有他,穿上雨衣,與馮道援並肩出了門。
沉悶的關門聲,引得成理君扭頭看向了身後,剛才他在外邊看到過的律師、證人、旁聽都不見了,方才還被人填塞得滿坑滿谷的小法庭頓時空蕩蕩的了。
一進辦公室,探長鬆開成理君,揩去因剛才的驚嚇冒出的冷汗,連說,「好懸吶!」若被法籍幫辦看到他允許成理君向外打電話,他不僅會砸了飯碗,還會惹上官司。
言下之意,不要作無謂之事。
完了!
「已發!」趙行曼肯定作了答。
上午九點正,成理君穿上米色的雨衣,走出住所。趕在這個時間準時出門,是因他有個重要的約會要赴。在八點鐘左右,他與馮道援通了個電話,約定上午十點在霞飛路霞飛坊碰面。從住處到霞飛坊這段路程,若是坐電車,只需十來分鐘;若是走路,也僅需半個多小時。
言畢,探長踱步到辦公室門前,拉開虛掩的房門,探頭向外張望了一會,確認走廊上無人後,這才招手示意成理君。待成理君靠近,探長一指走廊盡頭的電話,囑咐說,「那部可直撥外線,快去快回!」
這是要幹什麼?成理君忐忑不安了起來。
一輛警用轎車前導,一輛「豬籠車」緊隨其後。
成理君連忙說,「你可千萬別誤會,我並不是要你以身涉險,我只是九_九_藏_書想打幾個電話罷了。」
個子稍高的大漢,俯首貼近成理君耳畔,憋著嗓音說,「成先生,不必緊張,我們只是想請你去七十六號談談而已。」
一推開窗,成理君就迅速從懷中掏出文件,三下五除二撕了個粉碎,向外一丟,隨即掩飾性地趴在窗前,向下看了起來。入眼之處正是巡捕房的前庭大院,院內停著很多車輛,大門口那兩名空著手值崗的巡捕簡直是形同虛設。
行人的反常舉動,引起一名過路華籍巡捕的注意,巡捕見事有蹊蹺,掏槍飛身上前,對準兩名大漢,勒令他們放開成理君。
兩名大漢見事不妙,大聲辯駁說,「他是強盜。」
霎那間,成理君明白,他是被馮道援出賣了。激憤之下,他不知從哪生出來的力氣,居然掙脫了桎梏。一脫身,便拚命地跑了起來。
成理君敷衍說,「好吧,你既然說是真的,那你就放手去做吧!」
「無望!」成理君不禁沮喪了起來。突然間,他想起,這個電話一打,戴笠肯定會知道趙行曼的存在——魯克斯肯定有與戴笠聯絡的方式,只是他不知道罷了。趙行曼雖是戴笠的眼中釘,卻不是他的仇人,他可不能壞了趙行曼的性命。於是,他說了句只他和趙行曼之間才懂的話,「老兄喜獲麟兒,恭喜!」這是他們從前在北平用過的切口,是撤離的信號。
站定后,他見到了一位法籍法官,約四十余歲,是個面相深沉而威嚴的人。法官身旁站著一個中國人,成理君猜那人可能是翻譯。法官的右側,有兩名武裝巡捕恭謹侍立,探長也走了過去,陪他們站在了一起。
面對錢維民出乎常理的熱情,將成理君倉促間建立起來的、並不牢靠的心理防線,徹底地撕了個粉碎——他默默地脫下雨衣,往沙發背上一放,顫聲說,「不錯,我就是軍統上海區區長成理君。」
成理君回過神,就撥起了第三個電話。正在撥號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驚得他馬上掛好電話,緊貼牆而立,心頭一通嘣嘣亂跳。俄頃,他聽到一陣爭吵聲,原來,有人走進了關押兩名大漢的辦公室,與他們起了爭執。
錢維民激動得有些忘乎所以,翻來覆去就只會叫成理君的名字了。
又與靳敏所說吻合,及此,成理君心下越發相信靳敏了,一氣之下,替馮道援把話說了,「所以,你想向我請示,是否對其採取制裁措施,以給偽府一個沉重打擊,對嗎?」成理君嘲諷道,「你是不是還要告訴我,現任偽中宣部次長袁雪村不再受日本人信任了?這種連三歲小孩都騙不倒的謊言,你也好意思說得出口!」一番夾槍帶棍,冷嘲熱諷,很是將馮道援奚落了一頓。
成理君滿是懊喪之意地回答說,「誰知道呢!?」
探長疑慮頓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這個忙,雖說有點冒險,但我還是可以幫的!」
「我是戴先生的人,」成理君作了答,不失時機地補充說,「我是成理君!」話音一落,成理君心內止不住一陣雀躍歡喜,一廂情願地認定,脫身定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誰料,待他聽了魯克斯下一句話,心頓時涼透了,他聽到魯克斯說,「既是戴先生的人,我不能不幫忙,但是你的事,我實在幫不上忙!」
一聽到法官報上的姓名,成理君笑了,魯克斯是戴笠在法租界所布置的高級內線之一。雖素未謀面,他卻對其人是神交已久:他這個軍統上海區區長遵照戴笠的吩咐,每月都讓會計向魯克斯用假名開設的賬戶里匯錢。即使偶有經費一時周轉不開之時,他都未少給魯克斯半毛錢。
出得門來,雨已經停了,方才來時還有人走動的弄堂,此刻卻空蕩蕩的,一個人影兒都沒有。成理君心底那絲不安又上下翻騰了。
成理君一走進房間,就看到靳敏正端坐于書桌前埋頭寫東西。來之前,他在電話中,向馮道援一再強調過,會面時不得有任何外人在場,靳敏亦在此列。而眼下的情形是,馮道援把他的話當作了耳旁風。當即,他沉下了臉,責問道,「他怎會在此?」
所以,成理君理直氣壯地想當然:只要有魯克斯在,他脫身就有望了!
一到大廳外,成理君就趴在門縫,向內看了一眼小法庭內的情景,不禁啞然失笑——道貌岸然的法官,凶神惡煞的巡捕,形同擺設的律師,莫名其妙的證人,戰戰兢兢的刑事犯,竊竊私語的旁聽……
「你脫身有望了?」
他還未滑溜到地上,左右挾著他的那兩名大漢,便拖著他進了憲兵隊大門。一進憲兵隊大廳,兩名大漢便把成理君安置在了板凳上,並跟著坐了下來。
成理君心裏雖慌,面上還算鎮靜,說,「羅先生的大名,在上海老百姓中,那是無人不曉,無人不知吶!」呸!是惡名遠揚吧,但成理君不能表露出太強烈的愛憎感,只能用平緩的語氣繼續作自我介紹,「我叫張一帆。」終了,他聲明道,「你們抓錯人了!」
無奈之下,兩名大漢鬆開成理君,人卻是寸步不離成理君左右。不僅如此,兩人還振振有詞,說他們抓的人是強盜,若不是強盜,他們犯不著在光天化日之下綁人!
見狀,成理君心裏反倒發了慌,薛雲峰不指認他,羅之江還會再帶別read.99csw.com人來指認他,就是馮道援和靳敏也遲早會從幕後跳到前台來指認他。
成理君既不去接茶杯,也不理會靳敏的解釋,繼續向馮道援發難,「看來,是我來早了點!既如此,那我們就另外約時間見面吧!」作勢就走。
一席話,說得兩名大漢啞口無言,也說得一直保持沉默的成理君更沉默了。
成理君看到魯克斯手邊的電話,指了指,「我能打幾個電話么?」
成理君扯了一把馮道援的衣袖,帶頭轉進另一條僻靜的弄堂。
來日確實是好天氣,于成理君而言的好天氣。清晨,天空再次飄起了細雨,時不時一陣微風吹過,一掃昨日細雨未驅走的溽熱,令人心身都倍感舒泰。
「就憑這樣的東西,你說服不了我!」成理君再次抖了抖手中的文件,「你還有其他旁證來證實你搞到的這份東西嗎?」
羅之江就走了。
外面又進來了兩個人,走到前面的那人,很胖,渾身上下都是肥嘟嘟的肉,一張圓圓的臉上架著一副墨鏡,滿臉堆笑活脫脫似彌勒佛。一進優待室,彌勒佛就給後面的人讓了路,待那人一現身,成理君定睛一看,後面的那人正是軍統南京區區長錢維民。
馮道援的舉動,無疑是在火上澆油,氣得成理君還真想走了。才剛邁步,他就被靳敏拉住了衣擺,「請區座息怒!我們大隊長是個直性子人,向來是有一說一,他並非是有意要冒犯您!」靳敏頓了頓,繼續說,「區座還是先把雨衣脫下來吧,這樣身上也舒坦一點!」言畢,就上前動手替成理君褪雨衣。
中年人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故意避開目光不去看成理君,搖搖頭,說,「不認識!」表情十分尷尬,其實他認識成理君,不僅認識,還很熟悉。
成理君會意,回答說,「我這樣好幾天了,前天,醫生還說我可能患了霍亂……」
悔啊!他後悔沒聽靳敏的建議,早一點對馮道援採取行動!
套句《紅樓夢》中的話說: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他老婆都沒娶過,哪來的兒子?賭場得意,就更不要說了,他可從來不賭錢。哎,怎麼把那茬事兒給忘記了,幾天前,他路過跑馬廳時,因閑極無聊,就進去看了一眼,還花了兩元錢,押了一匹馬,嘿,運氣賊好,居然中了頭彩,莫非段東樓說的是此事?
成理君受了這突如其來的驚嚇,加之先前用力過猛,頓覺渾身無力,頭暈目眩,非常難受。舉目一望四周,圍觀的人是越聚越多,而巡捕手裡拿著槍,不但監視著兩名歹徒,也監視著他。
進入了房內,他側耳傾聽了一陣動靜,就脫下皮鞋,赤著腳緩緩走上樓梯。在二樓與三樓轉角之處,他上仰下瞰,觀察了一會,這才穿上了鞋,敲響了亭子間的門。
事急從緊,成理君也顧不上矜持,屈尊就駕直接去了靳敏的住處。見面,兩人聊了很久,談的結果,令成理君覺得確實不虛此行,心中對靳敏的信任又多了幾分。
於此,馮道援賭咒發誓說,「不,不,情報絕對是真的,我若有半句謊言,我甘受團體的紀律制裁!」
三點五十分,輪到成理君過堂了。
成理君還未走出十步路,猛感一左一右有兩道風同時襲來,還沒等他扭頭看個究竟,一對臂膀,就被兩個人挾住了。他下意識里奮力一掙,反被挾得更緊了。自忖無法脫身之際,成理君轉臉環顧左右的二人,都是那種體格健壯、孔武有力的北方彪形大漢,一看便知是練過武的。
羅之江說是讓成理君休息,才不過片刻工夫,便又折了回來,還帶了個中年人進優待室。
兩人剛一照面,竟如朋友一般,十分默契地笑了。
「不知探長的家鄉在山東何處?」不待探長作答,成理君又繼續說,「但凡是中國人,沒有不愛國的,我相信您也一樣。實不相瞞,我干這殺頭的行當,就是為了打鬼子!為抗日,我拋頭顱灑熱血,個人死不足惜!可是,我的同人們尚不知我被捕的消息,我不希望他們受到任何牽連。所以,我想請您幫我一個忙,我此去無論是生是死,我都會永遠感激您!可以這樣說,您並不僅是在幫我的忙,也是幫國家的忙!」
「成先生,這你就不厚道了吧?」個子稍矮的大漢暗暗加重了手上的勁頭,戲謔地一笑,「呵,你不和那姓馮的一道走,我們還真不知你姓成呢!」
一出大樓,成理君就在兩名大漢的推搡下,上了一輛停靠在巡捕房前院的灰色的三菱轎車。成理君剛坐定,汽車轉眼間出了巡捕房大院。車向北而行的途中,成理君前後一望才發現,不知從何時起,一輛黑色別克轎車和一輛褐色賓士轎車,一前一後把他乘坐的車給夾在了當中。
成理君狐疑地接過文件,只一搭眼,便垂了頭、喪了氣——剛才被他撕成碎片扔掉的那些文件,不知何時被人歸攏在一起,拼貼還原了。
羅之江開口問成理君,又像是問旁邊的人,「來了?」接著便自我介紹道,「鄙人是羅之江。」最後才問,「你是成理君吧?」
好半天,成理君那亂作一團的大腦才恢復了正常運轉,說,「既然,我不能脫身,那你能幫我做些事嗎?」
魯克斯把電話往成理君面前一推,「打吧!」
同樣,成理君對中年https://read.99csw.com人也很熟悉,那人是失蹤已久的法租界的華籍總探長薛雲峰,也是軍統在法租界巡捕房的一名高級內線。若不是在此時此地看到薛雲峰,成理君連他是死是活都還不知道呢!
這次,段東樓說的話,卻是沒頭沒腦的。說的什麼呢?——死了孩子,賭場得意。
成理君無言以對,忽地心裏憤憤不平了起來——
下午兩點半。負責監管成理君的探長,操著一口山東口音問成理君,「你姓啥?犯了啥事?」頓了頓,探長又說,「你大概還沒吃過中飯吧?我命人給你叫個炒飯或是來碗湯麵,怎樣?」
照這般一個個地認下去,他遲早會露出破綻來。
當偌大的優待室,只剩成理君一人時,他強忍已久的淚水,終於順頰而下了,玩鷹的被鷹啄了眼,這個跟斗栽得不可謂不大!
他知道死了孩子加賭場得意是什麼意思了,這是從前北平站用過的暗語,意思是事緊防變,這段東樓又不是北平站的老人,怎會知道這個切口。
旁人都不喜歡下雨天,成理君卻是個例外,他並不是因夏季炎熱才喜歡下雨天,而是因喜歡而喜歡。每到下雨的天氣里,成理君都會步出家門,或訪友、或散步、或辦其他事,而在晴朗的天氣里,他卻很少出門。
成理君笑羅之江,是調侃的笑,在他眼裡,羅之江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透著滑稽:身著白相人才穿的白紡綢質地短衫、短褲,卻偏要學老學究架一副厚厚的眼鏡;本是瘦小枯乾,生就一副潦倒相的人,卻偏要挺胸凸肚,擺出一副富貴氣。
成理君頓覺天旋了,地轉了!
藉著這個當口,成理君趕緊撥了第三個電話。這次,他打給了趙行曼,電話一通,接電話的正是趙行曼本人。成理君在電話中簡略地說明了情況后,即向趙行曼請求道,「請代我向戴先生髮一道電文,內容為,淦昌兄台鑒,職關鎮(成理君)為(叛)逆所陷,失事被捕,上海區危殆,望兄立(即應)變!職此去,絕不負兄,必要時,定(殺身)成仁。」
還有上海區的其他成員,他們又怎麼樣了?
成理君想到即行動,正作躍躍欲試之態,一直站在他身後的探長提醒道,「怎不先看看高度?」
成理君一聽馮道援要武器,再次暗合了靳敏的舉報,隨口應道,「可以啊!」他沒打算給馮道援撥付什麼武器,誠如靳敏所言,他若把武器給了馮道援,馮道援轉手就會送給羅之江,他可沒那麼傻!
諷刺的是,從前是他光顧這裏,是當證人,以證實那些中共地下黨員的身份,從而達到引渡他們的目的。
在羅之江的眼裡,成理君的聲明很蒼白很無力,甚至很滑稽!在與成理君握了握手后,他笑了笑,「看來,你這一天折騰得可真夠累的了,連自己姓甚名何都會說錯。既然是累了,那你就先休息,我們晚上再談。」
馮道援一改往日里的笨嘴拙舌,侃侃而談,「據我發展的內線遞出的消息,這次偽中宣部會議一畢,鞠銘柱即將出任汪偽中宣部次長,所以……」
警笛長鳴,租界的警車來得很快。
成理君指了指手中的文件,「這個……」看了看四周的人,期期艾艾了起來。
成理君不由嘆一口氣,低聲自言自語,「這下完了!」
「還需要我幫你其他什麼忙嗎?」魯克斯善意地提醒成理君。
顯然,趙行曼是在質疑成理君怎麼還能往外打電話。
話未了,就被探長毫不客氣地打斷,「你說這些客套話幹啥?我能幫你的,就這麼多了。倒是你,該想想怎麼活下去,才是正道理!」
不過,他眼下確實有件要緊的事。對馮道援的調查才起了個頭,靳敏的舉報信又至,這次情況就說得更嚴重了,不再是謀叛,而是正式叛敵了。這事確實非同小可,但也有可能是沒影兒的事。調查正在秘密進行當中,一無確鑿證據,二無最終結論,這叫他是信還是不信?
霎那間,成理君感覺自己的頭暈得很厲害!
羅之江不以為意,輕輕一笑,拍了拍手,「進來吧!」
面對責難,馮道援有些手足無措,笨拙地搓了搓手,低聲說,「是早了點,還差五分鐘才到十點。」抬起腕表,就讓成理君看時間。
對了!他都成這樣了,靳敏怎麼樣了?
趙行曼趕緊提筆記錄下了電文內容,說,「把波長、呼號,密電碼編碼方式,都告訴我!」
念及此,他驚叫一聲「糟糕」,腿發了軟……
不對勁,很不對勁!
「謝謝!」成理君由衷地表示了感激,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過去。
坐了一會兒,成理君把文件貼身收好,口稱還有約會,便起身告辭。伸手去拿掛在牆上的雨衣,還未觸到,馮道援先他一步取下雨衣,送到他手中,討好地一笑,「我也有事要出門,就順道送區座走上一段吧。」說話間,馮道援也穿上了雨衣。
話音剛落,電話那端就傳來了一聲沉悶的槍響,跟著,電話被掛斷。成理君的心,像一艘軍艦正在不斷地沉淪。不用說,總機要員也出事了,而總機要員那裡有上海區全體成員的名單,以及他們的聯繫方式……
探長原以為成理君想讓他出面去通風報訊,想都不想就搖頭拒絕了,「我只是個普通人,吃這碗飯,不過是為了養家糊口而已,你們的事太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