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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唇槍舌劍

第二十一章 唇槍舌劍

村上仔細回想了一下在七十六號的場面,若他沒記錯,夏正帆確乎還沒來得及瞧上一眼,是他操之過急,疏忽了。於是,他別過臉,拿起夾著電文稿原件的卷宗,示意書記員交與夏正帆一閱。如山鐵證,看你怎麼為他開脫,他想。
村上吩咐人把夏正帆帶走。去哪裡?松機關本部。幹什麼?當然還是審訊。審訊是講究技巧的,時間、場景、方式、氛圍、步驟、節奏、文戲、武打,等等,並不比在台上唱戲的生旦凈末丑在台下所要花的工夫少。村上把夏正帆帶進松機關,就是在講究和追求這些技巧,換個相對陌生的環境以此給夏正帆增加精神上的壓力,以巨人對待矮子的方式,壓垮、打垮夏正帆——雖然事實上,他是矮子,夏正帆是高個,但這並不妨礙他在心理上把自己拔高成一個巨人。
本來,大家都在極力避諱,或者說打算稍後才提到,來個循序漸進,在做好充分準備的情況下,將他一舉拿下。揭下他的畫皮,撕下他的偽裝,讓他無可遁形。但是,就在一切都還未準備好的情況下,就毫無預警地來了。
於是,宇多田出技術支持,李逸群出人,一出經過精心準備的戲,就待上演了。
宇多田不由得輕斂娥眉,心中雖反感李逸群不負責任的言論,又不好當面去戳穿,只得連連打眼色暗示李逸群要適可而止。哪料,李逸群越說越帶勁,到後來竟手舞足蹈了起來。
羅之江這樣想,村上如斯,夏正帆亦同,三人同時會心一笑,只有在這一會,他們之間的默契是水乳|交融的。
周明海看出苗頭,斷喝一聲,「不許亂來!」
笑過之後,都不輕鬆,夏正帆質疑,「既然說電文稿是鐵證,那為何起獲的單單就只這一份?搞特務工作的人都知道,舉凡處於地下的那一方,對任何電文稿,都是即發即焚。就算留有存底,那也不該是原件,而應該是抄寫件。電文稿的真實性,十分可疑!」
諷刺的是,給他提出這個醫囑的人,就坐在他的對面暫時還是對面,不是對立面,多一個字,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有了放大鏡,夏正帆彷彿不再是嫌疑犯,而是一名在犯案現場藉助放大鏡尋找蛛絲馬跡的偵探了,認真、細緻、一絲不苟,嚴謹得令人油然生出敬意。唯一不和諧之處,就是鐐銬不時叮噹作響,一次又一次在破壞著這種嚴肅。同樣,也在折磨著村上那嬌嫩、脆弱的耳鼓,更在折磨著村上的耐心——他彷彿等了一個世紀之久。
這個似邏輯推理得出的結果,讓他內心裡止不住地歡呼雀躍,亢奮就在所難免了。作為特務所固有的多疑、老練,又讓他在亢奮之餘,保持了幾分清醒:雖說那人是被懷疑的對象,但畢竟沒拿到任何真憑實據,嫌疑而已。
宇多田肯定舍感興趣,事實確實如此;宇多田肯定會調查取證,事實也確實如此;宇多田肯定會採取行動,事實更是如此。
在愚園路周明海家中,羅之江喝止手下人的毛手毛腳,畢恭畢敬地走到錢蘊盛與夏正帆面前,告了聲叨擾,親手給錢蘊盛、夏正帆戴上手銬。完事後,羅之江低眉順眼對錢蘊盛說:請錢將軍跟我走一趟,配合我們把一些問題弄清楚。面對夏正帆,羅之江無話可說,夏正帆的冷笑,讓他頭皮很是發毛。
讓看就看吧。
忍無可忍之下,宇多田正色打斷李逸群,「李桑,你言過其實了!」
村上:……
宇多田從來不會讓自己被人當槍使,過去如斯、現在如斯、將來如斯,她一眼就看穿了李逸群的用心,說不上多險惡,但肯定是不懷好意。她對那個人不感興趣,她只對那個人身後的那位感興趣,那個像影子一樣貼在那人身後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對手。
停留在煙盒紙上,肯定無從知曉是誰。
很久之後。
「哦,我說錯了,不是作舊。」夏正帆虛心受教,「是作偽。」
村上不禁大皺其眉,原以為鐵證如山,審訊會立竿見影,速戰速決,哪知遇到牛皮筋了,看來一時半會兒還收不了場。說真的,村上並不想審訊時,多個礙手礙腳的人在場,剛才不好說,現在一個回合下來——敗下陣來,似乎也沒什麼不好說的。他把周明海喊出門,婉言勸其先走。「這件事,閣下還是別插手了。辨明是非曲直,那是在下本分之內的事。」末了,村上向周明海保證,一俟水落石出,定會給閣下一個滿意交代,云云。說得是有理有節,滴水不漏,讓人挑不出丁點毛病,周明海悻悻地走了人。
村上擺出如此怪異的姿勢,夏正帆忍俊不禁,微微一笑、淡然輕笑、咧嘴而笑,直至最終的放聲大笑,生生地把審訊應有的莊重給攪亂了、破壞了,惹得村上猛一拍桌子大喝,「嚴肅點!」
這是個滑頭。這樣的人,也許更合適去從事場面上read.99csw.com與人周旋的工作,而不適合去干特務工作,宇多田想。當然了,一個人是複雜的,旁人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很可靠,可靠的是一個人能做什麼。
余玠止步,困惑地看了一眼周明海,隨即悻悻地罷了手。
挽總結論便是:是同一人的可能性較大。
羅之江點頭稱是,方才的疑慮,自是不敢再說了,但猶豫始終還在,也可說是顧慮重重。他提出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遇到干擾怎麼辦?
待她不露形色,悄然換上和藹可親的神氣,這次,有趣得要緊,羅之江相應地露出了空洞、殷勤的笑容,向她小心翼翼地看了過來。
周明海附和說,「就是!肯定是別有用心的人偽造的。李部長剛才不是說,這份電文稿是軍統上海區的電台起獲的,這肯定是重慶方面精心設置的陷阱。」
作為一名訓練有素的老特務,羅之江對筆跡鑒定頗下過一番苦功,他知道筆跡猶如人的指紋,每個人的字跡都是不同的:有的人行筆力透紙背,而有的人行筆則輕浮無力。可另一方面,筆跡畢竟不是指紋,指紋是一成不變的,哪怕是割去一層皮,長出來還是老樣子,想變都變不了!而筆跡則是可以變的,雖說萬變不離其宗,但有時候要窺見其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那些精通書畫、臨摹功夫了得的人,翻手是雲,覆手是雨,搞得你暈頭轉向,苦不堪言。
負責張弓拉弦的是村上,他說:
來了就來了,事不宜遲。
拿著這樣的證據,就想定錢蘊盛的罪,門都沒有——潛在的不確定性太多了——翻案是分秒間的事。
不放人。
周明海:六月雪飄……
巴心巴肺卻換來這麼個結果,他頓覺心裏好似被人丟進了一根滑不溜丟的泥鰍,黏糊糊的,濕嗒嗒的,在他心裏撲騰撲騰地亂跳,跳得歡、跳得頻,膩歪到了極致。這種感覺,隨著他看到宇多田抱臂于胸前,顯得女態十足,就更重了幾分。
李逸群大包大攬地說:出了事,我負責。我負不了責,不是還有宇多田閣下嗎?有宇多田閣下替你撐腰,你應該很有底氣才對!你恐怕不知道,宇多田閣下直屬友邦(日軍)軍部,辦案的許可權很大,上至友邦駐華中高級軍官,下至我方普通辦事員,她都可以不經請示,直接過問。
說,這是不是你寫的?(凶神惡煞,是村上)
說,你是不是重慶方面派來的間諜?你與戴笠是什麼關係?(村上)
「這我就不用再看了!」李逸群不接,「我認為,即便是有這個發現,也不能排除他的嫌疑,主要是這份電文稿,旁人是寫不出來的。我們不看字,就看行文的結構,語氣等等,這些,就足以說明他脫不了干係。」
「要毀,我早就毀了!」夏正帆把電文稿放回卷宗,交給一直緊張地把右手放在槍套上的憲兵,重申了他的要求,「給我一支筆和一張紙。」
定了的事,就要立即付諸於行,不可瞻前顧後。
技術工作——筆跡鑒定,松機關做得比七十六號細緻。七十六號的專家們只會拿著放大鏡,左顧右盼,走馬觀花,一個細節都挑不出來,就敢提筆寫結論,然後簽宇畫押,這是極為不負責任的。松機關的專家們,把比對樣本放在顯微鏡下,逐字比對,落實到每一個細節,挑選出典型,並逐一登記造冊,這才叫嚴謹的態度嘛!
夏正帆恍然大悟:哦……他的字,我看著,自然是認識的。可是到目前為止,你所說的那份電文稿,我連影子都未見過,你讓我怎麼去認識?就算你想要將我表兄屈打成招,也不是這麼乾的吧?
為此,宇多田不得不有意擺出傲慢之態,去測試羅之江的反應。宇多田發現,羅之江正在偷偷地打量、端視著她,眼神很晦暗、很曖昧、很委瑣,而且游移不定,一俟與她目光對上,馬上就飛快地轉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又很在乎。
村上還說……
不太確定的事,李逸群就不能下決斷,就不能果斷出擊,這使得他被迫放棄暗箱操作。將一直探藏不露的東西,在一次談話中,故作漫不經心露給了宇多田,這一著棋無疑是經過深思熟慮,下得老謀深算:
李逸群趴在觀察孔,看了一會,退到椅子邊,一欠屁股就坐下身,學著宇多田,側起耳朵聽那端的審訊——
九成以上,畢竟不是十成。
請問,你與戴笠是何種關係?朋友?上下級?抑或是其它?(羅之江)
村上:你看煙盒上的字,寫的時候,筆不正,鋒不聚,鋒不能逆人,用力不均,頓太重,橫不橫,撇不撇。再看你寫過的公文,和這個有何二致?
錢蘊盛:你看到了吧,這裏,對!就是這裏,你瞧見了嗎?這幾處是給人反覆劃過的。
錢蘊盛:村上先生,你說這話,就凸現你不懂軍事了,read.99csw.com軍人暗中偵察敵情,這與特務的鬼祟是不同的:軍人的情報最終是要為戰爭服務的,而特務的情報嘛,恕我直言,除了用來整人,我沒看出來有多大意義。
專家四沉吟了半天,在李逸群再三「就是與否」的追問下,才倉促地輕點了一下頭。
放人還是不放人。
抵李逸群家,羅之江進門與面色陰晴不定的李逸群打過招呼,正待進一步問是何要緊事,眼睛餘光卻瞥見有陌生人在場,馬上就把話咽回了肚裏。
還是不太肯定!
村上:你這話就不對了,軍人的情報,有時候,也有特務收集的。咦……
「給他!」
村上是特務,屬滑頭派,不是鑽牛角尖的人,他坐了下來。不過,巨人還是要繼續扮的,要坐得高點,墊著天鵝絨坐墊的椅子不能坐,只能坐硬邦邦的桌案。調適了幾次身姿后,村上找到了最舒適的坐姿,側身而坐。受過傷的左腿,像擺上菜案的金華火腿,找到了合適的位置,既顯得滑稽,又不失莊重——審訊嘛,不莊重一點怎行。
瞧,要做到巨人看矮子的居高臨下,不是挺容易嗎?
審問時,周明海在場,緊張、不安。
兩人你一句,我一段,左右開弓,想方設法誘錢蘊盛承認:一、電文稿系他所擬;二、他就是「鷂子」;三、他與戴笠聯絡密切;四、他與蔣先生(介石)還有聯繫。
這是一份寫在煙盒上的電文稿,上無收報人姓名,下無發報人落款,但這無妨羅之江知曉收報人是誰,熱衷於搞破壞的戴笠唄——他從前敬愛的局長,現在可恨的敵人。擬電文稿的人,就不知道是誰了。
其實,羅之江想錯了。就在他到來之前,李逸群不吝溢美之詞,向宇多田反覆抬高他,以圖幫他在宇多田心目中樹立起高大的形象。
人家是誰,大家心照不宣,誰也不願去說破。
抓人時,周明海在場,錯愕、難堪。
很容易。
謎底在後面,將文件逐頁看過,羅之江有種被人暗算的感覺。他想躲事,躲沒躲過,事情卻找他,一下子就把他推到了那個人的面前。讓他想當好人當不了,只能覥著臉當惡人。毋庸置疑,這是一開始就設定好的陰謀。
羅之江的質疑,李逸群早就想過,但這無改他執意讓羅之江出面的初衷。
沉默是留給來人打破的,更晚的時候,村上姍姍遲來,救了被莫名其妙折磨得不知所謂的羅之江,也救了沉默已久的場面。
村上:呵,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也不用狡辯,你這字,旁人仿是仿不出來的。算了,不糾纏這個了。說吧,你和戴笠是什麼關係?
漸漸地不易了,村上的左腿早年間在喜峰口受過傷——子彈穿大腿根而過,是貫穿傷,傷口曾一度化膿,差點截掉,後來竟然神奇地好了。傷腿行走無礙,但有後遺症,不能長久站立,每隔上一段時間,就必須謹遵醫囑,坐下來,稍事休息。
以防夜長夢多。
不知何時進人審問室的余玠,似打了雞血,來了勁,抓起皮鞭,就向前沖。
村上摩掌擦拳,正待大展拳腳之際,見忽然來了個監審,這算什麼事?
羅之江憋不住了,接著說,「是啊,你與戴笠有聯繫,那不要緊,但請不要避開我們,我們是頂要好的朋友,應當無話不談才對!」
說了半天好聽的話,滿以為把宇多田的心給捂熱乎了,哪知道人家打了個官腔,輕飄親的一句我聽說過你,就不再拿正眼看他了,彷彿他從頭到腳都是隱形的,可有可無。
送罷周明海回來,村上去了隔壁的房間。與宇多田和李逸群嘀咕了一陣,村上回到審訊室,叫出羅之江,讓他去隔壁的房間。又讓人將夏正帆送去優待室關押。一切重新布置妥當之後,自己則背著手,似笑非笑地走向了錢蘊盛。
村上打眼色示意羅之江撇開夏正帆,轉攻錢蘊盛,那才是主角,是個軟柿子,好捏得多。
錢蘊盛:我冤死了,誰他媽的,這樣整我!
頓然靜寂無聲。
結果不是很意外,但結論與他預期的,有那麼一點出人,他那九成九的把握,給專家打了點折扣,變成了九成以上的吻合。
候了片刻,他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李逸群壓根沒介紹他的打算,心下老大不痛快,有些哀怨地看了李逸群一眼,向宇多田作了自我介紹。介紹自己時,他謙卑到了極致,說了自個兒的姓名,至於職務卻一字不提,緊接著就對宇多田大拍馬屁,什麼心仰已久,什麼久聞大名哪,熱乎乎的話直向外出溜。彷彿他不這樣說,宇多田就看不出他的誠意,也看不出他的忠心,更看不出他的馬屁拍得有多響。
村上:哈,你看我這個記性,我還真忘記了,你剛才確實這麼說過。不過,你這麼一解釋,我反倒覺得你和他更像上下級關係了。
請問,這是你寫的嗎?(有氣無九九藏書力,是羅之江)
驗證、比對筆跡需要樣本,那人寫過的報告,簽過的字,不計其數,並不難找,很隨便地就找到了,剩下來的事情,就該專業的筆跡專家來做。
村上也不贊同用刑,不是他不想用刑,有周明海在場,影響不太好,當場一揮手,讓余玠走了人。
錢蘊盛:哎呀,還真像是我寫的!可惜,它不是我寫的。
村上不急不躁:錢蘊盛是你的表兄,他的字,你會不認識?
村上嘲諷一笑,「但這也是我聽說過的最無稽的分析,你若能拿出更具說服力的證據,我就相信你!」
異樣的冷清氣氛,讓羅之江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個葬禮,肅穆地環繞著他和另外二人,誰都不多發一言,似乎誰說了話,就會破壞掉他們正在參加的葬禮的嚴肅性,讓莊嚴不再,讓哀痛不再。
威逼利誘、連哄帶嚇,說得口千舌燥,精疲力竭,動了怒,上了氣,錢蘊盛也不是死不來氣,被逼得急了,說了幾句:我鄭重聲明,電文稿不是我寫的!我和戴笠從前是朋友,現在可不是了。所以,我不可能與他有什麼工作往來。再說,你們看我像是搞特務工作的料嗎?蔣先生嘛,我就更不可能與他聯繫了,他現在發懸賞,又是罵我,又是通緝我,還派人殺我,我躲都躲不及,哪還會有聯繫……
羅桑,這種可能,不能說沒有。可是,干我們這行的人,面對的,通常都是世上最狡詐的敵人。他們偽裝得很深,很巧妙,藏在濃霧之中,如風似氣,比影子還難捉摸。因此,我們要做的,就是帶著一雙慧眼,撥開層層濃霧,讓他們顯影顯身,曝光于這朗朗乾坤之下。你說,這樣的工作是不是寓意重大,意義非凡呢?
專家二:人的書寫習慣,如同人的指紋,無論怎樣變化,萬變不離其宗。(引發他會心一笑。)
羅之江也莫名其妙,搖起了頭,持反對意見,「這也有可能是他寫的,別忘了,他也是我們這個圈子內的人,過去是,現在也是。他有這個技術、能力、便利,做這個樣的事……」
或許是言過其實,過了火,讓滿懷期待的宇多田見了他,不禁大失所望:一個瘦小枯乾的猢猻,要相貌沒相貌,要氣質沒氣質,委瑣、市儈,不像是特務,更像個錙銖必較的小商人。或許有點小聰明,卻無大智慧。這樣的人,放在人堆里確實不太起眼,頂多適合做個在街頭巷尾打探消息的「包打聽」。
專家三:如不出意外,系同一人的可能性較大。(他輕輕皺了皺眉,這是個滑頭,他想。)
村上:喂,錢先生,你這樣就不對了,當特務的人,怎麼就見不得光了。我大日本皇軍很多將軍,年輕時都做過特務工作,他們不一樣帶兵打仗嗎?
你看,這是什麼態度?
錢蘊盛決意將沉默進行到底,照舊不發一言。
「作舊?作偽,才對吧?」村上抓住夏正帆的語病,嗤笑道,「我可提醒你,你手裡拿著的電文稿,存在的歷史,絕不會超出一年!」
村上厲聲質問,「你想幹什麼?難道你想毀滅證據?」
他,是誰,大家心照不宣。
「就說作偽吧,舉凡作偽者,仿造他人筆跡,為何總是破綻百出?道理很簡單,他們心中有鬼,只顧眼前之字,不顧字之神采,戰戰兢兢,唯恐失真,下筆之際,氣脈不貫,運筆不甚自如,假就是假,成不了真!」夏正帆揚了揚手中的那份「鐵證」,「所以,這份電文稿,是重慶分子偽造出來,用以行反間計的!」
村上把文件塞到羅之江手裡,「看看!」
叫我到這靈堂來幹什麼啊?他想。
夏正帆說話語氣強硬、用詞講究、條理清晰;神情坦然自若、從容不迫。唇槍舌劍,斥羅之江,駁村上,態度不卑不亢,忙而不亂,有理有節。即便是村上拿出鐵證虛張聲勢地晃一下,逼得錢蘊盛方寸稍亂,都未影響到他分毫,照樣鎮靜自若,舌利如槍。
要求不算過分,村上想都沒想,就予以滿足。
周明海看過鐵證,幫起了腔,「我以我的人格保證,錢老弟決不是寫這份電文稿的人!」
聽到這裏,宇多田霍然起身,又緩緩地坐下,輕罵道,「村上,はまるで捨て、皇軍の人、彼と絡めこれらの何?(村上,你簡直是丟皇軍的人,跟他糾纏這些幹什麼?)」
「是,或不是?」村上催促。
屈打成招。
夏正帆:比竇娥還冤呢!
宇多田不知還該說什麼,李逸群把她的節奏徹底打亂了。之前在胸中打好的腹稿,她是一個字都不能往外說了,只能沿用李逸群的話,在那個基礎上,做點放氣工作。「羅桑,辦案是科學、嚴謹的工作,希望你本著認真負責之精神,敢於任事之勇氣,敢於得罪人之擔當,把此事弄個水落石出。」話至此,她卻陷入了彷徨之中,如山鐵證,沒帶給她自信,而是一九-九-藏-書個沉甸甸的負擔——
好了,技術鑒定做過,就該考察一下李逸群出的人了。
客套一過,村上直接切入了正題,他先從隨身攜帶的那個牛皮公文包里拿出一卷文件,環視了其它三個表情各異的人,輕輕地清了清嗓子,說道,「經過對比、檢驗,得出的結論是:吻合度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都是些什麼話!
綜上所述,他有九成九的把握可認定,這份電文稿,就是他所認識那個人寫的。
村上聽羅之江問得低聲下氣、理不直、氣不壯,乾脆讓羅之江噤聲,站一邊當旁聽去了。撇開羅之江,村上的審問似乎順了很多,滿屋都能聽到他的咆哮,聲聲帶風,比打雷還有力。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錢蘊盛:我說什麼?我還要怎麼說?我剛才已經說了,從前是朋友,現在是敵人。
當然了,要變成巨人很容易,讓鐐銬加身的夏正帆坐在被刻意鋸短了四條腿的審訊椅上,他罰站——
聽不懂宇多田在罵什麼,李逸群就不好說什麼。但這不妨礙他心裏暗自竊笑,村上自曝家醜,還渾然不知,這特務當的,有些丟人現眼了。
錢蘊盛:聽你這話的意思,就是說我是特務了?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我是帶兵打仗的人,最見不得玩陰謀詭計的特務。都他媽乾的是見不得光的事。讓我當特務,還不如殺了我。
這天,本該是羅之江赴南京走馬上任的日子。剛上了火車,他又不得不下了火車。李逸群派人匆匆找到他,讓他速到李家,說有要事交辦。羅之江不敢怠慢,匆匆跟著來人出車站,上了一輛車就往李家趕。
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從何而來,她也不知道。
在宇多田的暗示下,村上把文件交與羅之江,「羅桑,請你看過之後,提出你的看法。」
錢蘊盛:我知道怎麼回事了,這是有人拿我寫過的字條,找到要用的那個字,就覆在這上面,然後用筆重重地劃破面上的紙,把它給劃出來的。老子冤死了!
怎麼辦?
村上半真半假地說道,「錢將軍閣下,我們請你到此,並不是要追究你擬這份電文稿的是與非。你勸誡重慶方面不要再生事端,這是你識大體的表現,這很好!你既然與重慶有這種非同一般的關係,為何不早點坦誠相告呢?或多少透一點口風,那才夠朋友嘛。」
宇多田一把從村上手裡抓過那張煙盒紙,仔細地看了一遍,臉色頓時陰晴不定了起來,有幾個字,確實被人用筆反覆劃過。這有可能是別人乾的,譬如,是羅之江暗中動了手腳,目的是給錢蘊盛開脫;但也可能是錢蘊盛本人乾的,鋼筆一時出不了水,一時寫不到位,後面補寫一下,也未為可知;還有種可能,就是錢蘊盛所說的那樣……
先對錢蘊盛——
羅之江只能報以苦笑,換作是他,他比村上好不到哪裡去。在錢蘊盛面前,他顯得有些怯懦,彷彿他與錢蘊盛不是審與被審的關係,而是相反。夏正帆,他肯定是得罪了。只怕以後的日子,難過了——病家是得罪不得醫生的,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中醫吃的不是葯,是醫生的面子。
如此一來,村上與羅之江的審問,就顯得有些束手束腳了——謾罵、恫嚇、用刑,不能隨心所欲,無所顧忌地施展——審問的用詞是公式化的,就像照著教科書念出來的——你一言,我一語,你方唱罷,我又登場,輪流出擊:
李逸群賣乖出醜,面色微微一紅,趕緊交出話語權,由宇多田來主控。
村上:是啊,還真是的!
這樣的人能擔負起重任嗎?特別是那件事。
那大小不一,近乎鬼畫桃符的字跡一入目,他看到的彷彿不是字,而是個人。還真應了「字如其人」的那句老話,這字還真像那個人。給予人表面的印象是:輕浮散漫、不學無術、渾渾噩噩。而實則上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象無形。
夏正帆茫然:你讓我說什麼?
宇多田把煙盒紙遞給李逸群,「李部長,你怎麼看?」
相較於冷若冰霜的宇多田,村上就通人情世故多了,他會熱情地跟李逸群打招呼,會親昵地與羅之江拉拉手,並會恭敬地對宇多田點頭哈腰,人人都會得到他恰到好處的照顧,人人都會做出與他相應的舉動。
帶著幾分不情願,羅之江指著文件問道,「這東西可靠嗎?我沒別的意思,要是弄錯了,豈不是中了人家的反間計。」
專家一:從筆跡學的觀點看,筆跡比對超過九成以上的吻合率,基本上可以認定為同一人所書寫,但也有例外,比如說……(話未完,就讓他打斷了。他只聽結論,不聽例證。)
為此,夏正帆還舉出一個令村上倍感親切的事例,作為一名職業間諜在出道之前,他,以及村上在受訓時,都會被要求至少掌握兩種以上的筆跡,其中有一種筆跡是專用於發送情報的。因此,九_九_藏_書重慶分子模仿錢蘊盛的筆跡,其目的就是想利用這種並不太高明的手段,來惡意中傷、迫害一個為皇軍提倡的和平運動出過力、流過汗、灑過熱血、忠心耿耿的得力幹將。其用心是險惡的,其居心是叵測的……
……
讓羅之江如此沒底氣的,就是他剛才看到的所謂鑒定結論。吻合度達到九成以上,這算是個什麼結論啊?九成以上之外呢,留待人來翻案嗎——
所以,她帶著自己的盤算,與李逸群一拍即合。當然,在一拍之前,兩人少不得經過一番不太激烈、甚至很平和的勾心鬥角,終於把兩股不太合拍的繩子,接上、打結、抹平、最後實現了無縫結合。
抓人就不莫名其妙了,羅之江硬著頭皮出了手。
你的保證不值錢。
手中的東西不能白看,接下來的事,就該是他走到前台,去與人面對面捉對廝殺交鋒。哦,說廝殺過了點,應該說是去蹚渾水,是深不見底的渾水。只怕到時候,惡人當了,整人不成,倒把自個弄得裡外不是人,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在這種情況下,為了取證,為了明辨是非,他也不嫌麻煩,決定驗一下筆跡。
李逸群見狀,和緩了顏色向他介紹說,「這位是松機關機關長宇多田大佐閣下。」介紹甫畢,嘴上就像貼上了封條,再也張不開了。
羅之江按照設定好的流程,拋出了鐵證,送抵錢蘊盛眼皮底下,有氣無力地問,「錢將軍,筆跡鑒定證明這可是你親筆擬的電文稿,合作點,承認了吧。」
一切指控,矢口否認,概不認賬。
李逸群本意是給羅之江吃定心丸,不自覺說順溜了嘴,把牛皮吹大了。
就一起走了。
千算萬算,漏算一著。
僅看外表,宇多田是瞧不上羅之江的,但看羅之江剛才的表現,又有些可圈可點,起碼是個有頭腦的人——能想到是反間計這種可能,羅之江還不算蠢人。
「不是!」夏正帆有問必答,答得從容不迫,「這是偽造的。偽造者確實是個頂尖高手,作舊幾乎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
死豬不怕開水燙!
夏正帆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天,直至說累了,口說幹了,才停頓下來,向村上討水喝,村上滿足了他的要求。藉著夏正帆喝水的空當,村上發表他的看法了,「分析得入情入理。精彩絕倫。」
「謝謝!」夏正帆放下水杯,微微一笑,強調說,「絕對如我分析那樣。」
村上有些得意地頷首,「繼續……」面部表情不似先前冷峻,和緩了不少。
夏正帆打開卷宗,翻找到那份電文稿,雙手並用,小心翼翼地捏著左右兩個邊角,對著光線充足的地方端詳了一陣,又朝向光線陰暗之處,逐字察看,看罷一遍,還嫌不夠,又看第二遍,到第三遍,他提了要求,要一個放大鏡。
錢蘊盛不發一言,裝聾作啞,到非說不可之時,一概不認,要不就是讓夏正帆代言——
所以,他不放心地問:這個九成以上,把握有多大?
用刑!
那個還待在優待室的,也一樣。
「萬勿再有針對中儲行行員的恐怖行動,此舉得不償失。悉:近日,緣兄所部在滬工作區刺殺多名中儲行行員,七十六號正醞釀報復行動。一俟開戰,銀行業大亂,民必反感,進而不滿於政府,長此以往,政府必失淪陷區之民心。望兄以校長聲望為慮,以民心為重,三思而後行……」
有了懷疑的對象,再來仔細地研究電文稿的內容,他完全可以肯定,這絕非那些普通上海區特務的口氣。擬就電文稿的人,更像是戴笠的一位朋友。于字行之間,無不透著一位朋友在勸說之時才有的「苦口婆心」——字宇珠璣,句句在理,可謂是用心良苦。
村上清了清嗓子,打破沉寂:接著先前的話題,我們繼續吧。
算了,繼續往下聽——
羅之江還說……
文件就在眼皮底下,羅之江卻遲疑不接,彷彿那是什麼與他性命攸關的東西,碰一碰,人頭就會落地,再也安不回原處了。
於此,夏正帆不予置評,提出要一支筆和一張紙。
李逸群和宇多田俱露出會心的笑容,唯有羅之江如墮雲霧裡,看了看那笑得神神秘秘的二人,又看了村上,嘴翕張合半天。業有的謹慎,讓他終於壓制住了好奇心,不打聽,不多問,淡然處之。
作為特務委員會主任,周明海進出七十六號很自由,不用受任何拘束。在七十六號內,旁人不能隨意走動的地方,他照樣能走動。最後,他走進了審訊室,村上和羅之江正在審問錢蘊盛與夏正帆,他一欠屁股坐在主審位上,不走了。
成理君落網以來,李逸群就一直處於莫名的亢奮之中,成理君不是令他冗奮的支點,從成理君部下那裡起獲的電文稿才是。同樣的電文內容,再看第二遍——早幾個月前,余玠破譯過電文,那不是原件,一俟原件在手,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